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釋:憲問篇 ●程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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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集釋卷二十八
憲問(上)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考異】皇疏:問孔子進仕之道也。顏淵、子路學優宜仕,故憲問次於子路。憲既問仕,因舉時不可仕之君,故以衛靈公次憲問也。翟氏考異:侃敘篇次,自云受自師業。問恥之恥,似說爲仕,而經文仍止作「恥」,疏亦不以仕爲義。侃所宗凡十三家,此或其一家之別傳,故但存其說,不遽易其文邪?史記引此章文,「憲」作「子思」,「邦」作「國」。又下引「子思曰克伐怨欲」云云,合下文爲一章。
【考證】趙順孫四書纂疏:憲問恥,不書姓而直書名,其爲自記之證一也。他章夫子稱弟子則名之,曾子、有子、冉子門人之所記則以子稱,非其師者皆稱字,如原思爲之宰,亦以字稱。而此書名,其爲自記之證二也。下章問克伐怨欲不行,不別起端而聊書之,其爲自記之證三也。論語稽求篇:集注謂此篇疑原憲所記,以憲字子思,此不稱思問而稱憲問,自謙故也。但記者例稱字,然亦有偶稱名者,如篇中南宮適問孔子,季氏篇陳亢問於伯魚,子罕篇牢曰子云類。據史記適字子容,家語亢字子禽,牢字子張,則皆稱名可驗也。又他宰予晝寢,而求也爲之聚斂,皆記者文。若憲見他書,記事亦多稱名,如檀弓「仲憲言於曾子」,仲憲卽原憲也。又史記「原憲亡草澤中。子貢相衛,結駟連騎,過謝原憲」,家語作「原憲隱居衛,子貢結駟連騎而見原憲」,皆子貢稱字,獨憲稱名,豈皆憲自記耶?
按:朱子謂此篇疑憲所自記是也。論語記諸弟子皆稱字,憲字子思,此不記子思問而記憲問,故朱子云然。毛氏好與集注爲難,然陳亢、南宮適、宰予皆係以氏,求也、牢曰則紀事紀言,非問辭,且皆有上文,故當從朱注。
【集解】孔曰:「穀,祿也。邦有道,當食其祿也。君無道,而在其朝食其祿,是恥辱也。」
【集注】憲,原思名。穀,祿也。邦有道不能有爲,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憲之狷介,其於邦無道穀之可恥固知之矣,至於邦有道穀之可恥則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問而並言之,以廣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進於有爲也。
【餘論】論語偶記:泰伯篇:「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此言邦有道穀,正是不貧且賤,何反爲恥?惟邦無道穀,則是富且貴,所以可恥。故泰伯篇兩加「恥也」字,是明爲二事俱可恥,憲問恥,於「邦有道穀」下無「恥也」一語,明惟邦無道穀爲可恥,孔注近是。而集注以爲皆可恥,不知所本也。潘氏集箋:泰伯篇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則邦無道而穀固爲可恥,至於邦有道當以貧賤爲恥,穀又何所恥者?竊謂夫子言恥,當主邦無道穀說,蓋以憲爲宰辭祿,卽邦有道亦恐有不食其祿者,故詔以邦有道穀,而惟當邦無道乃爲可恥耳。否則以泰伯篇文例推之,則邦有道穀亦宜有「恥也」字,何獨於邦無道穀言恥乎?黃氏後案:據孔注有道時以功詔祿,君子受祿不誣,無可恥也。史記弟子列傳云:「孔子卒,原憲亡在草澤中。」本經又云:「原思爲宰。」出處合乎聖人,能事斯語矣。又史記遊俠傳:「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則原子亦聖門一大宗也,不可輕貶矣。四書改錯:原思學不足有爲,在諸書並無考據,惟論語記原思爲宰,係夫子所使。向使果無用,果不足有爲,則此一恥在夫子矣。況素餐二字,則正與與粟九百,不聽其辭相對照。思本不素餐,而夫子強之餐。思以素爲恥,而夫子必使之無恥,此是何故?且思之狷介,原屬有爲,所謂人有不爲而後可以有爲者,與道學清班徒食月進者不同。吾不知清班授餐亦曾做一事與否?乃朱氏語類又曰:「原思只是一個吃菜根的人,一事也做不得。」聞之宋人汪氏有云:「人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此言在朱氏嘗稱之,且引其言入小學中。而獨於思,則人咬菜根可做百事,思獨不可做一事,是直視聖門流品在十丐下,其不當與儕輩相齒序且十百倍也。又且宋儒極抑聖門,而於此節則原情者多。如范淳夫謂原思不受非分之祿,能事斯語,故以告之。尹和靖謂原思甘貧守道,可以語此。尚皆和平。然則朱氏刻薄矣。
【發明】四書近指:不論有道無道,貪祿不休,是必有苟且之術,故君子羞其用心,恥之於人大矣。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爲仁矣?」子曰:「可以爲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考異】史記引子思曰,合上文爲一章。集注考證:章首無起語,蓋冒上憲問字,一時並記二問。史記弟子列傳、三國志鐘離牧傳注引經「矣」作「乎」。
【集解】馬曰:「克,好勝人。伐,自伐其功。怨,小忌怨也。欲,貪欲也。」包曰:「四者行之難,未足以爲仁。」
按:史記集解引注包曰作鄭曰。
【唐以前古注】皇疏:仁者必不伐,不伐必有仁。顏淵無伐善,夷齊無怨,老子曰「少私寡欲」,此皆是仁也。公綽之不欲,孟之反不伐,原憲蓬室不怨,則未及於仁,故云不知也。
【集注】此亦原憲以其所能而問也。克,好勝。伐,自矜。怨,忿恨。欲,貪欲。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謂難矣。仁則天理渾然,自無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
【餘論】阮元論仁篇:此但能無損於人,不能有益於人,未能立人達人,所以孔子不許爲仁。論語補疏:董子論仁曰:「其事易,此孔子之恉也。我欲仁,斯仁至矣。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皆以仁爲易也。故易傳云:易則易知,簡則易從。」呂覽察微云:「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讓不取金,不伐不欲也,而贖人之路遂窒。孟子稱公劉好貨,太王好色,與百姓同之,使有積倉而無怨曠。孟子之學全得諸孔子,此卽己達達人、己立立人之義。必屏妃妾,減服食,而於百姓之饑寒仳離漠不關心,則堅瓠也。故克伐怨欲不行,苦心潔身之士,孔子所不取。不如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卽因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絜矩取譬,事不難而仁已至矣。絕己之欲,而不能通天下之志,非所以爲仁也。
【發明】焦氏筆乘:克、伐、怨、欲不行焉,夫子嘆其難,不許其仁。世謂不行爲守,仁爲化,由守斯可化,殆非也。率是道也。如靈龜曳尾於塗,拂跡跡生,而豈求仁之路哉?語云:能一情者可以成德,能忘一情者可以契道,制情者絕之始萌也,然制情情存,第不造於惡而已。忘情者情未萌也,情既不萌,忘何所忘,情忘心空,道將來契,斯孔門之所謂仁矣。筆麈:孔門之教雖權,然亦有圓頓,實教則惟顏子一人當之。夫人無始以來,執我不舍,而一日克己復禮,非頓而何?天下亦大矣,差別之相,何所不有,而一念克復,天下歸仁焉,非圓而何?觀吾與回言終日,及於吾言無所不說,則有不勝紀者矣。而見論語者僅僅止此想此問答於衆中,故紀之,而衆人所不得聞如此類者固尚多也。後世遂以論語皆漸修平實語,而以圓頓一着甘讓與釋氏,謂孔門無此。不知朝聞夕死,複是何物,愚矣哉!反身錄:克、伐、怨、欲不行,猶禦寇然,寇之竊發,多由主人昏寐。主人若醒,寇自不發,何待於禦。又曰:學問要識本體,然後好做工夫。原憲不識仁體,而好言工夫,用力雖勞,終屬安排。治病於標,本體何在。問本體。曰:爲克、伐、怨、欲者誰乎?識此斯識本體矣。昔羅近溪先生見顏山農,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動心。顏不許,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體仁?」顏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燃,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時如大寐得醒,此方是識仁。原憲直以克、伐、怨、欲不行爲仁固不是,然憲雖不識仁體,猶能力做工夫,能制克、伐、怨、欲於不行。吾人當其或克、或伐、或怨、或欲時,亦能痛懲力窒,制其不行乎?程子云:「七情之發,惟怒爲甚。能於怒時遽忘其怒,其於道思過半矣。」吾人心體之累,克、伐、怨、欲爲甚。若能於克、伐、怨、欲時一覺卽化,使心體無累,其於仁思過半矣,未可藉口不行爲非仁,而缺卻制之工夫也。大凡人之好勝由心不虛,誠虛以處己,自與物無競。矜伐多由器小,器大則萬善皆忘,何伐之有?怨生於不知命,知命則安命聽天。欲生於不知足,知足則淡然無欲。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爲士矣。」
【考證】左僖三十三年傳:懷與安,實敗名。吳英經句說(劉氏正義引):士初生時,設弧於門左,爲將有事於四方也。膂力方剛,經營四方,士之志也。若繋戀所居,乃偷安而無意人世者,故孔子警之。
【集解】士當志道不求安,而懷其居,非士也。
【集注】居,謂意所便安處也。
【發明】反身錄:士若在身心上打點,世道上留心,自不屑區區躭懷於居處。一有繋戀,則心爲所累,害道匪淺。居天下之廣,居則隨遇而安,必不縈念於居處,以至飲食衣服之類。凡常人意所便安處,舉無以動其中,斯胸無一點塵,不愧爲士。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考異】後漢書馮衍傳注引論語曰:天下有道,危言危行。皇本「孫」字作「遜」。孟子弔滕章章指述文作「遜」。後漢書第五倫傳郭太傅兩注皆作「遜」。
【考證】春秋繁露楚莊王篇:義不訕上,智不危身,故遠者以義諱,近者以智畏。畏與義兼,則世逾近而言逾謹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辭。以故用則天下平,不用則安其身,春秋之道也。戴望論語注:正行以善經,言孫以行權。
黃氏後案:危訓厲,謂自嚴厲也。危訓高峻,義見禮緇衣。言不危行,行不危言,彼說不危,此說危,朱子仍用禮注者:意謂高於俗也。廣雅:「危,正也。」王氏疏證引此經,於義尤長。言遜者,不正說己意,順人之義而婉道之也。
按:危字有厲、高、正三訓,當以廣雅訓正義較長。
【集解】包曰:「危,厲也。邦有道,可以厲言行也。」何曰:「孫,順也。厲行不隨俗,順言以遠害。」
【唐以前古注】後漢第五倫傳注引鄭注:危,猶高也。據時高言高行者皆見危,故以爲諭也。皇疏引江熙云:仁者豈以歲寒虧貞松之高志?於其言語可以免害,知志愈深。孔子曰:「諾,吾將仕矣。」此皆遜辭以遠害也。
【集注】危,高峻也。孫,卑順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變也,至於言則有時而不敢盡,以避禍也。然則爲國者使士言孫,豈不殆哉!
【餘論】論語石洞紀聞:行無時而不危,所謂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言有時而或孫,所謂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四書詮義:言孫非畏禍也,賈禍而無益,則君子不爲矣。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亦時中之道也。劉氏正義:漢明之末,學者知崇氣節,而持之過激,釀爲黨禍,毋亦昧於遠害之旨哉!
【發明】論語稽:邦無道,則當留有用之身匡濟時變,故舉動雖不可苟,而要不宜高談以招禍也。漢之黨錮、宋之元祐黨、明之東林黨,皆邦無道而言不孫者也。以此章言之,豈聖人之所許哉!故韓魏公謂石介爲怪鬼,而周順昌者流亦識者所不取也。論語意原:孫非諛說詭隨之謂,不訐直以取禍也。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考異】北史裴俠傳「仁者必勇」,無「有」字。又李苗傳論「仁必有勇」,無「者」字。南史范岫傳論「仁者有勇」無「必」字。
【集解】德不可以億中,故必有言。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殷仲堪云:修理蹈道,德之義也。由德有言,言則末矣,末可矯而本無假,故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也。誠愛無私,仁之理也。見危授命,若身手之相救焉,存道忘生,斯爲仁矣。若夫強以肆武,勇以勝物,陵超在於要利,輕死元非以爲仁,故云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又引李充云:甘辭利口,似是而非者,佞巧之言也。敷陳成敗,合連縱橫者,說客之言也。淩誇之談,多方論者,辨士之言也。德音高合,發爲明訓,聲滿天下,若出金石,有德之言也。故有德必有言,有言不必有德也。陸行而不避虎兕者,獵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鋒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順大難而不懼者,仁者之勇也。故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集注】有德者和順積中,英華發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給而已。仁者心無私累,見義必爲,勇者或血氣之強而已。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異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考異】論語釋文:「適」本又作「括」。史記弟子傳作「南宮括」。說文解字:𢏗,從弓,幵聲。論語曰:「𢏗善射。」郭忠恕法簡:「羿」,古文爲「𢏘」,見古尚書。邢疏:左傳言寒浞因羿室生澆,澆卽奡也。志轉字異,故彼此不同。說文解字「豷」字下引春秋傳「生敖及豷」,敖亦卽奡。困學紀聞:說文:「奡,嫚也。」引虞書「若丹朱奡」。論語「奡盪舟」。書有「罔水行舟」之語,則奡盪舟者恐卽丹朱。翟氏考異:漢志考證曰:「說文引論語奡湯舟。」今檢說文「湯」下、「舟」下俱未引經,惟「奡下引之,自爲盪字。志考、紀聞同爲王氏書,紀聞亦云盪,則志考所述,當是偶誤。
史記弟子傳作「上德哉」古史亦作「上」。
【音讀】潛夫論五行志引南宮適言作「俱不得其死也」。通鑑前編:子何子以「死」字句。集注考證:俗連「然」字句者非。「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言於未死之前,期辭也。此述二人於既死之後,斷辭也。「然」字喚起下文,便見得尚德之意。湛淵靜語:論語「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當點,「然禹稷」云云是句。卻與「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不同。李豫亨推蓬寤語:以此「俱不得其死」爲句,不當如「由也不得其死然」例。蓋由也未然,而羿奡則已然也。翟氏考異:集解于「然」字下注,王逸離騷章句引文亦以「然」字絕句,先儒所讀,未可遽訾其俗。四書辨證:集解曰「然猶焉也」,「然」字絕句。王逸離騷章句引文亦然。「然」字絕句,由來久矣,至潛夫論五行志引文則「然」作「也」字。
【考證】吳仁傑兩漢刊誤補遺:上文云「無若丹朱傲」,下文云「傲虐」,傲雖凶德,一言足以盡之,何至申言之乎?陸德明音義於「丹朱傲」云:「字又作奡」。乃知丹朱、奡爲兩人名。朋淫云者,指此兩人言之。南宮適言奡盪舟,則罔水行舟之事是已。奡在禹前,故禹舉之以戒舜,南宮舉之,亦先羿奡而後禹稷也。日知錄:竹書紀年:「帝相二十七年,澆伐斟鄩,大戰於濰,覆其舟,滅之。」楚辭天問:「覆舟斟鄩,何道取之?」正謂此也。漢時竹書未出,故孔安國以爲陸地行舟,而後人因之。古人以左右衝殺爲盪陳,其鋭卒謂之跳盪,別帥謂之盪主。盪舟蓋兼此義,與蔡姬「乘舟盪公」者不同。四書稗疏:集注陸地行舟之說,蓋自古相傳之譌也。行舟於水者,非力能運之,水本流動,舟寓於上,浮泛而無留勢,故一夫之力,徑寸之楫,可轉萬斛之艦,因其便也。陸地澀滯,物居其上則止,推移之者,必自外旁撼,足趾撐地,而後得施其力。今以一人立於方尺木板之上,而以稿楫撐之,力盡篙折,未有毫釐移動之理。舟雖至輕,視方尺之板猶數百倍也。奡力卽百倍於人,至無所施力之處,亦將何以措手足乎?凡人之力,皆生於足,扛鼎曳牛,必堅立而後得勝,足力愈猛,則足之所履愈堅,是將百奡千奡,徒增舟勢之安耳。按盪者,搖盪以行也。初未嘗有在陸地曰盪,在水則否之辨,盪舟何知在陸?春秋傳言蔡姬盪舟,豈蔡姬亦有神力耶?然則所謂盪舟者,謂能棄舟以水戰也。古有陸兵無水師,黃帝阪泉,後啓甘扈,皆平地決戰也。奡助羿爲亂,肆暴於東海之濱,始作水戰,以殘過戈困鄩灌。盪舟之義,甚爲明著。陸地之云,既事理所必無,其爲怪妄,與羿射九日等,注聖人之言者所必芟也。陔餘叢考:寒浞子名澆,左傳並不言奡,孔氏特以聲相近,遂據以釋奡。按集韻澆雖有奡音,以爲寒促子;王逸注楚辭亦引論語「澆盪舟」,此皆因孔注而依附之。而澆之盪舟,不見所出。陸德明音義於「丹朱傲」云:「字又作奡。」蓋古字少,傲、奡通用。宋人吳斗南因悟卽此盪舟之奡,與丹朱爲兩人也。若作傲慢之傲,則既云「無若丹朱傲」矣,下文何必又曰「傲虐是作」乎?罔水行舟,正此陸地行舟之明證。此說可謂鐵板注腳。然則所云善射之羿,或亦指唐時之羿,未可知也。論語後錄:古之稱羿者有三,稱奡者有二。帝嚳射師,一羿也。堯時十日並出,射九日而落之,一羿也。有窮國君,一羿也。說文解字有「羿」,又有「𢏗」。「𢏗」下引此文,許君說古文論語,引作「𢏗」,是古論作「𢏗」。於「羿」下又云:「古諸侯。一曰射師。」射師卽𢏗,是許君亦未定從。作「羿」者,其爲今文論語歟?堯之子丹朱,一奡也。寒浞之子,一奡也。古者「奡」與「傲」通,亦與「澆」通。書曰:「無若丹朱傲,罔水行舟,朋淫於家。」管子曰:「若傲之在堯。」此皆堯之子,「奡」則作「敖」。寒浞之子,春秋傳作「澆」。竹書紀年:「帝相二十七年,澆伐斟鄩,大戰於濰,覆其舟,滅之。」楚辭天問所謂「覆舟斟鄩,何道滅之」者是也,亦作「澆」。孔安國注此,謂奡能陸地行舟,爲夏後少康所殺。考之經典,少康所殺之奡,有覆舟,無盪舟,若云盪舟爲陸地行舟,則以罔水行舟傳之爲合。四書辨證:覆舟固奡事,而覆與盪不同。書言罔水行舟,非必古無是事者。孔傳亦作陸地行舟解,蔡傳言如奡盪舟之類,可以互觀而知矣。孟子「從流上而忘反」,章句引書「罔水行舟」釋之,則所謂盪舟,亦是水涸,必挽舟以行,至於漫遊無度,以亡其身。四書典故辨正:逢蒙殺羿之羿,乃是有窮之君,春秋傳所謂「家衆殺之」者。堯時之羿,淮南子稱其有功於天下,死爲宗布,人皆祀之,無不得其死之說。傲之爲奡,古字通用。說文:「奡,嫚也。」引書「若丹朱奡」,並不是人名。至南宮適之問,意本在禹稷,故語分賓主,非以時代先後爲序也。斗南既以丹朱、奡爲兩人,指爲羿奡之奡;王伯厚又疑論語「奡盪舟」卽指丹朱,總以「罔水行舟」之語而傳會之。不知盪舟與罔水行舟本是兩事。鄭康成曰:「丹朱見洪水時人乘舟,今水已治,猶居舟中,使人頟頟推行之。」此丹朱罔水行舟之事,卽孟子「從流忘反」之義也。竹書:「帝相二十七年,澆伐斟鄩,大戰於濰,覆其舟,滅之。」此奡盪舟之事,卽古人以左右衝殺爲盪陣之義也。孔氏於尚書、論語俱以陸地行舟解之,遂啓後誤。夫丹朱非不得其死者,而謂奡卽丹朱,豈可通乎?經學巵言:丹朱與傲是二人。敖卽象也。帝繋曰:「瞽叟產重華及產象敖。」象爲人傲很,因以爲號,若共工稱康回,鮌稱檮杌之比。漆書古文作「奡」,論語「奡盪舟」,卽所謂罔水行舟者也。自注:「管子曰:『若傲之在堯。;劉景昇與袁譚書曰:『昆弟相嫌,未若重華之於象敖。;」劉氏正義:左襄四年注以奡爲澆甚是。而云陸地行舟,似假書益稷所云「罔水行舟」語附合之,此則誤解書及論語之義矣。梁氏玉繩漢書古今人表考不從吳氏王氏之說,謂澆、奡、傲三字古多通借,則以論語之羿奡卽人表所載第九列之羿浞奡也。今案象固稱敖,然堯典言「象傲克諧」則象後亦感化爲善,故封之有庳,富貴終身,何爲有不得其死之事?則知孔說亦誤也。論語竢質:𢏗篡夏自立,爲寒浞所殺。許君云「少康滅之」者,左襄四年傳:「浞因羿室生澆及豷。」又云:「少康滅澆於過,後杼滅豷於戈,有窮由是遂亡。」有窮本夷𢏗之國,少康滅有窮,故云少康滅之也。今經典相承作「羿」,而「𢏗」字廢矣。奡之盪舟,紀年偽書不足據,左襄四年及哀元年傳伐斟鄩者,澆也。及天問「覆舟斟鄩」,與此文三文相參,奡卽是澆也,蕩舟卽是覆舟信矣。康有爲論語注:說文羿爲帝嚳射師,天問稱堯時十日,羿射九日而落之,孟子稱逢蒙殺之者,說文引虞書「若丹朱奡」。論語「奡盪舟」,陸德明述之同,卽此管子曰「若敖之在堯」,書稱「罔水行舟」是也。或疑爲奡卽象傲,如鮌稱檮杌,與丹朱爲二人,則盪舟無據,益滋訟耳。若偽左傳有羿篡夏、浞篡羿,而浞子澆滅斟尋,靡復夏事,皆劉歆據竹書、天問偽竄入之,一發之於襄四年,再證之於哀元年。按史記夏本紀云:「仲康崩,子相立,相崩,子少康立。」若有一朝中亡之事,史遷豈有不知?譬如王莽篡漢,而作史者但書平帝崩,光武立,雖極空疏,必無此理。孟子稱羿爲逢蒙殺,非浞也。諸傳注之說,因此紛亂,皆不足信據也。
按:竹書發現在晉武帝之世,劉歆何從豫見之?康氏之說非也。奡,漢時本有作澆者。楚辭天問王逸注:「澆,古多力者也。論語曰:『澆盪舟。;」則偽孔以奡爲澆,亦有所本。羿,古射官名,後以官爲氏。此章羿奡有堯時人、夏時人二說,然自不得其死之一點言之,仍以夏之羿奡說較爲有據。此等處止宜闕疑。
【集解】孔曰:「適,南宮敬叔,魯大夫。羿,有窮國之君,篡夏後相之位。其臣寒浞殺之,因其室而生奡。奡多力,能陸地行舟,爲夏後少康所殺。此二子者,皆不得以壽終焉。」馬曰:「禹盡力於溝洫,稷播百穀,故曰躬稼。禹及其身,稷及後世皆王。適意欲以禹稷比孔子,孔子謙故不答也。」孔曰:「賤不義而貴有德,故曰君子。」
【唐以前古注】皇疏:古有一人名羿而善能射,故云羿善射。淮南子云:「堯時有十日並出,草木燋枯。堯命羿令射之,中其九日,日中烏皆死焉。」奡者,古時多力人也。盪,推也。舟,舩也。能陸地推舟也。
按:皇疏不用孔義,疏與注異。
【集注】南宮適,卽南容也。羿,有窮之君,善射,滅夏後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殺羿而代之。奡,春秋傳作澆,浞之子也,力能陸地行舟,後爲夏後少康所誅。禹平水土,暨稷播種,身親稼穡之事。禹受舜禪而有天下,稷之後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適之意蓋以羿奡比當世之有權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適之言如此,可謂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與,故俟其出而讚美之。
【餘論】黃氏後案:據馬氏解、朱子注,夫子不答是自謙。尚德一贊,贊其心卽贊其言也。謝顯道謂當時必有首肯意,非直不答。陸子靜謂默當於此心,可以不答。洪景盧謂南宮適言力可賤而德可貴,其義已盡,無所可答。何子恭、王會之、金吉甫謂以「然」字屬下讀,意已分明,不須答。數說略異,其不譏駁南宮之言則同也。語錄載朱子之言云:「報應有時不然,所以不答。」又以君子爲其所當爲,不計其效,故不答。又於或問有罕言命之說。信如是,則南宮之言猶疏,而尚德一贊,豈贊其出時之別有悟心乎?此說之不可從,陸稼書已詳辨之矣。式三謂週末權姦自矜智術可以奪命,孰不爲羿爲奡,豈知惡積必至滅身,祈命必在用德。南宮之問,夫子之贊,非聖賢之顯言命以明報效之必然乎?世或行道而凶、違道而吉者,此數之變而不可爲常。常者多且久,變者少且暫,以少且暫之變而遂言命數不足憑,豈其然乎?荀子榮辱篇曰:「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汙漫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徐偉長中論修本篇曰:「施吉報凶謂之命,施凶報吉謂之幸。然行善而獲福者猶多,爲惡而不得禍者猶少。總夫二者,豈可舍多而從少也。」讀此經而參以荀徐之言,學者可以無疑。後世如秦,如魏晉,如前、後五代,有天下而祚甚促,皆可類推矣。或曰:言禍福而推本天道是矣,而與釋氏果報之說得毋同乎?曰:積慶積殃,聖經昭昭,儒者豈得異議?且釋氏言輪回,以果報在前生後生,其說爲人所不見。此經則據其可見者耳。人之前生爲祖父,後生爲子孫,是以天之報應或在其身,或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羿子死窮門,禹子孫繼世有天下,稷越千餘年有天下,此正人之可見可據者耳。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考異】舊唐書魏徵疏引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
【集解】孔曰:「雖曰君子,猶未能備。」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袁氏云:此君子無定名也。利仁慕爲仁者不能盡體仁,時有不仁一迹也。夫,語助也。小人性不及仁道,故不能及仁事者也。筆解:韓曰「仁當爲備字之誤也。豈有君子而不仁者乎?既偁小人,又豈求其仁耶?吾謂君子才行或不備者有矣,小人求備,則未之有也。」
【集注】謝氏曰:「君子志於仁矣,然毫忽之間,心不在焉,則未免爲不仁也。」
【餘論】陳埴木鐘集:君子容有不仁處,此特君子之過耳,蓋千百之一二。若小人本心既喪,天理已自無有,何得更有仁在?己自頑痺如鐵石,亦無醒覺之理,甚言小人之不仁也。此木軒四書說:非謂雖有不仁不害爲君子,正見此心須臾有間便是不仁,爲君子者豈可一息放下。若小人則純是私欲,無緣得其悔悟,故絕之嚴。
【發明】四書困勉錄:小人而仁,卽使真心發見,亦隨見隨滅,故曰未有,此甚言人之不可流入於小人,流入於小人,遂有江河不反之勢。總見從仁而至不仁易,從不仁而至仁難,其儆人意最爲深切。論語稽:君子偶不仁,無害其爲君子。小人偶或仁,終見其爲小人。況小人之仁,其暫也,其迹也,而其心則斷斷然不仁矣。此聖人示人以觀人之法也。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考異】白虎通諫諍篇:愛之,能無勞乎?忠焉,能無誨乎?鹽鐵論授時章:忠焉,能無悔乎?愛之,而無勞乎?
【考證】經義述聞:呂氏春秋孟夏紀「爲天子勞農勸民」,高注:「勞,勉也。」謂愛之則當勸勉之也。勉與誨義相近,故勞與誨並稱。鹽鐵論授時篇:「縣官之於百姓,若慈父之於子也。忠焉,能勿誨乎?愛之,而勿勞乎?」白虎通義諫諍篇:「臣所以有諫君之義何?盡忠納誠也。論語曰:『愛之云云。;」(勿作無)自注:「小雅隰桑篇『心乎愛矣,遐不謂矣;,箋曰:『謂勤也。孔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襄二十七年左傳:「子產賦隰桑。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杜注曰:「趙武欲子產之見規誨。」劉氏正義勞當訓憂。淮南精神訓「竭力而勞萬民」,氾論訓「以勞天下之民」,高誘注並云:「勞,憂也。」正此處確詁。四書偶談:誨以師道,言父師一例。孟子曰「教人以善謂之忠」,卽此處忠字注腳。
【集解】孔曰:「言人有所愛,必欲勞來之。有所忠,必欲教誨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愛之不能不勞心,盡忠不能不教誨。
【集注】蘇氏曰:「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忠而勿誨,婦寺之忠也。愛而知勞之,則其爲愛也深矣。忠而知誨之,則其爲忠也大矣。」
【餘論】黃氏後案:據孔注,慰勞之道不可已,規誨之道不可缺,明二者之互用也。白虎通諫諍篇引經蓋用孔注。臣之於君,忠愛兼盡,慰勞納誨互用也。詩隰桑箋引經言愛之則勤思之,禮表記引詩爲忠臣納誨之道,亦指賢臣言也。集注引蘇說,不指言倫類中之何屬。輔漢卿申蘇,以慈父忠臣分言,今皆本之。戚鶴泉又據孟子教人以善謂之忠,以誨爲師之誨子弟,父師一例。諸說各異。四書蒙引:愛不但父之愛子,兄之愛弟,士愛友,君愛臣民,師愛弟子,亦有如此者。忠不但臣之忠君,子亦有盡忠於父處。士亦有盡忠於友處,凡爲人謀亦有盡其忠處,但不必貫忠愛而一之也。
○子曰:「爲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裏子產潤色之。」
【考異】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爲於子羽,且使多爲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集注考證:左傳所記與此章相先後,當以夫子言爲序。劉氏正義:「裨」,鄭本作「卑」,見羣經音辨𠂈部。鄭司農周官大祝注、後漢書皇后紀下注引風俗通並作「卑諶」,漢書古今人表作「卑湛」。凡作「卑」,與鄭本合,湛、諶通用字。
【考證】劉氏正義論語竢質:「裨諶、裨諶當卽一人,諶當從火作煁,毛詩傳:『煁,烓竈也。;則名竈字煁矣。」左傳於襄三十一年再見裨諶,以後但有裨竈與子產相終始,而裨諶更不見。考其論議,正是一人也。詩「卬烘於煁」,傳:「煁,烓竈也。」說文解字曰:「煁,烓也。烓,行竈也。」名竈,故字煁也。潘氏集箋:班氏爲人表時,列國諸臣當有世本可據,而以諶與竈爲兩人,恐諶非卽竈矣。況傳云裨諶能謀,不言其知天道。而竈於襄二十八年始見卽言歲棄其次,而昭十七十八年傳再請瓘斝玉瓚禳火,子產斥以焉知天道,非若諶必資謀可否者,其爲兩人無疑也。四書偶談:鄭有兩子羽,一乃穆公之子,爲人所殺,後爲羽氏官馬師。一係公孫,非公子,不在七穆之列。杜預世族譜以公孫揮入雜人內,又衛亦有行人子羽。集注考證:古語「世」字與「太」字通用,如太子亦稱世子,衛太叔亦作世叔也。釋地三續:此句當補注曰:列禦寇稱東裏多才,其被子產之流風乎?
【集解】孔曰:「裨諶,鄭大夫氏名也。謀於野則獲,謀於國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則使乘車以適野,而謀作盟會之辭。」馬曰:「世叔,鄭大夫游吉也。討,治也。裨諶既造謀,世叔複治而論之,詳而審之。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孫揮。子產居東裏,因以爲號。更此四賢而成,故鮮有敗事。」
【唐以前古注】賈昌朝羣經音辨:「裨」,鄭作「卑」。卑,婢支切。書序正義引鄭注:討論,整理。
【集注】裨諶以下四人皆鄭大夫。草,略也。創,造也。謂造爲草稿也。世叔,游吉也,春秋傳作子大叔。討,尋究也。論,講義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孫揮也。修飾,謂增損之。東裏,地名,子產所居也。潤色,謂加以文采也。鄭國之爲辭命,必更此四賢之手而成,詳審精密,各盡所長,是以應對諸侯,鮮有敗事。孔子言之,蓋善之也。
【餘論】潘氏集箋:卑氏任姓,黃帝后,見潛夫論志氏姓篇。漢書古今人表作卑湛,師古曰:「卑音脾,湛音諶。」風俗通義姓氏篇:「卑氏,鄭大夫卑諶之後。」黃氏後案:命者,聘會之書,圖於使者未行之前也。以聘禮言之,臨行之日,君揖使者進之,上介立於左接聞命,迨宰執圭以授,使者受圭垂繅以受命。其行聘之日,幾筵既設,擯者出請命,賓入升西楹西,東面致命,此所謂命,卽彼聘禮之所謂命也。左傳僖公三十六年,展喜受命於展禽以犒師,此又犒師之有命辭也。禮,使者受命不受辭,此言隨時應對,辭本無常,不可以受,而命則先時爲之也。又曰:馬注云「行人,掌使之官」者,凡行人有專官有兼職。行人之見於春秋經者凡六,皆以執書。春秋襄公十一年:「楚人執鄭行人良宵。」楚不能敵晉悼而遷怒於無罪之人也。襄公十八年:「晉人執衛行人石買。」晉不能正衛伐曹之罪而執使人也。昭公八年:「楚人執陳行人干徵師殺之。」楚不能討陳殺太子之罪而執之。傳曰:「罪不在行人也。」昭公二十三年:「晉人執我行人叔孫婼。」魯取邾,師被愬而執之,罪亦不在婼也。定公六年:「晉人執宋行人樂祁犂。」犂知難而行,納楊楯六十於趙簡子,范獻子怒而執之也。定公七年:「齊人執衛行人北宮結以侵衛。」衛侯欲叛晉卽齊,而沮於諸大夫,結請自執以成齊之盟也。凡六行人,或專官,或非專官,未可臆斷也。周官大行人掌大賓大客,小行人掌使適四方,說者謂二職不言胥史,亦是兼職。然司儀等職,平日必擇一官以統馭之,此正行人之有專職者耳。左傳桓公九年:「韓服爲巴行人。」文公四年:甯武子不答湛露、彤弓,使行人私焉。」成公七年:「巫臣通吳於晉,置其子狐庸,使爲行人於吳。」襄公四年:「穆叔不拜肆夏、文王,韓獻子使行人子員問之。」襄公二十六年:「秦鍼如晉,叔向命召行人子員、行人子朱,曰朱也當禦。」襄公二十一年:「欒盈過周,辭於行人。:定公四年:「伍員爲吳行人以謀楚。」哀公十二年:「衛人殺吳行人且姚而懼,謀於行人子羽。」此皆行人之有專職者。鄭子羽亦是專官。襄公二十四年傳:「鄭行人公孫揮如晉聘。」襄公三十一年傳:「衛襄公如楚,過鄭而聘子羽爲行人。」此其爲行人之見於傳者。昭公十八年:「鄭使行人告災於諸侯。」不言其人,或他官攝行也。襄公二十九年:「鄭伯有使公孫黑如楚。伯有曰:世行也。」則公孫黑世爲行人,蓋在子羽之前。
【發明】四書困勉錄:此章卽鄭之爲命,以見事之貴詳審,而又見能得人能用人之效。羣賢之和衷,子產之不自用,共有五意。又由爲命而推之凡事,由鄭國而推之凡爲國者。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
【考異】荀子大略篇:子謂子產惠人也,不如管仲。管仲之爲人,力攻不力義,力知不力仁,野人也,不可以爲天子大夫。翟氏考異:孔門所已論定之論語本荀卿似曾見之,故此以論子產、管仲,而並下章不可以爲大夫語攔人也。
【集解】孔曰:「惠,愛也。子產,古之遺愛。」
【集注】子產之政不專於寬,然其心則一以愛人爲主,故孔子以爲惠人,蓋舉其重而言也。
【餘論】黄氏後案:子產謂子太叔惟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所以矯子太叔懦弱之弊。刑書之鑄,不過申明已墜之法,亦不足爲子產病。子產爲政以寬仁著績,其事班班可考。夫子此言爲循吏述績,非爲酷吏解嘲也。陸稼書曰:「聖人爲政寬處常多,嚴特偶用耳。雷霆霜雪,豈天所常用乎?子產謂之惠人,亦以其寬處多耳,非謂政多嚴而心寬也。」
問子西。曰:「彼哉!彼哉!」
【考異】廣韻、佩觿、類篇、集韻皆引論語曰:子西彼哉。義門讀書記:彼讀若賁卦之賁,彼義切,哀也。廣韻在五寘中。論語稽求篇:埤蒼曰:「佊者,邪也。」「彼」字省作「佊」字,而廣韻、集韻遂各收「佊」字在上紙韻,且各引論語「彼哉彼哉」爲證,於是傳會之家,遂謂魯論舊本原是「佊」字。然按公羊定八年,陽虎謀弑季氏,不得見公斂處父之甲,睋而曰:「彼哉彼哉!」則「彼」本如字,且陽虎時未有魯論,此必古成語,而夫子引以作答者。
【考證】四書通:吳氏曰:「當時有三子西,鄭駟夏、楚宜申、公子申也。駟夏未嘗當國,無大可稱!宜申謀亂被誅,相去又遠,宜皆所不論,獨公子申與孔子同時。論語意原:此必鄭子西也。子產、子西同聽鄭國之政,子西殺子孔而盡分其室,尉止之禍,不儆而出,臣妾多逃,器用多喪,其視子產之政固有間矣。彼哉彼哉,若曰未可與子產同論也。崔應榴吾亦廬稿:若或人連類而及,自以鄭之子西爲是。然問管仲則非連類而及也,故集注從何氏。論語稽求篇:盧東元曰:「春秋有二子西,其一鄭子駟之子公孫夏,子產之同宗兄弟也。其一楚公子申,則楚昭王之庶兄也。或人以子西與子產連問,且與上爲命節連記,則必是鄭之子西可知。」而先仲氏亦嘗曰:「或人方物,當不出齊晉鄭衛之鄉,荊楚曠遠,焉得連類?況其人皆在定哀以前,風徽未沬,可加論騭。楚申後夫子而死,安能及之?」其說甚確,但予猶有進者,古凡論人必有倫物,齊稱管晏,衛道圉鮀,不嫌並名。當襄之十年,鄭盜五族,故殺子西、子產之父於西宮,子西不儆而出,先臨屍而後追盜,臣妾多逃,器物盡喪。子產置門庀司,蓋藏守備,倉卒成列,然後臨屍追盜,而渠魁授首,賊衆死亡。當時原以此定二子之優劣。其後二子先後聽政,並持國事。如襄之二十五年,鄭公孫帥師伐陳,卽子西也。時子產獻捷於晉,晉詰之,賴子產辭命得解。其年子西複伐陳,陳及鄭平,仲尼曰:「鄭入陳,非文辭不爲功。」美子產也。明年,鄭使子西如晉聘。二十七年,鄭伯享趙孟於垂隴,子西、子產並從。子西賦黍苗之四章,子產賦隰桑。二十九年,鄭大夫盟於伯有氏。裨諶曰:「政將歸子產,天又除之,奪伯有魄。子西卽世,將焉避之?」次年,子產遂相鄭。是子西、子產本係兄弟,而又往往以同事而並見優劣,且相繼聽政,其兩人行事,齊魯間人熟聞之,故連問如此。若楚亦有兩子西,一鬭宜申,在僖文間謀弑伏誅。一公子申,時未死,安得與子產、管仲連類及之?
【集解】馬曰:「子西,鄭大夫。彼哉彼哉,言無足稱。」或曰:「楚令尹子西。」
【集注】子西,楚公子申,能遜楚國立昭王而改紀其政,亦賢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號,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後卒召白公以致禍亂,則其爲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辭。
問管仲。曰:「人也。奪伯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考異】七經小傳:「人」上當失一字,彼非人而管仲乃獨謂之人乎?或曰「人」當作「仁」,亦非也。管仲之功爲仁耳,仁之道非管仲所能盡,仲尼亦不輕予之。荀子謂之野人,亦非也,義不合。朱彬經傳考證:表記:「仁者,人也。」注引公羊傳:「執未有言舍之者,此其言舍之何?人也。」今公羊傳何注作「仁之」也。人卽仁之謂。孔子於子產稱其惠,於管仲稱其仁。觀伯氏之沒齒無怨,則仲之仁可知,故子路、子貢疑其非仁而孔子特信之。
按:論語人、仁通用,如「井有仁焉」、「孝弟爲仁之本」之類,其例甚多。朱氏義爲長。家語教思篇:「子路問管仲之爲人。子曰:仁也。」是魏晉人舊說如是,似可從。
舊文「疏」爲「蔬」,釋文曰:「蔬,本今作疏。食如字,又音嗣。」義疏本「疏」爲「蔬」。
【考證】積古齋鐘鼎彝器欵識:伯爵彝,乾隆辛亥夏出於臨煦柳山寨土中。考柳山寨有古城基,卽春秋之駢邑。論語云:「奪伯氏駢邑三百。」此器出當其地,氏亦爲伯,或卽伯氏之器歟?山左金石志謂之父癸彝,云伯氏或卽伯雞父(釋爵爲雞父,與欵式異)之後,齊之世族,猶魯三家稱季氏、孟氏也。水經注:「巨洋水逕臨朐縣古城東,古伯氏駢邑也。」齊乘:「臨朐古駢邑,伯氏所食,後爲管子所奪,城西有其塚。」四書典故辨正:春秋莊元年:「齊師遷紀郱、鄑郚」,應劭云:「郱一作駢,後爲伯氏邑。」其說必有所據。杜注:「郱在東莞臨朐縣東南。」集注考證:駢爲邑名無所見,玩本文,以伯氏駢爲人姓名,邑三百是食邑之數,傳稱城穀而置管仲,未嘗有駢邑之名。陳士元論語類考:言書其邑之人名使相駢連,易於稽察,故謂之駢邑,非有定地也。論語後錄:駢本作郱,紀地,爲齊襄公所遷者。潘氏集箋:三百,雜記正義云:「鄭注易訟卦:『小國之下大夫埰地方一成,其定稅三百家,故三百戶也。;其實大國下大夫亦三百戶,故論語云:『奪伯氏駢邑三百。;注:『伯氏,齊大夫。;是齊爲大國,下大夫亦三百家也。」論語補疏:天官「太宰八柄,六曰奪,以馭其貧」,注云:「奪,謂臣有大罪,沒入家財者。」蓋伯氏時有罪,管仲沒其家財,故注云當理。廣雅:「理,治也。」治獄之官名理,當理,謂治獄得當也,此管氏所以爲法家之冠矣。諸葛孔明廢廖立爲民。廖聞亮卒,垂泣歎曰:「吾終爲左衽矣。」又嘗廢李平爲民,徙梓潼郡。十二年,平聞亮卒,發病死。習鑿齒曰:「昔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而無怨言,聖人以爲難。諸葛亮之使廖立垂泣,李平致死,豈徒無怨言而已?」習氏引管仲事以例諸葛,今轉可引諸葛事以例管仲,邢疏未能詳也。惟習云聖人以爲難,則連下「貧而無怨」爲一章。四書釋地:荀子仲尼篇:「齊桓公主管仲爲仲父,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孔子世家索隱曰:「古者二十五家爲里,里各立社。書社者,書其社之人名於籍。楚以七百里書社之人封孔子也。」則書社三百乃七千五百家。論語偶記:孔注云:「伯氏食邑三百家。」鄭注云:「三百家,齊下大夫之制。」(鄭注見宋本禮記疏。)今證之易訟卦云「其邑人三百戶」,鄭注謂下大夫埰地方一成,其定稅三百家。然則伯氏齊下大夫也。管仲所受自不止此,其奪諸伯氏者乃此數耳。國語吳語曰:「寡人其達王於甬句東,夫婦三百。」有夫有婦,然後爲家,亦是三百家也。可以爲此食邑三百之證。秋搓雜記:據秦策「賜之二社之地」,注:「邑皆有社,二社二邑。」是在都則二十五家一社,在野則四井三十二家一社,或以駢邑三百爲三百社,義亦通。然經言邑不言社,庸愈於三百家之說乎?經學巵言:奪如八枋之奪,蓋伯氏有罪,管仲削其邑,非奪以自益之謂也。
按:水經注:「巨洋水逕臨朐縣故城東,古伯氏之駢邑。」寰宇記於青州臨朐縣亦云然,則駢邑係地名非人名審矣。孔氏廣森曰:「此引荀子書社,自別一事,與駢邑無涉。」翟灝則以爲書社謂以社之戶口書於版籍也,所書之社卽駢邑也。富人,伯氏也。距,違也。駢本伯氏食邑,桓公書其社以增封管仲,而伯氏不敢違距,卽所謂無怨言也。楊氏注荀子,謂齊之富人莫有敵者,未參論語文,致失其義。朱子引荀子以與此爲一事,見極卓矣。二說互異。考晏子春秋曰:「昔吾先君桓公以書社五百封管仲,不辭而受。」與此宜爲一事,只三五字異耳。朱注不誤。晏子春秋又云:「昔我先君桓公予管仲狐與穀,其縣十七年。」管仲之邑爲穀,既見傳矣,而此又稱駢邑,猶晏子於穀外又有狐之說也。管仲當兼有數邑,駢邑安知不在十七縣之數中乎?
【集解】猶詩言「所謂伊人」。孔曰:「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伯氏食邑三百家,管仲奪之,使至疏食,而沒齒無怨言,以其當理也。」
【唐以前古注】禮記雜記正義引鄭注:伯氏,齊大夫。坊記正義引鄭注:駢邑三百家,齊下大夫之制。皇疏:伯氏名偃,大夫。駢邑者,伯氏所食采邑也。時伯氏有罪,管仲相齊,削奪伯氏之地三百家也。
按:伯氏名偃,未知出何書。六朝時古籍尚多,必有所據,今不可考矣。
【集注】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蓋桓公奪伯氏之邑以與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窮約以終身而無怨言。荀卿所謂「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者卽此事也。或問:「管仲、子產孰優?」曰:「管仲之德不勝其才,子產之才不勝其德,然於聖人之學,則概乎其未有聞也。」
【餘論】四書詮義:三節隨問隨答,無分重輕,然於子產則因其事而原其心,於子西則置之不議不論,於管仲則略其罪而與其功,聖人善善長而惡惡短,苟有可取,必亟稱之;然適如其量而止,終不肯溢美於人,此可見聖人之直道而行,無所毀譽矣。康有爲論語注:管仲真有存中國之功,雖奪人邑而人不怨言,功業高深,可爲一世之偉人也。孔子極重事功,累稱管仲,極詞讚歎。孟子則爲行教起見,宋儒不知而輕鄙功利,致人才忝爾,中國不振,皆由於此。又云:蓋仁莫大於博愛,禍莫大於兵戎。天下止兵,列國君民皆同樂生,功莫大焉,故孔子再三歎美其仁。宋賢不善讀之,乃鄙薄事功,攻擊管仲,至宋朝不保,夷於金元,左衽者數百年,生民塗碳,則大失孔子之教旨矣。專重內而失外,而令人誚儒術之迂也。
【發明】筆乘:伯氏有罪,管仲奪其邑三百而能使無怨言,非罪當其情,有以深服其心如此乎?孔明令廖立垂泣,李嚴致死,得其道矣。習鑿齒曰:「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鑑至明而醜者忘怒。水鑑所以能窮物而無怒者,以其無私也。」蓋謂此也。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考異】劉氏正義:習鑿齒漢晉春秋:「昔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而無怨言,聖人以爲難。」焦氏循補疏謂習氏所引連下「貧而無怨」爲一章。若然,則無怨無驕,謂使之無怨無驕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顏淵無怨,不可及也。若子貢不驕,猶可能也。
按:七經考文云:「古本此下有『王肅曰貧者善怨富者善驕二者之中貧者人難使不怨也;二十三字,注今各本俱無之。」
【集注】處貧難,處富易,人之常情。然人當勉其難,而不可忽其易也。
【餘論】論語意原:貧而無怨,樂天之事。富而無驕,自守者能之。四書辨疑:注文只說處貧難處富易,於怨驕略無干涉,義不可通。大抵處饑寒困苦之貧者不能無吁嗟怏悵之怨,居瞻足豐饒之富者鮮能無傲慢矜肆之驕,此乃人之常情也。能安於貧,然後無怨貧之心。不恃其富,斯可無驕富之氣。心顏子處貧之心,則能貧而無怨矣。富而無驕,不足道也。志子貢居富之志,則能富而無驕矣。貧而無怨,未敢望焉。察天下之貧者,萬中實無一二無怨;觀天下之富者,十中須有二三無驕。以此推之,足以知無怨爲難,無驕爲易也。
○子曰:「孟公綽爲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爲滕薛大夫。」
【考異】後漢書韋彪傳「孟子綽優於趙魏老」,注云:「論語孔子言也。」袁宏後漢紀連及「不可爲滕薛大夫」。釋文:「綽」,本又作「繛」,汗簡引古論同。隸釋:唐扶碑「朝有公卓」,卽孟公綽也。翟氏考異:左傳哀公九年:「齊侯使公孟綽辭師於吳。」公孟綽齊臣,與孟公綽別,而其釋文亦云:「綽,本又作卓。」皇本「大夫」下有「也」字。
【考證】漢書薛宣傳:頻陽縣北當上郡西河,爲數郡湊,多盜賊。其令平陵薛恭本縣孝者,功次稍遷,未嘗治民,職不辨。而粟邑小,辟在山中,民謹朴易治,令钜鹿尹賞久郡用事吏。宣卽以令奏賞與恭換縣,二人視事數月,而兩縣皆治。宣因移書勞勉之曰:「昔孟公綽優於趙魏,而不宜滕薛,故或以德顯,或以功舉。」劉氏正義: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之所嚴事於魯孟公綽。」是孟公綽爲魯人。云大夫者,以意言之。趙之先與秦同姓嬴,至造父始封於趙,今直隸趙州地。其後入晉仕爲卿。魏,國名。括地志:「魏故國在芮城縣北五裏。」今解州芮城縣河北故城是也。晉滅魏,以其地賜大夫畢魏,因以爲氏。子孫亦仕晉執政,故曰「趙魏皆晉卿」也。士昏禮「授老雁」,注云:「老,羣吏之尊者。」賈疏云:「大夫家臣稱老。是以喪服、公食大夫以貴臣爲室老。春秋傳云『執臧氏老;,禮記云『大夫室老;,皆是。」是家臣稱老也。下章言「公綽之不欲」,是性寡欲也。「貪賢」者,言務多賢也。皇疏云:「趙魏賢人多,職不煩雜,故家臣無事,所以優也。」滕薛,二國名。滕,周文王子錯叔繡之後。薛,任姓,奚仲之後。匯纂云:「今兗州府滕縣西南十五裏有古滕城,卽滕國也。」又云:「薛城在滕縣南四十裏。」
【集解】孔曰:「公綽,魯大夫。趙魏,皆晉卿也。家臣稱老。公綽性寡欲,趙魏貪賢,家老無職,故優。滕薛小國,大夫政煩,故不可爲。」
【集注】公綽,魯大夫。趙魏,晉卿之家。老,家臣之長。大家勢重而無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無官守之責,優,有餘也。滕薛,二國名,大夫,任國政者。滕薛國小政煩,大夫位高責重,然則公綽蓋廉靜寡欲而短於才者也。楊氏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則爲棄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則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別解】四書翼注:孟公綽非一味無能人。齊師伐魯,將求救於晉,公綽曰:「崔杼將歸弑君,必不縱暴於我。」齊師果歸。謂之智士可矣。區區魯大夫,何至不能勝任?夫子之言,別有所指。魯至定哀間,晉卿將篡,小國綦亡,趙魏之家,不可以董安於、尹鐸之徒附益其勢;滕薛之國,非得管仲、子產亦不能救其衰矣,非爲公綽言也。
【發明】四書訓義:人無不有優也,亦無不有其不可爲者也。知之明而不以虛名違實用,不以家世定班序,官人之道斯得矣。使公綽之失其優,則大夫爲尸位,而公綽之長隱,豈非兩失哉?四書困勉錄:廉靜自廉靜,短於才自短於才,非廉靜卽短於才也。世之所謂短於才者,祇指廉靜耳;所謂才者,祇指不廉不靜耳。可歎!論語稽:孔子言此,蓋以人各有能有不能,國家用人,宜量其所長而用之也。如公綽之賢,尚有能有不能,其他可知。此孔子爲用人者言,言不可用人而違其才,非於公綽有貶辭也。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爲成人矣。」
【考異】七經考文:古本「曰」上無「子」字,「知」作「智」,足利本同。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曰」上無「子」字。
【考證】國策:有兩虎爭人而鬬者,管莊子將刺之,管與止之曰:「虎者,戾蟲;人者,甘餌也。今兩虎爭人而鬬,小者必死,大者必傷。子待傷虎而刺之,則是一舉而兼兩虎也。無刺一虎之勞,而有刺兩虎之名。」韓詩外傳十:卞莊子好勇。母無恙,則三戰而三北。交遊非之,國君辱之,卞莊受命,顏色不變。乃母死三年,魯興師,卞莊子請從。至,見於將軍曰:「前猶與母處,是以戰而北也,辱吾身。今母沒矣,請塞責。」遂走敵而鬬,獲甲首而獻之,請以此塞一北。又獲甲首而獻之,請以此塞再北。將軍止之曰:「足。」不止,又獲甲首而獻之,曰:「請以塞三北。」將軍止之曰:「足,請爲兄弟。」卞莊子曰:「三北以養母也。今母沒矣,吾責塞矣。吾聞之,節士不以辱生。」遂奔敵殺七十人而死。新序義勇篇略同。困學紀聞:卞莊子之勇,或問云事見新序。愚按荀子大略篇:「齊人欲伐魯,忌卞莊子,不敢過卞。」此可見其勇也。經學巵言:卞莊子疑卽孟莊子。襄公十六年,齊侯圍成,孟孺子速徼之。齊侯曰:「是好勇,去之以爲之名。」速遂塞海陘而還。是孟莊子有勇名。或嘗食采於卞,因以爲號。荀子云:「齊人欲伐魯,忌卞莊子,不敢過卞。」與上事亦相類。卞本魯邑。左傳:「齊歸孟穆伯之喪,卞人以告。」則卞爲孟氏之私邑,非無稽云。四書辨證:卞莊子刺虎,秦策稱管莊子。吳氏補注云:「國策作管莊子,漢書東方朔傳稱弁嚴子,蓋避漢明帝諱,莊作嚴,故魯語莊公作嚴公,羽獵賦楚莊作楚嚴。」卞、弁亦通用,故史記弟子傳云:「子路卞人。」家語弟子解云:「子路弁人。」路史國名紀:「泗水縣有卞故城。」注云:「季武子取以自封。」子路是邑人,今集注言莊子魯卞邑大夫,蓋卽其地。國名紀又云:「莊子卞氏。」王瑬四書地理考:卞在今兗州府泗水縣東五十裏。陳軫說君,不必定引本國之人,從魯爲長。四書典故辨正:路史國名紀、氏族大全並以卞爲莊子之姓。蓋曹叔振鐸之後,支庶食采於卞,因以爲氏。然卞亦非曹國之地,鄭樵通志嘗辨之,則知卞姓之說誤也。
按:羣經補義、寶甓齋札記並據左傳十六年傳:「齊侯圍郕,孟孺子速徼之。齊侯曰:『是好勇。去之以爲之名。;」是孟莊子有勇名,或先嘗食采於卞,因以爲號。考荀子大略篇云:「齊人欲伐魯,忌卞莊子,不敢過卞。」此事雖與左傳相似,然明言過卞,非過成,其非一人審矣。潘維城亦云:「孟氏食卞,傳究無明文。」論語子張篇,曾子述夫子稱孟莊子之孝,不云卞莊子,則卞莊子非孟莊子明甚。後漢班固傳、崔駟傳皆諱莊作嚴,注以爲魯人。卞邑,今山東兗州府泗水縣,界東是魯地,非秦地。且臧武仲、公綽、冉求皆魯人,當如周生烈注,鄭以爲秦大夫者非。
【集解】馬曰:「臧武仲,魯大夫臧孫紇。公綽,魯大夫孟公綽。」周生曰:「卞莊子,卞邑大夫。」孔曰:「加之以禮樂,文成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卞莊子,秦大夫。皇疏:答若德成人者,使智如臧武仲,然武仲唯有求立後於魯,而爲孔子所譏,此亦非智者。齊侯將爲臧紇田。臧孫聞之,見齊侯。與之言伐晉。對曰:「多則多矣,抑君似鼠。夫鼠晝伏夜動;不穴於寢廟,畏人故也。今君聞晉之亂而後作焉,寧將事之,非鼠如何?」乃佛與田。臧孫知齊侯將敗,不欲受其邑,故以比鼠,欲使怒而止。仲尼曰:「智之難也。有臧武仲之智,謂能避齊禍;而不容於魯國,抑有由也。作不順而施不恕也。夏書曰:『念茲在茲。;順事恕施也。」故是智也。事在春秋第十七卷,襄公二十三年傳也。莊子能獨格虎。一云:卞莊子與家臣卞壽途中見兩虎共食一牛,莊子欲前以劍揮之,家臣曰:「牛者,虎之美食。牛盡,虎之未飽,二虎必鬬。大者傷,小者亡,然後可以揮之。」信而言之,果如卞壽之言也。又引范甯云:不欲,不營財利也。
【集注】成人,猶言全人。武仲,魯大夫,名紇。莊子,魯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長,則知足以窮理,廉足以養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而又節之以禮,和之以樂,使德成於內,而文見乎外,則材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中正和樂,粹然無複偏倚駁雜之蔽,而其爲人也亦成矣。然亦之爲言,非其至者。蓋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語之也。若論其至,則非聖人之盡人道不足以語此。
【別解】四書釋地三續:顧涇陽曰:「子路問成人。高存之云:『此恐是子路商論人物之語,非爲自家發問也。;某聞而豁然。」余謂此蓋以答處知之。不然聖人不如此答。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當以圈外胡氏曰解爲確。不然,聖人不以子路所已能者教之,第難爲作時文者道耳。何則?作時文者必守注,尤必守圈內注。黃太沖言六經之道,昭如日星,科舉之學,力能亡經,悲夫!
【餘論】黃氏後案:知廉勇藝,四人分得之,則爲偏材,一人合得之,幾於全德。故四人之品不及子路,而子路不能及四子之嫥長,且不能兼有之,夫子因以是勉之也。文,孔注訓加文,有加增之義,固可通。又云:「文,成也。」此三子疑何注。樂記:「禮减而進,以進爲文。樂盈而反,以反爲文。」鄭君注:「文猶美也,善也。」善美與增成義互相足。一曰:說文:「文,錯畫也。象交文。」易傳:「物相雜故曰文。」義同。文以禮樂,卽文王世子所謂「禮樂交錯於中」。有恭敬之心,而以樂化其拘;有和易之趣,而以禮酌其中也。知廉勇藝,合之既幾於醇,而複交錯之以敬與和,是謂古之成人,見古成人之難也如此。劉氏正義:說苑辨物篇:「顏淵問於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辨,知幽明之故,睹遊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躬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是成人爲成德之人,最所難能。此告子路但舉魯四人,是降等論之,故言亦可也。
【發明】張楊園備忘錄:論人不可不嚴,取人不可不恕。如夫子於臧武仲、孟公綽、冉求諸人,平日謂其要君,不可爲滕薛大夫,甚至欲爲鳴鼓之攻;至論成人,則曰知,曰不欲,曰藝,未嘗不各有所取也。想見夫子當局,用人無不如此。蓋論之嚴,故人得其實;取之恕,故用盡其才。聖明之主陶鑄一代人物,祇此機軸而已。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議,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爲成人矣。」
【考異】朱子語類:聖人不應只說向下去,且見利思議三句,自是子路已了得底事,亦不應只恁地說。蓋子路以其所能而自言,故胡氏以爲有終身誦之之固也。問:若如此,夫子安得無言以繼之?曰:卻又恐是他退後說也未可知。四書纂疏:觀「何必然」三字,似以前說爲疑,三者又皆子路所能,故胡氏疑其爲子路言。四書辨疑:若爲既言而複答,古今文字中皆無如此文理。若爲子路之言,乃是面折孔子之非,孔子再無一言以答之何也?二說皆不可取。此一節與上文只是一段話,但無「曰」字則上下之義自通,「曰」字衍。論語意原:此皆子路之所長也,以「何必然」三字觀之,必子路之言。翟氏考異:邢氏疏云:「夫子鄉言成人者,是古之人也。又言今之成人,不必能備。」原以此節爲夫子言。文選曹植責躬詩注引子曰:「見危授命,亦可以爲成人矣。」沈約別范安成詩注引子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均不以爲子路言也。經傳中同一段言,別起曰字,往往有之,不必定謂之衍。至考文謂「問成人」下「子曰」,「子」字一本無之,若上節皆子路問辭,此節方爲夫子所答,則更於事理遷延,無足備用。劉氏正義:皇、邢疏以曰爲夫子語。文選曹植責躬詩注、沈約別范安成詩注引此文「曰」上有「子」字,蓋夫子移時複語也。集注引胡氏說獨以爲子路言,於義似較長。論語集注述要:次節「曰」字集注有兩說,而胡氏說尤無理。若全節作子路語,則子路何可以所能者誇示於夫子之前,夫子亦何得竟無一語如「何足以臧」之訓。但全節作夫子語亦未安,上節夫子勉進子路言已止矣,非子路所必不能行,何必又退一步而更言之。意「今之成人者」句是子路語,如子貢「敢問其次」之類,以下是夫子答辭,中间省一「曰」字。古人文字,或問辭省曰字,或答辭省曰字,常有之。末句如「抑亦可以爲次」之類。見利思義三者皆非子路所難,夫子何又以此告之,玩末句語氣,雖非如「何足以臧」之爲抑辭,亦非甚許之之辭,子意仍欲子路勉進於上,不可苟安於次也。
【集解】馬曰:「思義,義然後取,不苟得也。」孔曰:「久要,舊約也。平生猶少時。」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顏特進云:見利思義,雖不及公綽之不欲,猶顧義也。見危授命,雖不及卞莊子之勇,猶顧義不苟免也。
【集注】複加曰字者,既答而複言也。授命,言不愛其生,持以與人也。久要,舊約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實,則雖其才智禮樂有所未備,亦可以爲成人之次也。胡氏曰:「今之成人以下乃子路之言,蓋不復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矣。」未詳是否。
【餘論】四書改錯:此聖賢尚事功重材幹,與子貢問士章之重使四方、子路問仁章之獨許管仲一例。故此將謹信自守之士特抑一段曰今之成人,與問士章之特抑言行信果者爲硜硜小人,問仁章之特抑致身殉死者爲匹夫匹婦,亦是一例。蓋聖賢最忌是自了漢,明德不新民,成己不成物,獨善不兼善,非聖道卽非聖學。故徐仲山曰:「予讀硜硜小人節而疑之,及讀今之成人節而又疑之,至讀匹夫匹婦節始豁然,然又疑曰:何以孟子獨恥言管仲?至讀『功烈如彼其卑;句則又快然,曰聖賢重事功,孟子之薄管仲,過於夫子之尊管仲,以爲事功甚重,不當止此也。」今通解論語,並通解大、中、孟子,而於此節仍徘徊瞻顧,首鼠不決,而胡氏且故以今之成人爲子路所言,此在前儒,並無此說,引此已自無理,然且借子路以暗侵夫子,謂爲此言者,不復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向使此言果出子路,在注者亦屬疑義,並不宜輕口訾謷。況明是子言,則直詬夫子矣。苟稍知聖道,知聖學,稍有忌憚,亦必不出此。
【發明】馮從吾四書疑思錄:見利思議,必平日講一介不苟之學,見危授命,必平日講朝聞夕死之學。不然,利至然後斟酌道義,危至然後商量生死,則不及矣。四書近指:思義授命,久要不忘,亦因今之士習少此一段風骨,故曰亦可以爲成人。松陽講義:今之成人,不是天限住他只可如此,不是聖賢寬假他只要他如此,天命之性,原無古今,聖賢道理亦無古今。只因今之風俗日下,有稍能自拔於流俗者,便不敢苟責他了。今之名節日衰,有稍能自勵於名節者,便不敢深求他了。故自言利之風遍天下,有一見利思義者,便指爲奇士。偷生之徒滿海內,有一見危授命者,便歎爲異人。反覆狙詐不知羞恥者比比而是,有一久要不忘者,便目爲真儒。今日學者未能到子路地位,且要從下節做工夫起,先將義利生死關頭打破了,再要將虛偽根苗斬盡了,使腳跟立定,然後可去做上一節工夫。猶之富與貴章,先要取捨之分明,然後存養之功熟也。這義利生死關頭是最難打破的,這虛偽根苗是最難斬盡的。以見利言之,這利字要看得好,若是尋常貨利,雖中人亦能勉強慕義;惟當至窮至困之時,這個利關係我仰事俯育之計,身家榮枯,全視乎此,且又現在面前,不待巧算曲計而可得,斯時有志之士亦不能不動心。以見危言之,這個危字也要看得好,若是無可躲避的,雖怯夫亦能就死。謂之危,則尚在可生可死之界,有許多歧路可以避得,有許多曲徑可以走得,禍福存亡只在吾一念間,且又明白易曉,利害了然,斯時卽有力量人亦不能不轉念。以平生之言言之,若是無所關係的,誰不樂踐約。惟當事勢阻礙之時,踐之或大不合於時,或大不便於我,且又言出已久,人都相忘了,吾卽不踐,亦未必有人責備我,斯時卽真誠之士亦不能不隨意。然學者苟於此處立不定,便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了,雖要到材全德備中正和樂地位,無下手處,不可不猛省。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考異】論衡知實篇:「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諸?;」三「後」字皆作「后」,儒增篇引「其言」、「其笑」、「其取」下各有「也」字。皇本亦各有「也」字。九經字樣引字統注云:笑從竹,從夭。竹爲樂器,君子樂然後笑,似讀樂爲岳音。事文類聚從集注引公明賈曰:夫子時然後笑。素履子引「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爲孔子語。論衡儒增篇、知實篇皆作「豈其然乎,豈其然乎」。羣經義證:重言無爲抑揚之詞,與馬氏本異。韓詩外傳景公使子貢譽孔子亦曰:「善豈其然,善豈其然」。
【考證】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諡於君。君曰:「昔者衛國凶饑,夫子爲粥與國之餓者,是不亦惠乎?昔衛國有難,夫子以死衛寡人,不亦貞乎?夫子聽衛國之政,修班制以與四隣交,不亦文乎?故諡夫子貞惠文子。」四書摭餘說:集注:「公叔文子,衛大夫公孫枝也。」此襲集解孔安國注而致誤者。禮注鄭康成曰:「文子,衛獻公之孫,名拔,或作發。」案世本衛獻公生成子當,當生文子拔,左傳作公孫發,拔字音之似。注作公孫枝,又拔字之譌也。秦大夫有公孫枝,左氏稱子桑之忠者,子桑卽枝字。春秋衛大夫並無此名。檀弓:「其子戍請諡。君曰:『昔衛國有難,夫子以死衛寡人。;」注:「衛國有難,謂魯昭公二十年盜殺衛侯之兄縶也。時齊豹作亂,公入死鳥。」及考左傳,則南楚也。靈公避齊豹之難,驅車過齊氏,南楚以身蔽靈公,齊氏射公,中南楚之背。南楚,公子荊之字也。則此公子荊事,非公叔文子事。文子名拔,或作發,不聞字南楚也。
按:阮元校勘記曰:「困學紀聞六云:『衛公叔發,注謂公叔文子,論語孔注作公孫拔。;是王伯厚所見本尚作拔字。」養新錄云:「公叔文子,朱注作公孫枝,王伯厚以爲傳寫之誤。余嘗見倪士毅四書集釋載朱文公論語注:『公叔文子,衛大夫公孫拔也。;又引吳氏程曰:『拔,皮八反。俗本作枝誤,卽公孫發。;乃知今所行集注本非考亭之舊,王伯厚所見亦誤本。」據此,則集解、集注諸本:「枝」字皆形近傳寫之譌也。
潘氏集箋:公明賈,孟子有公明儀、公明高,當是姓公明名賈。讀書叢錄:「明,古讀如羊,卽禮記雜記之公羊賈。」是則公明高卽公羊高,然不聞有公羊儀也,存之姑備一說。
【集解】孔曰:「公叔文子,衛大夫公孫拔也。文,諡也。」馬曰:「美其得道,嫌其不能悉然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然,如此也,言今汝所說者當如此也。謂人所傳三事不言、不笑、不取,豈容如此乎。一云:其然是驚其如此,豈其然乎,其不能悉如此也。又引袁氏云:其然,然之也。此則善之者,恐其不能,故設疑辭。
【集注】公叔文子,衛大夫公孫枝也。公明姓,賈名,亦衛人。文子爲人,其詳不可知,然必廉謹之士,故當時以三者稱之。厭者,苦其多而惡之之辭。事適其可,則人不厭而不覺其有是矣,是以稱之。或過而以爲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禮義充溢於中,得時措之宜者不能。文子雖賢,疑未及此。但君子與人爲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豈其然乎」,蓋疑之也。
【餘論】此木軒四書說:「時然後言」云云,亦非公明賈虛造此言。彼見文子言笑取皆無差忒,便謂已能如此。自夫子聞之,則以爲得時措之宜,苟有一毫未至,卽不足當之,故不敢輕信。大抵聖人與常人,其心之精麤相去遠也。論語稽:不言、不笑、不取,矯激好名者類能強而制之。至時言、樂笑、義取,則時中之聖矣。告者固過,而賈言尤過。孔子論人,譽必有試,故以疑詞姑置之,以待後之核其實耳,非存一刻薄之念以待人也。清按或解此章,其然二字指時言、樂笑、義取,豈其然指不言、不笑、不取,於義亦通。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爲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考證】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臧孫如防,使來告曰:「紇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請,苟守先祀,無廢二勳,敢不辟邑。」乃立臧爲。臧紇致防而奔齊。春秋大事表列國地名考異曰:魯有三防。隱九年之防,此東防也,本魯地,在今沂州府之費縣,世爲臧氏食邑,襄二十三年,臧紇自邾如防卽此。隱公十年,敗宋師於菅。辛巳,取防,此西防也,爲魯取宋地,在今兗州府之金鄉縣。欲別於臧氏之防,故謂之西防。僖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於防,此魯國之防山也,在曲阜縣東二十裏,孔子父母合葬於防卽此。四書辨證:魯有西、北兩防。隱十年,辛巳,取防。注曰:「高平昌邑縣西南有西防城。」此西取於宋而僅一見經者。九年冬,公會齊侯於防。注曰:「魯邑,在瑯玡華縣東南。」此北隣於齊而七見經者。吾謂臧氏邑卽此。何也?莊七年,夫人會齊侯於防。二十二年,及齊高傒盟於防,襄十七年,齊高厚伐我北鄙,圍防。傳曰:「圍臧紇於防。」注言紇邑。春秋書防凡四及齊,非隣於齊而何?他如莊二十九年城諸及防,注言防,魯邑。僖十四年冬,季姬及鄫子遇防。注言鄫,今瑯玡鄫縣,與防近。襄十三年冬,城防。傳曰:「臧武仲請俟農功之畢。」凡此與四書及齊者實一邑,第臧氏邑始見於襄十三年冬傳,前三書魯邑,尚未爲臧氏采邑故也。若路史國名紀於北鄙臧氏邑混言東鄙,於西防城注亦引隱九年取防爲證,而曰臧氏邑,交誤矣。羣經平議:爲,有也。求爲後於魯者,求有後於魯也。孟子滕文公篇:「將爲君子焉,將爲野人焉。」趙注曰:「爲,有也。」爲之訓有,古訓有然,詳見王氏引之經傳釋詞。
按:爲後,謂立爲己後,禮云「爲人後者爲之子」是也。或曰:爲,人名,卽臧爲也。亦可備一說。
【集解】孔曰:「防、武仲故邑。爲後,立後也。魯襄公二十三年,武仲爲孟氏所譖,出奔邾。自邾如防,使爲以大蔡納請,曰:『紇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請,苟守先祀,無廢二勳,敢不避邑。;乃立臧爲。紇致防而奔齊。此所謂要君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袁氏云:奔不越境而據私邑求立先人之後,此正要君也。
【集注】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挾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請立後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請,則將據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無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於君,得罪出奔,則立後在君,非己所得專也。而據邑以請,由其好智而不好學也。」楊氏曰:「武仲卑辭請後,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實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誅意之法也。」
【餘論】四書偶談:要君之名,伸所不居。必曰要季氏求後,仲又不甘認求季氏,曰吾是求魯。特下「於魯」二字與「以防」對,隱若敵國矣。論語意原:武仲之請,其辭甚遜,當時未有言其非者。夫子正其要君之罪,春秋誅意之法也。黃氏後案:表記云:「事君,三違而不出境,則利祿也。人雖曰不要,吾弗信也。」是以防卽見要君也。
論語集釋卷二十九
憲問中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考證】四書釋地:時文家多以晉文公老而舉事,故慮日莫而計挺,此蓋據史記晉世家重耳奔狄,是時年四十三。又云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果爾誠可爲老。然史記多妄說,不若左傳、國語足信。左傳昭十三年叔向曰:『我先君文公,生十七年,亡十九年。』國語僖負覊曰:『晉公子生十七年而亡。』按此則晉文入國甫三十六歲,卽薨亦祇四十四耳,杜元凱言戰城濮時文公年四十者近之。經史問答:聖人去春秋時近,所見聞必詳,不僅如今日區區三傳也。若但以三傳,則齊桓極有可貶,不當以聖人之言遂謂高於晉文,此論世者所不可不知也。王子頹之亂,衛人助逆,王室大擾,桓公已圖霸前後一十二年,讓鄭厲公討賊納王,坐視而不之問,又八年,天子特賜桓公命,請以伐衛,桓公乃不得已以兵伐之。衛人敢於抗師,而桓公不校,竞受賂而還。曾是一匡天下之方伯而出此,以視晉文之甫經得國,卽討太叔,豈不有光于齊十倍?聖人許之,或自其中葉以後,否則別有所據,要之其初年未可恕也。若晉文之才,高於齊桓,特以暮年返國,心迫桑榆,又適當楚勢鴟張、中原崩潰之日,齊桓一死,而其子已疊遭楚侮,非急有以攘之不可,故多方設機械以創之,以爲譎誠所難辭。又不久而薨,不若齊桓之長年,其志未伸。若使多享遐齡,其從容糾合示大信于諸侯,亦必有可觀者。至於正譎之間,則不過彼善於此。
【集解】鄭曰:『譎,詐也。謂召天子而使諸侯朝之。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譎而不正也。』馬曰:『伐楚以公義,責包茅之貢不入,問昭王南徵不還,是正而不譎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言此二君霸跡不同,而所以翼佐天子綏諸侯,使車無異轍、書無異文也。
【集注】晉文公名重耳,齊桓公名小白。譎,詭也。二公皆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雖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猶爲彼善於此;文公則伐衛以致楚,而陰謀以取勝,其譎甚矣。二君他事亦多類此,故夫子言此以發其隱。
【別解】經義述聞:說文:『譎,權詐也。』訓詐爲惡德,訓權則亦爲美德。毛詩序曰:『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鄭注:『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正義曰:『譎者,權詐之名。』鹽鐵論力耕篇:『昔管仲以權譎伯,而苑氏以強大亡。』春秋繁露玉英篇:『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踰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是權譎也,正經也,言晉文能行權而不能守經,齊桓能守經而不能行權,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也。鹽鐵論論儒篇:『今硜硜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卽晉文之譎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恥辱以存亡不足稱也。』遵道篇:『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於霸。』漢書鄒陽傳:『魯哀姜薨於夷。孔子曰:「齊桓公法而不譎。」以爲過也。』顏注曰:『法而不譎者,言守法而行,不能用權以免其親也。』法與正同義。法而不譎,古人以爲齊桓之過,則守正爲齊桓之所長,權譎爲齊桓之所短,較然甚明。然則晉文公譎而不正,亦是嘉其譎而惜其不正可知矣。論語發微:漢書鄒陽傳:『齊桓公法而不譎。』法,古文作『佱』,班所引爲魯論。今作『正』,蓋古論本作『佱』,後人罕見『佱』字,遂改爲『正』。案兩正字皆當作『佱』,同法。法者,聖人之經法也。譎者,聖人之權衡也。善用譎則爲權,不善用譎則爲詐,故許君以權詐兩義解譎。此譎字當以權爲義。僖二十八年『盟於踐土』後書『公朝於王所』,公羊傳曰:『曷不言公如京師?天子在是也。天子在是,曷爲不言天子在是?不與致天子也。』何休注曰:『時晉文公年老,恐霸功不成,故上白天子曰:「諸侯不可卒致,願王居踐土。」下謂諸侯曰:「天子在是,不可不朝。」迫使正君臣,明王法。雖非正,起時可與,故書朝,因正其義。』是冬又書:『會溫。天王狩于河陽。』皆晉文用權道以正君臣,明王法。而實非禮之正,故曰譎而不法。鄒陽言魯哀薑云云。師古注:『謂不能用權以免其親。』蓋齊桓公知正不知權,親親之義先闕。及身受禍,五子爭立,其後嗣不復振。晉文公知權而不知正,故數世雄長中國,亦終不合于王道。惟聖人斷之以義,而人事浹,王道備,成春秋之治,在可與立又可與權也。
按:潘維城曰:『詩曹風下泉序云:「思治也。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憂而思明王賢伯也。」左傳:「曹伯之豎侯獳曰:齊桓公爲會而封異姓,今君爲會而滅同姓。」是明明謂晉文不如齊桓矣。否則,共公時晉文正在位,詩何以傷無伯乎?又衛風木瓜序云:「美齊桓公也。衛國有狄人之敗,出處于漕,齊桓公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焉。衛人思之,欲厚報之,而作是詩也。」至晉文繼霸,詩無美之者。觀此二者,而夫子之意可見。紛紛曲解,似不必也。』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考異】四書辨疑:『曰』字羨文。四書辨證:論語中本有復加曰字例,如『曰來!予與爾言』,下復加曰字是也。若此再加曰字,是斷語,如左傳敘逆婦姜于齊,中復加曰字斷之是也。不然,朱子何以不云是衍?
【考證】左傳:夏,公伐齊,納子糾。桓公自莒先入。秋,師及齊師戰于乾時,我師敗績。鮑叔率師來言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讎也,請受而甘心焉。』乃殺子糾于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受之,及堂阜而稅之。歸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奚,使相可也。』公從之。說苑善說篇:子路問於孔子曰:『管仲何如人也?』子曰:『大人也。』子路曰:『昔者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是無能也。桎梏而居檻車無慙色,是無慙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貞也。召忽死之,管子不死,是無仁也。夫子何以大之?』子曰:『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非無能也,不遇時也。桎梏而居檻車無慙色,非無慙也,自裁也。事所射之君,非不貞也,知權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非無仁也。召忽者,人臣之材也,不死則爲三軍之虜也,死則名聞天下,夫何爲不死哉?管子者,天子之佐、諸侯之相也,死之則不免爲溝中之瘠,不死則功復用於天下,夫何爲死之哉?由,汝不知也。』家語致思篇與說苑略同。
【集解】孔曰:『齊襄公立,無常。鮑叔牙曰:「君使臣慢,亂將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襄公從弟公孫無知殺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出奔魯。齊人殺無知。魯伐齊,納子糾。小白自莒先入,是爲桓公。乃殺子糾,召忽死之。』
【集注】按春秋傳,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爲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言于桓公,以爲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讎,忍心害理,不得爲仁也。
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考異】邢疏:九合者,史記云:『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云:『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也。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展喜犒齊師,曰:「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此朱子所據。離騷天問篇:『齊桓九會諸侯。』朱子注亦據展喜語,謂『糾』字之通。
陸㙄經世驪珠:衣裳之會九,始終確有所據,正不必緣糾合宗親之說。義門讀書記:九合若如舊說,則其中有兵車之會三,本文何以言不以兵車?故朱子不從。管子小匡篇: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戒篇:果三匡天子而九合諸侯。晏子春秋問下篇:吾先君桓公,從車三百乘,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荀子王霸篇: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爲五伯長。史記齊世家:桓公自稱曰:『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又何以異於此乎?』又蔡澤傳說應侯曰:昔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色叛者九國。戰國策齊王斗曰:『昔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授籍,立爲太伯。』又魯連遺燕將書曰:管子併三行之過,據齊國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諸侯。越絕書外傳、吳內傳皆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韓非子十過篇:昔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爲五伯長,管仲佐之。又姦劫篇:桓公得管仲,立爲五霸主,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外儲說:桓公置管仲爲仲父,內事理焉,外事斷焉,故能一匡天下,九合諸侯。呂氏春秋審分覽:桓公令甯遬等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離俗覽: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聽,從此生矣,管仲可謂能因物矣。韓詩外傳六卷:桓公下布衣之士,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也。又八卷:桓公立管仲爲相,存亡繼絕,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十卷:桓公之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車者,非獨管仲也。大戴禮保傅篇:齊桓公得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再爲義主。淮南子氾論訓:管仲免於累絏之中,立齊國之政,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識其君之力乎?其臣之力乎? 風俗通義皇霸卷:齊桓公九合一匡,率成王室。 論衡書虛篇、效力篇皆云: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又感類篇: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中論智行篇:管仲使桓公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功,百三名家集王諫議褒四子講德論:齊桓有管鮑隰甯,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又魏武帝短歌行:齊桓之功,爲霸之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翟氏考異:按自公、穀以來,俱謂九爲實數,周、秦、兩漢人以九合一匡作偶語者又如此之多,釋文中九字無音,則凡朱子前諸儒俱如字讀,未有因左傳一據遂欲改文爲『糾』者也。左傳亦嘗見九合字。襄公十一年,晉侯謂魏絳曰:『子教寡人,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蓋晉悼公復有九合之事,而先儒亦核實數訓之。國語載晉悼謂魏絳作『七合諸侯』。昭公元年,祁午謂趙文子則曰:『子相晉國,以爲盟主,再合諸侯,三合大夫。』再、三與七斷必爲數,則九字尤無可疑焉。 公羊傳莊公十三年疏引論語,『兵車』下有『之力』二字。
【考證】論語稽求篇:九合是九數,與下章『一匡天下』一數作對。如呂覽『一匡天子,九合諸侯』,王逸注楚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兩作對語可驗。蓋九數有核實者。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云:『莊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正義曰:『祇稱九者,不取北杏及陽穀,故減二也。』若管子『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國語『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史記『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皆合九數。其曰不以兵車者,言不純乎以兵車也。此則與前九會之說稍有同異,然亦可參較者。若據左傳僖二十六年:『齊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曰:「桓公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則『九』與糾字果是相通。然此是『九』通『糾』,非『糾』通『九』也。惟九是正字,故屈平天問亦曰:『齊桓九會,卒然身殺。』陳氏經典稽疑引左氏別文爲證,如襄十一年:『晉悼公以鄭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戎狄,八年之中,九合諸侯。」』昭元年:『祁午謂趙文子曰:「子相晉以爲盟主,於今七年矣。再合諸侯,五合大夫。」』則是左氏所記,凡指計盟會,無非數目。四書經注集證:九合之說,諸書互異。齊語云:『乘車之會三,兵車之會六。』史記桓公自稱云:『乘車會六,兵車會三。』俱與不以兵車之說相岐。穀梁莊公二十七年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莊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公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不取北杏、陽穀爲九也。林堯叟去貫與陽穀爲九。二說亦未見其的有所據,故朱子直依春秋傳作『糾』。劉氏正義:穀梁疏所引釋廢疾『去貫與陽穀』五字,當是誤衍。疏家不能辯證,而一匡指陽穀亦並載其義,而不知正與九合去陽穀之言相背。此疏家之失,非鄭指也。自鄭釋廢疾傳寫有『去貫與陽穀』五字,而申鄭者遂不得其解。今綜各說以附於後。穀梁疏引劉炫,謂有洮與葵丘,以當貫、陽穀之數。且以穀梁傳『洮會兵車』爲誤。李賢後漢書延篤傳注同,用劉說也。淩氏曙典故覈亦從其說,謂:『洮會在僖八年,明年會葵丘。葵丘以前皆衣裳,用管仲也。葵丘以後用兵車,管仲死也。』案穀梁言洮會爲兵車,合於咸、牡丘、淮爲四會。左傳云:『會於洮,謀王室也。』襄王定位,而後發喪。其時叔帶作難,襄王懼不立,不發喪而告難於齊。桓公奉王命以兵車會諸侯謀之,此正理之所宜,何乃以爲傳誤?且究是傳誤,亦爲劉義非康成有傳誤之言,此一說也。范甯解:『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論語皇疏引范注,謂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會,則有貫與葵丘。又一說也。陸氏論語釋文云:『范甯注云:「十三年會北杏,又會柯,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凡十一會。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則有柯、貫二會。又一說也。盧氏文弨釋文考證從陸氏而小變其說云:『穀梁疏引鄭釋廢疾云:「去貫與陽穀。」或云:「與,猶數也。言數陽穀,故得爲九也。」僖九年,「盟於葵丘」,疏云:「論語一匡天下,鄭不據之而指陽穀者,鄭據公羊之文,故指陽穀。」然則鄭注不數貫而數陽穀,陸言鄭有貫無陽穀,互誤。』陳氏鱣古訓略同。則有柯、陽穀二會。又一說也。案北杏在柯會前,柯會不數,北杏安得數之?其數柯與葵丘,顯與鄭義不合。又鄭論語此文無注,盧誤記有注。凡諸述鄭,未符厥指。至穀梁疏又列二說:『或云葵丘會盟異時,故分爲二。或取公子結與齊桓、宋公盟爲九。先師劉炫難之云:「若以葵丘之盟盟會異時而數爲二,則首戴之會亦可爲二也。離會不數,鄄盟去公子結,則惟有齊宋二國之會,安得數之?」』是前二說皆劉難、楊疏所不從矣。若劉敞意林以始幽終淮爲九,萬斯大學春秋隨筆以莊二十七年會幽並檉、貫、陽穀、首止、甯母、洮、葵丘、咸爲九,羅泌路史以第九次合諸侯專指葵丘,朱子集注以九與糾通,與左僖九年傳『桓公糾合諸侯』文同,異義錯出,難可通曉。後之學者,當無爲所惑矣。論語發微:管子小匡云:『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晏子春秋問下云:『先君桓公,從車三百乘,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案管、晏二子與論語同時出,而已以一匡九合對舉。九者數之究,一者數之總,言諸侯至多,而已九合;天下至大,而能一匡。九合不必陳其數,一匡不必指其事。其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亦約略言之,故與史記互異。論語言『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者,卽穀梁所謂『未嘗有大戰』也。
按:述學有釋三九云:『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虚數也。論語「子文三仕三已」,史記「管子三仕三見逐於君。三戰三走」,此不必果爲三也。楚辭「雖九死其猶未悔」,此不能有九也。史記「若九牛之亡一毛」,又「腸一日而九迴」,此不必限以九也。故知九者,虛數也。』九合之義,亦若是而已矣。然則漢儒謂九爲實數,劉炫去貫與陽穀而數洮,劉敞謂始幽終淮,萬斯大謂始莊二十七年會幽並檉、貫、陽穀、首止、甯母、洮、葵丘、咸而九者,固非;卽朱注依左傳作『糾』者,亦未必是也。羅泌謂第九次合諸侯專指葵丘者,更不足與辨矣。
【集解】孔曰:『誰如管仲之仁。』
【唐以前古注】皇疏: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一。』范甯注曰:『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又非十一會,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會。
【集注】『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車,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誰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許之。蓋管仲雖未得爲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
【別解】四書辨疑:注言『誰如其仁』,一誰字該盡古今天下之人,更無人如管仲之仁,無乃許之太峻乎?仲爲霸者之佐,始終事業不過以力假仁而已。所假之仁,非其固有之仁,豈有人皆不如之理。夫子向者言管仲之器小哉,又謂僭不知禮,今乃連稱誰如其仁,誰如其仁,聖人之言,何其不恒如是邪?況經之本文『如其』上亦無『誰』字之意。王滹南曰:『如其云者,幾近之謂也。』此解如其二字意近。然此等字樣,但可意會,非訓解所能盡。大抵如之爲義,蓋極似本真之謂。如云如其父、如其兄、如其所聞,文字語話中似此用如其字者不少。以此相方,則如其仁之義乃可見。管仲乃假仁之人,非有仁者真實之仁,所成者無異,故曰如其仁也。 論語發微: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惟能假仁,故亦仁其仁,孔子言如其假仁也。 黃培芳雲泉隨劄:子路問:『管仲未仁乎?』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夫子之答,皆但取其功,至於仁,俱置之不論。蓋所答非所問,與答孟武伯問三子之仁一例。如其仁云云者,是虛擬之詞,存而不論,與答『彼哉彼哉』一例。其答子貢則並無一字及仁,益明集注以『誰如其仁』解『如其仁』,誰字添設,說似未安。仁者,心之德,愛之理。若不論心而但論功,是判心術事功爲二。按之前後論仁,從無如此立說也。
【別解二】論語意原:子路之意,以召忽之死爲仁,管仲之不死爲未仁。夫子對以如其仁,如其仁,謂召忽不如管仲之仁也。翟氏考異:召忽之死,殺身以成仁也。仲雖不死,而有九合一匡之功,則亦得如召忽之仁。再言如其仁,其者,實指之辭,所指正召忽也。
【別解三】黃氏後案:如,猶乃也。詩『如震如怒』,揚子法言學行篇『如其富,如其富』,吾子篇『如其智,如其智』,問道篇『法者,謂唐虞成周之法也,如申韓,如申韓,』皆如訓爲乃之證也。謂管仲未純於仁則可,以不死糾難爲未仁則不可。曰乃其仁乃其仁者,以其仁之顯著於天下,徵其心之不殘忍於所事之人也。孔注云:『誰如其仁。』誰字添設。且云誰如,許之過當矣。劉氏正義:王氏引之經傳釋詞:『如猶乃也。』此訓最當。蓋不直言爲仁,而言如其仁,明專據功業言之,穀梁傳所云『仁其仁者』也。胡氏紹勳拾義據廣雅釋言訓如爲均,亦通。
【別解四】李光地論語劄記:如其仁,集注作『誰如其仁』者,似太重。蓋管仲雖能使桓公以義率諸侯,然未免所謂五霸假之者。若仁,則王者之事矣。語意猶云似乎亦可稱仁也,蓋未成乎仁者之德而有其功,固不可沒也。
【餘論】黃氏後案:盧氏鐘山劄記錄明顧叔時、季時及今袁簡齋之說,以此稱桓公、管仲乃齊論不醇之言。盧氏又謂記論語者如荀卿、吳起之儔亦出其中,故有此雜而不純之論。其說尤非也。孟子言管仲功烈之卑,夫子器小之說也。稱五伯齊桓爲盛,稱管仲天降大任,此經稱仁之說也。言豈一端而已?且荀卿黜霸崇王不得疑以崇獎霸圖。吳起乃曾申之徒,盧氏以爲曾子之徒,同編論語,亦誤矣。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考證】論語稽求篇:子糾、小白皆齊僖之子,齊襄之弟。然子糾,兄也。小白,弟也。春秋傳書『齊小白入于齊』,公羊曰篡,穀梁曰不讓,皆以糾兄白弟之故。故經又書『齊人取子糾殺之』,而公羊曰:『子糾,貴宜爲君者也。』穀梁以爲『病魯不能庇糾而存之』,皆以兄弟次第爲言。故荀卿有言:『桓公殺兄以反國。』又曰:『前事則殺兄而爭國。』史記亦云:『襄公次弟小白。』杜元凱作左傳注亦曰:『小白,僖公庶子。公子糾,小白庶兄。』卽管仲自爲書,其所著大匡篇首曰齊僖公生公子諸兒、公子糾、公子小白。鮑叔傅小白,辭疾不出,以爲棄我。蓋以小白幼而賤,鮑叔不欲爲傅故也。觀此,則糾兄白弟明矣。說苑:『子路問於孔子曰:「昔者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無仁也?」孔子曰:「召忽者,人臣之材。不死則三軍之虜也,死之則名聞於天下矣。管子者,天子之佐、諸侯之相也。死之則不免於溝瀆之中,不死則功復用於天下,夫何爲死之哉。」』此則專論才具,特尚時用,與夫子『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語,正是一意,蓋夫子未嘗薄事功也。 春秋彙纂:左氏經文『公伐齊,納子糾』,繋子於糾而不繋于小白,是以子糾爲兄也。公、穀經文雖稱糾不繋子,而公羊謂糾宜君,穀梁謂糾可立,亦以子糾爲兄也。三傳注疏並無異說。其見於他書者,荀卿嘗謂桓公殺兄以爭國,史記序糾于小白之上,亦皆以子糾爲兄也。獨薄昭與淮南王書謂『齊桓殺其弟以反國。』趙氏汸曰:『時漢文于淮南爲兄,故避兄而言弟。』則薄昭所言,乃一時遷就之言,非不易之論也。程子及胡傳據公穀經文稱子糾不繋子,遂直以糾爲弟,而諸家多因之。朱子論語或問引用程子說,而其答潘友恭書又引荀子殺兄之語,而以薄昭所云未必然,蓋兩存之。讀書臆:仲傅糾,非臣糾也。糾兄桓弟,管子、荀子、史記皆同。仲之可以無死,在糾桓皆庶孽,而桓自先君齊,不在桓兄而糾弟。集注引程子桓兄糾弟之言,特踵薄昭之誤,未爲定論。惟范氏唐鑑『聞諸程子,子糾未嘗爲世子』,一語盡之。何則?世子者,未卽位而君臣之分已定者也。使糾世子而桓公奪嫡以篡之國,則仲不死爲王魏。使建成既卽位而有玄武門之變,則王魏不死爲三楊。三楊功不掩罪,王魏罪不掩功,管仲有功而無罪。 四書摭餘說:夫欲減仲之罪,至以兄作弟,論固未當,而後人必以此極底程子亦不然。蓋義不可不死,無論糾兄當死,卽糾弟亦當死;義可以不死,無論桓兄不必死,卽桓弟亦不必死。論死不死而徒以兄弟爭,抑末也。余謂卽以糾爲兄亦何不可原仲者。管仲、召忽,子糾傅也。二公子之傅,受之君命。君命傅二子,不命事二主。有爲所臣者死,未聞爲所傅者死。管仲,傅也。王珪、魏徵,臣也。子糾未爲儲,而建成則太子也。觀乎討糾之告,假手魯人,又豈可與秦王之喋血禁門,推刃同氣,相提而並論哉?然而天下後世不必皆有管仲之才者也,不皆有管仲之才,則不如死。余又願天下萬世之殺身成仁者,寧爲召忽,毋爲管仲也。
【集注】子貢意不死猶可,相之則已甚矣。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考異】黃氏日抄:注云『霸』與『伯』同。愚意諸侯之長爲伯,指其定位而名,王政不綱,而諸侯之長自整齊其諸侯,則伯聲轉而爲霸,乃有爲之稱也。正音爲靜字,轉音爲動字。北史王綋傳引文『衽』作『袵』,下無『矣』字。中論智行篇引亦作『袵』。文選西徵賦、八公山詩二注皆引作『袵』。
【考證】論語足徵記:漢書終軍傳『解編髪,削左袵』,師古曰『編讀曰辮。』西南夷傳『編髮』,師古曰:『編音步典反。』案步典反卽辮音。後漢書西南夷傳竟作『辮髮』。華陽國志南中志亦曰『編髮左袵。』案編、被一聲之轉,班書、常志之『編髮左袵』,卽本此經之『被髮左袵』,是被髮卽編髮,編髮卽辮髮也。
【集解】馬曰:『匡,正也。天子微弱,桓公帥諸侯以尊周室,一正天下也。微,無也。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皆爲夷狄也。』何曰:『受其賜者,謂不被髮左衽之惠也。』
【唐以前古注】邢疏引鄭注:天子衰,諸侯興,故曰霸,霸者,把也。言把持王者之政教。故其字作『伯』,或作『霸』也。皇疏:桓公與子糾爭國,管仲射桓公中鉤帶。子糾死,管仲奔魯。初鮑叔牙與管仲同遊南陽,極相敬重。叔牙後相桓公,而欲取管仲還。無漸,既因告老辭位,桓公問叔牙:『誰復堪爲相者?』牙曰:『唯管仲堪之。』桓公曰:『管仲射朕鉤帶殆近死,今日豈可相乎?』牙曰:『在君爲君,謂忠也。至君有急,當射彼人鉤帶。』桓公從之,遣使告魯不欲放殺管仲。遣使者曰:『管仲射我君鉤帶,君自斬之。』魯還之,遂得爲相。莊九年夏云:小白既先入,而魯猶輔子糾。至秋,齊與魯戰于乾時,魯師敗績。鮑叔牙志欲生管仲,乘勝進軍,來告魯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讐也,請受而甘心焉。』子糾是我親也,我不忍殺,欲令魯殺之。管仲、召忽是我欲自得而殺之。魯乃殺子糾于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受之,及堂阜而脫之。遂使爲相也。霸諸侯,使輔天子合諸侯,故曰霸諸侯也。一匡天下,故天下一切皆正也。賜,猶恩惠也。于時夷狄侵逼中華,得管仲匡霸桓公,今不爲夷狄所侵,皆由管仲之恩賜也。又引王弼云:于時戎狄交侵,亡邢滅衛,管仲擁戎狄而封之南服,楚師北伐山戎,而中國不移,故曰受其賜也。
【集注】『霸』與『伯』同,長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無也。衽,衣衿也。被髮左衽,夷狄之俗也。
【餘論】野客叢書:語有不當文理而承襲用之者,如宋詔曰:『謝玄勳參微管。』取論語『微管仲,吾其被髮』之謂。前此潘安仁詩嘗曰『豈敢陋微管』,謝玄暉詩『微管寄明牧』,後此如劉義府傳『臣以頑味,獨獻微管』,傅亮碑『道亞黃中,功參微管』,似此用微管甚多。
【發明】日知錄: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華裔之防,所繋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糾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蓋權衡於大小之間,而以天下爲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猶不敵華裔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論至於尊周室、存華夏之大功,則公子與其臣區區一身之名分小矣。雖然,其君臣之分故在也,遂謂之無罪非也。劉氏正義:漢書匈奴傳:『苟利所在,不知禮義。』傳贊云:『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袵,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故其人君不君,臣不臣也。』
注言此者,見夷狄入中國,必用夷變夏。中國之人既習于被髮左袵之俗,亦必滅棄禮義,訓至不君不臣也。呂留良四書講義:一部春秋大義尤有大於君臣之倫爲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論節義之大小,不是論功名也。湖樓筆談: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死而又相之,此匹夫匹婦之所羞,而孔子顧不之罪,何哉?曰:此三代以上之見,聖人公天下之盛心也。夫古之君臣,非猶夫後世之君臣也。天子不能獨治其天下,於是乎有諸侯;諸侯不能獨治其國,於是有大夫。天子之有諸侯,非曰爲我屏藩也。諸侯之有大夫,非曰爲吾臣僕也。自天子諸侯以至一命之士,抱關擊柝之吏,各量其力之所能任,以自事其事,以自食其食,故位曰天位,祿曰天祿,無非天也。天之生管仲,使之匡天下也。天何私于齊而爲齊生管仲哉?管仲亦何私于齊而以齊霸哉?使齊不用而魯用之,則以魯霸可也。魯不用而之秦、之晉、之楚、之宋,則以秦霸、以晉霸、以楚霸、以宋霸可也。夫且無擇于齊,而又何擇乎小白與糾哉?伊尹五就湯五就桀,孔子歷說七十二君,皆是道也。至後世則不然,君之視其國如農夫之有田,臣之於君若傭焉而受其直。於是齊王蠋之言,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人人奉之爲天經地義。一犯此義,則匹夫匹婦皆得而笑之;雖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曾不足贖其毫末之罪,而孔子之言,遂爲千古一大疑。嗟乎!此古今之異也,古人官天下,後人家天下也。是故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哉!』孔子之言,官天下者也。程子曰:『小白兄也,子糾弟也,故管仲可以不死。』程子之言,家天下者也。
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考異】前漢書鼂錯傳贊師古注引論語云:自經于溝瀆而人莫之知。後漢書應劭奏議曰:昔召忽親死子糾之難,而孔子曰:『經於溝瀆,人莫之知。』 唐石經本無『豈』字,後人旁增。 中論智行篇:『召忽仗節死難,人臣之美義也。仲尼比爲匹夫匹婦之爲諒。』一本『諒』作『量』。
【考證】四書稗疏:十夫有溝,則溝者,水之至小者也。江淮河濟爲四瀆,則瀆者,水之至大者也。連溝於瀆,文義殊不相稱,且自經者必有所懸,水中無可懸之物,安容引吭?既已就水際求死,胡弗自沈而猶須縊也?按史記:『殺子糾於笙瀆,召忽自殺。』鄒誕生作『莘瀆』。索隱曰:『莘、笙音相近。蓋居齊魯之間。瀆本音竇,故左傳又謂之生竇。』然則溝瀆,地名也。云之中者,猶言之間也。又春秋桓公十二年『公及宋燕盟於穀丘』,而左傳言『盟於句瀆之丘』。句,古侯切,與溝通,蓋辛瀆、笙瀆、生竇、句瀆一地四名,轉讀相亂,實穀丘耳。杜預謂穀丘宋地,亦無所徵,實在魯邊境,齊人取子糾殺之於此,而召忽從死也。論語發微:桓十二年,『公會宋公、燕人,盟於穀丘』,左傳作『盟於句瀆之丘』。水經濟水注:『濮水又東與句瀆合。瀆首受濮水枝渠于句陽縣東南,逕句陽縣故城南,春秋之穀丘,左傳以爲句瀆之丘矣。縣處其陽,故縣氏焉。』按句陽故城在今曹州府治北二十裏,卽穀丘也。在春秋爲曹地。哀九年,宋滅曹,爲宋地,其境與魯相錯,亦得爲魯地。又左傳哀六年:『齊囚王豹于句竇之丘。』或其時曹將亡,齊亦侵其地而有之,不然齊何能囚人于曹地也?蓋齊魯曹宋壤地相接,各得有其一隅,復以聲轉而異其字也。 吳氏遺著:桓十二年經傳謂溝瀆二字合聲爲穀,復引襄十九年『執公子牙于句瀆之丘』,二十一年『執公子買于句瀆之丘』,哀六年『囚王豹于句竇之丘』,謂句瀆乃齊用刑之地名,猶衛之有因諸也。句、溝古今字。
【集解】王曰:『經,經死於溝瀆中也。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糾,君臣之義未正成,故死之未足深嘉,不死未足多非。死事既難,亦在於過厚,故仲尼但美管仲之功,亦不言召忽不當死。』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更語子貢,喻召忽之不足爲多,管仲不死,不足爲小也。諒,信也。匹夫匹婦無大德而守於小信,則其宜也。自經,謂經死於溝瀆中也。溝瀆小處,非宜死之處也。君子直而不諒,事存濟時濟世,豈執守小信,自死於溝瀆而世莫知者乎?喻管仲存於大業,不爲召忽守小信。而或云召忽投河而死,故云溝瀆。或云自經,自縊也。白虎通云:『匹夫匹婦者,謂庶人也。言其無德及遠,但夫婦相爲配匹而已。』
【集注】諒,小信也。經,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後漢書引此文『莫』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爭國,非義也。桓公殺之雖過,而糾之死實當。仲死,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爭爲不義,將自免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管仲之與齊桓不可同世之讐也,若計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啓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如唐之王珪、魏徵,不死建成之難,而從太宗,可謂害於義矣。後雖有功,何足贖哉?』愚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故聖人獨稱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則不以相掩可也。
【餘論】四書辨疑:或謂自經溝瀆爲指召忽。王滹南辨曰:『其言匹夫匹婦之諒,此自別指無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豈自經溝瀆之類哉?』此言足以解或人之疑。召忽之死既當,子糾則爲無罪,管仲輔之亦無不義。挨排正此,則威兄糾弟云者虛其說矣。史記亦無兄弟明說,但先書子糾,後書小白,蓋序子糾爲長也。杜預、韋昭等皆言子糾桓公之兄,引此諸說爲證,則程子之說亦難獨是也。子糾、桓公皆襄公之庶弟,各因畏禍分適他國。無知既弑襄公,國人復殺無知,齊國大亂,二人各以其黨舉兵內向,先已無嫡庶之分,又各在倉卒危亂之際,安能必其只谁當立哉?子糾死非其罪,召忽爲義所激,於是死之,其死可謂無愧矣。管仲則心忖子糾未正成君,桓公亦僖公之子,又有鮑叔牙素爲知己,故忍死以待其用,此管仲之志也。比之召忽,不無等差。惟是他日能有霸諸侯一匡天下非常之功,生民受非常之賜,孔子以是稱之耳。然亦止是專稱其功,終不言不死之理,意亦可見。向使仲於既免之後,未及成功而死,孔子必不專許其不死爲是也。然則臣事人者,如召忽可也。程子以王珪、魏徵爲諭,責王委不死建成之難,亦爲未當。王魏之官,當自請其不能匡正之罪於有司,無死私難之理。程子引此,本以申明不可同世之說,意謂建成爲兄,王魏所輔者正此。又膠於立嫡以長之常例,專主建成當立也。夫建成、太宗之事,又與餘者不同。太宗以童稚之年,運神武之略,芟夷大亂,制服羣雄,使李氏化家爲國,致高祖遂有天下,近古以來,實未嘗有。高祖不權事宜,慮不及遠,竟以尋常長幼之分,處之於建成之下,兄弟之不能相安,必然之勢也。建成難居太宗之右,司馬溫公已嘗論之。善乎宋王成器之言曰:『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苟違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玄宗暫平內難,宋王已知難居其上,而以先功爲讓。如太宗之功,又當何如哉?建成本庸鄙無堪,徒以年長之故,據有儲副之位,彼見太宗功高望重,率土歸心,忌嫉不得不深,禍難不得不起。建成取闔門之誅,太宗負殺兄之惡,皆高祖處置違宜之所致也。王魏受君命輔導太子,自合輔之以正道,既知建成畜此禍心,當如少保李綱竭忠力諫,諫若不從,卽當棄官而去。彼既不務爲此,反更徇私迎合,惟勸早除秦王,不顧有君親在上,不恤其骨肉相殘,構其兄弟交惡之心,速其矢刃相加之禍,此王魏所有之本罪,其罪正在黨於建成,不在不死建成之難也。大抵管仲之過,比王魏所犯者特輕,管仲之功,比王魏所成者甚大。夫子之言,蓋以大功掩其小過也。王滹南以爲『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權其輕重而論之』。予謂說者雖多,惟此數語可爲定論。 四書改錯:夫子許管仲之意,是重事功,尚用世,以民物爲懷,以國家天下爲己任。聖學在此,聖道亦在此。而程氏無學,讀盡四書經文,並不知聖賢指趣之何在,斯亦已矣。乃復不契于夫子之說,特變亂其事,謂子何以許管仲,因桓公是兄,子糾是弟,故管仲可以相桓,而召忽不可以死糾,則是兄有君臣,弟必不可有君臣;兄可繼國,弟必不可以繼國,其爲說固已難通。然且桓實是弟,糾實是兄,正相顛倒,而乃曰:『設使桓是弟糾是兄,則夫子此言毋乃害義之甚,啓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亂。』是害義者,夫子也。啓亂者,夫子也。開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禍者,夫子也。夫子自此不容於天地間矣。若糾兄桓弟,則自春秋三傳及管子、史記諸書皆然,唯漢書以忌諱改殺兄作殺弟,然隨卽注明,不容錯者。黃氏後案:鄒誕本作『莘瀆』,論語作『溝瀆』,蓋後世聲轉而字異。後漢書應劭傳:『昔召忽親死子糾之難,而孔子曰經於溝瀆。』據諸文考之,是子糾、召忽身死同處,地在魯之句讀。經言匹夫之諒,正指召忽,知仲之可不死矣。論語經正錄:朱子舊說,以爲孔子之於管仲,不復論其所處之義,而獨稱其所就之功。後從程子桓兄糾弟之說,則謂管仲義不必死,故集注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或問、語類皆謂管仲之不死無害於義,程子桓兄糾弟之說,於古無多證據,故朱子亦不敢執爲定論。金仁山據春秋左傳事蹟,論子糾不當與桓公爭國,事理昭然,管仲可以不死之義,得此益明。黃微香不用君臣未成之義,而從金仁山,以桓公先入靖難,子糾不當再爭立論。王船山亦有此說。王云:『桓公已自莒返,而魯與召忽輩乃猶挾糾以爭,斯則過也。先君之賊已討,國已有君,而猶稱兵以向國,此則全副私欲小忿,護其愆而僥倖富貴,以賈無益之勇,故曰匹夫匹婦之爲諒。』以溝瀆爲魯地,說亦本於船山。
【發明】劉氏正義:管子大匡云:『召忽曰:「百歲之後,犯吾君命,而廢吾所立,奪吾糾也,雖得天下,吾不生也。兄與我,齊國之政也。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濟,是吾義也。」管仲曰:「夷吾之爲君臣也,將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廟。豈死一糾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廟滅,祭祀絕,則死之。非此三者,則夷吾生。夷吾生,則齊國利;夷吾死,則齊國不利。」』觀此,則二子之死與不死,各自有見。仲志在利齊國,而其後功遂濟天下,使先王衣冠禮樂之盛未淪於夷狄,故聖人以仁許之,且以其功爲賢於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則可不死,若無管仲之功,而背君事讐,貪生失義,又遠不如召忽之爲諒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
【考異】漢書人表作『大夫選』。
【考證】四書賸言:臣大夫,卽家大夫也。其曰同升諸公,則家臣升大夫之書法耳。左傳:『子伯季氏初爲孔氏臣(卽孔悝家臣也),新登於公。』四書釋地:陪臣至春秋亦稱大夫。大夫僎者,家臣之通稱也。檀弓:『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家大夫謀以殉葬。』下言妻與宰,宰卽家大夫。史記:『趙簡疾,大夫皆懼。董安于問於扁鵲。』又:『簡子每聽朝不悅,諸大夫請罪。』此其徵也。 毛奇齡經問引先仲氏說,謂臣大夫三字不分。檀弓:『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其家大夫謀以殉葬。』蓋仕於家曰家大夫,仕於邑曰邑大夫,而統爲臣大夫。
按:大夫二字非必同升後方有此稱。昭七年傳:『孟僖子病將死,召其大夫。』杜注:『僖子屬大夫。』臣大夫僎,猶屬大夫云爾,孔注誤也。
【集解】孔曰:『大夫僎本文子家臣,薦之使與己並爲大夫,同升在公朝。』
【集注】臣,家臣。公,公朝。謂薦之與己同進爲公朝之臣也。
【發明】四書困勉錄引吳因之曰:人臣之病有二:一忌後來之賢此後功名出我之上,一自尊卑人,不肯與若輩同列。此皆曖昧私情。文子休休有大臣風度,光明俊偉,故曰可以爲文。
子聞之,曰:『可以爲「文」矣。』
【考證】論語後錄:周書諡法『文』有六等,稱經緯天地、道德博厚、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湣民惠禮、錫民爵位。並無修制交鄰、不辱社稷等例。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諡於君。君曰:「夫子聽衛國之政,修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國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靈公之論,不本典制,故夫子舉同升佚事以合之。』
【集解】孔曰:『言行如是,可諡爲「文」。』
【集注】文者,順理而成章之謂。諡法亦有所謂錫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賤,而引之使與己並,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餘論】論語稽:朱注:『文者,順理成章之謂。』諡法無此,不如從錫民爵位之說,較爲典切。且子論孔文子嘗以好學下問爲文,亦論諡法,此章亦一例也。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考異】舊文『言』爲『曰』。釋文:『子曰衛靈公,一本作子言。鄭本同。』 皇本作『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久也』。後漢書明帝紀注引論語孔子曰:衛靈公無道。 埤雅引孔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亦無『也』字。後漢書注引作『奚其不喪。』 路史夏後紀論引作『何爲而不喪』。 後漢書明帝紀注引三『治』字皆作『主』,『鮀』作『它』。 漢書古今人表『仲叔』作『中叔』。
【考證】家語賢君篇:哀公問於孔子曰:『當今之君,孰爲最賢?』孔子對曰:『臣未之見也。抑有衛靈公乎?』公曰:『吾聞其閨門之內無別,而子次之賢,何也?』孔子曰:『臣語其朝廷行事,不論其私家之際也。』公曰:『其事何如?』孔子對曰:『靈公之弟曰公子渠牟,其智足以治千乘,其信足以守之,公愛而任之。又有士曰林國者,見賢必進之,而退與分其祿,是以衛無游敖之士,公賢而尊之。又有士曰慶足者,衛國有大事,則必起而治之,國無事則退而容賢,公悅而敬之。又有大夫史鰌,以道去衛,而靈公郊舍三日,琴瑟不禦,必待史鰌之入而後敢入。臣以此取之。雖次於賢,不亦可乎?』羣經平議:奚而,猶奚爲也,言奚爲不喪也。襄十四年左傳『射爲禮乎』,太平御覽工藝部引作『射而禮乎』;孟子滕文公篇『方裏而井』,論語顏淵篇正義引作『方裏爲井』,並其證也。
【集解】孔曰:『言雖無道,所任者各當其才,何爲當亡乎。』
【唐以前古注】皇疏:或問曰:靈公無道,焉得有好臣?答曰:或是先人老臣未去者也,或靈公少時可得良臣,而後無道,故臣未去也。
【集注】喪,失位也。仲叔圉,卽孔文子也。三人皆衛臣,雖未必賢,而其才可用,靈公用之又各當其才。尹氏曰:『衛靈之無道宜喪也,而能用此三人,猶足以保其國,而況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賢才者乎?詩云:「無競惟人,四方其訓之。」』
【發明】讀四書叢說:夫子平日語此三人皆所不許,而此章之言乃若此,可見聖人不以其所短棄其所長,至公之心也。用人當以此爲法,但欲當其才耳。四書訓義:衛多君子,夫子屢稱之,三臣在位而免於喪,使蘧史諸賢能盡其用,其爲益不更宏多乎?故曰人才關於國運。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爲之也難。』
【考異】皇本作『則其爲之難』。七經考文:足利本作『則其爲之也難也』。後漢書皇甫規傳論引文『則』下有『其』字。曾子立事篇盧辯注引論語云:『其言之不作。』『作』當與『怍』通。又作『㤰』,荀子儒效篇 『無所疑㤰』,楊倞注:『㤰與怍同。』
【集解】馬曰:『怍,慚也。內有其實,則言之不慚。積其實者爲之難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情動於中而外形於言,情正實而後言之不怍。
【集注】大言不慚,則無必爲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踐其言,豈不難哉!
【別解】大戴禮曾子立事篇盧注引『其言之不作,其後爲之難』。嚴氏傑較云:『所引論語當讀如史記「作作有芒」之作。』包慎言溫故錄:作,起也。勇於有爲者,其言必有振厲奮起之色。言不奮起,則行必觀望,故曰爲之也難。
按:盧引論語,未知何本,或『作』卽是『怍』之誤,嚴包二君但就文說之。
【發明】四書困勉錄:凡人志於爲者,必顧己之造詣力量時勢事機,決不敢妄發言。如言之不怍,非輕言苟且,卽大言欺世。爲難卽在不怍時見。
○陳成子弑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考異】釋文:『弑』,本亦作『殺』。『之三子』,本或作『二三子』,非也。皇本、高麗本作『殺』,『三子』皆作『二三子』。皇本『不敢不告也』,無『也』字。詩鄭風褰裳正義引『不敢不告也』二句,無『也』字、『者』字。
【考證】論語偶記:左傳云:『子告季孫,孔子辭。』與此不同。按季氏雖爲塚卿專魯,然自襄十一年作中軍,三公分室而各有其一。昭五年舍中軍,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則兵柄實三子分主。又哀十一年齊國書伐我,冉有謂季孫曰:『一子守,二子從公禦諸境。』季孫告二子,二子不可。及叔孫問戰,冉有不對。然後恥不成丈夫,退而蒐乘。可見斯時師旅之命,季孫不能獨專,此正是請討陳恒前三年事,故知告夫三子之文爲正。哀公既使告三子,孔子雖知必爲所沮,但君命不可不奉,故知『之三子告』之文爲正,左傳之不及論語如是。論語稽求篇:魯史記當時在朝問對,與魯論所載相爲表裏。第魯爲齊弱一段魯史無之者,朝堂諮算,私記所略也。之三子告一段魯史無之者,退有後言,史官未聞也。其兩相得體如此。若夫子所云民之不與暨以衆加半諸語,則正答魯爲齊弱一問,有解君之疑,振君之怯,忻君之利,誘君之瞻顧而予以可恃,一舉而數善備者,此正大聖人經術不迂闊處。夫君臣主客自有隔膜,在哀公強弱一問,較计彼此,此不必盡庸君退諉之言。設使果欲興師,則此時慎重,量己量敵,正非易事,必以三綱大義拒之,則不惟理勢難辨,且於子之伐之一問,告東指西,不相當矣。人縱不諂君,亦何可使問答不當如此。禮記王制正義:魯無弓矢之賜,陳恒弑君,孔子請討之者,春秋之時,見鄰國篡逆,亦得專徵伐。
【集解】馬曰:『成子,齊大夫陳恒也。將告君,故先齋。齋必沐浴。』孔曰:『謂三卿也。』馬曰:『我禮當告君,不當告三子。今使我往,故復往。孔子由君命之三子告,不可,故復以此辭語之而止。』
【集注】成子,齊大夫,名恒。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是時孔子致仕居魯,沐浴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鄰國乎?故夫子雖已告老,而猶請哀公討之。三子,三家也。時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專,故使孔子告之。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謂弑君之賊,法所必討,大夫謀國,義所當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魯之強臣,素有無君之心,實與陳氏聲勢相倚,故沮其謀,而夫子復以此應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與國以討之。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魯人之衆寡哉?當是時天下之亂極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復興乎?魯之君臣終不從之,可勝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賊,人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
【餘論】四書辨疑:胡氏譏孔子處事不當,別爲畫策,以示後人,何其無忌憚之甚也?夫以孔子之聖明,加之沐浴齋戒而後言事,豈有思慮不及胡氏者哉!弑君之賊,人人固皆得以誅之,然齊國之君被弑,而魯見有君在上,孔子豈有不請於君擅自發兵徵討之理?己先不有其君,欲正他人弑君之罪,不亦難乎?況魯國兵權果在何人,而責孔子不先發邪?
丹鉛錄:孔子沐浴而朝,於義盡矣。胡氏乃云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是病聖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於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於春秋,朱子引之於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嶽飛承金牌之召,或勸之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反,非檜反也。』其從君臣之義,雖聖人不過是也。慎按孔子時已致仕,家無藏甲,身非主兵,何所爲發?必欲先發,是非司寇而擅殺也。聚衆則逋逃主也,獨往則刺客也,二者無一可焉。而曰先發後聞,謬矣。 四書辯證:夫子時已致仕,權又在三子,明知其不可而請之者,亦申明其大義而已。胡氏不惟昧於理,並昧於勢。 東塾讀書記:陳成子弑簡公章,朱注采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賊,人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澧謂如此則胡氏聖於孔子矣。孔子作春秋,乃不知春秋之法,而待胡氏教之乎?孔子可先發魯國之兵而後告哀公乎?荒謬至此,而朱子采之,竊所不解也。嶺雲軒瑣記:每見理學家文字語言,陳陳相因,不出前人窠臼;種種腐氣,令讀者如入敗屋中,是亦不可以已乎?陳恒弑君,孔子請討之。集注引胡氏云:『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爾時夫子無尺寸之柄,上有君卿,能爲此鹵莽事乎?又豈義所當爲者乎?迂腐之談,令人噴飯,奈何使學者童而習之耶?論語稽:孔子之時,王綱不振久矣,晉失霸亦將十年矣,夫差遠在句吳,且時被越寇,何天子、方伯之可告?至先發後聞之說,斷非聖賢所爲。魯之兵柄,三子分主,季孫一人且不能專兵柄,孔子又何從得兵而先發乎?
【發明】陳震筤墅說書:董江都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言有二義:一爲理勢兼備之聖人表心跡之純,一爲勢窮理極之臣子決守法之正。後人解作第求正誼明道,何妨遺利棄功,恐聖人識見不如此。芮長恤匏瓜錄: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程子曰:『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以愚度之,此蓋爲哀公發耳。哀公庸君,暗於是非,明於利害。以魯敵齊,必有強弱衆寡之慮,夫子之言,蓋以破其顧望而使之勇於義舉也。且聖人舉事,動必萬全,豈有專於爲義,而全不問利害之理。左氏所記,固不害其爲夫子之言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考異】皇本『也』作『之』。七經考文補遺:一本無『也』字。
【考證】羣經平議:『能』與『而』古通用,孔氏所據本疑作『能犯之』,故有能犯顏諫爭之說。此章之旨,蓋皆信而後諫之意。未信則以爲謗己,故惟勿欺者能犯之也。孔子論諫曰:『吾從其諷。』本無取乎犯,不得已而犯,必以勿欺先之,異乎悻悻小丈夫矣。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能犯顏諫爭。』
【集注】犯,謂犯顏諫爭。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爲難,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後犯也。』
【餘論】朱子語類:問:子路豈欺君者,莫是勇便如此否?曰:子路性勇,凡言於人君要其聽,或至於說得太過,則近乎欺。 讀四書叢說:朱子曰:『唐人諫敬宗遊驪山,謂若行必有大禍。驪山固不可行,以爲有大禍則近於欺。其實雖不失爲愛君,其言則欺矣。』南軒曰:『若忠信有所不足,如內交要譽惡其聲之類,一毫之萌,皆爲欺也。』饒雙峰曰:『自己好色好貨,卻諫君勿好色好貨,皆是欺君。』朱子之意,謂諫君不能敷暢詳明,而欲君必行己說,則言失之太過,是爲欺君。南軒之意,謂有所爲而諫,是爲欺君。此皆就當諫之際用功。雙峰之說則功夫在平日,至諫君而見。學者於此三說皆當存心。四書改錯:子路生平以不欺見稱,故小邾射以句繹奔魯,尚欲要路一言以爲信。豈有事君而反出於欺者?此不過正告以事君之道,而注者必曰對症發藥,聖門無完行矣。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考證】論語比考讖:君子上達,與天合符。蘇子由古史: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而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達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達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達其道,故萬變而致一;得其器,故有守而不蕩,此孔子之所以兩得之也。西疇常言(四書拾遺引):學成行尊,優入聖賢之域者,上達也。農工商賈,各隨其業以成其志者,下達也。若夫爲惡爲不義之小人,彼則有敗亂耳,惡能達?
【集解】本爲上,末爲下。
【唐以前古注】皇疏:上達者,達於仁義也。下達,謂達於財利,所以與君子反也。
【集注】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徇人欲,故日究乎汙下。
【餘論】四書近指:上下無盡境,君子小人皆非一日而至。君子日長進一日,初亦爲難而試勉之,久而所勉者安以爲常。小人日沈淪一日,初亦疑而嘗試之,久而所嘗者恬不爲怪。兩人各有樂處,故各不能自已。要之祇從一念起,分別路頭,祇在戒懼慎獨。黃氏後案:達者,通曉之謂。下達,如漢書九流之類。揚子法言君子篇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凡伎曰下達,此小人卽可小知之人。
【發明】焦氏筆乘:問:上達下達。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非二物也。君子見性,故不得有,但見其道,而不見其器。小人執相,故不得無,但見其器,而不見其道。君子上達,故大道可受,而以小知囿之,則非不器之大道。小人下達,故小道可觀,而以大道畀之,則爲無忌憚之中庸。論語稽:人無生而爲君子者,亦無生而爲小人者,譬之一路,行而上爲君子,行而下爲小人,必無中立之勢,在行路之初辨之而已。
○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
【考證】荀子勸學篇:『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又云:『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楊倞注:『禽犢,饋獻之物也。』北堂書鈔八十三、太平御覽六百七引新序云:齊王問於墨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何如?』對曰:『古之學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悅人。』後漢桓榮傳論:『孔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爲人者憑譽以顯揚,爲己者因心以會道。』『顯揚』,邢疏引作『顯物』,謂顯之於物也。顏氏家訓勉學篇:古之學者爲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爲人,但能說之也。
【集解】孔曰:『爲己履而行之,爲人徒能言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明今古有異也。古人所學,己未善,故學先王之道,欲以自己行之,成己而已也。今之世學,非復爲補己之行闕,正是圖能勝人,欲爲人言己之美,非爲己行不足也。筆解:韓曰:『爲己者,謂以身率天下也。爲人者,謂假他人之學以檢其身也。孔云「徒能言之」,是。不能行之,失其旨矣。』李曰:『孟子云堯舜性之,是天人兼通者也。湯武身之,是爲己者也。五伯假之,是爲人者也。』
【集注】程子曰:『爲己,欲得之於己也。爲人,欲見知於人也。
【餘論】四書辨疑:欲得之於己,此爲爲己之公。欲見知於人,此爲爲己之私。兩句皆是爲己,爲人之義不可通也。蓋爲己,務欲治己也。爲人,務欲治人也。但學治己,則治人之用斯在。專學治人,則治己之本斯亡。若於正心修己以善自治之道不用力焉,而乃專學爲師教人之藝,專學爲官治人之能,不明己德,而務新民,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凡如此者,皆爲人之學也。論語稽:古者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人無不學也。其入學也,自灑掃應對而極於修齊治平,皆切於日用之事,故曰爲己。三代以後,惟士入學,其他則否。而士之爲學,每以見知於人,博取富貴爲心,較古人之學,名同而實異,故此章以爲己、爲人兩言括之。
【發明】張伯行困學錄:古之學者爲己,須是不求人知。有一豪求名之心,功夫便不真實,便有間斷。試思仁義禮智,吾心之所固有,孝弟忠信,吾身之所當爲,無一是求名之事。易云:『遯世旡悶,不見是而旡悶。』論語云:『人不知而不慍。』中庸云:『遯世不見知而不悔。』須存此心,方是實做功夫,方有進處。夏錫疇強學錄: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爲己也。徇人而爲善者,爲人也。此關打不過,則事事從人起見,己之腳根無扎實處,而欲求聖人之道,難矣。故中庸末章復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特地從頭轉來說爲己道理,爲學者開示入德之門,其意亦深且切矣。知爲己,始能立得志定,始能做慎獨功夫。不知爲己,則毀譽榮辱俱足以爲吾之累,而外物之加損於我者多矣。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爲?』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考異】文選嵇康幽憤詩注引作『夫子問焉』,略去『與之坐而』四字。論衡問孔篇『爲』下有『乎』字。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翟氏考異:既以『非之者』二句爲說論語之辭,則上『非之也』三字似爲其所據正文所有矣。藝文類聚述論語『使乎使乎』下,又有『爲使之難不辱君命』八字。類聚引書大概俱不自綴說,此八字孤出,亦不可詳。
【考證】四書辨證:路史國名紀:『蘧伯玉先國。』據此,則蘧是以國爲氏者。呂氏恃君覽注:『伯玉,衛大夫蘧莊子無咎之子瑗,諡曰成子。』水經濟水注:『長垣有蘧伯玉岡。』陳留風俗傳:『長垣有蘧伯玉鄉,有蘧亭,有伯玉祠、伯玉塚。』曹大家東徵賦云:『到長垣之境界兮,察農野之居民。觀蒲城之丘墟兮,生荊棘之蓁蓁。蘧氏在城之東南兮,民亦嚮其丘墳。惟令德之不朽兮,自身沒而名存。』又家語子貢論弟子行有蘧伯玉,史記弟子傳言孔子所嚴事者於衛則蘧伯玉。困學紀聞曰:『觀此則不當在弟子之列,而蜀禮殿圖有之,唐宋皆錫封從祀。』論語稽求篇:伯玉見於春秋在襄十四年,衛孫林父、甯殖將逐君,問於蘧伯玉,伯玉不對而出。則此時已爲大夫,且爲逆臣所敬憚如此,此必在強仕之年可知矣。乃後此九年而夫子始生,又六十餘年,當定公十四年,夫子去魯之後,再三適衛,始主伯玉家,則此時伯玉已百年餘矣。蔡邕釋誨云:『蘧瑗保生。』此長年之證。 四書摭餘說:史記稱孔子之所嚴事於衛蘧伯玉。漢書張敞曰:『蘧伯玉受孔氏之賜,必以及鄉人。』後漢書王暢曰:『蘧伯玉恥獨爲君子。』讀論語兩章,其生平已可概見。集注蘧伯玉於孫林父、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王伯厚謂甯殖當爲甯喜,喜,殖子也。出獻公,孫林父、甯殖皆爲之,弑剽而獻公復入,則甯喜一人之爲也。然蘧伯玉見於春秋在襄公十四年,又八年孔子始生,而其時已與聞孫甯之事,必其名位已著,在強仕之年可知。乃又歷一十八年爲襄公之三十一年,又歷昭公三十二年,定公之一十五年,至哀公之元年,孔子再至衛,主於其家,則此時伯玉已百年之人也。左氏書中如吳季子、齊鮑文子皆以九十餘歲老人尚見於策。蔡邕釋誨云:『蘧瑗保生。』此長年之證。謝山謂伯玉卽如此長年,必不如此固位。以近關再出不知何人之事,而誤屬之伯玉,竊所未安。段玉裁經韻樓集:此當以『使乎使』字爲讀,下乎字爲詠歎之語助,卽尚書『孝乎惟孝』、禮記仲尼燕居『禮乎禮』之句法也。包咸之注論語曰:『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也。』美大雙字,公羊傳曰:『登來之者何?美大之辭也。』語意相同。之辭也,謂古人屬辭如此。以老子言玄之又玄通之,彼亦可作玄乎玄,此亦可作孝之又孝,禮之又禮。蓋一字不足以盡其辭,疊一字以美之,謂孝迥出乎凡孝,禮迥出尋常守禮,皆古人聿聿頌好之辭。使乎使,謂好使中之好使也。古人多有此句法。公羊傳云:『賤乎賤者也。』爾雅云:『微乎微者也。』法言云:『才乎才,習乎習,雜乎雜,辰乎辰。』素問云:『形乎形,神乎神。』史記淮陰侯列傳:『時乎時。』詞意略同。聖人言使乎使,正此句法。下以『乎』字詠歎之,正與賤乎賤者也『、微乎微者也』文法一例。劉氏正義:莊子則陽篇:『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觀此,是伯玉欲寡過而常若未能無過,亦是實話。其平居修省不自滿假之意可見,使者直對以實,能尊其主,非祇爲謙辭。漢書藝文志:『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亦以此言寡過未能非爲所受之辭,故爲使得其人也。論衡問孔篇: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此當時駁義,不足信。
【集解】孔曰:『伯玉,衛大夫蘧瑗。』何曰:『言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無過也。』陳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美使者之爲美,故再言使乎者,言伯玉所使爲得其人也。顏子尚未能無過,況伯玉乎?而使者曰未能,是得伯玉之心而不見欺也。
【集注】蘧伯玉,衛大夫,名瑗。孔子居衛,嘗主於其家。既而反魯,故伯玉使人來也。與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蓋其進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餘論】四書紹聞篇:非向裏爲己之人,必無心於欲寡其過。非篤志精進而省身克己常如不及之人,則必自謂其過之已寡。今伯玉以欲寡其過爲心,則見其所以戒警於先,而不使至於有過;懲切於後,而不復容其貳過者,固已隨事用其力矣。而其心則常若有不及改之過,有未能遷之善,此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何如哉。或曰:如是,則伯玉之過已寡,而其自視則若未能乎?曰:非然也。言其欲寡之心誠切,而能自見其所未至也。故集注引『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可見矣。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考異】翟氏考異:此與子罕篇『牢曰』節同例。舊原合上『不謀其政』爲一章,宋時本或分爲二。朱子注此云:『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則章雖別而義仍承,何乃有重出二字注在上章?竊疑二字是門人傳錄之衍。論語竢質:曾子云云,申夫子之言也。夫子之言已見泰伯,曾子之言則彼文未有,蓋記彼文者未之聞爾。此則兼聞曾子之言,正相印合,遂並記之也。四書翼注:『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澤,水相貫注者也,故學問可以相長。『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山,不相往來者也,故職業惟思各居。惟易象辭有『以』字,此但云君子,尋其來脈,自是承上章『不在其位』說來。 論語稽求篇:舊本以此與上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合作一章。惟夫子既言位分之嚴,故曾子引夫子贊易之詞以爲證。此與『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正同。其不署子曰者,以彼有太宰、子貢諸語,故加子云以別之,此不必也。自後儒分作兩章,則曾子突引此詞無謂。『思不出位』係艮卦象辭。世疑象辭多以字,或古原有此語,而夫子引以作象辭,曾子又引以證『不在其位』之語,故不署『象曰』、『子曰』二字亦未可知。先仲氏曰:『文言「體仁足以長人」,卽春秋穆薑筮東宮語。論語「依於仁,遊於藝」,卽少儀「依於德,遊於藝」語。「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卽春秋「臼季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承事如祭,仁之則也』語。北齊魏長賢爲法曹參軍,轉著作佐郎。以參議時政,斥爲上黨屯留令。論者皆以思不出位爲長賢責,爲其出位謀事故也。夫出位謀事而卽以思不出位責之,則『思不出位』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果一章矣。世有以事證詞而必不謬者,此等是耳。四書改錯:既云『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則上章非重出矣。此本是一章,其記曾子文者,以曾子聞子語時,特引子象辭以證明之,與『牢曰子云』同一記例,其在泰伯篇二句則複簡也。今注重出者,又不注之泰伯篇,而反注之此『曾子曰』之上,以致曾子引經不解何意,此又一錯注也。
按:此兩章應合爲一章,並非重出,集注義爲短。
【集解】孔曰:『不越其職。』
【唐以前古注】皇疏:誡人各專己職,不得濫謀圖他人之政也。君子思慮當己分內,不得出己之外而思他人事。思於分外,徒勞不可得。又引袁氏云:不求分外。
【集注】重出,此艮卦之象辭也。曾子蓋嘗稱之,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也。
【餘論】論語訓:曾子引易象以釋孔子不謀政之意,初所未思,臨事何謀乎?
【發明】焦氏筆乘:君子思不出其位,易艮之象辭,曾子嘗稱引之以示人也。不出其位,卽易言止其所也。人性自止,而役於思者不知其止,或惡思之役也,又欲廢而絀之,皆妄也。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蓋目動於色,耳動於聲,用而常止者,惟背爲然。夫身之五臓繋於背,百骸九竅之榮衞,背爲之輸,其用大矣。而謂之止者,用而無用也。視不以目而以背,則視而無視,視常止矣;聽不以耳而以背,則聽而無聽,聽常止矣,所謂『不獲其身』也。視而無視,則視不見色;聽而無聽,則聽不聞聲,所謂『行其庭不見其人』也。有身而不獲,多其人而不見,是當念而寂,非離念而寂也。離念而求寂則思廢,墮體絀聰者也,謂之斷見。當念而不寂則位離,憧憧往來者也,謂之常見。常應常淨,而泊然棲乎性宅,此則非斷非常,唯君子能之。 筤墅說書:以位限思,思不出於位外,乃可專於位中,此非於位外一概抹倒也。治一事之理,卽治萬事之理。苟於其位之當然先不用思,將恐易地復然,廢百猶不能舉一也。聖人教人從腳跟下做起,遂使無關闌之思皆有關闌矣。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考異】皇本作『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也』。 潛夫論交際篇:『孔子疾夫言之過其行者。』亦作『之』字。論語衍說:諸說皆以此爲一事,謂恥其言之過於行也。於義固通,但須易『而』字爲『之』字乃可。天文本論語校勘記:足利本『而』作『之』,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末有『也』字。
按:禮雜記:『有其言而無其行,君子恥之。』又表記:『君子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有其德而無其行。』皆足與疏說相證。邢疏:『此章勉人使言行相副也。君子言行相顧,若言過其行,謂有言而行不副,君子所恥也。』據此,則邢本亦當與皇本同,似今注疏本皆依集注校改,非其舊矣。玩本文語氣,不當爲兩事,集注失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君子之人,顧言慎行,若空出言而不能行遍,是言過其行也,君子恥之。小人則否。
【集注】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
【餘論】四書辨疑:注文以恥其言與過其行分爲兩意,解恥字爲不敢盡之意,解過字爲欲有餘之辭。聖人之言,恐不如此之迂曲也。且言不過行,有何可恥?行取得中,豈容過餘?過中之行,君子不爲,過猶不及,聖人之明論也。注文本因而字故爲此說,本分言之,止是恥其言過於行。舊說君子言行相顧,若言過其行,謂有言而行不副,君子所恥。南軒曰:『言過其行,則爲無實之言,是可恥也。恥言之過行,則其篤行可知矣。』二論意同,必如此說義乃可通,『而』字蓋『之』字之誤。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考異】孟子章句:君子厄陳蔡章注引論語曰:『君子之道三。』疏本改作『道者』。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聖人體是極於沖虛,是以忘其神武,遺其靈智,遂與衆人齊其能否,故曰我無能焉。子貢識其天真,故曰夫子自道也。筆解:子貢慮門人不曉仲尼言我無能焉,故云自道,以明有能也。
【集注】自責以勉人也。道,言也。自道,猶云謙辭。
【餘論】四書訓義:道者三,非君子之道三也,仁智勇是德不是道。此道字解作由也,由之以成德也。自道也,祇是自言如此意。經正錄:道者二字,朱子無解,解作由字,於文義爲順。今或訓作道言之道,謂君子所言者有三,與下文夫子自道一例,則淺而無實義矣。道,猶由也。見禮記禮器、中庸注。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考異】釋文:鄭本作『謗人』。 三國志胡質傳引皆節文,以『孔子曰』三字題冠此句之上。『我』上無『夫』字。皇本作『賜也賢乎我夫哉?我則不暇』。 釋常談引文『賜』下無『也』字。高麗本作『賢乎我夫我』。 天文本論語校勘記:足利本、唐本、正平本『哉』作『我』。
【考證】劉氏正義:莊子田子方篇:『魯多儒者,少爲先生方者。』是方訓比也。學以相俌而成,故朋友切磋,最爲學道之益。夫子嘗問子貢與回孰愈,又子貢問子張、子夏孰愈,夫子亦未斥言不當問,是正取其能比方人也。此文何反譏之?注說誤。三國志王昶傳:『昶戒子書曰:「夫毀譽,愛惡之原,而禍福之機也。是以聖人慎之。孔子曰:吾之於人,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必有所試。』又曰:子貢方人。賜也賢乎哉?我則不暇。以聖人之德,猶當如此,況庸庸之德,而輕毀譽哉!以方人爲毀,是亦讀方爲謗,用鄭義也。
【集解】孔曰:『比方人也。不暇比方人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謂言人之過惡。皇疏引江熙云:比方人不得不長短相傾,聖人誨不卷,豈當相臧否?故云我則不暇。是以問人之賢而無毀譽,長物之風,於是乎暢。
按:筆解於此章亦有解釋,其文迂曲難通,恐係偽託,茲不錄。
【集注】方,比也。乎哉,疑辭。比方人物而較其長短,雖亦窮理之事,然專務爲此,則心馳於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辭,復自貶以深抑。
【別解一】論語後錄:『方』與『旁』通,因之亦與『謗』通,謗字從旁也。『方』通『旁』者,書『方鳩』或作『旁逑』是。潘氏集箋:陳鱣亦云古文『謗』作『方』。蓋謗從旁,旁又從方,聲近故通用。孔云比方人,則子謂子貢與回孰愈,是亦方人矣。鄭故從魯不從古。讀書脞錄:『庶人謗』,正義云:『謗,謂言其過失,使在上聞之而自改,亦是諫之類也。』昭四年傳『鄭人謗子產』,國語『厲王虐,國人謗王』,皆是言其實事,謂之爲謗。但傳聞之事,有實有虛,或有妄謗人者,今世遂以謗爲誣類,是俗易意異也。
【別解二】黃氏後案:夫子言夫我不暇者,夫,彼也。我,猶己也。如吾往吾止之例。彼己則不暇,言當急己而寬人也。近解不似師弟語氣。
【餘論】黃宗羲明儒學案引吳康齊曰:日夜痛自檢點且不暇,豈有暇檢點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

論語集釋卷三十
憲問(下)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考異】皇本作『患己無能也』。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作『患己無能也』。
【集解】王曰:『徒患己之無能。』
【唐以前古注】皇疏:言不患人之不知我之有才能也,正患無才能以與人知耳。
【集注】凡章指同而文不異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異者,屢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見,而文皆有異,則聖人于此一事蓋屢言之,其丁寧之意亦可見也。
【餘論】論語義府:學之而成謂之能,既已能之而人莫之知,則其能亦無自而展矣。然能不能在己,知不知在人。在人者非吾所能預,而在己者當自勉也。
【發明】鄒守益東廓集『學而求能,乃爲己之實功,若謂求能以爲人知地,則猶然患人不 己知之心也。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考證】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君子不先人以惡,不疑人以不信。荀子非相篇:聖人何以不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於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漢書翟方進傳:上以方進所舉應科,不得用逆詐,廢正法。顏師古注:『逆诈者,謂以詐意逆猜人也。逆,迎也。』黃氏後案:朱子謂不逆不億,而詐不信聰明人自能覺之。如目動言肆,知其誘我。燕王告霍光反,昭帝知霍光不反,燕在遠如何知數日內之事。據朱子此說,是先覺有實徵,以人之辭貌而覺之,以平日素行而覺之,以時事不侔而覺之,皆先覺也。謝顯道曰:『賢者於事能見之於微,謂之先覺,如履霜可以知堅冰也。』此亦謂事有朕兆而覺之也。幾者,動之微,知幾則先覺也。
【集解】孔曰:『先覺人情者,是寧能爲賢乎?或時反怨人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雲:物有似真而偽、似偽而真者。信僭而懼及偽,人詐濫而懼及真。人寧信詐,則爲教之道宏也。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然閑邪存誠,不在善察。若見失信於前,必億其無信於後,則容長之風虧,而改過之路塞矣。億音憶。夫至覺忘覺,不爲覺以求先覺。先覺雖覺,同逆詐之不覺也。又引顏特進雲:能無此者,雖未窮明理,而抑亦先覺之次也。
【集注】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見而意之也。詐,謂人欺己。不信,謂人疑己。抑,反語詞。言雖不逆不億,而於人之情偽自然先覺,乃爲賢也。
【發明】朱子語類:人有詐不信,吾之明足以知之,是謂先覺。彼未必詐而逆以詐待之,彼未必不信而先億度其不信,此則不可。周子曰:『明則不矣。凡事之多疑,皆生於不明,如以察爲明,皆至暗也。』朱子文集(答許順之):逆詐億不信,恐惹起己機械之心。胡明仲雲:『逆億在心,是自詐自不信也。』養一齋劄記:逆詐億不信,都是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時易構此想。君子不于逆億用功,祇就忿懥四者竭力克之,到得消磨將淨,則心平如水,不必鑑物而物在鑑中。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爲是棲棲者與?無乃爲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考異】釋文:或作『某何棲棲』,鄭作『某何是』。今作『某何爲是』。皇本『曰』上有『對』字。
【考證】漢書古今人表尾生畮,師古注曰:『卽微生畝也。畮,古畝字。』鄭曉古言:微生畝、微生高一人,畝名高字也。翟氏考異:『棲』字漢人多通作『棲』。班固答賓戲曰:『棲棲遑遑,孔席不煖。』後漢書蘇竟曰:『仲尼棲棲,墨子遑遑。』潘氏集箋:說文無『棲』字,其『㢴』字下雲:『鳥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鳥棲,故因以爲東西之西。棲,西或從木妻。』是『西』爲『棲』之本字。集韻:『棲,重文作棲。鳥棲或從西,通作西。』是『棲』爲『西』之俗字。左哀十年傳,孔子以孔文子將攻太叔,命駕而行。曰:『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是夫子曾以鳥棲自喻矣。微生畝言棲棲,猶詩『采采芣苢』,傳曰:『采采,非一辭也。』蓋言夫子曆聘諸邦,皇皇無定耳。漢時本作『棲棲』,楚辭九辯『獨遑遑而無所集』,王逸注:『孔子棲棲而困厄也。』班固答賓戲:『棲棲遑遑。』後漢書蘇竟曰:『仲尼棲棲。』皆其證。群經平議:『棲』卽『棲』字。詩六月篇『六月棲棲』,毛傳曰:『棲棲,簡閱貌。』下雲『戎車既飭』,卽承六月棲棲而言,是棲棲有整飭之意。字亦通作『萋』,有客篇『有萋有且』,傳曰:『萋且,敬慎貌。』箋雲:『其來威儀萋萋且且。』蓋棲、萋並從妻聲,妻之言齊也,故棲棲、萋萋並與濟濟同,文王篇『濟濟多士』,傳曰:『濟濟,多威儀也。』微生畝見孔子修飾威儀,疑其以此求悅於人,故曰:『何爲是棲棲者與?無乃爲佞乎?』晏子春秋外篇載晏子之言曰:『今孔丘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趨翔之節以觀眾。』此卽微生畝之意。孔子答之曰:『非敢爲佞也,疾固也。』固謂固陋。疾固陋故棲棲,是可得棲棲之義矣。班固答賓戲曰:『是以聖哲之治,棲棲皇皇。孔席不㬉,墨突不黔。』則漢儒已不達棲棲之義。邢氏承其說而曰:『棲棲,猶皇皇也。』於是此章之義全失矣。
【集解】包曰:『微生姓,畝名。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
【集注】微生姓,畝名也。畝名呼夫子而辭甚倨,蓋有齒德而隱者。棲棲,依依也。爲佞,言其務爲口給以說人也。疾,惡也。固,執一而不通也。聖人之于達尊禮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餘論】四書辨疑:注文解棲棲爲依依,舊疏與南軒皆解爲皇皇。蓋依依,倚而安之之貌。皇皇,行無定所之貌。微生畝本譏孔子之周流不止,惟皇皇之說爲是。注文蓋謂孔子指微生畝爲執一不通也。微生畝謂孔子近佞,孔子複謂畝爲執一不通,此與閭閻之間互相譏罵者何異?畝雖自恃年齒之尊,言有倨傲,孔子亦當存長長之義,而以周流憂世之本誠答之,何必複以如此不遜之言立相還報邪?南軒曰:『包注固謂世之固陋。』此解是。棲棲,猶皇皇也。佞,口給也。疾,猶病也。微生畝謂夫子皇皇曆說,類夫尚口者,夫子以爲非敢爲佞,病夫世之固陋雲爾。予謂南軒之說有溫厚寬和之意,無損聖人之德,今從之。讀四書大全說:微生畝亦老莊之徒。老子曰:『善者不辨,辨者不善。』又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其看道理高峻,才近人情,卽虧道體,故莊子以臚傳發塚爲儒誚。自己識得,更不須細碎與人說。一有辯論,則是非失其固然而爲佞矣。卽此是其固執不通處,其離人以立於獨,既已賤視生人之同得,而刪抹半截道理,孤尋向上雲,直將現前充塞之全體大用,一概以是非之無定而割之,故其言曰:『子之依然與不知者言道。』而刪定述作,以辨是非於不已,則無有以是爲非,以非爲是,而徒資口給者乎?熟繹本文,意自如此。新安以立身待人言之,亦謂此也。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考證】說文:驥,千里馬也。莊子馬蹏篇釋文:驥,千里善馬也。
【集解】鄭曰:『德者,調良之謂。』
【唐以前古注】太平御覽四百三引鄭注:驥,古之善馬。德者,謂有五禦之威儀。
按:劉氏正義雲:『集解節引此注文不備。當雲:「冀,古之善馬。德者,調良之謂。謂有五禦之威儀。」』
皇疏引江熙雲:稱,伯樂曰:『驥有力而不稱。』君子雖有兼能,而惟稱其德也。
【集注】驥,善馬之名,德,謂調良也。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考證】道德經恩始章:大小多少,報怨以德。說苑權謀篇引孔子曰:聖人報怨以德。禮記表記:子曰:『以德報怨,則寬仁之身也。以怨報德,則刑戮之民也。』又曰:『以德報德,則民有所勸。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集注考證:觀此章之答,則知表記以爲夫子之言者,蓋失其傳也。翟氏考異:論語二十篇無及老耼一事,惟或人舉此語爲問,而夫子深不謂然,卽此可破學於耼之浮說矣。
【集解】德,恩惠之德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所以不以德報怨者,若行怨而德報者,則天下皆行怨以要德報之,如此者,是取怨之道也。
【集注】或人所稱今見老子書。德,謂恩惠也。言於其所怨既以德報之矣,則人之有德於我者又將何以報之乎?於其所怨者,愛憎取捨,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於其所德者,則必以德報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謂厚矣,然以聖人之言觀之,則見其出於有意之私,而怨德之報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後二者之報各得其所。然怨有不讐,而德無不報,則又未嘗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簡約,而其指意曲折反復,如造化之簡易而微妙無窮,學者所宜詳玩也。
【餘論】論語或問:或問『以德報怨,亦可謂忠且厚矣,而夫子不之許何哉?曰:德有大小,皆所當報,而怨則有公私曲直之不同,故聖人之教,使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以直雲者,不以私害公,不以曲勝直,當報則報,不當則止,是則雖曰報怨,而豈害其爲公平忠厚哉?然而聖人終不使人忘怨而沒其報復之名者,亦以見夫君父之讐有不得不報者,而伸乎忠臣孝子之心耳。若或人之言,則以報怨爲薄,而必矯焉以避其名,故於其所怨而反報之以德,是則誠若忠且厚矣,而於其所德又將何以報之邪?若等而上之,每欲益致其厚,則以德之上,無複可加。若但如所以報怨者而已,則是所以報德者僅適其平,而所以報怨者反厚於德,且雖君父之讐,亦將有時而忘之也。或曰:然則君父之讐亦有當報不當報之別乎?曰:周禮有之,殺人而義者,令勿讐,讐之則死。此不當報者也。春秋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讐可也。『此當報者也。當報而報,不當報而止,是卽所謂直也。周公之法,孔子之言,若合符節,於此可以見聖人之心矣。吳嘉賓論語說:以直者,不匿怨而已。人之性情未有不樂其直者,至於有怨,則欲使之含忍而不報。夫含忍而不報,則其怨之本固未嘗去,將待其時之可報而報之耳。至於蓄之久而一發將至於不可禦,或終於不報,是其人之於世,必以浮道相與,一無所用其情者,亦何所取哉?以直報怨,凡直之道非一,視吾心何如耳。吾心不能忘怨,報之直也。既報,則可以忘怨也;報德者曰以德,欲其心之有餘德也。其心不能忘怨,而以理勝之者亦直,以其心之能自勝也。直之反爲偽,必若教人以德報怨,是教人使爲偽也。烏乎可?黃氏後案:事必推之可通,始爲情理之正。苟行于此不可通於彼,卽過乎情而拂乎事之理,此非獨報怨報德然也。五禮之殊貴賤,五服之辨親疏,五刑之分首從,先王皆順其自然之理而措正施行,垂之萬世而無蔽。後世或欲過從厚於一事,而例之他事,遂不可通矣。管仲辭上卿之禮,曰:『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何以禮焉?』張釋之不以盜廟坐玉環之罪論族曰:『愚民取長陵一抔土,何以加其法?』兩何以之辭,與夫子何以報德一詰,語意正同。難之者曰:報怨者以至公無私,而報德者必有私矣,聖賢可私于所厚乎?曰:國語言:『報生以死,報賜以力。』禮曰:『親無失親,故無失故。』春秋之法,爲尊者諱,爲親者諱,豈不私於所厚乎?彼以德報怨,固老氏壞敗聖教之說,不則德怨俱以直報之,亦所謂執中無權者,均之賊道而已。
【發明】義門讀書記:以直二字,凡待天下之常人皆然,不因報怨而有所增損耳。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爲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考證】史記孔子世家: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歎曰:『莫我知夫!』子貢曰:『何爲莫知?』子曰不怨天云云。說苑至公篇:夫子行說七十諸侯,無定處,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人事浹,王道備,精和聖制,上通於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於是喟然而歎曰:『天以至明爲不可蔽乎?日何爲而食?地以至安爲不可危乎?地何爲而動?』天地而尚有動蔽,是故聖賢說于世而不得行其道,故災異並作也。夫子曰:『不怨天云云。』論語發微:此孔子自言修春秋之志也。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貢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又何能知莫知之歎,子與子貢互相發明以探天意也。能知天,斯不怨天;能知人,斯不尤人;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際。際者,上下之間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人事浹,王道備,治太平以上應天命,斯爲下學人事、上知天命也。包慎言溫故錄:史記孔子世家:『哀公十四年春,狩於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爲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喟然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爲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據史記此文,莫知之歎,蓋發於獲麟之後。然則不怨天者,知天之以己製作爲後王法也。不尤人者,人事之厄,天所命也。孔子在庶,而褒貶進退,王者所取則,故曰下學而上達。達,通也。張衡應間曰:『蓋聞前哲首務,務於下學上達,佐國理民,有雲爲也。』是上達者,謂達于佐國理民之道。史公自敍曰:『董生雲:「周衰道廢,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又雲:『仲尼悼禮樂廢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此上達之義也歟?春秋本天以治人,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故曰:『知我者,其天乎?』劉氏正義:案說苑至公篇云云,亦以此節爲獲麟而發。下學上達,爲作春秋之旨。學通於天,故惟天知之。論語撰考識雲:『下學上達,知我者,其天乎,通精曜也。』與說苑意同。蓋春秋本天治人,包說夫子上達于佐國理民之道,卽是上通於天也。漢書五行志:『劉向以爲如人君下學而上達,災消而福興矣。』顏師古注:『上達,謂通于天道而畏威。』此雖譬引之辭,然亦謂人君精誠格天,則自降之福。是上達爲上通於天也。
【集解】子貢怪夫子言何爲莫己知,故問也。馬曰:『孔子不用於世,而不怨天;人不知己,亦不尤人。』孔曰:『下學人事,上知天命。』何曰:『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尤,非也。皇疏: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我不怨天也。
【集注】夫子自歎以發子貢之問也。不得於天而不怨天,不合於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學而自然上達,此但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漸進耳,無以甚異於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語意,則見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之妙。蓋在孔門,惟子貢之智幾足以及之,故特語而發之,惜乎其猶有所未達也。
【餘論】松陽講義:學者讀這章書,須知聖人只是這下學。一部五經、四書,都是說下學。若不從下學入手,縱智勇絕世,卻是門外漢。然不曾打破得怨尤一關,亦不能下學。此一關最難,無論他人,卽屈原行吟澤畔,只做得怨尤,不曾做得下學。須先將自家胸中怨尤病根盡情斬去,不留絲毫,方能下學。朱柏廬毋欺錄:下學而上達,上達卽在下學中,所以聖賢立教,祇就下學說,才以上達立教,便誤後學,便是害道病根。如程子雲『主一無適之謂敬。』高忠憲曰:『心無一事之謂敬。』心無一事自是主一無適極至地位,然使學者但求心無一事,而不從主一無適做功夫,則焉得不墮聽黜明,離事絕物,以爲道耶?孔子耳順以後,猶且曰從心所欲不踰距,步步還他落實。初未嘗言心無一事,則甚矣學之必不可以不進于上達,而教之必不可以不主於下學也,蓋聖人祇是下學中人也。黃氏後案:據孔安國注,下指人,上指天。下學,猶言習練世事,上達,知天命之窮也。知我其天,天諒其無道則隱之心也。式三謂下學,刪訂贊修之事。上達,所學通於天也。聖人刪訂贊修,惓惓斯道之心上通於天,而天自知之。漢書儒林傳言孔子以聖德遭季世,知言不用,於是序書、稱韶樂、論詩、綴周禮、成春秋,晚而讀易,下卽引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及此經『下學而上達』以證之,是漢師相傳如此。史記世家引此經於獲麟後,作春秋前。說苑至公篇引此經,言夫子修春秋,精和聖制,上通於天。大恉亦相同也。程朱二子謂聖人自言悟道精微,默然理契,申之者說極玄眇,於不怨不尤之語亦未融貫。章內兩言天,一爲未定之天,一爲已定之天;一爲氣數之天,一爲義理之天。謹守程朱者如金吉甫亦複致疑,若明心見性之流,各以其所頓悟者爲上達之妙,其弊不勝言矣。式三謂玄眇之說,卽頓悟所由起也。
【發明】反身錄:學不著裏,易生怨尤。著裏則一味正己,循理樂天,凡吉凶禍福順逆得喪之在外者,舉無一動其中,何怨何尤之有?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
【音讀】集解於『惑志』下容注文,蓋以『志』字絕句。史記『惑志』下亦間注文,下作『僚也吾力猶能肆諸市朝』。皇本『寮』下有『也』字,疏曰:『景伯既告季氏有惑志,又言吾若於他人有豪勢者則不能誅耳,若于伯寮也,吾力是能使季孫審子路之無罪,而殺伯寮于市朝也。』顯分下四字趨向下文。經讀考異:舊讀從一句。(史記:『夫子固有惑志寮也。』集注:『言其有疑於寮之言。』論語集解以『夫子固有惑志』爲句,注云:『孔曰:季孫信讒,惑恚子路。』則以於公伯寮』連下讀『吾力猶能肆諸市朝』爲義。
【考證】九經字樣: 字上從穴,下從火,論語承隸省作寮。說文:論語有公伯 。又引論語曰:『訴子路於季孫。』史記弟子傳『公伯寮』,索隱作『繚』,又作『遼』,或云卽申『繚』。四書纂疏:注疏、史記皆以公伯寮爲弟子,今觀夫子如命何之語,只以常人待之,故集注但云魯人。四書辨證:家語弟子解不列公伯寮之名氏,而史記弟子傳有公伯寮字子周。困學紀聞曰:『公伯寮非孔子弟子,胡致堂之說當矣。』劉氏正義:公伯複姓,見廣韻。稱伯寮者,猶冶長、馬遷之比。弟子傳公伯寮字子周,不云魯人,或馬別有據也。家語弟子解無公伯寮,有申繚字周,蓋以申繚一人當申堂、公伯寮二人。臧氏庸拜經日記譏其偽造是也。明程敏政以寮爲聖門蝥螣,請罷其從祀。
按:史記索隱引譙周云:『疑公伯繚是讒愬之人,孔子不責而云其如命何,非弟子之流,太史公誤。』潘維城曰:『弟子籍出自孔氏,史公據以爲傳,並非鑿空撰出,不得以王肅家語不載而轉疑馬注爲誤也。』論語後錄曰:『寮與子禽同類耳。』余謂此如程門之邢怒,削其從祀可也,以史記爲誤則非也。
劉氏正義:『勢力』者,言景伯是孟孫之族,當有勢力,能與季孫言也。辨子路之無罪,欲令季孫知寮之愬,然後使季孫誅寮,以國之常刑殺之也。『陳其屍曰肆』者,說文:『肆,極陳也。』周官鄉士云:『協日刑殺,肆之三日。』又遂士云:『協日就郊而刑殺,各於其遂肆之三日。』縣士云:『協日刑殺,各就其縣肆之三日。』又掌戮云:『凡殺人者,踣於市,肆之三日。惟殺于甸師氏者不肆。』是周制殺人有陳屍三日之法。故左傳載楚殺令尹子南於朝。三日,子南之子棄疾請屍。亦以陳屍三日故也。鄉士疏引論語注云:『大夫於朝,士於市。公伯寮是士,止應云肆諸市,連言朝耳。』此鄭注文,爲集解刪佚。檀弓:『杞梁之妻曰:「君之臣不免於罪,則將肆諸市朝,而妻妾執。」』注:『肆,陳屍也。大夫以上于朝,士於市。』與論語注同。魯語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撲,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之次,是無隱也。』韋昭注:『其死刑,大夫以上屍諸朝,士以下屍諸市。三處,野、朝、市。』韋與鄭同。據左傳『楚殺令尹子南於朝』,又『晉屍三郤於朝』,明以職尊故肆朝也。若『晉屍雍子與叔魚于市』,孔疏卽云:『以其賤故也。』其後董安于縊而死,趙孟屍諸市,亦以安于職卑。是鄭以大夫肆朝,士肆市,有明徵矣。王制云:『刑人於市,與衆棄之。』無殺人於朝及肆朝之文。說者以王制爲殷禮,然周官鄉、遂、縣士及掌戮亦止言肆市,不言肆朝,且掌戮又云:『唯王之同族與有爵者,則殺之于甸師氏。』有爵,當謂大夫以上職尊者,與魯語及論語、左傳之文不同,說者多以爲疑。毛氏奇齡經問謂刑士於市,刑大夫于甸師氏。而苟有重罪宜肆者,則士肆市,大夫肆朝。而士以下各于其地刑之肆之,未爲不可。此說深爲得理。若然,則周官不言肆朝,或以事不經見,故不載之;抑後周所增制,非元公舊典也。又案古人言市朝有二解。考工記『面朝後市,市朝一夫』、周官鄉師『以木鐸徇於市朝』、檀弓『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鬭。奔喪哭辟市朝』、孟子『若撻之於市朝』、史記孟嘗君列傳『日暮之後過市朝者』,皆謂市中官治之所。司市云『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以次敘分地而經市』。注云:『次,謂吏所治舍思次介次也。若今市亭然。』此卽是市朝,與論語此文市朝爲二各別也。公伯寮是士,而廣韻稱爲魯大夫,未知所本。
按:秋官鄉士疏:『大夫于朝,士於市。公伯寮是士,止應云肆諸市,連言朝耳。』陳鱣云:按臧在東曰:「季孫既惑志於寮,故景伯欲誅寮,必先向季孫辨子路之無罪,使季孫知子路無他,又知寮之愬,然後季孫誅之于市,與衆棄之,景伯必無不告季孫而竟自誅寮也。」此注可謂揣一時之情而補經文之略矣。』余謂統曰市朝,猶之杞梁之妻曰:『君之臣不免於罪,則將肆諸市朝。』蓋齊魯間成語也。
【集解】馬曰:『愬,譖也。伯寮,魯人,弟子也。』孔曰:『景伯,魯大夫子服何忌也。告,告孔子。惑志,季孫信讒,恚子路也。』鄭曰:『吾勢力猶能辨子路之無罪于季孫,使之誅寮而肆之。有罪既刑,陳其屍曰肆。』
按:世本:『獻子蔑生孝伯,孝伯生惠伯,惠伯生昭伯,昭伯生景伯。』則景是諡也。邢疏:『左傳哀十二年,吳人將囚景伯。景伯曰:「何也立後於魯矣。」杜注云:「何,景伯名。」然則景伯單名何,而此注云何忌,誤也。』漢魯峻石壁畫七十二子像有子服景伯。
【唐以前古注】周禮秋官司市疏引鄭注:大夫於朝,士於市。公伯寮是士,止應云肆諸市,連言朝耳。皇疏:景伯既告孔子曰季氏猶有惑志,而又此說助子路,使子路無罪,而伯寮致死。言若於他人該有豪勢者,則吾力勢不能誅耳,若于伯寮者,則吾力勢是能使季孫審子路之無罪,而殺伯寮于市朝也。肆者,殺而陳屍也。
【集注】公伯寮,魯人。子服氏,景諡,伯字,魯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孫言,其有疑於寮之言也。肆,陳屍也,言欲誅寮。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考異】史記弟子傳無『也與』二字,下同。宋書顧凱之定命論引仲尼云云,亦各無『也與』字。
【考證】洙泗考信錄:孔子爲魯司冦,子路爲季氏宰,實相表裏,觀墮都之事可見。子路見疑,卽孔子不用之由,故孔子以道之行廢言之,似不僅爲子路發也。論語述要:崔論實有特見。夫子以女樂去國,非齊之能間也。雖有讒夫,安能間無疑之主?意其時季氏或已先入譖者之言,齊人諜知之,而以女樂乘其隙;或齊人雖未知以女樂爲試,適季已入譖言,遂受之而不顧,要皆于伯寮之愬有極大關係。不然季氏如祇一時女色之迷,聞夫子去,亦大足警覺,夫子遲遲其行,何以不欲挽留?夫子去國之詞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豈無故而云然?千丈之隄,潰於蟻穴,惜哉!安得不歸之命也?又按史記季桓子卒,遺命召孔子。時無女樂矣,公之魚阻之,遂不果。及冉有勝齊,康子乃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是三子亦必讒阻夫子之人也。子之出也,季氏爲惑伯寮之愬,其入也,始爲之魚所阻,繼乃必先逐華賓林三人,示去讒決心,以堅夫子之信。異哉!之數子者何其皆氏公也?豈其同族同黨乎?史記弟子傳有伯寮無公賓,家語弟子解有公賓無伯寮,賓、寮字義類相近,吾又烏知公伯寮之非卽公賓也?茲說誠非偶然,而後人猶以伯寮不從祀爲之呼冤者何哉?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夫子使景伯辨子路,則不過季孫爲甚,拒之,則逆其區區之誠,故以行廢之命期之,或有如不救而大救也。
【集注】謝氏曰:『雖寮之愬行亦命也,其實寮無如之何。』愚謂言此以曉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聖人于利害之際,則不待決于命而後泰然也。
【餘論】張爾岐蒿庵閒話:人道之當然不可違者,義也。天道之本然而不可爭者,命也。貧富貴賤得失死生之有所制而不可強也,君子與小人一也。命不可知,君子當以義知命矣。凡義所不可,卽以爲命所不有也。故進而不得於命者,退而猶不失吾義也。小人嘗以智力知命矣,力不能爭則智邀之,智力無可施而後謂之命也。君子以義安命,故其心常泰。小人以智力爭命,故其心多怨。衆人之於命,亦有安之矣,大約皆知其無可奈何而後安之者也。聖人之于命,安之矣,實不以命爲準也,而以義爲準。故雖力有可爭,勢有可圖,而退然處之,曰義之所不可也。義所不可,斯曰命矣。故孔子之於公伯寮,未嘗無景伯之可恃也;於衛卿,未嘗無彌子瑕之可緣也。孟子之於臧倉,未嘗無樂正子之可力爲辨而重爲請也,亦曰義所不在耳。義所不在,斯命所不有矣。故聖賢之於命,不必一於義也,而命皆有以制之。制之至無可奈何,而後安之。故聖賢之與衆人,安命同也,而安之者不同也。惜抱軒經說:子路、冉有皆嘗爲季氏宰,然子路爲宰當桓子之世,孔子用於魯之時也。冉有爲宰當康子之世,孔子不用於魯之時也。子路之志蓋與孔子差同,將張公室而興魯。及冉有之爲季氏,則利私家之意多矣。是以子路之於季氏可以間,而冉有之仕季氏聖人多所不與也。定公十二年墮三都,其時季孫意嚮聖人甚至,未幾乃受女樂,聖人不復言子路不復諫者,以其意先疑而不用其說矣。其所以疑而不用其說者,蓋公伯寮之徒爲之也,所謂彼婦之口、彼婦之謁者歟?聖人非不惡讒而欲正其罪也,然猶是季孫始者能意嚮聖人,是必天之啓其衷也;天命如斯,而吾強執公伯寮而誅之,以快一時之意,然而國之朋黨不已交爭,而禍安知所極乎?是小丈夫之所爲也,是不知命者也。
【發明】李中穀平日錄(明儒學案引):先儒云: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賢者求之有道,得之有義,不必言命。是固然矣,然命字亦不可輕看。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彌子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孔子亦曰有命。推而言之,堯舜之禪、湯武之徵伐皆命也。但不肆縱欲之心,祇是處貧賤安於貧賤,處富貴安於富貴,當生則生,當死則死,到安命處,便是道義,非有二也。君子思不出其位,安命也。若待不得已然後言命,非安命也。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考異】皇本『辟』字皆作『避』。後漢書逸民傳注引作『賢者辟代』。三國志許靖傳注、文選七命注各引『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宋書隱逸傳序引『賢者避地,其次避言』字皆作『避』。
【考證】劉氏正義:說文:『避,回也。』蒼頡篇:『避,去也。』賢者所辟有此四者,當由所遇不同。孟子告子下言古之君子所去三,亦云其次、其下,與此文義同。呂氏春秋先識覽:『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高注引此文『辟色』作『避人』。子華子神氣篇亦言違世、違地、違人。後篇桀溺謂子路曰:『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辟人卽辟色,當時兩稱之,高誘或亦隨文引之耳。子華子以違世爲大上,違地、違人皆其次,似以優劣論之,與論語義不同矣。
【集解】孔曰:『世主莫得而臣。』馬曰:『去亂國,適治邦。』孔曰:『色斯舉矣。有惡言乃去。』
【集注】天下無道而隱,若伯夷、太公是也。去亂國,適治邦,禮貌衰而去,有違言而後去也。程子曰:『四者雖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優劣也,所遇不同耳。
【餘論】論語注義問答通釋:出處之義,自非一端,隨所遇之時而酌所處之宜可也。衛靈公顧蜚雁則辟色矣,問陳則辟言矣,豈夫子於爲劣乎?此所以不可以優劣言也。讀四書大全說:辟地以下三言其次,以優劣論固不可,然去其次,則固必有其次第差等矣。程子以爲所遇不同,乃如夫子之時,天下之無道甚矣,豈猶有可不避之地哉?而聖人何以僅避言色也?蓋所云次者,就避之淺深而言也。避世,避之尤者也。避地以降,漸不欲避者也,志益平而心益苦矣。
梁氏旁證:夫子明以賢者提首而以下爲其次,似不無優劣之分,故集注置諸圈外。孔注:『避世,世主莫得而臣之。避地,去亂國,適治邦。避色,色斯舉矣。避言有惡言乃去。』皇疏云:『聖人無可無不可,故不以治亂爲隔。若賢者去就順時,天地否塞,賢人便隱,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此避世之士也。其次避地者,謂中賢也,未能高棲絕世,但擇地而處,去亂就治也。其次避色者,此次中之賢也,不能豫擇治亂,但臨時觀君之顏色,顏色惡則去。其次避言者,不能觀色斯舉矣,惟聞惡言則去也。』
子曰:『作者七人矣。』
【考異】四書辨疑:王滹南曰:『作者七人雖不見主名,其文勢似與上文爲一章,子曰字疑衍。』予謂古注本通是一章,注文分之之意正爲作者上有『子曰』字也,滹南所疑者誠是,『子曰』二字當爲衍文。論語稽求篇:舊以此與『賢者避世』四句合作一章。按黃瓊上災異疏有云:『伏見處士巴郡黃錯、漢陽任棠,年皆耄耋,有作者七人之論。』後漢逸民傳亦云:『絕塵不反,同夫作者。』
【考證】潘氏集箋:皇疏:王弼曰『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也』。與包鄭不同。風俗通義十反篇:『孔子嘉虞仲、夷逸作者七人也。』疑與弼合,小異於鄭,大異於包。孟子盡心篇『古之賢士』,注:『作者七人,隱各有方。』蓋古與『賢者避世』合作一章,故解者皆以隱士當七人之數。瞥記以包注爲允,陳鱣主鄭氏說,謂包所稱晨門、封人雖隱下位,核以四者之避則非矣。王弼云云,益不足據。瞥記:作者七人,包咸注以長沮、桀溺、丈人、晨門、荷蕢、儀封人、楚狂接輿實之,疏引王弼謂卽逸民,引康成謂『七』爲『十』字之誤。夷、齊、虞仲避世者,荷蓧、沮、溺避地者,柳下惠、少連避色者,荷蕢、楚狂避言者。案論語舊本『作者七人』連『賢者避世』四句,故解家皆以隱士當七人之數。孟子『古之賢士』,注:『作者七人,隱各有方。』後漢書黃瓊薦處十黃錯、任棠云:『年皆耄耋,有作者七人之論。』逸民傳序云:『絕塵不反,同夫作者。』而李賢黃瓊傳注與王弼同,蓋皆本於應劭風俗通,其十反篇云:『孔子嘉虞仲、夷逸作者七人也。』張子正蒙又以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爲七人,程子說同。岐頭別論,似均未足爲據,必求其人,包注爲允。劉氏正義:複稱『子曰』者,移時乃言也。作如『見幾而作』之作。作爲常訓。爲之者,謂爲辟世、辟地、辟色、辟言者也。七人所爲不同,此注無所分別,當以義難定故也。鄭注云:『伯夷、叔齊、虞仲辟世者,荷蓧、長沮、桀溺辟地者,柳下惠、少連避色者,荷蕢、楚狂接輿辟言者也。七當爲十字之誤也。』皇疏引王弼曰:『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也。』後漢書黃瓊傳注引注云云,卽王弼說,蓋鄭王據孔子以前人,包據孔子同時人。應劭風俗通十反篇:『孔子嘉虞仲、夷逸作者七人。』卽王弼所本。陶潛群輔錄數七人,前說本包,後說本王鄭。又改七人爲十人,世遠義失,難得而折衷焉。
【集解】包曰:『作,爲也。爲之者凡七人,謂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蕢、儀封人、接輿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孔子言,證能避世以下,自古已來作此行者,唯七人而已矣。邢疏引鄭注:伯夷、叔齊、虞仲辟世者,荷蓧、長沮、桀溺辟地者,柳下惠、少連辟色者,荷蕢、楚狂接輿辟言者。『七』當爲『十』之誤也。皇疏同。又引王弼云: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筆解:韓曰:『包氏以上文連此七人,失其旨。吾謂別段,非謂上文避世事也。下文子曰,別起義端作七人,非以隱避爲作者明矣。避世本無爲,作者本有爲,顯非一義。』李曰:『其然乎?包氏所引長沮已下苟合於義,若於作者絕未爲得。吾謂包氏因下篇長沮、桀溺云「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遂舉此爲七人,苟聊上義。殊不知仲尼云「鳥獸不可與同群」,此則非沮桀輩爲作者明矣。又況下篇云:「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七人豈得便引爲作者可乎?包謬不攻自弊矣。』
【集注】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隱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實之則鑿矣。』
【別解】張子正蒙:七人: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制法興王之道,非有述於人者也。劉原父七經小傳:作讀如『作者之謂聖』之作。仲尼序書,始堯舜。堯舜以來始有典籍,故道典籍以來,聖人得位而製作者凡七人,卽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也。此章偶與辟世章相屬,學者遂穿鑿妄解。論語稽:易繫不引禹湯,終非七人確證。竊以爲作者謂聖,其訓最長,此蓋孔子自明述而不作之意,言作者已有七人,不待更作,中庸云:『仲尼祖述堯舜。』論語末篇亦上稽堯舜而止,則七人當斷自堯、舜、合禹、湯、文、武、周公而七也。
【餘論】論語或問:或問:張子作者七人之說如何?曰:是不可知,姑存而徐考之可也。然以上下推之,意其爲隱者而發之意爲多耳。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爲之者與?』
【考異】皇本『晨門』上複有『石門』二字。翟氏考異:前篇子張問達章皇氏疏引沈居士曰:若長沮、桀溺、石門晨門,有德若此。以『石門晨門』四字爲稱,可爲『石門』有複文之一證。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晨門』上多『石門』二字。
【考證】太平寰宇記:兗州曲阜縣古魯城,其城凡十有二門,東有二門,其北名上東門。按左傳定公八年『公斂處父帥成人自上東門入』,注云:『魯東城之北門也。』又國語『臧文仲祭爰居於魯東門之外』,皆此門也。西五門,第一曰鹿門,卽臧孫紇斬鹿門之關以出。第三曰稷門,卽圉人犖能投蓋於稷門。按魯國志云:『古城凡有七門,東西有三門,最北者名萊門。』左傳哀公六年『公子陽生請於南郭,具千乘出萊門而告之故』,注云:『魯郭門也。』次南第二門名石門。按論語云『子路宿於石門』,注云『魯城門。』呂氏春秋云:『宋有桐門,魯有石門。』卽此也。南面有一門,不詳其名。北面有三門,最西者名子駒門。按左傳文公十一年『獲長狄僑如,埋其首於子駒之門』,注云:『子駒,魯郭門。』次東二門無名。
四書釋地:地志之書,宋人漸多附會,不似唐人。朱子注四書,傳詩,每僅云邑名地名,蓋其慎也。然亦畢竟是討便宜,其實地有鑿然可指有助於經學不小者。如『子路宿於石門』,鄭注云:『魯城外門。』蓋郭門也。因悟孔子轍環四方久,使子路歸魯視其家,甫抵城而門以闔,只得宿於外之郭門,次日晨興伺門人。掌啓門者訝其太早,曰汝何從來乎,若城門既大啓後,往來如織,焉得盡執人而問之?此可想見者一也。『自孔氏』,言自孔氏處來也。不曰孔某,而曰孔氏,以孔子爲魯城中人,舉其氏輒可識,不必如答長沮之問爲孔某,此可想見者二也。『知其不可而爲之者與』,分明是孔子正棲棲皇皇曆聘於外,若已息駕乎洙泗之上,不必作是語,此可想見者三也。總從魯郭門三字悟出情踨,誰謂地理不有助於經學歟?
按:春秋隱公三年『齊侯、鄭伯盟於石門』,杜注:『石門,齊地。』非此之石門也。水經洙水注云:『北流逕孔裏,又西南枝津水出焉。又西南逕瑕丘城東而南入石門,門石結石爲水,門跨於水上。』此石門近之。皇疏所引又云魯城外門者,見後漢書張皓王龔傳論注引鄭康成論語注如此。高士傳:『石門守者,魯人也。避世不仕,自隱姓名,仕魯守石門,主晨夜開閉。子路從孔子石門宿,因問云云。』據此,是漢魏以來均以石門爲城門,無作地名解者,集注失之。
【集解】晨門者,閽人也。包曰:『言孔子知世不可爲而強爲之。』
【唐以前古注】後漢張皓王龔傳論注引鄭注:『石門,魯城外門也。晨,主守門,晨夜開閉也。
【集注】石門,地名,晨門,掌晨啓門,蓋賢人隱於抱關者也。自,從也,問其何所從來也。胡氏曰:『晨門知世之不可而不爲,故以是譏孔子,然不知聖人之視天下無不可爲之時也。』
【餘論】黃氏後案:皇疏:『石門者,魯城外門也。晨門,守石門,晨昏開閉之吏也,魯人也。自,從也。朝早開見子路,問從何而來。子路答曰:我此行從孔氏來也。』據皇疏,是夫子周流在外,使子路歸魯,值莫而宿於魯之城外,故有此問答之辭。曰知其不可而爲之,正指聖人周流列國,知道不行,而猶欲挽之,晨門知聖也。鹽鐵論所謂孔子生於亂世,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知其不可如何然惡已。四書辨證:姓氏之分,莫著於國語。於禹云姓姒,曰有夏。四岳賜姓曰薑氏,曰有呂。朱注於太公姜姓呂氏亦甚明畫。於子文云姓鬭,則以氏爲姓矣。史記於夫子云姓孔氏,則又姓氏合一矣。禮記大傳六世親屬竭則別爲庶姓。陳氏集說曰:『姓爲正姓,氏爲庶姓。』然則謂夫子姓孔,因庶姓姓之也,而孔實爲氏,故云孔氏。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
【考異】漢書古今人表作『何蕢』。說文解字引論語『有荷臾而過孔氏之門』。後漢書逸民傳注引論語『者』作『首』。七經考文:古本『蕢』作『簣』,注同。『氏』作『子』,足利本同。說文繋傳通論篇:孔子擊磬於衛,擁𡏱子聞之曰:『有心哉,擊磬乎!』『擁𡏱』當作『荷蕢』。
【考證】潘氏集箋:隸釋贈孔宣公泰師碑:『荷蕢微者,反差擊磬之心。』『磬』作『罄』。『荷蕢』,漢書人表作『何蕢』。說文:『何,儋也。』詩商頌『百祿是何』,『何天之休』,『何天之龍』,傳:『何,任也。』箋云:『謂擔負。』段注謂經典作『荷』者皆後人所竄改,是則此文古本當亦作『何』也。蕢,說文云:『艸器也。臾,古文𧂟,象形,論語有荷臾而過孔氏之門。』知古論『蕢』作『臾』,『荷』不作『何』,知許君時古論已然矣。禮記明堂位『蕢桴』,注:『蕢當爲凷,聲之誤也。』說文:『凷,墣也。從士一屈象形。塊,凷或從鬼。』則蕢亦可讀爲凷。荷蕢者,猶云負土也。亦通。劉氏正義:孟子告子云「我知其不爲蕢也」,趙注:「蕢,草器。」漢書何武等傳贊「以一蕢障江河」,李賢注:「蕢,織草爲器,所以盛土也。」上篇言「爲山未成一簣」,蕢、簣同。
【集注】蕢,草器也。有心,謂契契然。
【唐以前古注】禦覽五百七十六引論語注文:子擊磬者,樂也。蕢,草器也。荷此器,賢人辟世也。有心哉,善其音有所病於世。
按:此注不言爲何人,諸家皆以爲鄭注。潘維城曰:『作者七人,注以荷蕢爲辟言,不應彼此互異,非也。』
【集注】磬,樂器。荷,擔也。蕢,草器也。此荷蕢者亦隱士也。聖人之心未嘗忘天下,此人聞其磬聲而知之,則亦非常人矣。
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
【考異】史記世家述文無『既而曰鄙哉』五字,『斯己而已矣』作『夫而已矣』。 高士傳無『鄙哉』二字。 古史孔子傳作『夫己而已』。
【音讀】釋文:『斯己』之己音紀。 羣經平議:荷蕢者之意,以爲人既莫己知,則但當爲己,不必更爲人,故曰『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何氏增出『信』字,轉非其旨。十駕齋養新録:論語『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今人讀『斯己而已』兩已字皆如以。考唐石經『莫己』『斯己』,皆作人己之己,『而已』作已止之已。釋文『莫己』音紀,下『斯己』同,與石經正合。
【集解】『此硜硜者徒信己而已。』皇氏義疏申之云:『言孔子硜硜,不宜隨世變,唯自信己而已矣。』是唐以前論語『斯己』字皆不作止解,由於經文作『己』不作『已』也。己與已絕非一字,宋儒誤讀『斯己』爲以,未免改經文以就己說矣。
【集解】此硜硜者徒信己而已,言亦無益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鄙哉之事,言聲中硜硜有無知己也。又言孔子硜硜,不宜隨世變,唯自信己而已矣。
【集注】硜硜,石聲,已專確之意。
【餘論】黃氏後案:依皇、刑二疏,既,已也。鄙哉,磬中之聲可鄙劣也。硜硜莫己知,斯己而已者,此鄙哉之事,言磬声硜硜然,無知己之人,惟堅信於己而已矣。疏申何解如此。一曰:『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二句連讀,言世莫知己,祗一己之孤而已也,與滔滔皆是誰以易之意正同。朱子注本『斯己』之『己』作『已』,乃隸書傳寫之誤。古篆已、己二字迥異,依何氏所見本當作『己』也。史記世家繫此事於三至衛,是時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荷蕢云莫己知,情事亦合。潘氏集箋:硜硜,論語古義,論語後録並云『 』古文『磬』。史記載樂記云『石聲硜硜』,卽磬字。今禮記作『磬』,論語竢質、陳鱣並同。竢質又謂石聲。磬以其聲名其石,遂名樂石爲磬。石聲磬,單言之;鄙哉硜硜乎,重言之,皆言其聲也,文異而字實同也。陸德明以苦耕反硜,誤矣。
深則厲,淺則揭。
【考異】說文解字引詩『深則砅』。 五經文字:濿音厲,爾雅或以爲『深則厲』之厲。
【考證】潘氏集箋:詩釋文:『韓詩曰:至心曰厲。』說文作『砅』,云:『履石渡水也。』爾雅:『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爲厲,繇厀以下爲揭,繇厀以上爲涉,繇帶以上爲厲。』 毛傳同。 戴震毛詩鄭考正曰:『說文:「砅,履石渡水也。」引詩作砅,又作濿,省用厲。酈道元水經注河水篇云:『段國沙州記:吐谷渾於河上作橋,謂之河厲。』此足證橋有厲名。詩之意以淺水可褰衣而過,若水深則必依橋梁乃可過,喻禮儀之大防不可犯。詩淇梁、淇厲並稱,厲固梁之屬也,足以證說文之有師承。』論語後録亦以許義爲長。爾雅正義云:『戴伸說文以匡爾雅,其說辨矣。然古字叚借,誼相貫通,不得專主一解。衛風言淇厲,無妨橋有厲名。至於深則厲之文,當從爾雅,不可易也。』經義述文曰:『厲之言陵厲也,陵水而渡,故謂之厲。厲字卽承上句涉字言之,故說文以涉爲徒行厲水,義與爾雅同也。』 宋玉大言賦亦曰:『流血沖天,車不可以厲。』是厲爲涉水之名,非謂橋樑也,自當從雅訓爲是。且深則厲,淺則揭,相對爲文,若以厲爲橋而曰深則橋,斯與淺則揭之揭文不相當矣。 過庭録曰:『揭從手,以手褰衣裳而過,故曰揭。』說文:『涉,徒行厲水也。』詩『褰裳涉溱,褰裳涉洧』,謂揭而後厲。鄭注論語云:『由厀以上爲厲。』知涉者正藉乎厲,由帶以上必厲而後渡。雅取對詁,鄭據散文,其說可通也。
按:厲之言陵厲也,陵水而渡,故謂之厲。深則厲,淺則揭,相對爲文。若以厲爲橋,而曰深則橋,斯與『淺則揭』之揭文不相當矣。爾雅釋厲字具二義,包正同用第一義。說文引詩『深則砅』,此當本三家別一義,雖亦得通,然非經旨也。
【集解】包曰:『以衣涉水爲厲。揭,揭衣也。言隨世以行己,若遇水必以濟,知其不可,則當不爲。』
【唐以前古注】詩匏有苦葉正義引鄭注:由膝以上爲厲。
按:論語古訓云:『釋水云:「繇厀以下爲揭,繇厀以上爲涉,繇帶以下爲厲。」蓋分舉之則三,縱言之則二』,以膝爲準而分上下也。 包云『以衣涉水爲厲』,則亦以繇厀以上言之,不謂繇帶以上也。此注當有『繇厀以下爲揭』。
【集注】以衣涉水曰厲,攝衣涉水曰揭。此兩句衛風匏有苦葉之詩也,譏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適淺深之宜。
【餘論】黃石後案:鄭君注論語,服氏注左轉皆云『由膝以上爲厲』者,揭止由膝以下,而膝以上至帶以上,涉與厲爲通名。韓詩傳又云:『至心曰厲。』諸說雖異,而涉水濡衣爲厲,其意則同。涉深者衣必濡水,以喻事不可救。揭淺則水不濡衣,以喻事猶可救。皇疏申包注如此。說文引詩作『深則砅』,解云:『履石渡水也。砅或作濿。』許氏意蓋謂深水中有大石可以履而渡者,是謂之砅,今借用厲耳。戴東原詩考正以厲爲石樑,引水經注河水篇云:『段國沙州記『吐谷渾於河上作橋,謂之河厲。』梁有厲之名,衛詩淇梁、淇厲並稱,厲固梁之屬。詩意以淺水可褰裳而過,水深必依橋梁乃可過,喻禮記義之大防不可踰。』王氏述聞駁戴說。式三謂水之深不一,則爾雅、說文、韓傳及戴氏所引諸解皆可通,學者不必偏守一說。
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矣」上有「也」字。
【音讀】釋文:難如字,或乃旦反。 經傳考證:『果哉』六字二字爲句,自程韻語。末,無也,蔑也,言其所見小也。檀弓『末之卜也』、『曾子曰微與,孔子曰亡之』,辭意皆相近。 羣經平議:淮南子道應篇『令不果往』,高誘注:『果,誠也。』果哉末之難矣,猶曰誠哉無難矣。蓋如荷蕢者之言,隨詩世以行己,視孔子所爲,難易相去何啻天壤?故孔子聞其言而歎之,一若深喜其易者,而甘爲其難之意自在言外。聖人辭意微婉,初非語之反唇也。何解失之。
【集解】未知己志而便譏己,所以爲果。末,無也。無難者,以其不能解己之道。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聞荷蕢譏己而發此言也。果者,敢也。末,無也。言彼未解我意而便譏我,此則爲果敢之甚也。故曰果哉。但我道之深遠,彼是中人,豈能知我?若就彼中人求無譏者,則为難矣。玄風之攸在,聖賢相與必有以也。夫相與於無相與,乃相與之至;相爲於無相爲,乃相爲之遠,苟各修本,奚其泥也?同自然之異也。雖然,未有如荷蕢之談譏甚也。按文索義,全近則泥矣,其將遠則通理。嘗試論之,武王從天應民,而夷叔叩馬謂之殺君。夫子疾固勤誨,而荷蕢之聽以爲硜硜。言其未達耶?則彼皆賢也,達之先於衆矣。殆以聖人作而萬物都覩,非聖人則無以應萬方之求,救天下之弊,。然救弊之跡,幣之所緣,勤誨之累,則焚書坑儒之禍起,革命之幣,則王莽、趙高之釁成,不挌擊其跡,則無振希聲之極致。 又引江熙云:隱者之談夫子,各致此出處不乎。
【集注】果哉,難其果於忘世也。末,無也。聖人心同天地,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聞荷蕢之言而歎其果於忘世,且言人之出處若但如此,則亦無所難矣。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考異】書說命:『王宅憂,亮陰三祀。既免喪,其惟弗言。』音義曰:『亮,本又作諒。』又無逸:『其在高宗卽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孔傳曰:『信默三年。古文陰作侌,三年或作弎秊。』毛詩商頌譜正義引鄭氏無逸注:諒闇,轉作梁闇。楣謂之梁。闇,廬也。 公羊傳文公九年注述此章文,『諒陰』作『涼闇』,音義曰:『涼音亮,又音良。闇如字,又音陰。』禮記喪服四制:『高宗諒闇三年。』注曰:『諒古作梁。闇讀如鶉䳺之䳺。』 書稗傳【考異】:漢五行志作『涼陰』,大傳作『梁闇』。 趙宦光說文長箋引書作『𣄴韽』,又引作『諒瘖』。 論語古訓:左傳正義及史記集解引鄭注,『諒闇』轉作『涼闇』,謂廬也。小乙崩,武丁立,憂喪三年之禮,居倚廬柱楣,不言政事。陰、闇音同,故孔作「陰」。
按:公羊九年注引論語作『諒闇』,當是魯論,後漢張禹傳注引鄭注同,知鄭同魯論而不從古讀也。
【考證】禮記檀弓:子張問曰:『書云:「高宗三年不言,言乃讙,有諸?」』仲尼曰:『胡爲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於塚宰三年。』家語正論解與禮記同,惟『讙』作『雍』,『王世子聽於塚宰』作『則世子委政於塚宰』。 尚書大傳:書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子張曰:『何謂也?』孔子曰:『古者君薨,世子聽於塚宰三年,不敢服先王之服,履先王之位而聽焉。』 四書稗疏:書注:『諒音梁,陰音䳺。諒古作梁,陰古作闇。天子居喪之廬也。楣謂之梁,廬謂之闇。梁闇者,一梁支脊而無楹柱,茅垂於地,從旁出入,今陶人窰廠軍中窩篷似之。集注謂未詳其義,小注謂:「諒,信也。陰,默也。」附會說命恭默思道之說,徒見穿鑿。闇,今文菴字,爲浮屠室之名,以其簷而無牖,故謂之闇;以其草覆揜而不開户宇,故謂之菴,其實一耳。』論語後録:喪服四制正作『諒闇』。鄭康成注:『諒古作梁,楣謂之梁。闇讀如鶉䳺之䳺,闇謂廬也。』廬有梁者,所謂注楣也。古者橫一木長梁於東墉下著地,以屮被之,既葬則翦去屮,以短柱柱起長梁,謂之柱楣。柱楣者,梁也。廬與闇同意,孟子言滕文公五月居廬,在未葬前,然則未葬謂之廬,既葬謂之闇歟?過庭録:書無逸:『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卽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亮,古文當作『諒』,作『亮』是隸古定本。左傳隱元年正義引馬融書注曰:『亮,信也。陰,默也。爲聽於塚宰,信默而不言。』僞孔傳同,此古文書也。論語『諒陰』孔注同,亦古文也。伏生書大傳作『梁闇』,云:『高宗居凶廬。』此今文書也。禮小戴記亦今文,故亦作『梁闇』,而鄭注喪服四制云:『諒古作梁』者,謂古字可叚借作梁,非謂古文書如此也。惠士奇禮說:葛洪曰:『橫一木長梁於東墉下著地,以草被之。 既葬,則翦去草,以短柱柱起長梁,謂之柱楣。楣亦名梁,既葬泥之,障以蔽風。』愚謂古之闇,今之庵也。釋名曰:『草圓屋曰蒲,又謂之庵。庵,掩也,所以自覆掩也。』诛茅爲屋,謂之翦屏,非庵而何。庵讀爲陰,猶南讀爲認,古文異音,廣雅:『庵與廬皆舍也。』倚廬不塗,既葬塗廬,塗近乎堊。釋名曰:『堊,亞也,次也。』先泥之,次乃飾以白灰。 康成謂堊室者,壘墼爲之。蓋柱楣倚壁爲一偏,壘墼成物爲兩下。然則既葬塗之,既練壘之加堊,既祥又加黝,總謂之廬。 故尚書大傳曰:『高宗有親喪,居廬三年。』此之謂也。唐禮,小祥,毀廬者爲堊室。堊猶廬也,焉用毀哉?然則大夫居廬,士居堊室何也?曰非親且貴者不廬。廬,嚴者也,不言不笑謂之嚴。百官備,百物具,不言而事行,非親且貴者乎?言而後事行,及身自執事者,皆不廬。 劉氏正義:白虎通喪服篇:『所以必居倚廬何?孝子哀不欲聞人之聲,又不欲居故處。居中門之外,倚木爲廬,質反古也。不在門內何?戒不虞故也。故禮閒傳曰:『父母之喪,居倚廬。』於中門外,東牆下戶北面練居。堊室,無飾之室。又曰:『天子七日,工諸侯五日,卿大夫三日而服成,居外門內東壁下爲廬。』然則廬是倚木爲之,別倚一木橫臥於地,以上承所倚之木,既葛洪所謂『下著地』者也。孝子於所倚木兩旁出入,或以苫蔽其一旁耳。既葬,則以短柱將其所橫臥於地之長樑柱起,若爲半屋然。則所謂柱楣者,謂有柱有楣也。梁闇以喪廬稱之。文選閒居賦注以爲『寒涼幽闇之處』,此望文爲義,非古訓也。殷本紀:『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又漢書五行志云:『劉向以爲殷道既衰,高宗承敝而起,盡涼陰之哀,天天下應之也。』是高宗爲殷之中興王,故孟子言『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矣。馬融書注云:『亮,信也。陰,默也。爲聽於塚宰,信默而不言。』此僞孔所本。楚語言高宗云:『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此但釋不言之義。其不言在居喪時,故鄭從伏傳作『梁闇』,解爲喪廬,不用其師說也。
按書大傳云:『高宗梁闇,三年不言,何爲梁闇也?傳曰:高宗居兇廬,三年不言,此之謂梁闇。』此鄭所本。孔云:『諒,信也。陰,猶默也。』王光祿曰:下云不言足矣,上言信默,語意複疊,孔說非是,當從鄭說爲正。
【集解】孔曰:『高宗,殷之中興王武丁也。諒,信也。陰猶默也』
【唐以前古注】後漢張禹傳注云:諒闇,謂凶廬也。
【集注】高宗,商王武丁也。諒陰,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
【考異】書伊訓:『百官總己,以聽塚宰。』無於字。 公羊傳文公九年注述文亦無於字。白虎通爵篇兩引文皆無以字。後漢書陳元傳引亦無以字。
【考證】梁氏旁證:今尚書伊訓,東晉梅氏所上之古文也,其云「百官總己以聽塚宰」,似卽因論語而爲之者。然論語云「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則所謂塚宰者,固不專指殷制,殷官名雖無可稽,而宋承殷之制,備立六卿,屢見左氏。右師實統百官,卽周天官之職。書有父師少師,父師右師也,少師左師也,伊尹以阿衡爲官號,其卽右師與否固不敢知,要不得已周人之塚宰施之殷人耳。論語稽:古人三年不言,無可考見,惟竹書紀年載夏十七君,禹之後除少康遺腹,扃受父禪,癸不諒陰外,餘十三君皆喪畢卽位。二世啓、十一世不降、十三世厪,皆於二十七月之外尚有餘月。四世仲康、五世相、七世杼、八世芬、十四世孔甲、十五世昊、十六世發,皆二十七月之數。 九世芒、十世泄,則攝政僅一年,或冢宰有疾歟?抑卽位于元年之夏初歟?太康獨越四年乃卽位,豈性好遊畋,不急於爲君歟?抑有疾不能如期卽位歟?至商三十君,俱於先君崩之次年卽位,然以高宗命卿士甘盤之文推之,外丙、仲壬、太甲之命卿士伊尹,沃丁之命卿士咎單,太戊之命卿士伊陟、臣扈,皆在卽位之初,是外丙、仲壬、太甲、沃丁、太戊皆聽於冢宰也。然自沃丁而後,小庚、小甲、雍己三君皆不諒陰。太戊而後,仲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盤庚、小辛、小乙十二君亦不諒陰,至武丁乃又行之。世俗耳目狃於近而忘其遠,故武丁獨著稱也。
【集解】馬曰:『己,己百官也。』孔曰:『冢宰,天官卿佐王治者。三年喪畢,然後王自聽政。』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答子張古之人君也,言古之人君有喪者皆三年不言,何必獨美高宗,卽此言亦激時人也,說人君之喪其子得不言之由。若君死則羣臣百官不復諮詢於君,而各總束己之事,故云總己也。冢宰,上卿也,百官皆束己職,三年聽冢宰,故嗣王君三年不言也。
【集注】言君薨則諸侯亦然。總己,謂總攝己職。冢宰,太宰也。百官聽於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胡氏曰:『位有貴賤,而生於父母無以異者,故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子張非疑此也,殆以爲人君三年不言,則臣下無所稟令,禍亂或由以起也。夫子告以聽於冢宰,則禍亂非所憂矣。
【餘論】四書訓義:三年之喪,宅憂而不正南面之治。天子之爲子,唯盡乎人子之心,則大臣之爲臣,自守其爲臣之節。惟仁孝衰於上,而忠誠亦薄於下,於是當喪制命,而不敢移其柄於大臣,大倫之斁,有自來矣。自康王卽位於喪次,其後因之蔑喪踐祚,至於春秋之季,並不知有此禮,故子張讀說命而疑焉。 又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爲子者不以天下易其親,則爲臣者自不敢以大權私於己,人倫正而天下化。後世上偷而下竊,下僭而上疑,其廢此也久矣。此周道之所以不及殷,而聖人論禮,必折衷於三代也。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考證】春秋繁露立元神云:夫爲國,其化莫大於崇本。崇本則君化若神,不崇本則君無以兼人。無以兼人,雖峻刑重誅而民不從。是所謂驅國而棄之者也,患孰甚焉?又曰:是故郊祀致敬,共事祖禰,舉顯孝弟,表異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採桑親蠶,懇草殖穀,開闢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弟敬讓,明以教化,感以禮樂,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則民如子弟,不敢自專。邦如父母,不待恩而愛,不須嚴而使。
【集解】民莫敢不敬,故易使。
【集注】謝氏曰:『禮達而分定,故民易使。』
【餘論】四書約旨:內外上下大小無一物不得其分,斯謂之好禮。今人淺言以禮儀文度數當之,而求深者以心言之,其不識禮則均也。四書翼注:古人無一不用民力,修宮室,築城郭,農隙講武,越境從朝聘,會盟徵伐,皆民力也。周禮大司徒之制,上地家可任者三人,中地家可任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二人,料民以出兵也。司馬法八家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丘,四丘爲甸,甸出長轂一乘,馬四匹,甲士三人,步兵七十二人,又大車一乘,牛十二頭,炊爨掌衣裝之士二十五人。是料民出兵,卽就民家出甲胄器械衣糧牛馬,大率以七家供給一兵。故孫子云:『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奔走於道路者七十萬家。』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敬」下有人字。翟氏考異:前行人子羽脩飾之,後脩文德,脩廢官,義疏本俱從彡作「修」,於字體爲得其正,他如德之不脩、脩慝辨惑仍同。今作「脩」,字形相近,傳寫易差,故亦不能純耳。
按:翟氏不知所據何本。餘所見者,南軒論語解本作「修」,是宋版均作「修」,不止皇本也。今惟監本作「脩」,故讀書須求善本。
【考證】劉氏正義:君子,謂在位者也。修己者,修身也。以敬者,禮無不敬也。安人者,齊家也。安百姓,則治國平天下也。易家人彖傳云:『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此安人之義也。凡安人安百姓,皆本於修己以敬,故曰:『君子篤恭而天下平。』 黃氏後案:君子,上位之君子也。人,猶臣也。尚書皋陶謨『在之人』,洪范『人無有比德,人用側頗僻』,人皆對民言。詩假樂『宜民宜人』亦同。正身正其臣正其民,敬心充積之盛也。上章言禮,此章言敬,下二章見不敬者之壞於禮。修己以敬,循此禮以踐之而已,安人安百姓者,禮教所達,朝野胥安於敬而已,禮之不可以已也如是。
【集解】孔曰:『修己以敬,敬其身也。人謂朋友久族。病,猶難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衛瓘云:此難事,而子路狹掠之,再云:『如斯而已乎』,故云過此則堯舜所病也。 又引郭象云:夫君子者不能索足,故修己者索己,故修己者僅可以內敬其身,外安同己之人耳,豈足安百姓哉?百姓白品,萬國殊風,以不治治之,乃得其極,若欲修己以治之,雖堯舜必病,況君子乎?今堯舜非修之也,萬物自無爲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雲行雨施而已,故能夷暢條達,曲成不遺而無病也。
【集注】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盡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積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無他道也。人者對己而言,百姓則盡乎人矣。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之四海之內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爲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爲聖人矣。
【餘論】論語或問:謝氏以安人安百姓爲擴而大之;楊氏以爲推而至於天下平,然後爲治;尹氏以爲推而及物,皆若近是,而實有可議者。蓋所謂修己以敬者,語雖至約,而所以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舉積諸此。子路不喻而少其言,於是告以安人安百姓之說。蓋言修己以敬,而極其至則心平氣和,靜虛動直,而所施爲無不自然各得其理,是以其治之所及者,羣黎百姓莫不各得其安也,是皆本於修己以敬之一言。然所謂敬者,非若四端之善,始然始達而可擴,由敬而安人安百姓;非若由格物致知以至於正身及物,有待夫節節推之也;非若老老幼幼,由己及物,而待夫舉斯心以加諸彼也,亦謂其功效之自然及物者爲然耳。曰:然則夫子之言豈其略無大小遠近之差乎?曰:修己以敬,貫徹上下,包舉遠近,而充言之也。安人安百姓,則因子路之問而以其功效之及物者言也。然曰安人,則修己之餘而敬之至也。安百姓,則修己之極而安人之盡也。是雖有小大遠近之差,然皆不離於修己以敬之一言,而非有待擴之而後大,推之而後遠也。
【發明】朱子語類:問:修己如何能安人?曰:以一家言之,一人不修己,一家之人安不安?四書紹聞編:洪范曰:『敬用五事』。人之修身,不過五事,曰貌、言、視、聽、思,五事之則曰恭從明聽叡。有物必有則,惟敬則得之,不敬則失之,故曰敬用五事,卽修己以敬之旨也。 松陽講義:今日學者要做君子,須先理會這敬字。先儒謂整齊嚴肅,是敬之入頭處;主一無適,是敬之無間斷處;惺惺不昧,是敬之現成處;提撕喚醒,是敬之接續處,大約不出此數端。若非敬,則雖日講學問,日講事業,都無頭腦,終於無成耳。所以朱子於大學或問中特提一敬字作主,謂古人於小學時,這敬字工夫都做成了,方能去做八條目。今人不曾於敬字上用得功,這八條目如何做的來?子思作中庸,亦先提戒懼慎獨,至於堯舜禹之欽,湯之日躋,文之緝熙,無非是這敬,不是說空空一敬便完事了,一切致知力行工夫都是敬做成的,切莫看小了這敬字。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爲賊。』以杖叩其脛。
【考異】皇本「孙」字作「遜」,「弟」字作「悌」,「賊」下有「也」字。
【考證】羣經義證:墨子天志中篇『紂越厥夷居』,非命上篇『紂夷處』,卽此夷俟之文。儀禮士喪禮『奉尸侇于堂』,注:『侇之言尸也。』喪大記釋文:『夷,尸也,陳也。本或作侇。』記云『夷俟』,狀其箕踞如偃屍也。論語補疏:法言五百篇云:『或問禮難以強世。曰難故強世,如夷俟倨肆,羈角之哺果而陷之,悉其強?』宋咸注云:『夷俟倨肆皆驕倨之謂。』廣雅曰:『蹲、跠
、𡱐、啓、隸,踞也』夷俟卽倨肆,俟、肆音相近。夷俟猶跠肆,與鞠躬爲𠤄匑同。鞠躬,雙聲也。夷俟,疊韻也。馬氏訓俟爲待,而謂踞待孔子,失之。鄉黨圖考:古人之坐,兩膝著席而坐於足,與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著地,又謂之跽,危而坐安。若坐而舒兩足則如箕也,曲禮曰:『坐無箕。』 說文段注:今人居處字古祗作「凥」,今人蹲居字古祗作「居」。又謂跪與坐皆厀著於席,而跪聳其體,坐下其𦞠。若蹲,則足底著地而下其𦞠,聳其厀曰蹲,其字亦作『竢』。原壤夷俟,謂蹲踞而待,不出迎也。
按:史記南越趙陀傳:『椎髻箕踞,以待路賈。』蓋古人凡坐以凥就踝,今夷俗以凥及地,張兩膝爲箕形,夷俟卽箕踞也。馬注:『夷,踞也。俟,待也。踞待孔子。』集注卽用其說,其義易明,紛紛異說,殊可不必。
【集解】馬曰:『原壤,魯人,孔子故舊,夷,踞;俟,待也。踞待孔子。』何曰:『賊,謂賊害。』孔曰:『叩,擊也。脛,腳脛。』
【唐以前古注】魏書李業興傳引論語注:原壤,孔子幼少之故舊。
按:陳鱣云:『傳上引檀弓文,下引此注,今檀弓無此注,當是鄭論語注。』
皇疏:原壤者,方外之聖人也,不拘禮敬,與孔子爲朋友。夷,踞也。俟,待也。壤聞孔子來,而夷踞豎膝以待孔子之來也。孔子方內聖人,恒以禮教爲事,見壤之不敬,故歷數之以訓門徒也,言壤少而不以遜悌自居,至於年長猶自放恣無所效述也;言壤年已老而未死,行不敬之事,所以賊害於德也。脛,腳脛也。膝上曰股,膝下曰脛。孔子歷數言之既竟,又以杖叩擊壤脛,令其脛而不夷踞也。筆解:韓曰:『古文叩扣文之誤也,當作旨。爲夷俟踞足,原不自知失禮,故仲尼既責其爲賊,又指其足脛,使知夷踞之罪,非擊之明也。』
按:六朝時道家之說盛行,皇侃以原壤爲方外聖人,蓋囿於風氣,不可爲訓。原壤蓋習爲吐故納新之術者,故孔子以老而不死譏之,說者多謂長生久視之法非出於老子,蓋非也。
【集注】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蓋老氏之流,自放於禮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見孔子來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猶稱也。賊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老,無一善狀,而久生於世,徒足以敗常亂俗,則是賊而已矣。脛,足骨也。孔子既責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擊其脛,若使勿蹲踞然。
【餘論】論語或問:胡氏以爲原壤之喪母而歌也,孔子爲弗聞者矣,今乃責其夷俟,何舍其重而則其輕也?蓋數其母死而歌,則壤當絕;叩其箕踞之脛,則壤猶爲故人耳。盛德中禮,見乎周旋,此亦可見。其說亦善。黃氏後案:養生家譏儒者拘執禮法,迫情拂性,非延年之道,而自以曠遠爲養生。夫子言壤禮傷教,生不如死,責之深矣。此爲養生家解惑,非謾駡故人也。
【發明】四書說約:記此章祗在聖人數語,見人生而無善可稱,便是世間一害,聖人所痛惡者。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考異】漢書古今人表作『厥黨』。皇本『將命』下有『矣』字。
【考證】日知録:水經注:『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故名闕里。』考春秋定公二年夏五月壬辰,雉門及兩觀災。注:『雉門,公宮之南門。兩觀,闕也。』史記魯世家『煬公茅築闕門』,蓋闕門之下,其里卽名闕里,夫子之宅在焉,亦謂之闕黨。四書釋地:闕里首見漢書梅福傳,東漢後方盛稱之,緣魯恭王徙魯,於孔子所居之里造宮室,有雙闕焉,人因名孔子居曰闕里,水經泗水注可徵也。家語孔子始教於闕里,應出王肅手,而非朱子所恨不見之古文家語,古文家語那得有闕里字?又曰:近讀北史,宋版王肅注本七十二弟子解『顏由回父,字季路,孔子始教閭里而受學』,乃是閭字,非闕字,知孔子時斷無闕里名。又曰:顧氏謂闕里因煬公茅闕門而名,闕里卽闕黨,不知茅闕門卽春秋所謂兩觀,豈孔子士庶而敢居於外朝之地哉?闕里里名,闕黨黨名,今兗州府志闕黨在滋陽縣東北一里,有泉焉,名闕黨泉,流入泗,荀子儒效篇:『仲尼居於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有,親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居者暫居,正所謂所過者化。
摭餘說:毛西河曰:周禮五家爲鄰,五鄰爲里,四里爲族,五族爲黨。闕黨總該五百家,而夫子所居祗在闕里二十五家之中。而里門有師,謂之閭師。夫子幼時,或卽爲里門之師而教授焉,故云教學於魯之闕門。然則闕里者,闕黨之里也。
按:釋地辨證云:『新序雜事一:『孔子在州裏,篤行孝道。居於闕黨,闕黨之子弟畋漁分有,親者得多,孝以化之也。』此闕黨正孔子所居,卽曲阜之闕里甚明。梅福上書於成帝有曰:『今仲尼之廟,不出闕裏。』師古注:『闕里仲尼舊里。』夫曰舊里,當別有其地矣。水經泗水注言夫子教於洙泗之間,闕里有背洙面泗(引從徵記),與檀弓『吾於女事夫子於洙泗之間』相合。潘維成以里黨對文爲異,散文則通,是也。閻氏本兗州府志,謂闕黨非闕里,不足據。兗州府志滋陽縣東北一里有闕黨,此出後世傳會,尤不可信。』
朱子或問:家語記叔仲會少孔子五十歲,與孔璇年相比,每儒子之執筆記事於夫子,二人迭侍左右。所云闕黨童子,豈卽斯人歟?羣經平議:此童子自爲其黨之人將命,非爲孔子將命,亦非孔子使之將命也。正義曰:『此章戒人當行少長之禮也。闕黨,黨名。童子,未冠者之稱。將命,謂傳賓主之語,出入時闕黨之童子能傳賓主之命也。或人見其童子能將命,故問孔子曰:此童子是自求進益之道也與?孔子答或人,言此童子非求進益者也,乃是欲速成人者也。』刑氏此疏深得此章之旨。蓋孔子見此童子違謙越禮,深以爲非,然則闕黨之人使童子將命,亦大非孔子之意也。據荀子儒效篇『仲尼居于闕黨』是闕黨之地,孔子嘗居之。其时適有童子將命一事,故或人以爲問,而孔子答之如此。論語特記其言,使人知長少之禮不可越也。後人誤會馬注,以爲孔子實使之,于此章之義全失矣。
【集解】馬曰:『闕黨之童子將命者,傳賓 主之語出入也。』何曰『童子隅坐無位,成人乃有位也。』包曰:『先生,成人也。並行,不差在後也,違禮,欲速成人者,則非求益者也。
【唐以前古注】儀禮既夕記疏引鄭注玉藻:無事則立主人之南北面。皇疏:五百家爲黨,此黨名闕,故云闕黨也。童子,未冠者之稱。將命是傳賓主之辭,謂闕黨之中,有一小兒能傳賓主之辭出入也。或見小兒傳辭,故問孔子曰:此童子而傳辭,是自求進益之道也與?孔子答曰:其非求益之事也。禮,童子隅坐,無有列位,而此童子不讓,乃與成人並居位也。先生者成人,謂先己之生也,非謂师也,禮,父之齒隨行,兄之齒雁行,此童子行不讓於長,故云與先生並行也。
【集注】闕黨,黨名,童子,未冠者之稱。將命,謂傳賓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學有進益,故孔子使之傳命以寵異之也。禮,童子當隅坐隨行,孔子言吾見此童子不循此禮,非能求益,但欲速成爾,故使之給使令之役,觀少長之序,習揖遜之容,蓋所以抑而教之,非寵而異之也。
【餘論】 論語注義問答通釋:禮之於人大矣,老者無禮,則足以爲人害;少者無禮,則足以自害。夫子於原壤、童子皆以是教之,述論語者以類相從,所以著人無老少皆不可以無禮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