論語集釋:子罕篇 ●程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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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集釋卷十七
子罕(上)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考異】史記孔子世家引作「子罕與利與命與仁」。 史記辨惑:馬遷併以此言爲「與」字,豈傳寫之訛歟?
【集解】罕者,希也。利者,義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言者,說也。利者,天道元亨,利萬物者也。與者,言語許與之也。命,天命,窮通夭壽之目也。仁者側隱濟眾,行之盛者也。弟子記孔子爲教化所希言,及所希許與人者也。所以然者,利是元亨利貞之道也,百姓日用而不知,其理玄絕,故孔子希言也。命是人稟天而生,其道難測,又好惡不同,若逆向人說,則傷動人情,故孔子希說與人也。仁是行盛,非中人所能,故亦希說與人也。然希者非都絕之稱,亦有時而言與人也。周易文言是說利之時也。謂伯牛「亡之,命矣夫」,及云「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說與人命也。又孟武伯問子路、冉求之屬仁乎,子曰「不知」,及云楚令尹、陳文子「焉得仁」,並是不與人仁也。而云顏回「三月不違仁」,及云管仲「如其仁」,則是說與人仁時也。 筆解:韓曰:「仲尼罕言此三者之人焉,非謂罕言此三者之道也。」
【集注】罕,少也。程子曰:「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別解一】四書辨疑:若以理微道大則罕言,夫子所常言者,豈皆理淺之小道乎?聖人于三者之中所罕言者,惟利耳,命與仁乃所常言。命猶言之有數,至於言仁,寧可數邪?聖人捨仁義而不言,則其所以爲教爲道,化育斯民,洪濟萬物者,果何事也?王滹南曰:「子罕言利一章,說者雖多,皆牽強不通。利者聖人之所言,仁者聖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此亦有識之論。然以命爲罕言,卻似未當。如云「五十而知天命」,「匡人其如予何」,「公伯寮其如命何」,「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也」,如此之類,亦豈罕言哉?說者當以子罕言利爲句。與,從也。蓋言夫子罕曾言利,從命從仁而已。 史繩祖學齋佔畢:子罕言者,獨利而已。當以此四字爲句作一義。曰命曰仁,皆平日所深與,此當別作一義。與,如「吾與點也」、「吾不與也」等字之義。康有爲論語注:考之論語,孔子言命仁至多,曰「五十而知天命」,曰「死生有命」,曰「賜不受命」,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其卒章更大聲疾呼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易言樂天知命,故不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子思述之曰:「居易俟命,大德必受命。」孟子述之曰:「得之不得曰有命」,「莫非命也,順受其正」,「知命者不立岩牆之下」,「得之有命,性也有命」。莊子述之曰:「父母豈欲我如是哉?天地豈欲我如是哉?然而至此者,命也夫。」楊子述之爲力命篇,孝經緯述三命曰:「善惡報也。」此爲孔子大義。以令人安處善,樂循理,足以自得,安分無求。常教人者,徵羣經傳,難以悉數。墨子,攻孔子者也,特著非命篇以攻儒。其非儒篇曰:「強執有命以說議曰:壽夭貧富,安危治亂,固有天命,不可損益,窮達賞罰幸否,有極人之知力不能爲焉。羣吏信之,則怠於分職。庶人信之,則怠於從事。不治則亂,農事緩則貧。貧且亂,而儒者以爲道教,是賤天下之人者也。」又曰:「立命緩貧而高浩居,是若人氣鼸鼠藏,而羝羊視,賁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公孟篇攻儒亦曰:「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又曰:「君子必學。子墨子曰:『教人學而讬有命,是猶命人葆而去其冠也。』子墨子謂程子曰:『儒之道足以喪天下四政焉。以命爲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爲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爲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毀儒也。』」儒墨相反相攻,而墨子之攻孔子,以命爲儒者四義之一,則命爲孔子特立第一大義至明矣。若仁,則尤爲孔子特立之義,無往而非言仁者。卽論語言仁已四十二章,若以爲罕言,則孔子所多言者爲何也?其說益不可通矣。孔子命仁兩義,千載爲之不明。仁之義尚不可掩,命之義則宋賢怵于此章之義,遂永沒孔孟之大道,今特疏通證明于此。
【別解二】論語補疏:古所謂利,皆以及物言。至春秋時,人第知利己,其能及物遂別爲之義,故孔子贊易,以義釋利,謂古所謂利,今所謂義也。孔子言義,不多言利,故云子罕言利。若言利則必與命并言之,與仁并言之。利與命并言,與仁並言,則利卽是義。「子罕言」三字呼應兩「與」字,味其詞意甚明。注以「義之和」釋「利」字,此正是與命與仁之利,爲孔子所言。至以命仁亦子所罕言,孔子固不罕言命,罕言仁矣。徒以利命仁三者不類,乃高置利字以配命仁,不知義之和正子所不罕言者也。論語稱子以四教,子之所慎,子不語,子絕四,下目俱平列。此「子罕言利」爲句,下用兩「與」字,明與諸例爲異。史繩祖學齋佔畢讀兩「與」字爲「吾與點也」之與,謂子所罕言者惟利而已,曰命曰仁,皆平日所深與。此似知注疏之未合,然與點指人之可與,用以指仁,辭不協;用以指命,尤不協也。
【別解三】黃氏後案:說文罕訓綱,漢書注罕訓畢者,本義也。經傳中罕訓少者,借字也。罕言之「罕」,借爲軒豁之「軒」,古罕、旰二字通用。左氏春秋經昭公元年「鄭罕虎」,定公十五年「鄭罕達」,公羊經作「軒」。軒有顯豁之義,亦曰軒豁,經史中凡言軒輊、軒昂、軒渠、軒翥,與軒豁之義一也。樂記「致右憲左」,注讀憲爲軒。內則:「皆有軒」,注讀軒爲憲。禮中庸「憲憲令德」,詩本作「顯」,罕、軒、憲、顯同桓部,音且同母,此音義所以相通。則罕言者,表顯言之也。自史記外戚世家引「罕言命」,孟子列傳引「罕言利」,解罕爲希,何晏因之。然以利爲希言,於是義利之辨不明。迂腐者斥成敗利鈍之計爲人欲,狂妄者臆倡王霸互用之論矣。以命爲希言,於是理數判爲二。儒者以性命爲不傳之秘,又有命不足道之說,且有以術數言命與頹心聽命之說矣。以仁爲希言,於是儒者謂夫子告諸弟子以爲仁,而本體未嘗言。求其本體,須總核諸書之言仁,讀之數年而悟,而說仁者遂玄之又玄。朱子答呂伯恭書云:「俾學者枉費精神,胡亂揣模,雖有志於求仁,而無以用其力於不可識之物,可慨也。」或曰:「訓罕爲希,先儒有非之者歟?」曰:集解不錄孔包鄭君諸說,則何氏以前諸說未必盡同何氏。今諸說散亡,獨存何解,罕希之訓,學者無所考證,然疑此者固有之矣。李氏筆解云:「孔子罕言此三者之人,非謂罕言此三者之道。」史長慶學齋佔畢謂子所罕言者利,而許言命,許言仁。焦裏堂曰:「子罕言利,若言利則必與命竝言之,與仁竝言之,孔子固不罕言命言仁矣。」武虛穀從皇疏,云:「與者,言語許與人也。以子罕貫下三事。」凡此諸說,皆善啓人疑,而意在求實是者歟?然以諸說攷之,不如訓罕爲軒之明瞭也。
按以上三說,以第一說爲最有力。竊謂解此章者多未瞭解言字之義。蓋言者,自言也。記者旁窺已久,知夫子于此三者皆罕自言,非謂以此立教也。說者徒見弟子問答多問仁,遂疑命仁爲夫子所常言,實則皆非此章之義也。論語中如「小人喻於利」、「放於利而行」、「君子畏天命」、「不知命無以爲君子」、「我欲仁而仁至」、「當仁不讓于師」之類,出於夫子自言者實屬無幾。大抵言仁稍多,言命次之,言利最少,故以利承罕言之文,而于命於仁則以兩「與」字次第之。阮元論語論仁篇:「孔子言仁者詳矣,曷爲曰罕言也?所謂罕言者,孔子每謙不敢自居於仁,亦不輕以仁許人也。」今案夫子晚始得易,易多言利,而贊易又多言命。中人以下,不可語上,故弟子于易獨無問答之辭。今論語夫子言仁甚多,則又羣弟子記載之力,凡言仁皆詳書之,故未覺其罕言爾。龔元玠十三經客難以從訓與,謂罕言者利,而所從者命仁。皆坐不知自言之非問答,故有此疑耳。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考異】史記世家「黨人」下有「童子」二字。
【考證】論語後錄:達者,巷黨名。「巷黨」二字連讀。雜記「餘從老聃助葬於巷黨」是也。人,孟康謂卽項橐。史記作「達巷黨人童子曰」。國策曰:「項橐生七歲,爲孔子師。」康蓋據此。「橐」,淮南子說林訓作「託」。一統志:達巷在滋陽縣西北五裏,相傳卽達巷黨人所居。翟氏考異:禮曾子問篇:「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注謂:「巷黨,黨名。」此所云達巷黨或卽一地。不然,既云巷,又云黨,不綦詞複乎?史遷謂黨人卽項橐,七歲而爲孔子師,故意加童子二字,然不本自正典,不足信。潘氏集箋:淮南子修務訓、論衡實知篇同。隸釋逢盛碑作「後橐」。新序雜事篇:「齊閭邱卬曰:『秦項橐七歲爲聖人師。』」以項橐爲秦人,此當由甘羅嘗言之,故以爲秦人。漢書董仲舒對策:「臣聞良玉不琢,資質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孟康注:「人,項橐也。」論語偶記曰:「史記孔子世家稱達巷童子。童子而知聖學之博,正不學自知者。四書考異以爲不本正典不足信,然漢人相傳如此,當必有據。」
按:秦策:「甘羅曰:『項橐七歲爲孔子師。』」新序、淮南子修務訓、論衡實知篇皆同。漢書董仲舒傳:「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孟康注:「人,項橐也。」王厚齋謂孟康之說不知所出。論語注疏無之。釋隸載逢盛碑以爲後橐。皇甫謐高士傳亦稱達巷黨人姓項名橐。顏氏家訓以項橐與顏回同爲短折。宏明集亦云:「顏項夙夭。」故世傳其十歲卽亡,然經傳所未見,故集注置之。禮記曾子問:「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其地當在王畿,滋陽今屬兗州府。此出方志附會,未敢信也。文選顏延之皇太子釋奠詩注引嵇康高士傳:「孔子問項橐曰:『居何在?』曰:『萬流屋。』」注曰:「言與萬物同流匹也。」未知何據。
【集解】鄭曰:「達巷者,黨名也。五百家爲黨。此黨人之美孔子博學道藝,不成一名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譬猶和樂出乎八音乎,然八音非其名也。又引江熙云:言其彌貫六流,不可以一藝取名焉,故曰大也。
【集注】達巷,黨名。其人姓名不傳。博學無所成名,蓋美其學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藝之名也。
【餘論】論語補疏:無所成名,卽民無能名,所謂「焉不學,無常師」、「無可無不可」也。孔子以民無能名贊堯之則天,故門人授達巷黨人之言以明孔子與堯舜同。大哉孔子,卽大哉堯之爲君。博學無所成名,卽蕩蕩乎民無能名。孔子之學卽堯舜之學也。孔子云「吾何執」,篇末云「未可與權」,惟其權所以不執一,而民無能名無閒然也。雖別爲一篇,實與上相承接。 論語稽求篇:博學而無所成名,鄭康成謂此邦人之美孔子博學不成一名,故夫子以謙承之,所謂不成一名者,非一技之可名也。故正義曰:「言不以一名止也。」惟不以一名止,則欲執一名無如射禦,故夫子謙言執禦。其說自明。南史王僧辯爲梁元帝作勸進表,有云:「博學則大哉無所成名。」博學卽大,大卽無所成名,上下一貫,全無委屈,六季時儒者其說經明晰類如此。
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作「吾執射乎吾執禦」。
【集解】鄭曰:「聞人美之,承以謙也。吾執禦者,欲名六藝之卑也。」
【集注】執,專執也。射禦皆一藝,而禦爲人僕,所執尤卑。言欲使我何所執以成名乎,然則吾將執禦矣。聞人譽己,承之以謙也。
【別解】論語訓:曾子問記孔子與老耼助葬於巷黨。彼周京之地,此達巷蓋裏名。黨人,黨正下士,稱人也。主鄉飲之禮。孔子歸老爲撰者,因公會相見。稱孔子,知已爲大夫也。惜其不仕,僅傳博學名。門弟子,門人弟子也。弟子受學者,門人在其家執事者,家臣之類。歸老教授,故有門弟子。門弟子別于國子及裏塾者。吾何執,言人不用吾,非吾不仕。大夫有馬,其子曰能禦未能禦。執禦,言復仕也。黨正以射選士,孔子已仕,不能復選也。言曾爲大夫,非黨正所能用也。
【發明】李氏論語劄記:聖人之或默或語,無非教者。如此章答語,非姑以謙辭塞黨人之言。蓋汎濫而不精於一,誠學者大病。聖人雖不然,然黨人既有是言,則直受之而已。六藝莫麤於射禦,而禦較射又麤,學無精麤,而必由麤者始。人之爲學,往往馳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過,此子游所以薄灑掃應對爲末節,而見譏于子夏也。聞人言而思所執,一則虛受反己,二則教弟子守約務近,非苟爲謙而已也。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衆。
【音讀】釋文:純順倫反。絲也。鄭作側基反。黑繒也。禮記玉藻「大夫純組綬」,鄭注曰:「純當爲緇字,或糸旁才。」正義曰:「鄭讀純爲緇,其例有異。若純文純帛,分明而色不見者,以黑色解之,卽讀爲緇。如論語云:『麻冕,禮也。今也純,儉。』稱古用麻,今用純,則絲可知也。以色不見,故讀純爲緇。若色見而絲不見,則不破純字,以義爲絲。昏禮『女次純衣』,注云:『純衣,絲衣。』如此之類是也。」 周禮媒氏「純帛無過五兩」,鄭注曰:「純實緇字也。古緇以才爲聲。」疏曰:「緇以絲爲形,才爲聲,故誤爲純字。但古之緇有二種,其緇布之緇糸旁甾,後不誤,故禮有緇布冠、緇布衣,存古字。若以絲帛之緇,則系旁才,此字諸處不同。絲理明者卽破爲色,此純帛文。祭統『蠶事以爲純服』,論語『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如此之類,皆絲理自明。」 儀禮士冠禮疏曰:古緇、䊷二字並行,若據布爲色者,則爲緇字。種帛爲色者,則爲䊷字。但緇布之「緇」多在,本字不誤。䊷帛之「䊷」如媒氏「純帛」,祭統「純服」,論語「今也純」,俗則多誤爲「純」。 困學紀聞:釋文以鄭爲下音,今讀者乃從上音如字,非也。 經讀考異:近讀「今也純」句,「儉」句,與下文「今拜乎上」句,「泰也」句相對。後漢書陳元傳引孔子曰:「純儉,吾從衆。」以「純儉」字連讀。梁氏旁證:禮記玉藻正義、儀禮士冠禮正義並引論語「今也純儉」,後漢書陳元上疏亦引作「純儉」,與邢疏同,似皆以「純儉」連讀。而集注改讀,其義益明。
【考證】論語古訓:祭統正義云:「鄭氏之意,凡言純者,其義有二:一絲旁才,是古之緇字。二絲旁屯,是純字。但書文相亂,雖是『緇』字,竝皆作『純』。鄭氏所注,于絲理可知於色不明者卽讀爲緇,卽論語云『今也純儉。』」及此『純服』皆讀爲黑色。若衣色見絲文不明者讀純,以爲絲也。又按說文:「純,絲也。從糸,屯聲。論語曰:『今也純儉。』」鄭不同許也。潘氏集箋:鄭許不同者,許稱論語古文,鄭讀或從今文耳。儀禮士冠禮疏云:「古緇、䊷二字並行。若據布爲色者則爲緇字,據帛爲色者則爲䊷字。但緇布之『緇』多在,本字不誤。䊷帛之『䊷』則多誤爲『純』」。以此爲其一。然說文糸部無「䊷」字,祇云:「緇,帛黑色也。」則緇亦何必不指帛者。故鄭讀爲緇,不讀爲䊷,而猶恐其溷於緇布之緇,故又云黑繒也。 劉氏正義:說文:「緇,帛黑色也。」緇本謂黑帛,其後布之黑色者亦得名之。緇、䊷爲古今字。鄭此注訓黑繒而破讀,止云純當爲緇,是緇可爲帛色,而賈以緇但爲布色,非矣。緣鄭之意,實以「純」字與「䊷」相似,故讀之。但「䊷」爲古文,人不經見,故先讀從今字而爲「緇」也。且言緇則爲䊷已明。祭統「純服」,昏禮及士冠禮「純衣」,注以絲衣解之。雖不破字,亦是讀䊷,以與他處注文可互見也。宋氏翔鳳發微謂鄭讀緇卽緇布冠。然鄭以緇爲黑繒,並無緇布冠之文。且以緇布冠代麻冕,而冕直廢棄不用,豈可通乎?不知宋君何以如此說。又曰:詩都人士云「台笠緇撮」,毛傳:「緇撮,緇布冠。」鄭箋:「都人之士,以台皮爲笠,緇布爲冠。古明王之時,儉且節也。」則緇布冠是冠之儉者。今易之以純,純是黑繒,斷無儉於緇布冠之理。且冕與緇布冠,禮經所載,判然各別,而混而一之,可知作偽者之陋矣。
【集解】孔曰:「冕,緇布冠也。古者績麻三十升布以爲之。純,絲也。絲易成,故從儉。」
【唐以前古注】詩葛覃正義引鄭注:積麻三十升以爲冕。詩都人士正義引鄭注:純讀爲緇。釋文引鄭注:黑繒也。
【集注】麻冕,緇布冠也。純,絲也。儉,謂省約。緇布冠以三十升布爲之,升八十縷,則其經二千四百縷矣。細密難成,不如用絲之省約。
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衆,吾從下。」
【考證】四書釋地又續:拜而受之,如今之一揖折腰而已。再拜而送之,則兩揖。至拜下之拜,乃再拜稽首也。古者臣與君行禮,再拜稽首於堂下,君辭之,然後升堂,復再拜稽首,故曰升成拜。見燕禮、大射儀、聘禮、公食大夫禮、覲禮及禮記燕義。僖九年,王使宰孔賜齊侯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後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極,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敢不下拜。』下拜登受。下拜,再拜稽首於堂下也。登,升成拜也。受,受胙也。卽其事也。因思此距襄二十二年孔子生僅一百有一年,而以桓公之強,重以天子之寵命,猶且不敢越焉,何一變而逕自拜乎上?冠履倒置,江河日下,可不爲之寒心哉!
按:拜下之禮,見於覲禮、燕禮、大射儀、公食大夫禮、聘禮諸篇,而莫詳于淩次仲之禮經釋例。以文繁不錄。
【集解】王曰:「臣之與君行禮者,下拜然後升成禮。時臣驕泰,故於上拜也。今從下,禮之恭也。」
【集注】臣與君行禮,當拜於堂下,君辭之,乃升成拜。泰,驕慢也。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考異】釋文:意如字。或於力反,非。儀禮士昏禮疏引論語「無必」又鄉射禮疏引論語孔子云:「君子無必,無固,無我。」既以記者詞爲孔子言,復加「君子」二字,略「毋意」二字。又既夕疏:「君子不必人,意者義取孔子云『無必,無固』之言也。」亦以爲孔子言。其「毋」字三疏皆作「無」。說文繋傳引孔子曰:「毋固,毋必。」亦謂孔子言,而上下易置。朱子文集答吳晦叔曰:孔子自無此四者。「毋」卽「無」字,古書通用耳。史記孔子世家正作「無」字也。 今本史記與論語同爲「毋」。
【考證】經義述聞:少儀「毋測未至」,注曰:「測,意度也。」毋意,卽毋測未至也。說文段注:意之訓爲測度,爲記。訓測度者,如論語「毋意,毋必」,「不億不信」,「億則屢中」其字俗作「億」。訓記者,如今云記憶是也,其字俗作「憶」,劉氏正義:案段王說同。公羊傳:「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何休注:「此夫子欲爲後人法,不欲令人妄億錯。」下引此文云云,卽是以意爲億度也。釋文:「意如字,或於力反,非。」於力之音,亦是讀億,陸不當以爲非也。論語足徵記:集注:「意,私意也。我私己也。」案私意必由己,私己卽是意,二義有何分別?意當讀爲「不億不信」之億。呂氏春秋任數篇:「孔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此毋億之義也。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春秋繁露:「孔子爲魯司寇,斷獄,屯屯與衆共之,不敢自專。」此毋我之義也。以孔子之事證孔子之義,異乎以空言說經也。論語後錄:「不億不信」,是謂毋意。「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是謂毋必。「疾固也」,是謂毋固。「何有於我哉」,「則我豈敢」,是謂毋我。
【集解】以道爲度,故不任意也。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故無專必也。無可無不可,故無固行也。述古而不自作,處羣萃而不自異,惟道是從,故不有其身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顏延之云:謂絕人四者也。皇疏:或問曰:「孔子或拒孺悲,或天生德于予,何得云無必無我乎?」答曰:「聖人作教應幾,不可一準。今爲其跡涉茲地,爲物所嫌,恐心實如此,故正明絕此四以見本地也。」筆解:韓曰:「此非仲尼自言,蓋弟子記師行事。其實子絕二而已,吾謂無任意卽是無專必也,無固行卽是無有己身也。」
【集注】絕,無之盡者。「毋」,史記作「無」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執滯也。我,私己也。四者相爲終始,起於意,遂於必,留於固,而成於我也。蓋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後,至於我又生意,則物欲牽引,循環不窮矣。
【別解一】論語意原:子之所絕者,非意必固我也,絶其毋也。禁止之心絕,則化矣。
按:此解最勝,恰合聖人地位。蓋僅絕意必固我,此賢者能之。惟聖人乃能並絕其毋。姑以佛學明之,能不起念固是上乘功夫,然以念遣念之念亦念也,並此無之,乃爲無上上乘。程子以此「毋」字非禁止辭。四書或問云:「絕非屏絕之絕,蓋曰無之盡云爾。」朱子文集答誤晦叔書曰:「絕四有兩說:一說孔子自無此四者,一說孔子禁絕學者毋得有此四者。然不若前說之明白平易也。」楊敬仲作絕四說云:「『毋』改爲『無』,不以爲止絕學者之病,遂塞萬世入道之門。」楊氏以不起意爲教學者宗旨,故云然也,然尚不若鄭說之鞭辟入裏。
【別解二】羣經平議:上文「毋必」言無專必也,此文「毋固」又言無固行,然則必之與固,其義則無別矣。固當讀爲故,詩昊天有成命篇鄭箋云:「『固』當作『故』。」史記魯周公世家「咨於固實」,徐廣曰:「『固』,一作『故』。」是「固」與「故」通。毋故者,不泥其故也。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是謂毋必。彼一時,此一時,是謂毋故。
【餘論】魯岡或問:司馬文正云:「在我爲固,在人爲必。聖人出處語默,唯義所在,無可無不可,奚其固?成敗禍福,繋命所遭,誰得而知之,奚其必?」此解極合。莊存與論語說(劉氏正義引):以億逆爲意而去之,是也。以擬議爲意而去之,非也。以適莫爲必而去之,是也。以果斷爲必而去之,非也。以窮固爲固而去之,是也。以貞固爲固而去之,非也。以足己爲我而去之,是也。以修己爲我而去之,非也。
【發明】焦氏筆乘:意者,七情之根,情之澆,性之離也。故欲滌情歸性,必先伐其意,意亡而必固我皆無所傳,此聖人洗心退藏於密之學也。
按:此章之意,卽「不億不信」、「億則屢中」之億 ,乃測度之義。朱子釋爲私意,以伸其天理流行之說,已屬不合。陸王派直將意字解爲意念之意,以無意爲不起念,更爲強經就我。惟二者較之,終以陸王派所說尚有心得,故捨彼錄此。是故不先通訓詁,不足與言經。
反身錄:四者之累,咸本於意,所謂意慮微起,天地懸隔是也。意若不起,三累自絕,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子畏于匡。
【考證】崔述洙泗考信錄:此必孔子聞匡人之將殺己而有戒心,或改道而行,或易服而去,倉卒避難,故與顏淵相失,故不曰圍于匡,而曰畏于匡。若已爲所圍,生死係於其手,而猶曰:「其如予何」,聖人之言,不近迂乎?然則此事當與微服過宋之事相類,不得如世家、家語之說也。又按定公六年傳云:「侵鄭取匡,往不假道于衛。」是匡在鄭東也。「及還,陽虎使季孟自南門入。」是匡在衛南也。魯雖取匡,勢不能有。杜氏疑爲歸之于晉。莊子、荀子皆以匡爲宋邑。鄭東衛南,則去宋爲近,去晉爲遠。晉之滅偪陽也,以予宋公。取匡之時,宋方事晉,匡歸於宋,理或然也。此事既與過宋之事相類,又與其時相同。若匡又宋地,則似畏匡過宋實本一事者,吾烏知非魋聞孔子適陳,將出於匡,故使匡人要之,而後人誤分之爲二事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與「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二章語意正同,亦似一時之言,而記者各記所聞,是以其辭小異,未必孔子每遇患難卽爲是言也。然則畏匡之與過宋,絕似一事,恐不得分而爲二也。戚學標四書偶談:史記謂匡是衛地,莊子謂畏匡在宋,或又誤作陳,此見左傳,明鄭地也。定六年公侵鄭取匡,陽虎假道於衛,而穿城過之。時虎帥師,故得暴匡。潘氏集箋:郡國志「長垣有匡城」,注:「孔子囚此。」四書釋地:「左傳僖十五年:『會牡丘,次于匡。』今大名府長垣縣西南一十五裏有匡城。」是以匡爲衛地矣。沈欽韓左傳補注據山東通志,謂匡城在兗州府魚台縣東十五裏鳳凰山北。兩城相對,各週四五裏。僖公十三年「次于匡」卽此,非「子畏于匡」之匡也。毛奇齡據左傳定六年「公侵鄭取匡,爲晉討鄭之伐胥靡也。往不假道于衛,及還,陽虎使季孟自南門入,出自東門。」謂:「是時虎實帥師,令皆由虎出,故得暴匡。其後夫子過匡,時顏刻爲僕,以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故匡人圍之。」以匡爲鄭地,於情事爲近。畏匡在定十三年,距虎暴匡才六年耳。方與紀要「匡城在開封府洧川縣東北者」是也。羣經平議:荀子賦篇:「比干見刳,孔子拘匡。」史記孔子世家亦云:「匡人於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然則畏于匡者,拘于匡也。禮記檀弓篇:「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鄭注卽以孔子畏于匡爲證。而通典引王肅注曰:「犯法獄死謂之畏。」是畏爲拘囚之名,後人不達古義,曲爲之說,蓋皆失之。四書賸言:論語「子畏于匡」,考魯有匡邑,但此時夫子去司寇出走,至哀八年始反魯,其非魯邑可知矣。若莊子謂是宋地,則宋無匡邑,且未有一過宋而桓魋、匡人遭兩難者。或據史記謂必當是衛邑,然舊說謂陽虎曾暴匡人,而夫子貌與虎類,因有此難,則陽虎不得暴衛邑。按春秋傳「公侵鄭取匡」,在定公六年,是時季氏雖在軍,不得專制,凡過衛不假道,反穿城而躪其地,其令皆出自陽虎,是虎實帥師,當侵鄭時,匡本鄭鄙邑,必欲爲晉伐取以釋憾,而匡城適缺,虎與僕顏剋就其穿垣而入之,虎之暴匡以是也。至十五年,夫子過匡,適顏剋爲僕,匡遂以爲虎而圍之。則匡是鄭邑。世家:「孔子過匡,顏剋爲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琴操:「孔子到匡郭外,顏剋舉策指匡穿垣曰:『往與陽貨正從此入。』」此卽圍師入城之事。劉氏正義: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衛,將適陳,過匡。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爲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云云。」是孔子此語爲解慰弟子之辭。江氏永先聖圖譜載此事于魯定十三年,時孔子年五十六也。文武之道,皆存方策。夫子周遊,以所得典籍自隨,故此指而言之。又云:匡邑見左氏傳,凡有數處。左僖十五年:「諸侯盟于牡丘,遂次於匡。」杜注:「匡在陳留長垣縣西南。」此匡爲衛邑也。文元年:「衛孔達侵鄭,取綿訾及匡。」杜注:「匡有穎川新汲縣東北。」此匡爲鄭邑,衛取之也。又十一年:「叔仲彭生會晉郤缺于承匡。」杜注:「宋地,在陳留襄邑縣西。」此匡爲宋邑也。「子畏于匡」之匡,舊說不一。莊子秋水篇:「孔子遊于匡,宋人圍之。」釋文引司馬彪曰:『宋』當作『衛』。匡,衛邑也。案莊子以匡爲宋邑,宋人卽匡人,不必改『宋』作『衛』。說苑雜言篇言:「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因圍孔子。」亦以匡爲宋邑,史記世家言:「匡人圍孔子,孔子使從者爲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則以匡爲衛邑。寰宇記謂長垣西十裏有匡邑城,又襄邑西三十裏有古匡城,皆爲夫子畏于匡地。蓋兩說並存。閻氏若璩釋地、顧氏棟高春秋大事表專主長垣,然以陽虎暴匡之事,求之衛宋,皆無可考,毛說甚近理。此匡在文元年已爲衛所取,而不能得其田,故文八年晉侯使解揚歸匡戚之田于衛,其後復屬鄭,至定六年乃爲魯所取,然恐魯終不能有,則仍屬鄭耳。「顏尅」,世家作「顏刻」,弟子列傳無尅、刻名,但有顏高字子驕。惠氏棟九經古義疑高卽尅。王氏引之春秋名字解詁:「高乃亭之譌,亭,刻同聲,古字通用。」其說並是。
【集解】包曰:「匡人誤圍夫子,以爲陽虎。陽虎嘗暴于匡,夫子弟子顏尅時又與虎俱往。後尅爲夫子禦,至匡,匡人相與共識尅,又夫子容貌與虎相似,故匡人以兵圍之。」
【唐以前古注】檀弓正義引鄭注:微服而去。皇疏引孫綽云:「畏匡之說,皆衆家之言,而不釋長名,解書之理爲漫。夫體神知幾,元定安危者,雖兵圍百重,安若泰山,豈有畏哉?雖然,兵事阻險,常情所畏,聖人無心,故卽以物畏爲畏也。
【集注】畏者,有戒心之謂。匡,地名。史記云:「陽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陽虎,故匡人圍之。」
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考異】穀梁傳哀公十四年疏引論語云: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文王既沒,其爲文之道,實不在我身乎? 翟氏考異:白虎通引孔子言:「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天之將喪斯文也,樂亦在其中矣。「亦以」文武之道「二句與此章文雜出,豈其所見他論曾有然耶?
【集解】孔曰:「茲,此也。言文王雖已沒,其文見在此。此,自謂其身也。」
【集注】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不曰道而曰文,亦謙辭也。茲,此也。孔子自謂。
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考異】後漢書儒林傳贊注引論語「天」上有「不知」二字。
【考證】論語後錄:書湯誓「夏罪其如台」,高宗彤日「乃曰其如台」,西伯戡黎「今王其如台」,「如台」,史記皆作「奈何」。奈何,言奈我何也。爾雅:「台,我也。」如之言奈,台之言我,書曰如台,論語曰如予,其義一也。
【集解】孔曰:「文王既沒,故孔子自謂後死者。言天將喪斯文也,本不當使我知之。今使我知之,未欲喪也。」馬曰:「如予何者,猶言奈我何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則我當傳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違天以害己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衛瓘云:若孔子自明非陽虎,必謂之詐,晏然而言若是,匡人是知非陽虎而懼害賢,所以免也。又引江熙云:言文王之道爲後代之軌,己未得述,上天之明,必不使沒也。
【集注】馬氏曰:「文王既沒,故孔子自謂後死者。言天若欲喪此文,則必不使我得與于此文。今我既得與于此文,則是天未欲喪此文也。天既未欲喪此文,則匡人其奈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己也。」
【餘論】集注考證引何北山曰:所謂文者,正指典章文物之顯然可見者。蓋當周之末,文王、周公之禮樂悉已崩壞,紀綱文章亦皆蕩然無有,夫子收入散亡,序詩書,正禮樂,集羣聖之大成,以韶來世,又作春秋,立一王之法,是所謂得與斯文者也。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
【考異】白虎通聖人篇引論語「問」下無「於」字。
【考證】列子仲尼篇:商太宰見孔子曰:「某聖者歟?」孔子曰「聖則某何敢,然則某博學多識者也。」說苑善說篇:子貢見太宰嚭。太宰嚭問曰:「孔子何如?」對曰:「臣不足以知之。」太宰嚭曰:「子不知,何以事之?」對曰:「惟不知,故事之。夫子其猶大山林也,百姓足其材焉。」太宰嚭曰:「子增夫子乎?」對曰:「夫子不可增也。夫賜,其猶一累壤,以增大山,不益其高,且爲不知。」論語稽求篇:太宰是吳太宰。史記:「哀三年:孔子過宋,遭桓魋之難。」是時焉得有太宰往來之事?惟吳太宰,則哀六年,公會吳於鄫,與子貢語:十二年,公會吳於橐皐,與子貢語;其秋,公會衛侯、宋皇瑗於鄖,與子貢語,則爲吳太宰嚭可知。或曰:哀六年,吳侵陳,陳亦有太宰嚭,與夫差問答,見檀弓。是年夫子正在陳而子貢隨之,所謂從我陳蔡是也,則或此是陳太宰亦未可知。第吳太宰名嚭,而檀弓陳太宰亦名嚭,似乎此中有誤者。若後此哀公如越,季孫因太宰嚭而納賂,則越亦有太宰嚭,且仍是此人。但此時子貢不往,則此太宰應在吳不在越可知。論語偶記:鄭以爲吳太宰,蓋以夫子雖兩居宋,但一則年十九娶於𠦅官氏之女,時子貢猶未生。一則年五十六去衛後過曹適宋,于時有桓魋拔樹之難,宜無塚卿向子貢私論夫子之聖。惟吳太宰,則左氏傳哀七年公會吳于鄫時,與子貢語;二年,公會吳于橐臯時,與子貢語;其秋,公會衛侯、宋皇瑗于鄖時,又與子貢語,故定爲吳太宰。史記孔子世家:吳客聞夫子防風氏骨節專車及僬僥氏三尺之語,於是曰:「善哉聖人!」是前此固有以夫子之多能爲聖者,亦吳人也。四書釋地續:檀弓:「吳夫差侵陳,陳太宰嚭使于師。」孔疏謂此太宰嚭與吳太宰嚭名號同而人異。孔子先後兩居陳,識防風氏之骨,辨肅慎氏之矢,測桓僖廟之災,當日所謂多聞而震驚之者,皆在陳時事,故陳太宰以爲問。屬吳尤不若屬陳。四書考異:列子太宰親問孔子,不若說苑云問子貢者爲與經合。然其問答之辭,列子又較近之。韓非說林亦云:「子圉見孔子于商太宰。」朱子或問引洪氏曰:「宋太宰也。列子稱商太宰是也。」而集注仍依漢孔氏,云:「或吳或宋,未可知也。」蓋百家似是之言,均難信以爲實。皇氏以春秋傳證定屬吳,所據者正,應可採從。梁氏旁證:鄭先生曰:「陳司敗繋官以國,今直云太宰,或竟作魯太宰,于論語書法亦合也。
按:太宰有吳宋魯陳之四說,以書法言之,當以魯太宰爲正。左傳隱十年:「羽父求太宰。「正義謂」以後更無太宰,魯竟不立。「未知其說何據。此等處止宜闕疑。
【集解】孔曰:「太宰,大夫官名也。或吳或宋,未可分 也。何其多能,疑孔子多能於小藝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太宰,是吳太宰嚭也。皇疏:此應是吳臣。何以知之?魯哀公七年,公會吳於鄫。吳人徵百牢,使子貢辭太宰嚭。十二年,公會吳師於橐臯。吳子使太宰嚭請尋盟,公不欲,使子貢對。將恐此時太宰嚭問子貢也。
【集注】孔氏曰:「太宰,官名。或吳,或宋,未可知也。」與者,疑辭。太宰蓋以多能爲聖也。
【餘論】黃氏後案:洪范言五事,聖與肅乂哲謀並列。言庶徵則聖,與蒙對。多方作聖,與作狂對。秦誓「人之顏聖」,周禮「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以教萬民」,皆竝列諸文中。詩曰「母氏聖善」,又曰「人之齊聖,飲酒溫克」,又曰「或聖或否」,春秋傳稱八愷曰「齊聖廣淵」,又稱臧武仲爲聖,鄉飲酒義曰「俎豆有數曰聖,聖立而將之以敬曰禮」,此類皆是也。聖之名,自夫子贊易,以暨論語之文別加推闡,後儒始知聖義獨大。孟子亦尊言聖,然以伯夷爲隘而曰聖之清,以柳下惠爲不恭而曰聖之和,此以偏造其極者爲聖。後世有草聖、書聖、棊聖、木聖,凡曲藝中亦有聖名,此以一藝造極稱之爲聖也。詳見王氏學林、洪氏容齋三筆、王氏尚書後案、段氏文集與說文注。然則注家謂太宰以多能爲聖,於義亦通。特未得盡夫子之聖耳。
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考異】論衡知實篇引文「固」作「故」。
【音讀】黃氏後案:孔訓將爲大,以「固公縱之將聖」爲句。集注訓將爲殆,先儒謂當讀「固天縱之」爲句,「將聖又多能也」爲句。 經史問答:「固天縱之」當斷句。風俗通義窮通卷引作「固天縱之,莫盛於聖」,此可據也。蓋多能本不足道聖,亦有聖而不多能者。太宰不足以知聖,故有此言。子貢則本末俱到,故曰固天縱之,兼該一切,則將聖而多又能也。將字、又字俱圓融矣。
【考證】論衡知實篇引此云:將者,且也。不言已聖言且聖者,以孔子聖未就也。孔子從知天命,學就知明,成聖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也。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按:劉氏正義云:「子貢初與太宰嚭語在哀七年,夫子年六十五『至哀十二年,則已七十。而云在三十四十之時,誤矣。」
郝敬論語詳解:將音匠,猶將帥也,謂爲羣聖統帥。 潛研堂答問:集注訓將爲殆,頗難曉,當從孔注。釋詁云:「將,大也。」詩「有娀方將」、「我受命溥將」之將並訓爲大,然則將聖者,大聖也。孔安國云:「天固縱大聖之德。」此以大訓將之明證也。子貢之稱孔子也,或擬諸日月,或擬諸天之不可階而升,又云「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此豈猶有疑于夫子之聖而不敢質言之乎?且智足以知聖人,亦無庸謙也。
按:爾雅:「將,大也」荀子堯問篇:「然則孫卿懷將聖之心。」亦謂大聖也。集注訓將爲殆,與論衡訓且相類,皆望文生義,非古訓也。郝氏將帥之訓,尤穿鑿不可從。
【集解】孔曰:「言天固縱之大聖之德,又使多能也。」
【集注】縱,猶肆也,言不爲限量也。將,殆也,謙若不敢知之辭。聖無不通,多能乃其餘事,故言又以兼之。
【餘論】黃氏後案:自古聖人得天最厚,生是使獨,其精明神化固不易及;卽一事一物,刑建以貽後世,皆非凡人意計所及者,天爲之也。夫子之多能與衆迥異,亦天縱使然矣。太宰之問,以多能爲聖歟?抑謂聖之不必多能歟?端木氏答之以聖又多能,皆由天縱,不特駁斥太宰,多能與聖之分與合憭然分明,此爲聖門言語之選。
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考異】皇本「我」下有「者」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知我」下有「者」字。
【集解】包曰:「我少小貧賤,常自執事,故多能爲鄙人之事。君子固不當多能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我信多能,故曰知我。君子從物應物,道達則務簡,務簡則不多能也。又引江熙云:言君子所存,遠者大者,不應多能。 又引欒肇云:周禮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明聖人兼材備藝過人也。是乙太宰見其多能,固疑夫子聖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故承以謙也,且抑排務言不以多能爲君子也。謂君子不當多能也。明兼材自然多能,多能者非所學,所以先道德後伎藝耳,非謂多能必不聖也。據孔子聖人而多能,斯伐柯之近鑒也。
【集注】言由少賤,故多能,而所能者鄙事爾,非以聖而無不通也。且多能非所以率人,故又言君子不必多能以曉之。
【發明】反身錄:元人謂宋徽宗詩文字畫諸事皆能,但不能爲君耳。今聰明人詩文字畫諸事皆能,但不能爲人耳。能爲人,則無爲其所不爲,無欲其所不欲,俯仰無愧,不負乎爲人之實,詩文字畫愈以人重。苟爲不然,詩文字畫縱極其精妙,亦不過爲詩人文人工于臨池而已。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考異】梁氏旁證:注疏本此另爲一章。邢疏:「此章論孔子多技藝之由,但與前章異時而語,故分之。」今集注既主吳氏說,故合爲一章。
【考證】經義述聞:左傳:「琴張聞宗魯死,將往弔之。」杜注:「琴張,孔子弟子,字子開,名牢。」正義云:「家語:『孔子弟子琴張與宗魯友。』七十子篇之琴牢衛人,字子開,一字子張。則以字配姓爲琴張,卽『牢曰子云』是也。賈逵、鄭衆皆以爲子張卽顓孫師。服虔云:『按七十子傳云:子張少孔子四十餘歲。孔子是時四十,知未有子張。』」按賈鄭二家之說固無明徵,王肅家語亦不足信。家語序曰:「語云:『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談者不知爲誰,多妄爲之說。孔子家語弟子有琴張,一名牢,字子開,亦字子張,衛人也。」是琴張名牢,乃王肅之臆說,僞託於家語者。杜氏不察而用之,疏矣。此及孟子盡心篇作琴張,莊子大宗師篇作子琴張,無作琴牢者,論語之「牢曰」鄭注以牢爲子牢,蓋據莊子則陽篇「長梧封人問子牢」之文,然亦不以爲琴張,牢與琴張不得合而爲一也。漢書古今人表有琴牢,亦當作琴張,後人據家語改之也。蓋王肅家語未出以前,不得有琴張名牢之說也。 劉氏正義:漢書古今人表有琴牢,王氏念孫讀書雜誌以琴牢爲琴張之誤,云人表所載,皆經傳所有,左傳及孟子皆作琴張,莊子作子琴張,無作琴牢者。琴牢字張,始見家語,乃王肅僞撰,後人據家語以改漢書。其說良然。白水碑琴張、琴牢並列,此及左傳杜注皆爲家語所惑,不足憑也。自家語琴牢之名出,唐贈琴牢南陵伯,宋贈頓丘侯,改贈陽平侯,則皆由家語之說誤之矣。竊謂琴張非子張,服氏之辨最確。而子牢非琴張,則鄭此注最當。莊子則陽釋文引司馬彪云:「卽琴牢,孔子弟子。」與杜預同誤。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無牢名,當是偶闕云。
【集解】鄭曰:「牢,弟子子牢也。試,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見用,故多技藝。」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此蓋所以多能之義也。言我若見用,將崇本息末,歸純反素,兼愛以忘仁,遊藝以去藝,豈唯不多能鄙事而已。
【集注】牢,孔子弟子,姓琴字子開,一字子張。試,用也。言由不爲世用,故得以習於藝而通之。吳氏曰:「弟子記夫子此言之時,子牢因言昔之所聞有如此者,其意相近,故並記之。」
【餘論】日知錄:注疏家凡引書下一「曰」字,引書之中又引書則下「云」字,云、曰一義,變文以便讀也。此出論語「牢曰子云」。四書翼注:「牢曰子云」有二說,一說夫子爲此言時,牢在旁舉所聞,與夫子此日之言相發明。按此卽集注所引吳氏說。一說是門弟子記夫子此言時,又憶及牢平日所述之言,與此言相印證。二義皆可通,然後說不知所本也。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考異】皇本「問」上有「來」字。 釋文:「空空」,鄭或作「悾悾」,同,音空。 梁氏旁證:上篇「悾悾而不信」,包注:「空空,慤也。」呂氏春秋下賢篇「空空乎其爲可巧故也」,高誘注:「空空,慤也。」大戴禮王言篇「工璞,商慤,女憧,婦空空」,空空亦慤也,皆與「悾悾」字通用。朱氏彬曰:「廣雅:『悾悾,誠也。』空空如也,亦謂其求教之誠云爾。」
【考證】論語後錄:端卽耑,物初生之題也。物之銳者謂之耑,亦謂之末。叩其兩端,揣其本而齊其末之說歟? 論語竢質「叩」作「 」,兩端作「㒳耑」,「竭」作「渴」,云: ,扣也,讀如公羊「吾爲子 隱」之 。㒳耑,始末也。渴,盡也。言我於問者,必 我事之㒳耑,而渴吾所知以告之,明無隱也。 論語補疏:此兩端卽中庸「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之兩端也。鄙夫來問,必有所疑,惟有兩端,斯有疑也。故先叩發其兩端,謂先還問其所疑,而後卽其所疑之兩端而窮盡其意,使知所向焉。蓋凡事皆有兩端,如楊朱爲我,無君也,乃曾子居武城,寇至則去。墨子兼愛,無父也,乃禹手足胼胝,至於偏枯。是故一旌善也,行之則詐僞之風起,不行又無以使民知勸。一伸枉也,行之則刁訴之俗甚,不行又無以使民知懲。一理財也,行之則頭會箕斂之流出,不行則度支或不足,一議兵也,行之則生事無功之說進,不行則國威將不振。凡若是皆兩端也,而皆有所宜,得所宜則爲中。孔子叩之,叩此也;竭之,竭此也;舜執之,執此也;用之,用此也。處則以此爲學,出則以此爲治,通變神化之妙,皆自此兩端而宜之也。
【集解】知者,知意之知也。言知者言未必盡,今我誠盡也。孔曰:「有鄙夫來問於我,其意空空然,我則發事之終始兩端以語之,竭盡所知,不爲有愛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日月照臨,不爲愚智易光。聖人善誘,不爲賢鄙異教。雖復鄙夫寡識,而率其疑誠,諮疑於聖,必示之以善惡兩端,已竭心以誨之也。又引繆協云:夫名由跡生,故知從事顯,無爲寂然,何知之有?唯其無也,故能無所不應。雖鄙夫誠問,必爲盡其本末也。釋文引鄭注:㒳端,本末也。
【集注】孔子謙言己無知識,但其告人,雖於至愚,不敢不盡耳。叩,發動也。兩端,猶言兩頭。言終始本末上下精粗無所不盡。
【餘論】四書纂箋:就己而言則曰吾,因人而言則曰我。如「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吾有知乎哉」、「有鄙夫問於我」、「如有用我者,吾其爲東周」,此類宜辨。四書辨疑:以叩爲發動,則是發動其兩端而竭焉也。孟子言「昏夜叩人之門戶求水火」,則是昏夜發動人之門戶也。史記言「伯夷、叔齊叩馬以諫」,則是發動馬以諫也。似此難說。南軒以爲就其兩端無不盡者焉。就字爲近,然亦終有未盡。叩只是至到之意,惟以及字爲說,似最親切字義本訓。叩頭,蓋亦頭與物相及之謂也。如俗言叩門、叩期,皆謂及門、及期也。答所問之事,及首及尾而盡之,是之謂叩其兩端而竭焉也。
【發明】焦氏筆乘:孔子言己空空無所知,唯叩問者是非之兩端而盡言之,舍此不能有所加也。蓋孔子自得其本心,見聞識知泯絕無寄,故謂之空空,然非離鄙夫問答間也。淨名云:「言語文字,皆解脫相,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是故無離文字說解脫相。世人作無著任緣之解,既墮邪觀,起寂然㝠合之心,亦存意地,於本地風光,有何交涉?昔有學者問于師曰:『不作意時,還得寂然否?』答曰:『若見寂然,卽爲作意。』噫!此空空之妙詮也。」 祝世祿環碧齋小言:禪那纔下一語,便恐下語爲塵,連忙又下一語掃之,又恐掃塵一語復爲塵,連忙又下一語掃掃塵語。宗門尤爲陡絕,弩之機,劍之鋒,無容擬議。六經原自無塵,而自爲掃塵語亦不少。既已曰識曰知,又曰不識不知;既已曰再思曰九思,曰千慮曰百慮,又曰何思何慮,至「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應口卽掃,何其迅速。自訓詁之學興,引葫蘆之纏,鑿混沌之竅,起人種種見解,而聖人當下旨趣反爲晦蝕。快句以鈍,空句以填,於是高明者爲之攢眉扼腕,不難叛孔氏而皈依佛氏矣。 反身錄:夫子自謂無知,此正知識盡捐,心同太虛處。有叩其竭,如穀應聲。未叩不先,起念既竭,依舊忘知。雖曰誨人不倦,總是物來順應。 又曰:問:「空空如也,先儒有作夫子說者,有作鄙夫說者,果孰是而孰非?」曰:「夫子空空,亦何待言?此則專就鄙夫說。蓋匹夫惟其空空,素無意見橫於胷中,斯傾懷惟夫子之言是聽。若先有所見,必不向夫子問,卽問亦必自以與夫子所見不合,必不能虛懷以受。」曰:「若謂夫子亦空空,議者以爲近禪何也?」曰:「言夫子空空,而便疑其近禪,則是鄙夫胸無意見,而夫子反有意見。多聞多識,物而不化,與後世書生之學富二酉、胸記五車何異?夫子惟其空空,是以大而能化,心同太虛。後儒見不及此,因釋氏談空,遂諱言空,並論語之明明言及於空者,亦必曲爲訓解,以避其嫌。是釋能空其五蘊,儒不能空其所知;釋能上達,而儒僅下學也。本以闢釋,而反尊釋,崇儒而反卑儒,弗思甚矣。夫空字之出於釋者固可避,而出於夫子之口者則不可避。空苦、空幻、真空、無相空、無所空之說可闢,而空空之說不可闢。彼釋氏空其心而並空其理,吾儒則空其心而未嘗空其理。釋氏綱紀倫常一切皆空,吾儒則綱紀倫常一切皆實。得失判若霄壤,豈可因噎廢食乎?」 又曰:吾人學無歸宿,正坐不能空其所知。比之鄙夫,反多了一番知識,反增了一番心障,以致下不能如鄙夫,是以上不能希往聖。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考異】史記世家:子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沈約辨聖論亦引孔子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
【考證】漢書董仲舒傳對策曰:故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物殖,五穀熟而艸木茂。天地之間,將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 論語偶記:四書釋地謂河圖不必定宓羲時出,黃帝時亦出,堯舜禹時疊出,成王、周公時又出,載諸史志。愚竊謂鳳鳥亦不獨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黃帝時亦至,見韓詩外傳、禮瑞命記。少皞時亦至,見春秋左氏傳。周成王時亦至,見尚書君奭、詩卷阿及竹書紀年。集注卻俱略。 翟氏考異:易坤鑿度載:「仲尼偶筮其命,得旅,泣曰:『天也,命也!鳳鳥不來,河無圖至,嗚呼!天命之也!』歎訖而後息志。」王嘉拾遺記云:「孔子相魯之時,有神鳳遊集。至哀公之末不復至。」又文選注引論語素王受命谶云:「河授圖,天下歸心。」似孔子時不特鳳鳥至,河亦嘗出圖。然孔子之尊隆萬古,全不在斯,傅會之言,儘可不必也。潘氏集箋:論衡問孔篇引此文云:「夫子自傷不王也。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凰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案後說近是。墨子非攻篇云:「天命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錄圖。」是周盛時,鳳鳥嘗至,河嘗出圖矣。夫子此言,蓋歎周衰而己不見用也。 論語後錄:墨子:「禽滑釐問於子墨子曰:『由聖人之言,鳳鳥不至,諸侯叛。』」據此,則夫子此歎蓋爲諸侯叛周而發也。 劉氏正義:淮南子繆稱訓:「昔二皇鳳凰至於庭,三代至乎門,周室至乎澤。德彌麤,所至彌遠。德彌精,所至彌近。」是鳳鳥至爲聖瑞也。易稽覽圖:「孔子曰:『天之將降嘉瑞,應河水青三日,青四日,青變爲赤,赤變爲黑,黑變爲黃,各各三日,河中水安井,天乃清明,圖乃見。』」 又云:「夜不可見,水中赤煌煌如火英,圖書虵皆然也。」又坤靈圖:「聖人受命,瑞應先見於河。」是河出圖爲聖瑞也。書顧命有河圖,與大玉、夷玉、天球並列東序,當是玉石之類,自然成文。此元俞炎之說,最近事理者也。云河圖八卦者,書顧命某氏傳:「河圖八卦,伏羲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謂之河圖。」孔疏:「漢書五行志:『劉歆以爲伏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易繋辭云:『伏羲氏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都不言法河圖。此言河圖者,蓋易理寬宏,無所不法,直如繋辭之言,取法已自多矣,亦何妨更法河圖也?且繋辭又云:『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若八卦不則河圖,餘復何所取也?」王氏鳴盛尚書後案:「蓋八卦是伏羲所受河圖,而河圖不止是八卦。書傳所載,古帝王如黃帝堯舜禹湯皆受河圖,亦不獨一伏羲。」由書疏、後案說推之,河圖文不皆具八卦,此特假伏羲事言之耳。姚信易注:「連山氏得河圖,夏人因之曰連山。歸藏氏得河圖,商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得河圖,周人因之曰周易。」此略本山海經,足知三易多法河圖矣。 又曰:漢書儒林傳:「周道既衰,壞于幽厲,禮樂徵伐自諸侯出。陵夷二百餘年,而孔子興,以聖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廼歎曰:『鳳鳥不至云云。』」此以「吾已矣夫」爲己不逢明君,與董氏異,當由古、魯不同。故論衡問孔篇解此文卽備二義,其實後一義勝也。孔子世家載此文於西狩獲麟後。 論語述何:此言蓋在獲麟之後。獲麟而死,天告夫子以將沒之徵,周室將亡,聖人不作,故曰「孰爲來哉」,又曰「吾道窮矣」,義雖不同,亦可爲周衰己不見用之證。
【集解】孔曰:「聖人受命,則鳳鳥至,河出圖。今天無此瑞。吾已矣夫者,傷不得見也。河圖,八卦是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夫聖人達命不復俟,此乃知也。方遺知任事,故理至乃言,所以言者,將釋衆庶之望也。又引孫綽云:孔子所以乃發此言者,以體大聖之德。弟子皆稟絕異之質,壨落殊材,英偉命世之才。蓋王德光於上,將相備乎下,當世之君咸有忌難之心,故稱此以徵己之不王,絕不達者之疑望也。筆解:李曰:「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書云:『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皆言王道太和及此矣。聖人傷己之不得見,非受命祥瑞爾。」
【集注】鳳,靈鳥,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河圖,河中龍馬負圖,伏羲時出。皆聖王之瑞也。已,止也。
【餘論】黃氏後案:據漢書,董子引此經而申之曰:「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後漢梁冀傳,袁箸奏冀亦引經云:「自傷卑賤,不能致也。」徐楚金說文繋傳「瑞」字下以慶星麟鳳非佳瑞。歐陽五代史以王建據蜀,龜龍鳳麟騶虞畢出於其國,故其世家論亦以鳳凰之至,或出於庸君繆政之時,不足爲瑞,二說不信符瑞,矯枉過正。式三謂鳳爲神鳥,見於經傳者甚顯。史書記亂世之有鳳,猶亂世之生聖賢,而此經所言自指國興之祥,語不相害也。河圖,孔以爲八卦者,易繋辭傳:「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後儒以圖書竝言符瑞,本此也。漢書五行志載劉歆之言曰:「虙犧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劉歆以圖爲八卦,與孔同。李鼎祚集解引鄭君注:「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曰六篇,則不止九疇。曰九篇,自不止八卦。意八卦九疇圖書之本文,九篇六篇圖書之說義邪?書傳所載,古帝王如黃帝堯舜禹湯皆受河圖。據墨子非攻篇,周文王時,河出籙圖。沈約宋書符瑞志:「周公攝政,青龍銜元甲之圖。」則周家世受河圖,不止虙犧畫卦之圖。後儒圖書之論,紕謬既多,而矯之者,如歐陽永叔以圖書之疑,並繋辭傳不信矣。是以曾子固洪范傳論駁歐陽說也。湖樓筆談:繋辭傳:「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乃古有此言,姑存其說耳。其實當文王時已無洛書矣。何以明之?成王之崩也,東序西序,天府之寶備列無遺,乃河圖存而洛書無聞焉。使文王時而有洛書,則傳武王以至成王,歷年未久,不應遺亡,必與河圖同陳西序矣。故知文王時無洛書也。若孔子時,則並無河圖矣。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使其時河圖尚在,必無此言。故知孔子時無河圖也。夫河圖、洛書自作易之聖人,文王、孔子有不及見,儒者於千百年後,隨意造作,轉相傳授,曰此河圖,此洛書,吾誰欺?欺天乎?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考異】十一經問對:此一章合記於鄉黨,此爲脫簡。 釋文:「冕」,鄭本作「弁」,云:「魯讀弁爲絻,今從古。鄉黨篇亦然。」 皇本「少」下有「者」字。宋高宗石經「趨」字作「趍」。
【音讀】皇疏:雖復年少,見之必起。 邢疏:見此三種人,雖少,坐則必起。集注:或曰:「少當作坐。」 史記世家: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問辨錄:雖夜必興,不言寢而寢可知也。變色而作,不言坐而坐可知也。今既謂之作,則坐何待言?還是「雖少必作」於理爲得。鄉黨亦記此曰:「雖狎,必變。雖褻,必以貌。」其義一也。翟氏考異:邢氏讀少爲上聲,嫌文未足,乃以意增「坐」字解之。據皇本作「少」者,而史記以「童子」代「少」字,則少當去聲無疑。高氏卽鄉黨篇狎、褻二字爲證,亦甚顯確。
【考證】喪服義疏:斬衰專於三綱,齊衰自三年遞減以至三月,而皆於至親及正尊用之。論語兩見齊衰者,舉輕以包重也。 九經古義:大戴禮孔子曰:「古者絻而前旒,所以蔽明也。」說文曰:「冕或作絻,從糸。」李善曰:「絻,古冕字。」今論語作「冕」,蓋從魯論。又說文「弁」作「 」,「 」與「冕」字相似,包咸以冕爲冠,或「 」字之誤。 劉氏正義:古論作「 」魯論作「冕」,字本相似也。案周官司服:「卿大夫之服,自玄冕而下,如孤之服。士之服,自皮弁而下,如大夫之服。」此上下通制,故侯國同之。冕、弁各異,說文以冕訓 者,散文或通稱也。鄭依古論作「弁」者,冕、弁義雖兩通,但言弁可以該冕,言冕不可以該弁。猶之齊衰,言齊可該斬,若言斬則不得該齊也。白虎通紼冕篇:「弁之爲言,攀也,所以攀持其髪也。」鄭注士冠禮云:「弁名出於槃。槃,大也,言所以自光大也。」任氏大椿弁服釋例:「士冠禮疏:『冕者,俯也。低前一寸二分,故得冕稱。其爵弁則前後平,故不得冕名。』案爵弁既以弁名,則其狀當似弁,不特弁下無旒及前後延平異於冕也。考釋名:『弁,如兩手相合拚時也。以爵韋爲之,謂之爵弁。以鹿皮爲之,謂之皮弁。以韎(mei)韋爲之,謂之韋弁也。』然則此三弁皆作合手狀矣,其延下當上銳下圜。案雜記:『大夫冕而祭於公,士弁而祭於公。』又禮運:『冕弁兵革藏於私家,非禮也。』是冕弁皆藏公所,大夫士行禮時於公所取服之,故孟子以夫子去魯,不稅冕而行爲微罪,明助祭後當稅冕,仍藏公所也。曾子問:『屍弁冕而出,卿大夫士皆下之,屍必式。』出,謂出廟門,非謂出大門在道上也。」若然,夫子得見冕衣裳者,意卽在公時所見。其過之,謂行出其前也。閻氏若璩釋地三續、汪氏中經義知新記並謂夫子見冕衣裳,是見其人當服此者,不必真見其服,非也。
【集解】包曰:「冕者,冠也,大夫之服也。瞽,盲也。作,起也。趨,疾行也。此夫子哀有喪,尊在位,恤不成人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言孔子見此三種人,雖復年少,孔子改坐而見之,必爲之起也。趨,疾行也。又明孔子若行過此三種人,必爲之疾速,不敢自修容也。又引范甯云:趨,就之也。
【集注】齊衰,喪服。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貴者之盛服也。瞽,無目者。作,起也。趨,疾行也。或曰:「少當作坐。」范氏曰:「聖人之心,哀有喪,尊有爵,矜不成人,其作與趨蓋不期然而然者。」
【別解】潛研堂文集:魯論「冕」皆作「絻」。按士喪禮:「眾主人免于房。」喪服記:「朋友皆在他邦袒免。」先儒以爲免象冠,廣一寸,用麻布爲之。「免」亦作「絻」。齊衰,服之重者。絻,服之輕者。舉其至重與至輕者,而五服統之矣。先言齊衰,後言絻,言之序也。古者冕、絻二字多相亂。說文「冕」或作「絻」。管子「衣服緷絻,盡有法度」。荀子「乘軒戴絻,卑絻黼黻」,史記禮書「郊之麻絻」,文選注引大戴禮「絻而前旒,所以蔽明也」,是「冕」之訛爲「絻」也。論語「冕衣裳者」,是「絻」之訛爲「冕」也。包咸乃以冕爲大夫之服,大夫冕而祭於公,弁而祭於己。非助祭於公,無服冕之時。且不獨大夫也,天子視朝以皮弁,田獵以冠弁,諸侯視朝以玄冠,非朝覲會同不冕也。夫子不助祭于公,何爲見冕衣裳者乎?經以冕衣裳與齊衰與瞽並舉,則冕之爲絻審矣。古論又作「弁」,弁亦士大夫之祭服,非燕居之服。惟周禮司服職云「凡弔事,弁絰服」,注:「弁絰者,如爵弁而素,加環絰。」此以是衣裳與齊衰同言,意者其弁絰乎?弁之與絻,制雖不同,其爲凶服一也。
按:釋冕爲凶服,雖有依據,與上句意重複,不可從。
【餘論】四書釋地三續:有齊衰服之人,或三年,或期年,或三月,服不暫釋於其身。此見之,是真見其服此者。冕,孤卿大夫之冠也,或希或玄,惟朝聘天子及助祭於公始服,豈孔子所得燕見哉?此見之不必真見其服,但當服此者。故邢昺以「見大夫」三字疏見冕者,得之矣。 羣經平議:此見字當讀如「從者見之」之見。見之、過之,相對成文,見之者,謂其人見於夫子。過之者,謂夫子過其人之前也。故於見之曰「雖少,必作」,言作則坐可知,明是夫子方坐其人來見也。上文曰「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一見字之中,含此兩義。有其人見夫子,有夫子見其人,故以見之、過之兩承之。學者不得其義,則既云子見,又云見之,于文複矣。 四書困勉錄:謝顯道嘗令朱子發聽說論語,首舉此章及師冕章,曰:「聖人之道,無微顯,無內外,由灑掃應對而上達天道,本末一以貫之。一部論語祇如此看。」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考異】七經考文:古本「然」作「焉」。七修類稿:「忽然」是「忽焉」也,本朝頒書及史記、石經皆作「焉」字。
按:列子仲尼篇、後漢書黃憲傳、漢李尤蘭台集撓銘、世說新語注皆述文作「忽焉」。南軒論語解、四書集編、四書纂疏、論語集說、四書通諸本、日本天文本、足利本、皇本、唐本、正平本「然」皆作「焉」。惟陳氏本拾遺曰:「瞻之在前,過也。忽然在後,不及也。」作「忽然」。餘所見本無作「忽然」者,而翟灝四書考異乃廣引以正其誤,是無病而呻,蓋必誤讀坊間誤印之本也。是以讀書當求善本。
【考證】潘氏集箋:仰,說文云:「舉也。」高,崇也。鑽,所以穿也。堅,剛也。論衡恢國篇引此文云:「此言顏淵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瞻,臨視也。彌,虞翻繋辭注:「大也。」荀爽注:「終也。」隸續嚴發碑:「鑴堅仰高。」「鑽」作「鑴」,疑當時論語有此異文。
【集解】喟,歎聲。彌高彌堅,言不可窮盡也。在前在後,言恍惚不可爲形象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孫綽云:夫有限之高,雖嵩岱可陵。有形之堅,雖金石可鑽。若乃彌高彌堅,鑽仰不逮,故知絕域之高堅,未可以力至也。馳而不及,待而不至,不行不動,孰焉測其所妙哉? 又引江熙云:慕聖之道,其殆庶幾。是以欲齊其高,而仰之愈邈;思等其深,而鑽鑿愈堅;尚並其前,而俛仰塵絕,此其所以喟然者也。
【集注】喟,歎聲。仰彌高,不可及。鑽彌堅,不可入。在前在後,恍惚不可爲象。此顏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歎之也。
【餘論】石渠意見:顏子領夫子博約之教,有得之後,追述在前未領聖教之時,以聖道爲高也。仰之則彌高,而不可見,以爲堅也。鑽之則彌堅,而不可入。瞻之若在前,忽焉若在後,蓋言己無定見,非聖道之有高堅前後也。 讀四書大全說:顏子既非懸空擬一道之形影而言之,又實爲有指思及此,然後知朱子之言真授瞽者以目也。朱子云「不是別有物事」,則既足以破懸空擬道形影者之妄。又云「祇是做來做去,不到聖人處」,則現前將聖人立一法則而非無所指矣。要此章是顏子自言其學聖之功,而非以論道。顏子親承夫子無行不與之教,故專壹以學聖爲己事。朱子深知顏子之學,而直以學聖言之,可謂深切著明矣。彼汎言道而億道之如此其高堅無定者,真釀蜜以爲毒也。
按:二王均反對集注引胡氏「高堅前後,語道體也」之說。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考異】三國志步騭傳:論語言「夫子恂恂然善誘人」。孟子章句明堂章章指:夫子恂恂然善誘人。 後漢書趙壹傳壹報皇甫規書「失恂恂善誘之德」,注引論語「夫子恂恂然善爲誘人」。李膺傳荀爽貽膺書「久廢過庭,不聞善誘」,注亦引論語「孔子恂恂然善誘人。」 景祐集韻:恂亦音旬。恂恂善誘也。翟氏考異:後漢郭泰傳論曰:「林宗恂恂善導。」宋禮志載晉袁瓌疏曰:「孔子恂恂,道化洙泗。」北魏書賈思伯傳曰:「接誘恂恂,曾無倦色。」悉用論語「恂恂善誘」文。 劉氏正義:蔡邕姜伯淮碑、後漢郭泰傳論、宋書禮志載晉袁瓌疏、南史王琳傳、魏書高允傳、賈思伯傳、隋書煬帝紀用此文亦作「恂恂」。其趙壹傳注先引論語,復云「恂恂,恭順貌」,與鄭注鄉黨「恂恂,恭慎貌」同。故翟氏考異、馮氏登府異文考證、臧氏庸鄭注輯本並以恭順之訓亦本鄭氏,則謂鄭本作「恂恂」矣。 史記世家作「蔑繇也已」。 論語後錄:左傳「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公羊傳「蔑」作「昧」。昧字從未,是「未」與「蔑」通。
【音讀】經讀考異:近讀連六字爲句,本朱子。集注云:「卓,立貌。此顏子自言其學之所至也。」據何氏集解:「其有所立,則又卓然不可及。」疏:「其夫子更有所創立,則又卓然絕異。」以立指夫子,是「立」字斷句,「卓爾」又爲句。 黃氏後案:如有所立卓爾,近儒因注云所見益親,遂謂借「卓」爲「焯」,卓爾者,灼見之詞。依古注「所立卓爾」四字連讀,猶言卓然獨立也。如者,轉語詞,而也,若也。卓爾,高貌。鄭君注以爲絕望之詞,言我既竭力於博約矣,若聖道之卓然獨立者,猶欲從末由也。皇邢二疏略同,于文爲順。且書中凡言卓犖、卓躒,皆是殊絕之稱。揚子法言學行篇曰:顔苦「孔之卓之至。」繹揚子意,亦以卓爾为殊絶之稱。注引程子曰:「直是峻絕。」此本古注也。
【考證】潘氏集箋:陳鱣曰:「趙壹傳注引作『恂恂』,與集解異,爲鄭可知。李膺傳注、吳志步騭傳、孟子章指引並與鄭同,蓋鄭注魯論『循循』作『恂恂』也。」論語後錄云:「恂與徇同。」罷,說文云:「遺有辠也。」段注引申之爲止也,休也。下引論語此文以證止休之義是也。卓,說文云:「高也。」經義述聞曰:「儀禮覲禮『匹馬卓上』,解曰:『卓之言超也,絕也,獨也。』廣雅:『趠,絕也。』李善西都賦注:『逴躒,猶超絕也。』匡謬正俗曰:『逴逴與卓古並同聲,其義一也。』漢書河間獻王傳:『卓爾不羣。』說苑君道篇:『踔然獨立。』說文『𥢔,特止也。』徐鍇傳曰:『特止,卓立也。』踔與𥢔、卓古亦同聲,皆獨貌也。劉氏正義:漢韓勅修孔廟禮器碑「逴彌之思」,錢氏大昕養心録謂卽論語「卓爾」,此亦齊、古異文。鄭注云:「卓爾,絕望之辭。」絕望者,言絕於瞻望也。此探下文「欲從末由」爲義。法言學行篇:「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爲樂,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之卓之至也。』或人瞿然曰:『茲苦也,祇其所以爲樂也與?』」是卓爾乃言夫子之道極精微者,不敢必知,不可灼見,故以如有形之。韓詩外傳:「孔子與子夏論書云:『丘嘗悉心盡志,已入其中,前有高岸,後有深谷,泠泠然如此。既立而已矣,不能見其裏。』蓋謂精微者也。」外傳所云「既立」,與此文所言「立」同。
【集解】循循,次序貌。誘,進也。言夫子以此道勸進人,有次序也。孔曰:「言夫子既以文章開博我,又以禮節節約我,使我欲罷而不能,已竭我才矣。其有所立,則又卓然不可及,言己雖蒙夫子之善誘,猶不能及夫子之所立也。」
【唐以前古注】後漢書趙壹傳注引鄭注:恂恂,恭順貌。 釋文引鄭注:卓爾,絕望之辭。 皇疏引孫綽云:既以文章博我視聽,又以禮節約我以中,俯仰動止,莫不景行,才力已竭,猶不能已。罷,猶罷息也。常事皆循而行之,若有所興立,卓然出視聽之表,猶天之不可階而升,從之將何由也。此顏孔所絕處也。 筆解:韓曰:「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此回首自謂,雖卓立,未能及夫子高遠爾。」李曰:「退之深得之矣。吾觀下篇云:『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立,未可與權。』是知所立卓爾尚未可權,是顏回自謂明矣。孔義失其旨。」
【集注】循循,有次序貌。誘,引進也。博文約禮,教之序也。言夫子道雖高妙,而教人有序也。侯氏曰:「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約我以禮,克己復禮也。」程子曰:「此顏子稱聖人最切當處,聖人教人惟此二事而已。卓,立貌。末,無也。此顏子自言其學之所至也。蓋悅之深而力之盡,所見益親,而又無所用其力也。」吳氏曰:「所謂卓爾,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間,非所謂窈冥昏默者。」程子曰:「到此地位功夫尤難,直是峻絕,又大叚著力不得。」楊氏曰:「自可欲之謂善,充而至於大,力行之積也;大而化之,則非力行所及矣。此顏子所以未達一間也。」程子曰此顏子所以爲深知孔子而善學之者也。「胡氏曰:『無上事而喟然歎,此顏子學既有得,故述其先難之故,後得之由,而歸功於聖人也。高堅前後,語道體也。仰鑽瞻忽,未領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誘,先博我以文,使我知古今,達事變,然後約我以禮,使我尊所聞,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是以欲罷而不能,盡心盡力,不少休廢,然後見夫子所立之卓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蓋不怠所從,必求至乎卓立之地也。抑斯歎也,其在請事斯語之後,三月不違之時乎?」
【餘論】黃幹論語注義問答通釋:顏子之見,固非後學所可窺測。然以其不可窺測也,故言之者往往流於恍惚無所據依之地。敢於爲言者反借佛老之說以議聖人。其不敢者,則委之於虛無不可測論之域。惟吳氏以爲亦在日用行事之間者最爲切實。夫聖人之道,固高明廣大不可幾及,然亦不過情性之間,動容之際,飲食起居交際應酬之務,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常,出處去就辭受取捨,以至政事設施之間,無非道之寓。其所謂高堅前後者,他人於此,或未能無纖毫之私,或未能達義理之正。或未能通權變之宜,或未能及從容之妙,故仰之但見其高,鑽之但見其堅,或前或後而無定所也。顏子用力,亦不過於博文約禮之間而竭其力,則見益精,行益熟,而于聖人性情動容,以至政事設施之類,皆有以見其當然之則,卓然立乎其間耳,初非有深远不可窮詰之事也。
【發明】反身錄:問:穎悟如顏子,學夫子之道,猶仰鑽瞻忽,歎其高堅前後之難入,今學者既無顏子之穎悟,而欲學夫子,其難尤將何如耶?曰:謂顏子從夫子學道則可,謂爲學夫子之道,非惟不知道,並不知顏子矣。夫道爲人人當由之道,存心盡性之謂也。顏子存己心,盡己性,而由己所當由之道,由之而初未得其方,不是過便是不及,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潛天而天,潛地而地,是以有高堅前後之疑。若謂學夫子之道,是舍己而學人,乃後世徇跡摹倣者之所爲。卽一學而成,不高不堅,不前不後,亦與自己心性有何干涉?而循循之誘,則是夫子誘其博文約禮以學夫子。他日顏子問仁,夫子答以爲仁由己。而顏子請事不待、請事四勿,惟直請事夫子便爲仁矣。顏子幸親炙夫子,得以學夫子,而夫子之前,未有夫子;夫子之後,再無夫子,學者抑將學誰耶?曰顏子非學夫子,胡爲而依依夫子耶?曰:依依夫子,正所以親承指點入道之方,博文約禮是也。問:博我以文,說者以爲使我知古今達事變,然歟?曰:以博文爲知古今達事變,亦何關於身心性命之急,乃欲罷不能,博之約之,而至於如有所立卓爾耶?然則所謂文者,果何所指?必何如後爲博文爲約禮耶?曰:身心性命之道,燦然見於語默動作人倫日用之常,及先覺之所發明,皆文也;莫不有當然之則焉,皆禮也。從而潛心默會,一一晰其當然之謂博;隨所博而反躬實踐之謂約。博卽虞廷之惟精,大學之格物。約卽虞廷之惟一,大學之誠正修。知行並進,無非在身心性命上做工夫,豈區區知古今達事變者所可同日而語耶? 又云:顔子惟其知性,是以藉博約工夫盡性分之當然,進不能自已,用力之久,至於聰明才智俱無可用,不覺恍然有會,躍如在前,實非畔援歆羨之私所可擬議。雖欲從之,果何所從,有從則有二矣,有二便非道。陳白沙先生亦謂,靜坐久之,見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水之有源委。於是煥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今吾人爲學,自書冊之外,多玩愒因循,實未嘗鞭辟著裏,竭才以進,而欲其有所見,難矣。卽或自謂有見,亦無異漢武帝之見李夫人,非惑卽妄

論語集釋卷十八
子 罕 下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爲臣。
【考異】論衡感類篇引文「使」作「遣」。
【考證】四書稗疏:集注云:「臣,家臣。」按家臣之屬,有家宰,有邑宰,有家司馬,有家宗人,有家士,但云家臣,不知何職。且此諸臣皆非緣喪而設。按周禮司馬、太僕之屬,有小臣二人,掌士大夫之弔勞。又喪大記云「小臣復」,又云「小臣楔齒用角柶,綴足用燕几」,又云「浴,小臣四人抗衾」,又云「小臣爪足」,又云「小臣爪手翦須」,皆與死者親,故曰死於臣之手。然唯諸侯之喪爲然,天子則用夏采喪祝。若大夫士之喪,則抗衾爪揃皆用外禦,賓客哭弔,以擯者掌之,以本無小臣故也。春秋之世,大夫而僭侯禮,於是乎本無小臣,因喪事而立之,故曰「無臣而爲有臣」。子路沿俗私置,故夫子深斥之。若家臣,則夫子已爲大夫,受田祿於鄹邑,固得有之,而何以云無臣哉?
【集解】包曰:「疾甚曰病。」鄭曰:「孔子嘗爲大夫,故子路欲使弟子行其臣之禮。」
【唐以前古注】春秋左傳桓五年正義引鄭注:病,謂疾益困也。皇疏引江熙云:子路以聖人君道足宜臣,猶禱上下神祇也。筆解:韓曰:「先儒多惑此說以謂素王素臣,後學由是責子路欺天。吾謂子路剛直無謟,必不以王臣之臣欺天爾。本謂家臣之臣以事孔子也。」李曰:「卿大夫稱家,各有家臣,若與臣隸、隸臣臺、臺臣僕之類,皆家臣通名。仲尼是時患三家專魯而家臣用事,故責子路,以謂不可效三家欺天爾。」
【集注】夫子時已去位,無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喪,其意實尊聖人,而未知所以尊也。
病閒,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爲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音讀】集注考證:集注「閒」如字,讀在安閒之閒,王文憲讀作去聲。翟氏考異:孔氏注曰:「少差曰閒。」皇疏曰「少差則病勢斷絕有閒隙也。」閒隙字本平聲,說文閒專訓隙。古閑切。釋文、集注並云閒如字,乃謂閒隙之閒,非安閒之閒也。訓安閒則非此字正聲,故詩關雎傳「幽閒貞專」,陸氏釋曰:「閒音閑。」史記相如傳「雍容閒雅」,韋氏注曰:「閒讀曰閑。」餘若周禮「閒民」,禮記「閒田」,悉無云如字者。若讀去聲,爲古莧切,則其義爲代,爲迭,爲廁,與此少差,相去皆遠。
按:文十六年傳「請俟君閒」,杜注:「閒如字。病瘳。」襄十年傳「晉侯有閒」,杜注:「閒,病差也。」文王世子「旬有二日乃閒」,鄭注:「閒,猶瘳也。」孔疏:「病重之時,病恒在身,無少閒空隙,至瘳乃有空隙。」據此,則間字讀爲去聲固非,讀爲安閒之閒亦誤,仍當讀如字。
【考證】方言:南楚病癒者謂之差,或謂之閒。宋翔鳳鄭注輯本:按此爲孔子未反魯事,故有死於道路之語,蓋孔子自知必反魯也。
按:此當是魯以弊召孔子,孔子將反魯,適於道路中得疾也。王制云:「大夫廢其事,終身不仕,死,以士禮葬之。」夫子去魯是退,當以士禮葬。今子路用大夫之禮,故夫子責之。
【集解】孔曰:「病少差曰閒。久矣行詐,言子路有是心非惟今日也。」
【集注】病閒,少差也。病時不知,既差,乃知其事,故言我之不當有家臣,人皆知之,不可欺也;而爲有臣,則是欺天而已。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歸,其責子路深矣。
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甯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集解】馬曰:「無甯,寧也。二三子,門人也。就使我有臣而死其手,我甯死於弟子之手乎。」孔曰:「大葬,君臣禮葬也。」馬曰:「就使我不得以君臣之禮葬,有二三子在,我寧當憂棄於道路乎。」
【唐以前古注】王制正義引鄭注:大夫退,葬以士禮。致仕,以大夫禮葬。
【集注】無甯,寧也。大葬,謂君臣禮葬。死於道路,謂棄而不葬。又曉之以不必然之故。
【餘論】黃氏後案:使門人爲臣,欲使門人治喪制服,依君臣禮也。禮,師弟之服,心喪三年。君臣之服,斬衰三年。此所以使爲臣始得伸其情也。禮喪服斬衰章既言諸侯爲天子,又言君,是家相邑宰之於大夫,及大夫之衆臣皆斬衰三年。經又曰:「公士大夫之衆臣,爲其君布帶繩履。」經明諸臣之斬衰三年同,其帶履異也。既非貴臣,帶履有異,故特明之也。然此行君臣禮者,皆有地而稱君也。傳曰:「君,謂有地者也。」傳明大夫之無埰地者猶不得用君臣禮也。夫子爲魯大夫,門人嘗爲之臣。夫子自言無臣者,非有地稱君之例。而使之有臣,是無臣而爲有臣也。欺天,謂逆天之命也。
【發明】葉味道四書說(四書通引):大夫之簀,曾子不敢以死。無臣而爲有臣,夫子不敢以葬。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匵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考異】釋文:「匵」,本又作「櫝」。後漢書張衡傳:「且韞櫝以待價。」崔駰傳:「韞櫝六經。」兩注皆引論語「韞櫝而藏諸」。又逸民傳注引作「蘊櫝」。文選左太沖吳都賦、顏延年直東宮詩、陳孔璋答東阿王牋、范蔚宗逸民傳論四注皆引作「櫝」。文選顏延年詩、范蔚宗論二注皆作「求善價」。後漢書注、太平御覽、藝文類聚亦皆作「善價」。白虎通商賈篇、後漢書張衡傳、逸民傳兩注、文選琴賦注引「我待賈者也」,「賈」作「價」。
【音讀】釋文:賈音嫁,一音古。漢石經「沽諸」、「沽之哉」,「沽」俱作「賈」。羣經音辨:沽,古乎切。論語「沽之哉「,鄭康成亦音故。玉篇: ,公乎切。論語「求善價而 諸」,今作「沽」。許謙讀四書叢說:沽,去聲,訓賣。若平聲,則訓買。於此義不相當。物茂卿論語徵:善賈者,賈人之善者也。賈音古。論語詳解:善賈,猶言良賈。四書湖南講曰:「賈如字讀,卽商賈之賈,俱從釋文下音。」段氏說文注:賈者,凡買賣之稱也。酒誥曰:「遠服賈。」漢石經論語曰:「求善賈而賈諸。」今論語作「沽」者,叚借字也。引伸之,凡賣者之所出,買者之所得,皆曰賈。俗又別其字作「價」,入禡韻,古無是也。劉氏正義:下句待賈亦謂待賈人。白虎通商賈篇:「商之爲言,商也。商其遠近,度其有無,通四方之物,故謂之商也。賈之爲言,固也。固其有用之物,以待民來,以求其利者也。行曰商,止曰賈。易曰:『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論語曰:『沽之哉!我待價者也。』」白虎通引論語以證「止賈」亦當作「待賈」。今作「待價」,明爲後人所改矣。
【考證】秋槎雜記:儀禮聘禮「賈人西面坐,啓櫝取圭」,注:「賈人,在官知物價者。」古人重玉,凡用玉必經賈人,況鬻之乎?昭十六年左傳:「宣子有環,其一在鄭商。韓子買諸賈人,既成賈矣。」此沽玉必經賈人之證。黃氏後案:鄭君注:「韞,裹也。謂包裹納匵也。」詩小苑孔疏引舒瑗曰:「包裹曰蘊。」蘊與韞同。既韞且匵,猶弓之有韣,劍之有衣,皆在匵之內也。求,擇也,非𧗳賣之謂也。姚秋農謂端木氏安得有貶道干時之請,以夫子之不仕亦疑於藏,故以爲請耳。
【集解】馬曰:「韞,藏也。匵,匱也。謂藏諸匱中也。沽,賣也。得善賈,寧肯賣之邪。」包曰:「沽之哉,不𧗳賣之辭也。我居而待賈者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韞,裹也。匵,匱也。皇疏引王弼云:重言沽之哉,賣之不疑也。故孔子乃聘諸侯以急行其道也。
【集注】韞,藏也。匵,匱也。沽,賣也。子貢以孔子有道不仕,故設此二端以問也。孔子言固當賣之,但當待賈而不當求之耳。范氏曰:「君子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士之待禮,猶玉之待賈也。若伊尹之耕於野,伯夷、太公之居於海濱,世無成湯、文王,則終焉而已,必不枉道以從人,𧗳玉而求售也。」
【餘論】四書辨疑:舊說「沽之哉,不衒賣之辭。」準此以解,上句「沽」字亦衒賣也。子貢以衒賣爲問,可謂輕鄙之甚,注文不取是矣。然解沽之哉爲固當賣之,連許賣之賣之,則夫子之言卻不雅重。「沽」字固當訓賣,然賣者出物於市,鋪張示衆以求售,與衒意亦相鄰,但不以語言誇張,此爲異耳。玉在匵中,待其知者以賈自來而售,與其出之於市肆,鋪張示衆以求售者,蓋懸殊矣。夫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誠無張示於人邀求善賈賣之之理。沽之哉,沽之哉,乃是彼子貢言賣之辭。蓋言我何賣之哉,我但待其自然賈至然後售之。重言沽之哉,深彼賣之之意也。四書詮義:子貢病在求字,然子貢非枉求者,第覺出於有心耳。夫子待賈,卽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其用世之心,與樂道之常,自並行而不背也。
【發明】反身錄:士患立身有瑕,果是美玉。售與不售,於玉何損?求固成玷,藏亦有心,待價二字,夫子特爲求者下鍼砭耳。其實待亦無心。有心以待,固遠勝於衒玉求售,然一有待心,便非囂囂。用舍安於所遇,行藏一出無心,斯善矣。伊尹、太公,耕莘釣渭,咸囂囂自得,初曷嘗有心待賈,而成湯、西伯並重賈以售。其次若孔明之高臥隆中,不求聞達;康齊之身世兩忘,惟道是資。一則三顧躬邀,一則行人敦迎。王仲淹生乎漢晉聖道陵彝之後,毅然以周孔自任,豈非一時之傑,間世之玉乎?乃詣闕自衒,遂成大瑕。其他隨時奔競之徒,本自不玉,本自無價,故人亦不以玉待之,多不言價。昔人謂周之士貴,士自貴也;秦之士賤,士自賤也。士亦奈何不自玉而甘自賤也哉!
○子欲居九夷。
【考證】說文:夷從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羅泌國名記引逸論語:子欲居九夷,從鳳嬉。白虎通禮樂篇:明堂記曰:「九夷之國。東方爲九夷。」東所以九何?蓋來通者九。九之爲言,究也。四書稗疏:周衰典廢,小國諸侯國介邊徼,憚於盟會徵伐之重賦,不能備禮,自降而從夷,則人亦以夷目之。而魯東海澨本有夷屬,故尚書稱萊夷島夷。萊夷今登萊地。孔子郤萊人,言裔不謀夏是已。島夷卉服,亦沿海之地,濕不宜蠶,恃苧爲衣者。又左傳陳轅濤塗曰「觀兵於東夷」,杜預解曰「郯莒徐夷也。」又隱公元年「紀人伐夷」,杜預曰:「夷國在城陽壯武縣。」又魯稱晉聽蠻夷之訴,謂邾莒也。凡此之屬,皆謂之夷,則九夷者,東方九小國耳。以其僻小儉鄙,降從夷禮,故曰陋。梁氏旁證:皇疏:「東有九夷:一元菟、二樂浪、三高麗、四滿飾、五鳧臾、六索家、七東屠、八倭人、九天鄙。此海中之夷。」邢疏:「東夷傳,夷有九種:曰畝夷、於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元夷、風夷、陽夷。」按此後漢書東夷傳文,下云「故孔子欲居九夷」,故邢疏據之。惟皇疏又以九夷在唐虞爲嵎夷,在周爲淮夷。又東漢傳論以朝鮮當孔子所居之九夷,徒以朝鮮有美俗,則與傳文顯背,恐非,又按秦策言:「楚包九夷」魏策言:「楚破南陽九夷」史記李斯傳亦云:「惠王用張儀之計,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索隱:「九夷卽屬楚之夷也。」呂氏大事記據之,謂方孔子在陳蔡,相去不遠,所以有欲居九夷之言。此說近之。劉氏正義:子欲居九夷,與乘桴浮海,皆謂朝鮮。夫子不見用於中夏,乃欲行道於外域,則以其國有仁賢之化故也。後漢書東夷列傳:「昔箕子違衰殷之運,避地朝鮮。始其國俗未有聞也,及施八條之約,使人知禁,遂乃邑無淫盜,門不夜扃,回頑薄之俗,就寬略之法。行數百千年,故東夷通以柔謹爲風,異乎三方者也。苟政之所暢,則道義存焉。仲尼懷憤,以爲九夷可居。或疑其陋。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亦徒有以焉爾。」此本前漢地理志,而意更顯。九夷者,夷有九種,朝鮮特九夷之一。淮南齊俗訓謂泗上十二諸侯,率九夷以朝越王勾踐。惟九夷在東,故泗上諸侯得以率之。戰國秦策:「楚包九夷。」魏策:「楚破南陽九夷,內沛許,鄢陵危。」史記李斯傳:「惠王用張儀之計,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索隱曰:「九夷卽屬楚之夷也。」呂氏祖謙大事記據索隱說,以爲孔子在陳蔡,相去不遠,所以有欲居九夷之言。案呂氏誤也。南方曰蠻,其稱夷稱九夷者,皆叚借稱之。況楚地之夷,其風俗獷悍,至今猶然,則正或人所譏,夫子不應欲居之矣。
【集解】馬曰:「九夷,東方之夷有九種。」
【集注】東方之夷有九種。欲居之者,亦乘桴浮海之意。
【餘論】黃氏後案:張橫渠易說曰:「否之時,天下旡(jì)邦也。子欲居九夷,未敢必天下之旡邦。或夷狄有道,於今海上之國,儘有仁厚之治者。」張子說見聖人之量大,其以九夷爲海上之國,亦非無據。說文羊部「羌」字下云:「南方蠻閩從蟲。北方狄從犬。東方貉從豸。西方羌從羊。此異種也。西南夷人僬僥從人,蓋在坤地,頗有順理之性。惟東夷從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孔子悼不行,欲之九夷,乘桴浮於海,有以也。」許說東夷之風俗如此。漢書地理志曰:「東夷天性柔順,異於三方之外,故孔子悼道不行,設桴於海,欲居九夷。」又後漢書東夷傳曰:「仁而好生,天性柔順,易以道禦,有君子不死之國。夷有九種: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元夷、風夷、陽夷。故孔子欲居九夷也。」諸說皆符。劉原父云:「九夷在徐州莒魯之間。」呂伯恭又引史記「惠王用張儀,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戰國策「張儀曰『楚破南陽九夷,內沛許,鄢陵危』」謂,孔子嘗至陳蔡,去九夷不遠。此別一說。
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集解】馬曰:「君子所居則化。」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孫綽云:九夷所以爲陋者,以無禮義也。君子所居者化,則陋有泰也。
【集注】君子所居則化,何陋之有。
【別解一】翟氏考異:山海經云:「海外東方有君子國,其人皆衣冠帶劍,好讓不爭。」子乃謂東方所居,能有如是之國,何可概謂其陋。此亦如桴材匏瓜之答,不必以化夷爲夏泥言。
按:以君子指九夷,雖與舊注不合,然亦可備一說。
【別解二】何異孫十一經問對:箕子受封於朝鮮,能推道訓俗,教民禮義田蠶,至今民飲食以籩豆爲貴,衣冠禮樂與中州同,以箕子之化也。君子居之,指箕子言,非孔子自稱爲君子。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考異】皇本、高麗本「反下」有「於」字。
【考證】經史問答:大戴禮投壺曰:「雅詩二十六篇,八篇可歌: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八篇廢不可歌。其七篇商齊可歌也,三篇閒歌。」按二雅之材一百五,而以爲二十六,不解者一。鹿鳴、白駒在雅,貍首則成康謂卽曾孫侯氏之詩,亦在雅。而鵲巢四詩在南,伐檀在風,何以均謂之雅?此自漢晉以後,雖經孔子釐正,而仍前之謬,不解者二。商齊,據樂記,明是雅頌以前之書,何以七篇亦入於雅?投壺之言甚古,以是知孔子時雅之不得其所者多也。穆叔於四夏謂晉人不當享大夫,而不知亦非天子所以享元侯。馬氏通考始發之,不知此魯人向來以禘樂享賓,故穆叔亦不覺其非,以是知頌不得其所者多也。困學紀聞:石林解「雅頌各得其所」云:「季劄觀魯樂,以小雅爲周德之衰,大雅爲文王之德。小雅皆變雅,大雅皆正雅。楚莊王言武王克商作頌,以時邁爲首,而武次之。賚爲第三,桓爲第六,以所作爲先後。以此考之,雅以正變爲大小,頌以所作爲先後者,詩未刪之序也。論政事之廢興,而以所陳者爲大小;推功德之形容,而以所告者爲先後者;刪詩之序也。」其說可以補注義之遺。包慎言敏甫文鈔:論語雅頌以音言,非以詩言也。樂正而律與度協,聲與律諧,鄭衛不得而亂之,故曰得所。詩有六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而其被之於樂,則雅中有頌,頌中有雅,風中亦有雅頌。詩之風雅頌以體別,樂之風雅頌以律同,本之性情,稽之度數,協之音律,其中正和平者則俱曰雅頌焉云爾。楊雄法言曰:「或問:五聲十二律也,或雅或鄭何也?曰:中正爲雅,多哇爲鄭。請問本。曰:黃鐘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確乎鄭衛不能入也。」由是言之,樂有樂之雅頌,詩有詩之雅頌,二者固不可比而同也。七月,邠風也,而籥章吹以養老息物則曰雅,吹以迎送寒暑則曰頌。一詩而可雅可頌,邠風然,知十五國亦皆然也。大戴禮投壺云:「凡雅二十六篇,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白駒、伐檀、騶虞八篇可歌。」鵲巢、采蘩、采蘋、伐檀、騶虞,此五篇皆風也,而名之爲雅者,其音雅也。投壺又云:「八篇廢不可歌,七篇商、齊可歌。」商,頌也。齊,風也。而皆曰雅。由是言之,雅頌者,通名也。漢杜夔傳雅樂四曲,有鹿鳴、伐檀、騶虞、文王。墨子謂騶虞爲文王之樂,與武、勺並稱,則風詩之在樂,可名雅而又可名頌矣。淮南泰族訓曰:「雅頌之聲,皆發於辭,本於情,故君臣以睦,父子以親。故韶、夏之樂也,聲乎金石,潤乎草木。」然則韶、夏亦云雅頌,豈第二雅、三頌之謂哉?又曰:「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爲道,音不調乎雅頌者不可以爲樂。」然則雅頌自有雅頌之律。性情正,音律調,雖風亦曰雅頌;性情不正,音律不調,卽雅頌亦不得爲雅頌。後世非無雅頌之詩,而不能與雅頌並稱者,情乖而律不調也。太史公樂書曰:「凡作樂者,所以節樂。君子以謙退爲禮,減損爲樂,樂其如此也。以爲州異國殊,情習不同,故博采風俗,協比聲律,以補短移化,助流政教。天子躬於明堂臨觀,而萬民咸滌蕩邪穢,斟酌飽滿,以飾厥性。故云雅頌之音理而民正。」夫州異國殊,風也。天子博采而協比以音律,則俱曰雅頌。樂之雅頌,其果以詩分乎?不以詩分乎?樂書又言:「天子諸侯聽鐘磬未嘗離於庭,卿大夫聽琴瑟之音未嘗離於前,所以養仁義防淫佚也。夫淫佚生於無禮,故聖人使聞雅頌之音,目視威儀之禮。」由是言之,樂之雅頌,猶禮之威儀。威儀以養身,雅頌以養心。聲應相保,細大不踰,使人聽之而志意得廣,心氣和平者,皆雅頌也。以詩之雅頌爲樂之雅頌,則經傳多格而不通矣。樂記曰:「故人不能無樂,樂不能無形,形而不爲道,不能無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周南召南莫非先王所制,則莫非雅頌也。非先王所制,而本之性情,稽之度數,協之聲律,不悖於先王者,聖人有取焉。史記儒林傳言:「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乎韶武雅頌之音。」三百篇之於雅頌,不必盡合也。其合乎雅頌者,卽謂之雅頌,故伐檀也、齊也亦曰雅。大戴所言,杜夔所傳,豈其謬哉?漢書禮樂志云:「周衰,王官失業,雅頌相錯,孔子論而定之,故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班氏所謂「雅頌相錯」者,謂聲律之錯,非謂篇章錯亂也。所爲「孔子論而定之」者,謂定其聲律,非謂整齊其篇次也。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關雎篇次非有所錯,然洋洋之盛,必待孔子正樂之後。蓋自新聲既起,音律以乖,先王雅頌皆因之以亂,詩則是也,聲則非也,故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淮南曰:「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欲而爲之節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故男女有別。因其好音而正雅頌之聲,故風不流。」關雎、葛覃、卷耳,正所謂節而不使流者也。然使以鄭聲弦之歌之,則樂者淫,哀者傷矣。明乎此,而雅頌之不係乎詩可知,得所之非整理其篇章亦可知。
按:正樂之說不一。或曰正樂章,毛西河主之。(詳見四書改錯,以文繁不錄。(魯哀十一年,子自衛反魯,是時周禮在魯而詩樂亦頗殘缺失次矣,孔子周流四方,參互考訂以知其說,故歸而正之。
正樂非正詩。集注謂詩樂殘缺失次便錯,詩無所為殘缺也,雖樂本於詩,然當為詩時但有篇章,安見完缺。惟播之樂章而殘缺生焉。以樂章有其名而詩無其詞,如小雅六亡詩是也。然而何從正之?將謂補詩是正,則晉束晳曾補亡,不聞束晳曾正樂也。以補不是正也,然且补詩補詞句若補樂章,當補聲音,是以漢委樂工猶能傳鹿鳴,文王諸篇聲律而六亡必不傳以樂無從聲無字句,而求補聲音,雖圣人不能也,況樂章之亡不止于六。嘗以春秋三禮考之祭統,舞莫重于武宿夜燕禮下管新宮射義諸侯以貍首為節,仲尼燕居,和鸞中釆( biàn ㄅㄧㄢˋ「釆,辨別也。象獸指爪分別也。」今字作「辨」,古因形似而訛誤為「平」)齊,以至河水鳩飛祈招茅鴟轡之柔矣,何一非殘缺而謂夫子之所正在是,則必徧補諸詩并徧補諸聲而后已。夫子之技于是窮矣。乃不學之徒又謂六詩無詩,恐諸樂章名總無詩者,夫六詩笙詩也,考之堂下,間歌有笙,詩箾、詩籥、詩管、詩總,以匏竹倚其詞而象箾管象,則以箾管奏。維清詩以雅、以南、以籥,與見舞南籥者則又以籥舞南詩雅詩,而獨謂笙詩無詩,此非讀書人所言,況將併諸樂章而盡廢之,祖龍已焚書何論殘缺。
又況樂章有失次,詩無失次,詩每首自為起訖,有何次第?卷耳列于葛覃前無不可也,惟樂章則動有聯合。如鹿鳴之三則必聯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三詩,鵲巢之三則必聯鵲巢、采蘋、采蘩三詩,此一定之次,故學記宵雅肄三但舉三字而卽知為鹿鳴三詩以有次也。若詩則何次?如鵲巢之三樂以采蘩次采蘋,而詩則以草蟲次采蘋,向使飲射時,太師舉合樂之三而歌,工以草蟲應之,是失所也,是大不正也。惟頌亦然,大武樂,次以武之三為賚,武之六為桓,而詩之篇次則桓為武八,賚為武九,其次安在是樂必有次,詩則必不可有次,況夫子正樂并不在此。
乃附和之徒謂列國不正之詩,不使入樂,二南奏房中而不奏朝廟,故袛言雅頌。則母論燕歌、葛覃、射奏、騶虞皆朝饗之樂,卽列國伐檀亦且與文王樂歌,并傳聲律其云雅頌,亦舉大以槪其餘耳。若謂詩不正不入樂謂之正樂,則三百皆絃歌。衛獻公惡孫文子使工歌巧言以刺之,季武子惡齊慶封,使樂工奏茅鴟,此皆不正之詩而皆歌之,奏之。此際正須考正定正,變得失而謂不使入樂,則但以詩之正不正為進退,于正樂何有。
又且謂詩義與樂義不合便是不正,則馬端臨明云,關雎、鵲巢,閨門之詩也。而鄉飲酒、燕禮,歌之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主祭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樊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緜,文王興周之詩也,而兩君相見歌之。是奏樂之義與作詩之義全不相合。
且不惟樂義詩義不合,卽奏樂之義與春秋賦詩相贈答之,義亦復不合。古朝聘燕享有正奏,外凡諸侯卿大夫多口誦詩篇為勸酬,謂之賦詩。然兩兩乖錯,如甯武子來聘,公享之,使樂工歌彤弓,不拜,謂諸侯敵王愾而獻其功,始奏彤弓不當享列國大夫,此則夫子正樂所必及者,然而韓宣子來聘,公亦享之,季武子歌彤弓而宣子不辭,何也?以賦詩非樂也,樂有所,詩無所也。叔孫穆子如晉,晉享之,而歌文王,大明緜不拜,謂兩君相見之禮,下臣何敢干此。亦正樂所必及者,然而楚令尹享趙孟,亦歌文王,魯享韓起,季武子亦歌緜,而兩皆受之,以詩歌非樂歌也,詩則何在,不可歌樂有所也。則是詩樂大別必不使詩之稍混于樂有如此。
乃時文諸家自相齮([廣韻]魚倚切。[集韻]語綺切,音錡。[說文]齧([唐韻]五結切。[集韻][韻會]倪結切。[正韻]魚列切𡘋音臬。[說文]噬也) 又[集韻]姓也 又人名桓齮秦將見[秦本紀])齕([廣韻][韻會][正韻]下沒切。[集韻]恨竭切𡘋音紇。[說文]齧也)。又謂正樂當正聲律,并正器正地。夫曲直抗隊,宮角鐘呂以及箾籥椌楬堂庭上下,皆師工矇瞍樂人之職,總非學士大夫所有事,況此有成法儳([廣韻]士咸切。[集韻][韻會]鋤咸切。𡘋音讒。[說文]儳互不齊也。又師次不整。)守不易,縱有得失,亦必臨用始覺無預為刊正之理,況中所舉似又多不合,如正器謂金奏肆夏,必不簫管笙,奏新宮,斷無鎛鐘。考周禮鐘師掌金奏,謂鐘及鎛也。鐘以興樂而鎛以倚歌,當奏肆夏時,周禮大司樂尸出入奏肆夏大饗諸侯,則諸侯出入奏肆夏,郊特牲賔入大門而奏肆夏,皆興樂之始。如所云金聲者,故以鐘始,以鎛終,若燕禮記賔及庭奏肆夏則有鎛而無鐘矣。然且堂上倚歌維絲,與石堂下倚田,則匏竹與鎛鐘共相比合,而謂鎛必不竹,笙必不鎛已大剌謬,又況此所正樂明云雅頌則明指樂章,舍樂章而正詩固不可,乃又舍樂章與詩而正他物可乎?
故此正樂正樂章也,正雅頌之入樂部者也,部者所也,如鹿鳴一雅詩奏于鄉飲酒禮,則鄉飲酒禮其所也。乃又用之鄉射禮燕禮,則鄉射燕禮亦其所也。所謂各得其所也。然而此三所者不止鹿鳴,又有四牡,皇皇者華兩詩則以一雅分數所,與聊數雅合一所,總謂之各得其所,乃從而正之,則先正諸雅之在諸所者,并正此雅之錯入他所,與他雅之錯入此所者,皆謂之正。惟頌亦然,清廟祀文王則祀文其所也,然而祭統謂大嘗禘歌清廟則嘗禘又其所,又且文王世子謂天子養老登歌清廟,而仲尼燕居且謂清廟者,兩君相見之樂歌,則養老與君相見禮,無非其所,此必夫子當時專定一書,合統諸部目,正其出入,如漢后樂録名色而今不傳矣,茲但就雅頌二詩之首約略大槪如此,若其他襍見如肆夏為時邁一詩,饗禮天子所以享元侯,而祭禮謂大祭、迎尸、采蘋、采蘩、燕禮用之以合樂。而射義謂大夫以采蘋為射節,士以采蘩為射節,祭禮祀文以雍徹,而仲尼燕居謂大饗,賔出亦以雍徹,大武舞勺,又舞象勺卽酌,詩象卽維清詩。而內則入學亦復十三舞勺,成童舞象,是樂各有所,真有不如是而必不可者,所謂正也,學者亦于此而類推可已。
張文彬曰:或又謂正樂正雅頌之體,則詩有體,樂并無體,卽詩體亦作詩者之事,舊詩有成體矣,此時誰作詩而夫子正之。))或曰正樂音,包慎言主之。玩「各」字之義,則雅自雅,頌自頌。玩「樂」字之義,實指雅頌之奏入樂章而言。春秋時用樂僭亂,雅頌爲甚。正之者,如引「相維辟公,天子穆穆」以正雍詩;論聲淫及商,致右憲左,以正大武;惡鄭聲而放之,以正雅;刪詩而序武、桓、賚之次第,訂正雅、大雅、小雅、變雅之篇次,語魯太師翕純皦繹之類皆是也。其詳今不可考。朱子語類於此章無何辨論,蓋以樂經久已失傳,而禮記又孔門及秦漢人雜輯,時相矛盾,不能強爲之解也。
【集解】鄭曰:「反魯,魯哀公十一年冬也。是時道衰樂廢,孔子來還,乃正之,故曰『雅頌各得其所』。」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去魯後,而魯禮樂崩壞。孔子以魯哀公十一年從衛還魯,而刪詩書,定禮樂,故樂音得正。樂音得正,所以雅頌之詩各得其本所也。雅頌是詩義之美者,美者既正,則餘者正亦可知也。
按:此章皇疏雖寥寥數語,而字字中肯,勝集注遠甚,故特著之。
【集注】魯哀公十一年冬,孔子自衛反魯。是時周禮在魯,然詩樂亦頗殘缺失次。孔子周流四方,參互考證,以知其說。晚知道終不行,故歸而正之。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爲酒困,何有於我哉?」
【考異】陶潛孝傳述文以「入」句處「出」句上。
【集解】馬曰:「困,亂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衛瓘云:「三事爲酒興也。」侃案如衛意,言朝廷閨門及有喪者並不爲酒所困,故云「三事爲酒興」也。言我何能行此三事,故云「何有於我哉」。又一云「人若能如此,則何復須我,故云」何有於我哉「也。緣人不能,故有我應世耳。
【集注】說見第七篇。然此則其事愈卑,而意愈切矣。
【餘論】四書翼注:當時必有賤不肯事貴,少不肯事長,不肖不肯事賢,而又忽略喪紀,沉湎於酒者。夫子反言以儆之,不然雖曰德盛禮恭,不應況而愈下也。
【發明】論語述何:何有於我哉,言無我也,人皆有之。
按:此章之義本不可解。袁枚云:「何有於我,言我只有此而他無所有也。」意極紆曲。劉氏以無我釋之,似尚不失聖人立言之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考異】孟子徐子章章指引論語此文, 「子」作「仲尼」,「斯」下無「夫」字。文選郭璞遊仙、司馬彪贈山濤、張協雜詩三注皆引「逝者如斯」,不連「夫」字。
【音讀】困學紀聞:釋文:「舍音捨。」集注亦云上聲。而楚辭辨證云:「洪氏引顏師古:『舍,止息也。』屋舍、次舍皆此義。論語『不舍晝夜』,謂曉夕不息耳。今人或音捨者非是。」辨證乃朱子晚年之書,當從之。四書纂箋:楚辭辨證,文公著於慶元己未,明年,公易簣矣。集注舍上聲者,舊音讀如赦者,定論也。
按:文選勵志詩、禇淵碑文兩注引論語,「舍」字皆作「捨」,是唐以前皆讀上聲,不始於朱子,然終以晚年定說爲長。
【考證】四書釋地:相傳泗水發源處,今之泉林寺,在泗水縣東五十裏陪尾山下。四源併發寺之左右,大泉十數,泓渟澄徹,互相灌輸,會而成溪,是謂泗水。茂樹深樾,蔽虧曦景。餘曾往遊,惟有詠郭景純詩,林無靜樹,川無停流,覺神超形越,猶未足以況爾時矣。劉氏正義:法言學問篇:「或問進,曰水。或曰:『爲其不舍晝夜與?』曰:『有是哉!滿而後漸者,其水乎?』」法言所謂進,與夫子言逝義同。逝者,往也,言往進也。春秋繁露山川頌篇:「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後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循溪穀不迷,或奏萬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淨,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於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咸得之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董引論語以證似力一節,非以論全德也。至法言所謂滿而後漸,則又一意。孟子離婁篇:「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此卽滿而後漸之義,亦前意之引申,故趙岐孟子章指云:「言有本不竭,無本則涸,虛聲過實,君子恥諸。是以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明夫子此語既贊其不息,且知其有本也。
【集解】鄭曰:「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在川水之上,見川流迅邁,未嘗停止,故歎人年往去,亦復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者也。斯,此也。夫,語助也。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晝夜」也。又引孫綽云: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時已晏矣,而道猶不興,所以憂歎。又引江熙云:言人非南山,立德立功,俛仰時邁,臨流興懷,能不慨然。聖人以百姓心爲心也。
【集注】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見者莫如川流,故於此發以示人,欲學者時時省察而無毫髮之間斷也。
【餘論】論語述要:此章似只言歲月如流,欲學者愛惜景光之意。皇疏引孫綽云:「川流不息,年逝不停,時已晏矣,而道不興。」本文意卽如此,更合以下各章,皆勉人以及時爲學之語,意更可見。道體不息,雖有此理,然另是一義,夫子言下恐未必然。集注云:「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義。」而宋儒解經,每有過深之弊,又不可不知也。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考證】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居衛,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爲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醜之,故發此歎。黃氏後案:史記世家錄此事,先儒以爲誣聖辱聖。然聖人此言必有爲而言,舊說指衛靈,或有所傳。劉氏正義:坊記注解此文云:「疾時人厚於色之甚而薄於德也。」卽此注文所本。毛詩序:「女曰雞鳴,刺不好德也。陳古義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也。」鄭注:「德,謂賢士大夫有德者。」史記「是歲魯定公卒」,則此語在定十四年。
按:好德卽好賢之義,非泛言道德也。集注誤。
【集解】疾時人薄於德而厚於色,故發此言。
【唐以前古注】史記集解引李充云:使好德如好色,則棄邪而反正矣。
按:此條馬國翰玉函山房輯本漏未列入。
【集注】謝氏曰:「好好色,惡惡臭,誠也。好德如好色,斯誠好德矣,然民鮮能之。」
【餘論】鹿氏四書說約:此書揭人肺腑隱微之病,體驗之,乃見其言之至。
○子曰:「譬如爲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考異】漢書禮樂志引文,「譬」字作「辟」,「簣」字作「匱」。又王莽傳「成在一匱」,匱亦從匚。
【考證】論語竢質:說文無「簣」字,今論語「匱」字去匚而上加竹,非。論語後錄:說文解字:「簣,草器。古文作臾,象形。」蓋草作之所以盛土者也。劉氏正義:達摩多羅禪經上注引此文並作「匱」,唐化度寺碑「資覆匱以成山」,亦用此文,蓋叚借也。荀子宥坐篇:「孔子曰:『如垤而進,吾與之。如丘而止,吾已矣。』」卽此章異文。羣經平議:馬讀雖如本字,斯其義曲矣。雖當讀爲唯,禮記少儀篇「雖有君賜」,雜記篇「雖三年之喪可也」,鄭注竝曰:「雖或爲唯。」表記篇「唯天子受命於天」,注曰:「唯當爲雖。」蓋雖本從唯聲,故二字古得通用。說見王氏引之經傳釋詞。
【集解】包曰:「簣,土籠也。此勸人進於道德也。爲山者其功雖已多,未成一籠而中道止者,我不以其前功多而善之也。見其志不遂,故不與也。」馬曰:「平地者將進加功,雖始覆一簣,我不以其見功少而薄之也。據其欲進而與之也。」
【唐以前古注】書旅獒正義引鄭注:簣,盛土籠也。
【集注】簣,土籠也。書曰:「爲山九仞,功虧一簣。」夫子之言,蓋出於此。言山成而但少一簣,其止者,吾自止耳。平地而方覆一簣,其進者,吾自往耳。蓋學者自彊不息,則積少成多,中道而止,則前功盡棄。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
【餘論】四書說約:數章似相貫串,大概當進不當止之義。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集解】顏淵解,故語之而不惰。餘人不解,故有惰語之時。
按:論語補疏云:「惰語,謂惰於語。此何氏義也。正義謂餘人不能盡解,故乃懈惰於夫子之語。時如此說,則惰語兩字不辭。」論語集注旁證云:「皇疏言餘人不能盡解,故聞孔子語而有疲懈。與邢疏同。何訓惰字就語之者說,皇邢訓惰字就聽語者說,注疏兩岐。朱注沿邢疏之舊,不惰指顏子說。然細玩語意,仍以就夫子方面說於義較長,古注究不可廢也。」
【集注】惰,懈怠也。范氏曰:「顏子聞夫子之言而心解力行,造次顛沛,未嘗違之,如萬物得時雨之潤,發榮滋長,何有於惰?此羣弟子所不及也。」
【餘論】劉開論語補注:記曰:「力不能問,然後語之。」語者,不待問而告者也。聖門之中,有達問者,有達材者,蓋材美則不必待其問,而或啓之以言,或引之以事,或教之以善,皆所以語之者也。答問則因其所疑,而其辭易解。語之則教其未至,而其理或難知,不得於心,所以易於惰也。唯顏子於夫子之言觸類皆通,非有所問而無不達,卽與言終日,莫不相說以解,所謂「有如時雨化之者」是也,何惰之有哉?蓋唯顏子而後無不可語,唯語顏子而後無不可盡。所語之中必有最上之理,至善之事,他人所不得知者,而顏子皆悅之不倦,因心以達於行,此其所以獨絕而非曾閔諸賢之所能也。說者多重視「不惰」,而輕視「語之」二字,則不惰之身分不見,而顏子之造詣何以難及哉?注疏以不惰爲解,義雖淺而可通。集注則兼心解力行言之,若如語類專以力行不懈爲主,則於語意稍偏,而與下章有進無止之義相似矣。劉氏正義:顏子與夫子言。無所不說。說者,解也。夫子與顏子言終日,是語之不惰也。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音讀】張師曾校張達善點本曰:「子謂顏淵」凡二見,前用舍行藏,乃子面命,通爲一句,如「子謂子夏曰」,亦通爲一句是。此非面命,「淵」字句絕,「曰」字自爲一句,如「子謂仲弓」亦句絕,「曰」字亦自爲一句是。
【考證】此木軒四書說:潘岳楊仲武誄曰:「吾見其進,未見其已也。」以「止」爲「已」,是知進止與前爲山章同義,不云止於極至之地。
【集解】馬曰:「孔子謂顏淵進益未止,痛惜之甚。」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殷仲堪云:夫賢之所假,一語而盡,豈有彌進勖實乎?蓋其軌物之行,日見於跡,夫子從而諮嗟以盛德之業也。
【集注】進、止二字說見上章。顏子既死,而孔子惜之,言其方進而未已也。
【餘論】四書通:大抵上章「語之而不惰」,是顏子之心,如川流不舍晝夜。此章「見其進,未見其止」,是顏子之用力,不肯如爲山之未成一簣而止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考證】江永羣經補義:說文於「秀」字無釋,避光武諱也。釋「穗」字云:「禾成秀也。」蓋以穗爲秀,較吐花曰秀之義爲長,禾成穗俗語之出穡,詩「實發實秀,實堅實好」,禾出穡而後堅好也。論語稽求篇:苗是草之始生者,說文:「草生曰苗。」以始生作苗字解,與秀實一類。劉昭曰:「論語『苗而不秀』,苗爲早夭,秀謂成長。」其以苗爲早夭者,以止於苗也。范氏作章八王傳贊曰:「振振子孫,或秀或苗。」翟氏考異:此與上章未有通合之本,章首別無「謂顏淵」字,邢氏說恐由臆測。然前人之同是說者多矣。牟融理惑論云:「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禰衡顏子碑云:「亞聖德,蹈高縱,秀不實,振芳風。」李軌法言注云:「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文心雕龍云:「苗而不秀,千古斯慟。」皆以此爲惜顏子。而世說新語謂:「王戎之子萬子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悼子悱云:「秀而不實,尼父爲之歎息。」亦皆借顏子之事以言短折。自漢迄齊梁,相沿如此,當時必自有依據也。劉氏正義:案漢沛相范君墓碣:「茂而不實,顏氏暴顛。」茂、秀義同。唐玄宗顏子贊:「秀而不實,得無慟焉。」漢唐人說皆如此。法言問神篇:「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後漢書章帝八王傳贊:「振振子孫,或秀或苗。」皆以此章喻人早夭也。黃氏後案:顏氏家訓云:「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顏氏戒浮士無行。亦一義。邢疏云:「此亦以痛惜顏子而發。」近翟晴江廣爲引證,云「說自漢迄齊梁相沿已然,以喻短折之可惜也。式三謂儗顏子爲不實,未免不倫,然以此爲痛惜之辭,亦備一義也。葉正則曰:「苗而秀,秀而實,則民命當永矣,天也。雖然,其不秀者固嘉種,非稂秀也;其不實者固良稼,非稊稗也。敗之以水旱而不使至於穀,亦天也。」
【集解】孔曰:「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萬物草木有苗稼蔚茂,不經秀穗,遭風霜而死者,又亦有雖能秀穗,而值沴焊氣,不能有粒實者,故並云「有矣夫」也。物既有然,故人亦如此,所以顏淵摧芳蘭於早年矣。
【集注】穀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穀曰實。蓋學而不至於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貴自勉也。
【餘論】論語稽:此蓋舉事理之變者言之也。有矣夫者,見不恒有也。喻人於苗,若揠而助長,是自作之孽,而不可活。然天下之事,萬有不齊,亦有順生理之常,而不秀不實,不能以常理測者,蓋承上章論顏子而言也。朱注屬之於學,蓋所以策勵後生也。說與下章義連屬,亦通。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考異】皇本「可畏」下有「也」字,「已」下有「矣」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已」下有「矣」字。
【考證】大戴禮曾子立事篇:三十、四十之間而無藝,卽無藝矣。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法言修身篇引曾子語同。胡紹勳四書拾義:人至五十爲老年,是以養老自五十始。曲禮云:「五十曰艾。」王制云:「五十始衰。」縱能加功,進境有限。況王制又云:「六十不親學。」五十無聞,更無望於六十矣。據內則,二十博學不教,三十博學無方。學至有聞,早則定於四十以前,遲則定於五十以前,斷不定於五十以後,因直決之曰「斯亦不足畏也已」。
【集解】後生,謂年少。
【唐以前古注】皇疏:後生雖可畏,若年四十、五十而無聲譽聞達於世者,則此人亦不足可畏也。又引孫綽云:年在知命,蔑然無聞,不足畏也。
【集注】孔子以後生年富力強,足以積學而有待,其勢可畏,安知其將來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於老而無聞,則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時勉學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蓋述此意。
【別解】四書拾遺:王陽明曰:「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黃氏後案:無聞,不能聞道也。言後生之可畏,誠以來日之富矣。不知日復一日,來日不長爲後生也。四十、五十而於道卒未有聞,斯復無來日之可俟,復誰畏之?
按:此解似是而實非。皇邢兩疏並以聲譽令名爲言,亦謂名聞於世也。孔子疾沒世無稱,何常以令聞爲戒哉?與告子張之是聞非達,係各明一義,所謂「言各有當」也。
【餘論】論語述何: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言來日雖多,不如今日之可恃。後生不知愛日,故卒於無聞也。松陽講義:明季講家皆云:來對今,只就後生言,將來必強如今日也,不必添我字。此說與注背。注明云「焉知其將來不如我之今日乎」,刁蒙吉曰:「我,孔子自我也。」最是。若只就後生言,謂將來強如今日,則不見得可畏。黃氏後案:來者,後日也。今,卽可畏之今日也。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儆其不豫知也。皇疏今指我今日之師徒,邢疏指我之今日,皆未是。論語傳注:後生年富力強,安知其將來成就不如今日之期許乎,言當及時自勉也。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爲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爲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音讀】羣經平議:「法語之言」一句中「語」字「言」字疊用,甚爲不辭,殆經師失其讀也。此當以「法語之」爲句,「巽與之」爲句。皇疏解與命、與仁曰:「與者,以言語許與之也。」此云「巽與之」,其義與彼同。兩「言」字並屬下讀,皆語辭也。詩大東篇「睠言顧之」,荀子宥坐篇作「眷焉」,後漢書劉陶傳作「睠然」。「焉」與「然」皆語辭,則「言」亦語辭。凡詩所云,如「薄言采之」、「靜言思之」、「願言則嚏」、「駕言出遊」之類皆是。僖九年左傳「言歸於好」,周易繋辭傳「德言盛,禮言恭」,言亦語辭也。說詳王氏引之經傳釋詞。此文曰「言能無從乎」、「言能無說乎」,謂以法度語之則必從,以巽順與之則必說也。學者誤以爲言語之言,失其義,因失其讀矣。經讀考異:舊讀多從一句,考此以「也」字斷句,「已矣」另爲句。已,止也,言止於斯而不可復挽。語更痛惜,義亦得通。鳳鳥不至章「吾已矣夫」,不曰如之何章「已矣」,並同此解。
【集解】孔曰:「人有過,以正道告之,口無不順從之,必能自改之乃爲貴也。」馬曰:「巽,恭也。謂恭孫謹敬之言,聞之無不說者,能尋繹行之乃爲貴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繹,陳也。皇疏引孫綽云:疾夫形服心不化也。
【集注】法語者,正言之也。巽言者,婉而導之也。繹,尋其緒也。法言人所敬憚,故必從,然不改,則面從而已。巽言無所乖忤,故必說,然不繹,則又不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也。
【餘論】湛若水四書訓測(困勉錄引):說而不繹,猶不說也,而甚於不說。從而不改,猶不從也,而甚於不從。何也?不說不從者,卽錮蔽日甚,然此念一轉,其奮發猶可望。亦從亦說,祇是不繹不改,全是頑皮心性,如何著手?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集解】慎其所主所友,有過務改,皆所以爲益者也。
按:黃氏後案云:「主友俱以交際言,古義如是,故集解云然。」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范甯云:聖人應於物作教,一事時或再言。弟子重師之訓,故又書而存焉。
【集注】重出而逸其半。
按:論語之書非出一手,故文有重出,不止前後文體不類已也。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考證】書堯典疏:士大夫已上則有妾媵,庶人無妾媵,惟夫妻相匹。其名既定,雖單亦通謂之匹夫匹婦。孫子軍爭篇:三軍可奪帥,將軍可奪心。淮南天文訓:音之數五,以五乘八,五八四十,故四丈而爲匹。黃氏後案:匹夫,皇邢二疏以夫婦相匹言。說文「匹」字,段注曰:「束帛之制,二端爲兩,每一兩爲一匹。凡言匹敵匹耦,皆於二端成匹取義。凡言匹夫匹婦,於一兩爲匹取義。」段說是也。「奪」,卽今之「脫」字也,正字作「敓」(音脫)。帥,佩巾也。正字作「𧗿」(音率)。皆見說文注,亦字義之當考者。
【集解】孔曰:「三軍雖眾,人心不一,則其將帥可奪而取之。匹夫雖微,苟守其志,不可得而奪也。」
【唐以前古注】後漢李陳龐陳橋傳論注引:匹夫之守志,重於三軍之死將者也。皇疏:謂爲匹夫者,言其賤,但夫婦相配匹而已也。又云:古人質,衣服短狹,二人衣裳唯共用一匹,故曰匹夫匹婦也。
【集注】侯氏曰:「三軍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故帥可奪而志不可奪。如可奪,則亦不足謂之志矣。」
【餘論】論語意原:可奪者所主在人,不可奪者所主在我。四書通:自「逝川」而下,至此凡十章,皆勉人爲學。然學莫先於立志,有志則進,必如川流之不已;無志則止,必如爲山而弗成,故凡學而卒爲外物所奪者,無志者也。
【發明】四書發明:志公而意私,志搖奪於私意,祇可言意耳。李密云:「舅奪母志。」非也,若其志如共薑,可奪乎?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
【考異】舊文「敝」爲「弊」,釋文:「弊,本今作『敝』,貉,依字當作『貈』。」皇本「敝」作「弊」。說文解字引論語「衣弊緼袍」。「貉」作「貈」云:「似狐,善睡獸。從豸,舟聲。論語曰:『狐貈之厚以居。』」汗簡引古論語同。七經考文:古本「貉」作「狢」。史記弟子傳作「狢」。
按:阮氏論語校勘記:「弊者,『敝』之俗,說文所無,作『弊』者後人妄改。」又云:「『貈』假借字,史記弟子列傳又作『狢』,則俗字也。」其說良是。
【考證】潘氏集箋:緼,說文云:「紼也。」袍,說文云:「襺也。」論語補疏曰:「玉藻『纊爲繭,緼爲袍』,鄭注:『衣有著之稱。纊,今之新綿。緼,今之纊及舊絮。』疏云:『好者爲綿,惡者爲絮。』案爾雅,襺卽袍也。蓋有表有裏又有著之衣,若今人之棉袍也。但古無木棉,著皆以絮爲之。絮,絲餘也,蓋絲之亂者,如今之絲綿是也。鄭胃纊『爲今之新綿,緼爲今之纊及舊絮』者,指漢末而言。古以新綿爲纊,舊絮爲緼。漢則以精者爲綿,而麤者爲纊。古今語異也。」論語後錄亦云:「說文解字曰:『袍,襺也。襺,袍衣也。以絮曰襺,以緼曰袍。緼,紼也。紼,亂絲也。』然則緼袍以亂絲爲之者。」
四書摭餘說:據喪大記,衣有三名:一單衣名襌衣,一夾衣名褶衣,一絮衣名複衣。複卽袍也。袍必有絮實其中,古無木棉,祇取繭纊與檾枲之亂者摶而爲絮。以纊爲絮,卽謂之繭袍。以檾枲爲絮,卽謂之緼袍。緼者,亂麻之名。蒯通傳「束緼請火」是也。毛西河謂「枲著者以枲爲著,緼袍者以緼入袍,但分貧富,不分貴賤」,而以朱注賤服爲疑。不知邢昺論語疏明云:「緼袍,衣之賤者。狐貉,裘之貴者。」是貴賤貼衣說,並不貼人説,故朱注下卽云「能不以貧富動其心」不更作貴賤解,西河自誤耳。劉氏正義:韓詩外傳:「士褐衣緼著,未嘗完也。」又云:「曾子褐衣緼絮,未嘗完也。」漢書東方朔傳「衣緼無文」,師古注:「緼,亂絮也。」皆以緼爲絮。說文:「絮,敝緜也。」袍者,說文:「袍,襺也。」爾雅釋言:「襺,袍也。」互相訓。釋名釋衣服云:「袍,丈夫著下至跗者也。袍,包也,包內衣也。」任氏大椿深衣釋例:「喪大記『袍必有表,謂之一稱』,注:『袍,褻衣。』蓋袍爲深衣之制,特燕居便服耳,故云褻衣。周官玉府注云:『燕衣服者,巾絮寢衣袍襗之屬。』論語『紅紫不以爲褻服』,鄭注云:『褻服,袍襗。』此袍爲褻衣之明證也。」案袍是春秋二時之服,若袷褶之類。於時人已服裘,子路猶衣敝袍也。詩七月:「一之日於貉,取彼狐貍,爲公子裘。」貉狐貍皆公子之裘,詩文參互,鄭箋以于貉爲邠民自取,非也,春秋繁露服制篇:「百工商賈不敢服狐貉。」則狐貉並貴者所服。江氏永鄉黨圖考謂狐貉之裘爲褻裘,則此文狐貉與緼袍並爲燕居之服矣。
【集解】孔曰:「緼,枲著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緼,絮也。皇疏引顏延之云:狐貉緼袍,誠不足以策恥,然自非勇於見義者,或心戰不能素泰也。
【集注】敝,壞也。緼,枲著也。袍,衣有著者也,蓋衣之賤者。狐貉,以狐貉之皮爲裘,衣之貴者。子路之志如此,則能不以貧富動其心,而可以進於道矣,故夫子稱之。
【餘論】朱子論語或問:曾氏以爲子路尚志而忘物,惟其不恥敝衣,故能車馬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此意亦善。論語稽:緼袍之敝與狐貉之盛並立,貧富之念動則恥心生。子路平日,與朋友共車馬衣裘敝之無憾者也,故能不恥。
【發明】朱柏廬勿欺錄:君子所性,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而況狐貉敝袍。貧則敝緼,富則狐貉,敝緼非損,狐貉非加,此正事物當然之理,故由也不恥,可進於道。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考異】經學巵言:「不忮不求」兩節,當別爲一章,言子路終身常誦「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二言,亦猶南容一日三復白圭之玷。夫子以其所取於詩者小,故語之曰:不忮不求,是或一道也,然止於是而已,則亦何足以臧哉。尋省舊注,絕不與上「衣敝緼袍」相蒙。集注子罕篇三十章,注疏本「唐棣之華」合於「未可與權」,而「牢曰」自爲章,故亦三十章。唯釋文則云三十一章。竊疑陸所見古本多一章者,正分「不忮不求」以下矣。若以引詩爲美子路,又以終身誦之爲聞譽自足,既重誣賢者,且夫子既取詩辭「何用不臧」,而復頓抑之,謂「何足以臧」,是自異其枘鑿,不可通也。劉氏正義:仲尼弟子列傳載「衣敝緼袍」一節,無「不忮不求」二句,亦一證。論語稽:「不忮不求」六句,蓋記者因子路之事而類記之,如子華、原思一章,及子曰聽訟章下記「子路無宿諾」,皆此例也。
【考證】劉氏正義:韓詩外傳:「夫利爲害本,而福爲禍先,唯不求利者爲無害,不求福者爲無禍。」又云:「故非道而行之,雖勞不至。非其有而求之,雖強不得。故智者不爲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是以害遠而名彰也。」又云:「安命養性者,不待積委而富;名號傳乎世者,不待勢位而顯,德義暢乎中而無外求也。」三節皆引詩「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揆韓之意,似以不害由於不求也。害謂己有禍患,不謂傷害人也。此義與馬不同,並得通也。鄭詩箋云:「言君子之行,不忮害,不求備於一人。」解不忮與馬同,不求與韓馬異,或本齊魯說。
【集解】馬曰:「忮,害也。臧,善也。言不忮害、不貪求,何用爲不善。疾貪惡忮害之詩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更引疾貪恶之詩證子路德美也。忮,害也。求,貪也。臧,善也。言子路之爲人,身不害物,不貪求,德行如此,何用不謂之爲善乎。言其善也。
【集注】忮,害也。求,貪也。臧,善也。言能不忮不求,則何爲不善乎。此衛風雄雉之詩,孔子引之以美子路也。呂氏曰:「貧與富交,強者必忮,弱者必求。」
【餘論】四書纂疏:忮者,嫉人之有而欲害之也。求者,恥己之無而欲取之也。是皆爲外物之所累者也。能於外物一無所累焉,則何往而不善哉。論語傳注:夫恥己之無而恨人之有則忮,恥己之無而羨人之有則求,天下祇此兩類矣。而苟不之,何所爲而不善。邶風雄雉之篇可爲子路美也。
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是道也」,「也」作「之」。
【集解】馬曰:「尚復有美於是者,何足以爲善。」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顏延之云:「懼其伐善也。」
【集注】終身誦之,則自喜其能而不復求進於道矣,故夫子復言此以警之。
【餘論】論語述何:「是道也」兩句與子貢言無諂無驕未若樂道好禮同義。黃氏後案:終身誦之,佩服古訓,惟恐忮求之偶起於心也。「是道也」句法與「是禮也」同,言此固道也。道則臧矣,曰「何足以臧」,儆其不可以此自足也。經中言「何足」有何可、何竟二義,競亦終盡之義。此嚴鐵橋說,是也。
【發明】陳埴木鐘集:問:衣敝緼袍章。子路不以貧富動其心,而可以進道如此,至於在陳絕糧,如何便慍見?曰:子路與朋友共,不忮不求,於名利得失事已豁除矣。子路終身誦之,而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便見聖人會斷煉人。子曰:「富與貴,是人所欲也。」上段審富貴安貧賤,是取舍之分明;下段造次顛沛必於是,是存養之功密。子路不以富貴動其心,雖是明得取捨,至於絕糧是逆境事,非樂天者不能處此,子路存養之功未密,顛沛處卻又違仁。
○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
【考異】釋文:「彫」,依字當作「凋」。五經文字:凋,傷也。論語及釋文皆作「彫」。皇本「彫」作「凋」。史記伯夷傳、漢書傳喜傳、後漢書盧植傳注、高誘呂覽注、潛夫論交際篇、郭氏周易舉正、宋史范如圭復求進於道傳論、又劉珙等傳論、說文繋傳、字鑑、藝文類聚、事文類聚、猗覺寮雜記、學齋佔畢皆引文「彫」字作「凋」。文選西徵賦、金穀集詩、南州九井詩三注皆引作「凋」。又末句皆無「也」字。七經考文:古本「後」作「后」。
按:邢本作「彫」,茲從皇本改正。
【考證】莊子讓王篇: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按:據此,乃子厄陳蔡時謂子路之言。
【集解】大寒之歲,眾木皆死,然後知松柏之少凋傷。平歲,則眾木亦有不死者,故須歲寒而後別之。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修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後知君子之正,不苟容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欲明君子德性與小人異也,故以松柏匹於君子,眾木偶乎小人矣。言君子小人若同居聖世,君子性本自善,小人服從教化,是君子小人並不爲惡,故堯舜之民,比屋可封,如松柏與眾木同處春夏,松柏有心,故木蓊鬰,眾木從時,亦盡其茂美者也。若至無道之主,君子秉性無回,故不爲惡,而小人無復忌憚,卽隨世變改,桀紂之民,比屋可誅,譬如松柏眾木同在秋冬,松柏不改柯易葉,眾木枯零先盡。而此云「歲寒然後知松柏後凋」者,就如平叔之注,意若如平歲之寒,眾木猶有不死,不足致別,如平世之小人,亦有修飾而不變者;唯大寒歲,則眾木皆死,大亂,則小人悉惡,故云歲寒也。又云:然後知松柏後凋者,後非俱時之目,凋非枯死之名。言大寒之後,松柏形小凋衰,而心性猶存,如君子之人,遭值積惡,外逼闇世,不得不遜跡隨時,是小凋矣;而性猶不變,如松柏也。又引琳公云:夫歲寒別木,遭困別士。寒嚴霜降,知松柏之後凋,謂異凡木也。遭亂世,小人自變,君子不改其操也。
【集注】范氏曰:「小人之在治世,或與君子無異,惟臨利害遇事變,然後君子之所守可見也。」謝氏曰:「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欲學者必周於德。」
【餘論】四書訓義:夫子此言,可以表志士仁人之節,可以示知人任重之方,可以著君子畜德立本之學,可以通天下吉凶險阻之故,一感物而眾理具焉,在乎人之善體之而已。李氏論語劄記:此章比喻者廣,不曰不彫而後彫云者,蓋松柏未嘗不彫,但其彫也後,舊葉未謝,而新枝已繼,詩所謂「無不爾或承」者是也。道之將廢,自聖賢之生,不能回天而易命,但能守道而不與時俗同流,則其緒有傳,而其風有繼。易曰:「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蓋有傳有繼之義,而先儒以遯世旡悶之君子處大過之時者當之也。
【發明】反身錄:問:歲寒然後知松柏固矣,當其未寒時,亦可以先知其爲松柏乎?曰:居鄉不苟同流俗,立朝則清正不阿,亭亭物表者是也。知而重之培之,可賴其用。若必待歲寒然後知之,亦惟知其不彫之節而已,不究於用,雖知何益。又曰:漢唐宋明之末,非無松柏正人,在野則逸遺而不知收用,致其老於窮途;在朝則建白不采,多所擯斥,乃值變故,徒成就了忠臣義士之節。至此雖知某也義、某也忠,亦已晚矣,嗟何及矣。故士而以節義見,臣而以忠烈顯,非有國者之幸也。興言及此,於焉三歎。論語稽:治平之世,小人祿位或過君子。及國家多事,內憂外患。交乘疊起,小人非畏禍規避,卽臨事失宜;唯君子能守正不阿,鞠躬盡瘁,其節操乃見。譬之春夏之交,桃穠李郁,較松柏之堅勁者,尤足悅目賞心;及至霜雪交加,百卉枯落,而所謂穠鬱者不知何往,惟有此堅心勁節,足以支持殘局,重待陽和,然後知其秉性固自不同也。
○子曰:「知者不或,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集解】包曰:「不惑,不惑亂也。不憂,不憂患也。」
按:阮氏論語校勘記云:「考文古本『勇者不懼』下有『孔安國曰無畏懼也』八字。皇本、閩本、北監本、毛本並脫。」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孫綽云:智能辨物,故不惑也。安於仁,不改其樂,故無憂也。又引繆協云:見義而爲,不畏強禦,故不懼也。
【集注】明足以燭理,故不惑也。理足以勝私,故不憂。氣足以配道義,故不懼。此學之序也。
【發明】朱子文集(答石子重):問: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其要在致知。知之明,非仁以守之,則不可;以仁守之,非勇而行之,亦不可。三者不可闕一,而知爲先。曰:此說甚善,正吾人所當自力也。黃氏後案:語錄又言:「知不惑、勇不懼,易明也,仁者如何不憂,須思之。」式三謂仁者克己愛人,於一己化侮奪之心,爲一世消忌欺之術,道路皆蕩平,自無崎嶇偪側之憂也。董子繁露曰:仁者憯怛愛人,謹翕不爭,好惡敦倫,無傷惡之心,無隱忌之志,無嫉妒之氣,無感愁之欲,無險詖之事,無避違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氣和,其欲節,其事易,其行道。董說是也。然不憂不懼,非謂當憂懼者亦淡然置之也。聖人無惑,聖人未嘗絕憂懼。或於此有心跡之判,說本文中子,非也。
按:皇疏云:「仁人常救濟爲務,不嘗侵物,故不憂物之見侵患也。」較集注「理足以勝私」之說爲勝。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考異】毛詩綿篇正義引論語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說苑權謀篇、牟子理惑論皆引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三國志魏武帝紀注引虞溥江表傳:孔融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北周書宇文護傳論曰:仲尼有言:「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唐文粹。馮用之權論引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權。阮氏論語校勘記:筆解云「正文傳寫錯倒,當云:『可與共學,未可與立;可與適道,未可與權。』」案詩緜正義及說苑權謀篇、三國志魏武帝紀注、北周書宇文護傳論竝引「可與適道,未可與權」與筆解說合。
按:韓李筆解以此章爲錯簡,證之說苑及唐文粹所引,皆與之暗合,似可從。然餘考淮南子氾論訓引孔子曰:「『可以共學矣,而未可以適道也;可與適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與權。』權者,聖人之所獨見也,故忤而後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後舛者謂之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矣。」高誘注云:「適,之也。道,仁義之善道。立,立德、立功、立言。權,因事制宜。權量輕重,無常形勢,能合醜反善,合於宜適,故聖人獨見之也。」此漢儒相傳經訓如此,筆解之說,不足據也。或曰:然則說苑、周書等所引非耶?曰:否。古人引書,常隱括大意,不必盡係原文。且唐以前書無刻版,著書全憑記憶,時或顛倒錯誤。如文選王元長策秀才文。「將以既道而權」,鹽鐵論遵道章「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亦屬此例,豈可據此而改經文耶?本章文理固自可通,韓李此條已開宋儒輕改經文之風,更不足爲訓也。
【考證】公羊桓十一年傳:權者,反乎經者也。反乎經,然後有善也。後漢周章傳:孔子稱:可與立,未可與權「,權也者,反經者也。戴震孟子字義疏證:蓋同一所學之事,試問何爲而學,其志有去道甚遠者矣,求利祿聲名者是也。道責於身,不使差謬,而觀其守道能不見奪者寡矣,故未可與立。守道卓然,知常而不知變,由精義未深,所以增益其心志之明,使全乎聖智者未之盡也,故未可與權。黃氏後案:經傳言權有二義。孟子言「權然後知輕重」,言「執中無權」,此權賅常變言也。言嫂溺援手,以權對經言也。此以權對立,亦以權衡事變而言。凡事勢至於不能兩全,審其至重者而爲之,是謂之權。立者,事有一是一非,而能固守其一是也。權則審度於兩是不竝存之時,而取其至重者也。孟子言執一無權之舉一廢百,謂舉輕而舍其重者。能權則舉百而廢一,其廢者迫於不得已,而舉者重矣。論語補疏:法言問道篇云:「或問道。曰:道也者,通也,無不通也。或曰:可以適他與?曰:適堯舜文王者爲正道,非堯舜文王者爲他道。君子正而不他,塗雖曲而通諸夏則由諸,川雖曲而通諸海則由諸」宋咸注云:「他,異端也。諸子之異端若能自通於聖人之道亦可也。」此注云「雖學或得異端:,用適他之義。四書翼注:反經合道爲權,此公羊氏說以祭仲廢鄭伯忽立突爲行權。齊東謬語,流爲丹青,自是以權爲權變、權術字樣。至陸宣公乃云權之爲義,取類權衡,乃隨時以處中,非遷移以適便。此程朱之所本。
【集解】適,之也。雖學或得異端,未必能之道也;雖能之道,未必能有所成立也;雖能有所立,未必能權量其輕重之極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張憑云:此言學者漸進階級之次耳。始志於學,求發其蒙而未審所適也;既向方矣,而信道未篤,則所立未固也;又既固,又未達變通之權也。明知反而合道者,則日勸之業,亹亹之功,其幾乎此矣。又引王弼云:權者,道之變。變無常體,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設,尤至難者也。
【集注】可與者,言其可與共爲此事也。程子曰:「可與共學,知所以求之也。可與適道,知所往也。可與立者,篤志固執而不變也。權,稱錘也,所以稱物而知輕重者也。可與權,謂能權輕重,使合義也。」楊氏曰:「知爲己,則可與共學矣。學足以明善,然後可與適道。信道篤,然後可與立。知時錯之宜,然後可與權。」洪氏曰:「易九卦終於巽以行權,權者,聖人之大用。未能立而言權,猶人未能立而欲行,鮮不僕矣。」程子曰:「漢儒以反經合道爲權,故有權變、權術之論,皆非也。權只是經也,自漢以下無人識權字。」愚按先儒誤以此章連下文「偏其反而」爲一章,故有反經合道之說。程子非之,是矣。然以孟子「嫂溺,援之以手」之義推之,則權與經亦當有辨。
【餘論】四書辨疑:漢儒以反經合道爲權,近世解經者多以爲非,蓋皆祖述程子「權只是經」之說也。注文雖不與之同,僅能有「權與經亦當有辨」之一語。又解孟子「嫂溺,援之以手」,及語錄所論,皆是持兩端爲說,終無子細明白指定真是真非之論,故後人得以遷改其意,往往爲之訛說,卻使與程子之說混而爲一,良可惜也。聖人說權,象其稱錘之行運往來,活無定體,本取應變適宜爲義,應變適宜,便有反經合道之意在其中矣。惟其事有輕重不同,權則亦有淺深之異。凡於尋常用處,各隨其事,稱量可否,務要合宜,謂此爲經,似猶有說。若遇非常之事,則有內外之分,內則守正,外須反經,然後能成濟物之功,豈可一概通論哉?若言權只是經,則嫂溺援之以手亦當爲經,而孟子使與授受不親之常禮分之爲二,一以爲禮,一以爲權,則權與經爲兩意,豈不甚明?彼所謂權變、權術者,專執反經,不知合道,乃陋俗無稽之說。漢儒所論,正不如此,雖曰反經,本欲合道。南軒以爲既曰反經,惡能合道,蓋不知非常之事固有必須反經,然後可以合道者,如湯徵桀,武王伐紂,伊尹放太甲,周公誅管叔,皆非君臣兄弟之常理,聖人於此不得已而爲之,然後家國治而天下平,未聞不能合道也。只如嫂溺援之之事,視其所以,乃是以手援嫂,誠爲反其授受不親之經;察其所安,乃是以仁存心,期在救其逡巡溺者之死,斯豈不能合道哉?南軒又曰:「若此論一行,而後世竊權之名以自立,甚至於君臣父子之大倫,蕩棄而不顧。曰吾用權也,不亦悲夫!」此正世俗所謂權變、權術,專執反經不知合道之說也。先儒之所謂權者,何嘗謬至於此哉?夫竊權之名以自利,其罪在於竊者,歸罪先儒,非通論也。自曹丕而下,竊禪讓之名而爲篡逆者踵相接也,豈唐虞之禪亦皆非與?南軒之說,斷不可取。焦循說權:說者疑於經不可反,夫經者,法也。法久不變則弊生,故反其法以通之。不變則不善,故反而後有善;不變則道不順,故反而後至於大順。故反寒爲暑,反暑爲寒,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乃爲順行,恒寒恒燠,則爲咎徵,禮減而不進則消,樂盈而不反則放,禮有報而樂有反,此反經所以爲權。又曰:權之於稱也,隨物之輕重以轉移之,得其平而止。物增損而稱則長平,轉移之力也。不轉移則隨物爲低昂,而不得其平。故變而不失常,權而後經正。論語經正錄:反經之語,先儒多辨之者,以易爲權術權詐者所藉口,反經而不合於道也。若反經而能合道,又何惡乎反經,故朱子猶取之。
【發明】反身錄:問權。曰:且先學立,能立而後可以言權也。問立。曰:道明而後能立,然必平日學無他岐,惟道是適,務使心之所存,念之所發,一言一動,必合乎道,造次顛沛不變所守,始也勉強,久則自然,富貴貧賤一視,生死患難如常,便是立。學至於能立,斯意定理明而可與權矣。蓋天下有一定不易之理,而無一定不易之事,惟意定理明之人,始能就事審幾,惟理是從。孟子謂「權然後知輕重」,夫輕重靡定,從而權之,則必有極重者,吾從其極重者之謂權,是權之所在,卽道之所在也。易傳序謂「隨時變易以從道」,中庸謂「君子而時中」,皆能權之謂也,則權非義精仁熟者不能。彼藉口識時達變而行權者,皆小人而無忌憚者也。喪心失身,莫此爲甚,可惜也夫!可戒也夫!四書詮義:權最難言,未能有守而言權,鮮有不背道者。孔子曰「未可與權」,誠難之也。但權有大小,小事之權,或人人能與,如「嫂溺,援之以手」之類,大者則非化之不能。大抵天下之事,事事有經,既有定經,不必言權,學者守之而已。經至兩窮處,或先王制禮所不及到處,然後不得不權以通之,能權須是精義入神,權所以善其經也。四書近指:權卽聖之時字,非專以伊周放君、復辟爲等例也。事事有權,時時有權,惟聖人信手拈來,恰好爲難耳。陸世儀思辨錄:權祇是中字。權,稱錘也。古人遇事必量度以取中,故借權以爲言。孟子云:「權然後知輕重「是也。既知輕重,則中自出,故曰權而得中,是乃禮也。
『唐棣之花,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考異】朱子文集與張敬夫論癸巳論語說曰:論語及詩召南作「唐棣」,小雅作「常棣」,無作「棠」者,而小雅「常」字亦無「唐」音。爾雅又云:「唐棣,棣。常棣,栘。」則唐棣、常棣自是兩物,而夫子所引非小雅之常棣矣。今小雅常棣之詩,章句聊屬,不應別立一章,如此蓋逸詩爾。論語此下別爲一章,不連上文,范氏、蘇氏已如此說,但以爲思賢之詩則未必然。朱子語錄:「唐棣」以下,初不與上面說權處合緣,漢儒合上文爲一章,誤認「偏其反而」爲反經合道,所以錯了。
按:春秋繁露竹林篇云:「春秋之常辭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國爲禮。至邲之戰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不義之中有義,義之中有不義,辭不能及,皆在於指,非精心達思者,其孰能知之?詩云:『棠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由是觀之,見其指,不任其辭,然後可與適道矣。」是漢人舊說如此。然終覺牽強傅會。朱注别爲一章,於義較長。十一經問對:問:言鄉黨有闕文者何?對曰:上下文義不接,不可強解,謂之闕文,或者脫簡,在他篇又無可考,如「唐棣之華,偏其反而」是也。何氏意蓋謂此唐棣章與鄉黨末「色斯舉」節文勢爲相類,宜以次從,而今脫誤在子罕末也。誠如其言,則「色斯」二句亦當爲逸詩矣。說甚新巧,附此質宏通者云云。此真讀書得間之言,存之以備一說。
【考證】困學紀聞:唐棣與常棣不同,致堂謂「偏其反而」卽詩常棣篇,孔子刪而不取,恐誤。李時珍本草綱目:陸璣以唐棣爲郁李,誤也。郁李乃常棣,非唐棣也。四書稗疏:詩傳:「唐棣,思賢也。」既刪之後,詩尚未逸,唯毛傳失傳耳。既爲思賢之詩,則子曰:「未之思也」,亦言其好賢之未誠。「夫何遠之有」,言思之誠而賢者自至耳。義既大明,則漢人以偏反爲反經合權之邪說不攻而破矣。劉氏正義:陳奐毛詩疏謂爾雅當作「唐棣,棣。棠棣,栘。」以棣之名專屬唐棣,而以常棣爲棣之類。若然,則此注所云:「唐棣,栘」,「栘」字亦「棣」之誤矣。陳疏又云「說文:『栘,棠棣也。棣,白棣也。』『棠』當作『常』。爾雅邢疏引陸機義疏云:『許慎曰:白棣樹也,如李而小,如櫻桃正白,今宮園種之。又有赤棣樹,亦似白棣,葉如刺榆葉而微圓,子正赤,如郁李而小,五月始熟,自關西、天水、隴西多有之。』案元恪謂白棣以實白而得名,赤棣如郁李,其實正赤,郁李一名奥李,一名雀李,一名車下李,爲棣之屬。乃論語邢疏引義疏云:『唐棣,奥李也,一名雀李,亦曰車下李,所在山皆有,其華或白或赤,六月中熟,大如李子可食。』此與齊民要術引豳風七月篇義疏『鬰樹高五六尺,實大如李,赤色,食之甜』正同。則論語疏引『唐棣』必是『常棣』之誤。小雅之常棣、七月之鬰皆卽赤棣歟,而非此唐棣也。」案陳說是也。郭注爾雅,以唐棣似白楊。郝氏懿行義疏引牟願相說:「卽今小桃白,其樹高七八尺,其華初開反背,終乃合併,但其樹皮色紫赤,不似白楊耳。」牟氏此說得之目驗,與許慎所稱白棣當無異矣。
【集解】逸詩也。唐棣,栘也,華反而後合,賦此詩者,以言權道反而後至於大順也。思其人而不得見者,其室遠也,以言思權而不得見者,其道遠也。
按:集解此合上章爲一章,朱子分之,今從朱子。
【集注】唐棣,郁李也。「偏」,晉書作「翩」,然則「反」亦當與「翻」同,言華之搖動也。而,語助也。此逸詩也,於六義屬興,上兩句無意義,但以起下兩句之辭耳。其所謂爾,亦不知其何所指也。
【餘論】黃氏後案:何解以此連上爲一章,北宋諸儒多從之。蘇子瞻以詩爲思賢不得之辭,別分一章。據潛夫論實貢篇:「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忠良之吏,誠易得也,顧聖王欲之不爾。」是王節信之意,以此詩傷賢人之難見也。唐棣之花,先開後合,偏與凡華相反,比賢者之先散處,與衆不同。與上當別爲一章也,朱子分此別爲一章固是,而謂上兩句無意義,則作詩必無此體例,且作論語者何故引此無意義之句乎?近時申注者謂華容翩翩搖動,以無情之物而有情,以比人之有思,兩句非全無意義。但既從朱子之解,謂夫子借詩語而反之,則引下二句詩已足矣,而上二句究成贅語。論語稽:詩之逸者散見於大戴禮記、韓詩外傳與荀子諸篇,又諸子之書皆有之,乃孔子後逸之,非孔子刪之也。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考異】釋文:「未」,或作「末」者非。惠棟校謂與檀弓「末之卜也」句法同。皇本「有」下有「哉」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夫何遠之有」下有「哉」字。
【音讀】經讀考異:近讀「未之思也」句絕,釋文:「一讀以『夫』字屬上句。」據古人釋詩之詞,多以「夫」字屬句末。左傳僖二十四年:「詩曰:『彼己之子,不稱其服。』子臧之服,不稱也夫。」宣十二年:「詩曰:『亂離瘼矣,爰其適歸。』歸於怙亂者也夫。」成八年:「詩曰『愷愷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襄二十四年:「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有德也夫。『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有令名也夫。」中庸:「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皆是。則釋文當以後一讀爲是。
按:晉書王祥傳云:「祥疾篤,遺令訓子孫,終之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是此種讀法自晉已然,其來已久。經云「未之學也」,又云「夫何憂何懼」,不乏文例,似無更改之必要也。
【集解】夫思者當思其反,反是不思,所以爲遠也。能思其反,何遠之有,言權可知,惟不知思耳,思之有次序,斯可知矣。
【集注】夫子借其言而反之,蓋前篇「仁遠乎哉」之意。程子曰:「聖人未嘗言易以驕人之志,亦未嘗言難以阻人之進,但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此言極有涵蓄,意思深遠。」
【餘論】論語稽求篇:「唐棣」二節,舊本與「可與共學」節合作一章,其又加「子曰」者,所以別詩文也。但其義則兩下不接,惟何平叔謂偏反喻權,言行權似反而實出於正,說頗近理,然語尚未達。予嘗疏之云:夫可立而未可權者,以未能反經也。彼唐棣偏反,有似行權,然而思偏反而不得見者,慮室遠也。思行權而終不行者,慮其與道遠也。不知無慮也,夫思者當思其反,反是不思,所以爲遠,能思其反,何遠之有。蓋行權卽所以自立,而反經正所以合道,權進於立,非權不可立也。嘗讀王祥傳,知祥以漢魏遺老,身爲三公,而卒預晉禪,心嘗愧恨,雖不奉朝請,不立殿陛,而終不自安。故於臨歿時遺言囑後,使不澣濯,不含斂,不沐棺槨,不起墳塋,家人不送喪,祥禫不饗祀。雖不用古法,而反經行權,期合於道,故既以孝弟信讓通囑之,而終之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此正取唐棣是篇以反作正之一證也。漢尚經學,卽休徵盛德不以學見,然猶能引經酌古,一準師說如此。今人德不及休徵,而言學則鹵莽自用,動失古意,盍亦取是文一再思之?漢儒以反經合道爲權,此正本夫子偏反喻權之意,且亦非漢後私說,在前此已有之。公羊傳曰:「權者何?權者,反乎經者也。反乎經然後有善也。」反經之語實始於此。其後相習成說,著爲師傳,然皆本夫子是語。如後漢周章傳云:「孔子稱『可與立,未可與權』,權也者,反經者也。北周宇文護論云:『孔子云:「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夫道者,率禮之謂也。權者,反經之謂也,六季儒說相似不改,惟唐陸贄論替換李楚琳狀有云:權之爲義,取類權衡。衡者,秤也。權者,錘也。故權在于衡,則物之多少可準。權于於事,則義之輕重不差。若以反道爲權,以任數爲智,歷代之所以多喪亂而長姦邪,由此誤也。』此不過一時一人有爲之言。據贄本論以權衡立義,亦正是相反之物。衡者,平也。錘者,垂重之器也。然不垂重,則衡不得平。衡者,正也。錘者,偏掎之物也。然不偏掎,則衡不得正。謂垂重偏掎所以求平正則可也,謂錘卽平正,非垂重偏掎之物則不可也。若謂權卽是經,是錘卽衡矣。故淮南子曰:「溺則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不然也。」此權之所設也。故孔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夫惟以捽父名君爲非常之事,故惟於溺與祝時一偶施之。毛詩:「不思其反,反是不思。」陽固嫉邪詩:「反是不思,維塵及矣。」皆「未之思也」之注。若相反之思。則王符潛夫論有云:「夫長短大小,清濁疾徐,必相應也。然攻玉以石,洗金以鹽,濯錦以魚,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賤理貴,以醜化好者矣。智者棄短而取長,則才可致。賢者激濁以見清,則士可用。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此正以貴賤、好醜、長短、清濁相反而實相成處見思反之意。四書辨疑:注言上兩句無意義,而於下兩句亦無明說,非特「爾」不知何所指,「室」亦不可知也。又解下文「未之思也」之一節,以爲夫子借其言而反之,蓋前篇「仁遠乎哉」之意。若以此意與前後通說,義益難明。自漢魏以來,解論語者多矣,此章之說,皆莫能明,然亦未有言其可疑而不說者。惟王滹南直謂必不可通,予意亦然。
按:此章文極費解。誠如王氏滹南之說,北宋以前多從何解,以此連上爲一章。清初毛西河、劉寶楠仍主之。自東坡始以爲思賢不得之辭,別分一章,朱子從之,而不用其思賢之說。馮氏厚齋曰:「古人說詩不必其本指也。詩人之指,謂思其人室邇人遠爾,夫子謂道不遠人,思則得之,故反詩人之言以明之也。」蓋卽本集注之旨。竊謂此章止是發明思之作用,與反經合權無涉。孟子深得夫子之意,故提出此一字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自宜別爲一章,後儒紛紛曲說無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