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釋:衛靈公篇 ●程樹德
回目錄  ↺回學海無盡藏  ↺回明倫月刊
論語集釋卷三十一
衛靈公(上)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
【考異】 舊文『 陳』爲『 陣』。論語釋文云:『陣,本今作陳』。史記孔子世家作『問兵陳』。顏氏家訓書證篇:論語曰:『衛靈公問陳於孔子』。俗本多作阜旁車,按此字當用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陳列耳,此六書爲假借也。蒼、雅及諸字書皆無別字,惟王羲之小學章獨阜旁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論語。後漢書光武帝紀:『昔衛靈公問陳,孔子不對』。注引論語衛靈公問陳於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韓李筆解本無『孔子』二字。翟氏考異:陣爲晉以後人所改,在古經實與今同文也。陸氏釋文主其時尚之本爲陳,而云本今作『陳』,則陳字已漸復自唐初矣。章懷除孔子對三字,嫌與紀文齟齬故也。如所引,則驟讀之,俎豆四語若皆靈公問辭矣。史記孟軻荀卿等傳亦云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蓋云軍旅未學,雖有對辭,仍未對其所問之兵陣也,謂之不對,何嫌於齟齬乎?左傳哀十一年:孔文子將攻太叔也,訪於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退,命駕而行。
【考證】一切經音義五引字書:俎,四足小盤也。說文:俎,禮俎也。從半肉在且上。且,薦也。從几,足有二橫,一,其下地也。陳士元論語類考:名堂位云:『俎,有虞氏以梡,夏後氏嶡,殷以椇,周以房俎』。注云:『房謂足下跗也,上下兩間有似於堂房。魯頌云:『籩豆大房』。周語云:『郊禘有全烝,王公有房烝,親戚燕饗有殽烝』。明堂位云:『夏後氏以楬豆,殷玉豆,周獻豆』。注云:『楬,無異物之飾。獻,疏刻之也。』是知周俎稱房者象其形,周豆稱獻者取其刻畫之文也。聶崇義三禮圖:俎長二尺四寸,廣尺二寸,高一尺,漆兩端赤,中央黑。
按:章氏檢論:周時俎豆具食,漢始有案。說文:『豆,古食肉器也』。曰古者,明漢已不用之義。今日本盛食之盤卽謂之俎,以木蓋碗盛湯施於俎上以進食,猶古俎豆之遺制。我國惟三代時用之,漢以後改用食案。蓋三代俱獨食,共食之例自漢始也。
【集解】孔曰:『軍陳行列之法。俎豆,禮器』。鄭曰:『萬二千五百人爲軍,五百人爲旅。軍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唐以前古注】筆解:韓曰:『俎豆與軍旅皆有本有末,何獨於問陳爲末事也?鄭失其旨。吾謂仲尼因靈公問陳,遂譏其俎豆之小尚未習,安能講軍旅之大乎』。
按:鄭説固非,韓說亦未是,當以蘇轍傲所不知之說爲長。
【集注】陳,謂軍師行伍之列。俎豆,禮器。尹氏曰:『衛靈公無道之君也,復有志於戰伐之事,故答以未學而去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 『君子亦有窮乎?』子曰: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考異】 釋文:『糧』,鄭本作『粻』,音張,下云糧也。皇本糧字作『糧』。劉氏正義:高注呂氏春秋,連引問陳、絕糧兩事,當時簡編相連,未有分別,而皇、刑本又以『明日遂行』屬此節之首。然以偽孔注觀之,兩事既非在一時,則不得合爲一節,而明日遂行必屬上節無疑矣。
【考證】 論語後録:夫子以哀公二年去衛,絕糧在四年,蓋居陳者二年耳,其三年則魯季康子召冉求,孔子在陳思歸。
洙泗考信録: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但言其君大夫不見禮以至貧乏耳,初未嘗云有兵以圍之也。蓋古之適他國者,其君大夫必饋之餼,而陳蔡皆無之,以致厄,如重耳之不禮於鄭衛,乞食於五鹿者然,烏有所謂發徒役以圍孔子於野者哉!春秋傳云:『陳不救火,君子是以知其先亡』。國語亦言陳之道路不修,賓旅無所依,故單子知其必亡。蓋陳之國事日非,其君大夫皆不恤賓旅,孔子亦不樂立於其朝。而蔡乃楚境,楚亦非能尊賢養士之國,雖有貞子、葉公之輩,度亦暫與相依而未必遂久與相處,是以往來兩地,未有定居,其窘餓窮乏,蓋亦非一日之事,故曰厄於陳蔡之間,言其非一時非一地也。 四書逸箋:荀子『孔子厄於陳蔡,居桑洛之下』,楊倞注:『九月時也』。人知孔子在陳之年,而不知爲九月,此可補書傳所未備。四書賸言:論語子在陳,在陳絕糧,從我於陳蔡之間,孟子子在陳,君子之阨於陳蔡之間,在舊注今注皆置不問。惟在陳絕糧,孔安國據莊子謂孔子之曹不容,之宋遭匡人之難,於是之陳,而吳適伐陳,陳亂,故乏食,則又誤注者,夫子之宋遇桓魋之難,不是匡人。且據年表,定公十二年夫子適衛,十四年適陳,是時並無吳師伐陳,又且在陳絕糧,與阨於陳蔡是一時事,夫子是時尚未適蔡。至哀三年,夫子去衛適陳,又久之適蔡,至六年而始有吳伐陳,楚子救陳之事,見於春秋。絕糧之阨,當在此時,孔氏誤也。又曰:嘗較夫子轍跡,與論、孟合者,自去司寇後卽適衛,是時衛將奉粟六萬爲夫子祿,而仍不能用,孟子所謂主顏讎由,所謂於靈公際可之仕,皆在此時,此適衛第一次也。及去衛將適陳,過蒲,蒲人止之,乃返乎衛,是時南子請見,且置夫子于屬車,而夫子去衛,論語所謂子適衛與子見南子皆在此時。雖史記云有吳楚之寇,而春秋無有,要是史記誤者,此適衛第二次也。乃夫子如宋遭桓魋之難,又如鄭然後至陳,論語所云子畏於匡,與孟子所謂微服過宋,所謂主司城貞子,皆在此時,此適陳第一次也。既而去陳,復反衛,又將之晉,渡河不果,又反衛,因靈公問陳而又去衛適陳,論語所謂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子在陳,孟子所謂子在陳,皆在此時,此哀之三年,爲適衛之第三四次,適陳之第二次也。乃自陳遷蔡,吳始伐陳,而楚來救之,聞孔子在陳蔡間,使聘孔子,而陳蔡大夫懼而見沮,因之有絕糧之事,論語所謂從我陳蔡,在陳絕糧,孟子所謂阨於陳蔡之間,皆在此時,此哀之六年,爲適陳之第三次,適蔡之第一次也。嗣此復反衛,與出公周旋,然後歸魯,論語所謂夫子爲衛君,衛君待子,吾自衛反魯,孟子所謂於衛孝公公養之仕,皆在此時,此哀之七年後,爲適衛之第五次,而夫子之轍跡終焉。凡以經注經必藉實據,此庶乎稍可據者。拜經文集:史記孔子世家因孔子居衛居陳時久事多,遂覆敘三次。第一敘季桓子受女樂,孔子行,適衛,主顏濁鄒家。居十月,去衛,將適陳,過匡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去衛過曹過宋過鄭,遂至陳,主司城貞子家。居陳三歲,去陳。第二覆敘過蒲,遂適衛,靈公怠於政,孔子行。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以中牟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孔子擊磬,有荷蕢過門。第二覆敘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臨河而歎,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見飛雁仰視,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自陳遷蔡。細繹其脈,秩然不紊。第二番敘過蒲,會公叔氏蒲畔,孔子遂適衛。靈公聞孔子來,喜問蒲可伐乎?孔子曰然。不伐蒲,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行是也。且卽第一番,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使孔子爲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於是去衛是也。第二番敍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欲往,孔子擊磬於衛。卽第三番,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反乎衛,主蘧伯玉家是也。案左氏傳哀二十五年,衛候輒出奔,將適蒲,拳彌曰:『晉無信不可』。杜注:『蒲近晉邑』。世家亦言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蓋孔子過蒲,欲適晉見趙簡子,仍反衛,在此時矣。又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史公嚮往至聖,博采衆說以申宗仰之旨,且彼此互見,正明其爲一事也。蓋孔子去魯卽適衛,去衛卽欲適陳,而中有過匡、過蒲、趙簡子伐中牟、弗肸召、將西見趙簡子仍反衛、居衛月餘乃去衛、過曹、過宋、過鄭諸事,方適陳,遂至濡遲三載。史公於居十月去衛下大書曰將適陳,而中有過匡、過蒲、反衛、去衛、過曹、過宋、過鄭,下大書曰孔子遂至陳,明自過鄭以前皆將適陳而未果也。復如陳,亦對將適陳立文,明以前皆將適陳而未果,至是乃復如陳也。詎禮記正義檀弓篇用世家文,刪去『將』字,改『適』爲『之』,云孔子去魯適衛,從衛之陳,下又云去宋適鄭,去鄭適陳,居三歲。又云反乎衛,復行如陣。是顯以孔子三至陳矣。朱子論語序說引世家文更誤,云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顔濁鄒家。適陳過匡還衛,主蘧伯玉家。又去適陳,主司城貞子家。居三歲而反乎衛,靈公不能用,將西見趙簡子,至河而反,又主蘧伯玉家。靈公問陳,不對而行,復如陳。遂成三適陳、四適衛矣。蓋由不知史記將字之意而輕刪之,又不知史記復字之意而誤解之,遂致斯誤。又孔子去衛過曹,去曹過宋,去宋過鄭,宋世家、鄭世家、十二諸候年表皆作過宋過鄭是也,孔子實未嘗適宋適鄭也。今世家作適宋適鄭者字之誤,禮記正義引作適宋適鄭,則在唐初已誤矣。孔子初適衛,主顏濁鄒,去衛復反,乃主蘧伯玉。史公恐人不了,故每提必敘主者。如云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又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又還息乎陬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兩言主蘧者,明先後一事也。又云過蒲,蒲人止孔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此亦主蘧,蒙上可知。又孔子以哀元年至陳,居陳三歲,年六十一。後自陳遷於蔡,三歲,年六十三,爲魯哀公六年。時厄於陳蔡之間,楚興師來迎,遂自楚遷蔡,自蔡遷陳,自陳反乎衛,魯以幣迎孔子,卽歸老於魯,安得於反衛之後有復如陳之事乎?
按:臧氏之說與諸家異,要亦本史記融會分辨,似可從。
【集解】 孔曰:『從者,弟子。興,起也。孔子去衛如曹,曹不容,又之宋。遭匡人之難,又之陳。會吳伐陳,陳亂,故乏食也』。何曰:『濫,溢也。君子固亦有窮時,但不如小人窮則濫溢爲非』。
【唐以前古注】 釋文引鄭注:粻,糧也。濫,竊也。
【集注】 孔子去衛適陳。興,起也。何氏曰:『濫,溢也。言君子固有窮時,不若小人窮則放溢爲非』。程子曰:『固窮者,固守其窮』。亦通。愚謂聖人當行而行,無所顧慮,處困而亨,無所怨悔,於此可見,學者宜深味之。
【餘論】 朱子語類:固守其窮,古人多如此說,但以上文觀之,則恐聖人一時問答之辭,未遽及此。蓋子路方問君子亦有窮乎,聖人答之曰:君子固是有窮時,但不如小人窮則濫矣。以固字答上面有字,文勢乃相應也。蘇子由古史:孔子以禮樂遊於諸侯,世知其篤學而已,不知其他。犁彌謂齊景公曰:『孔某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衛靈公所以待孔子者,始亦至矣,然其所以知之者,猶犁彌也。久而厭之,將傲之以其所不知,故問陳焉。孔子知決不用也,故明日遂行。使其誠用,雖及軍旅之事可也。薛應旂四書人物考:子路衣敝不恥,浮海喜從,豈以絕糧而慍見哉?蓋疑君子之道四達不悖,而窮塞若此,豈亦在我者有未盡乎,正與不說南子之見,公山、佛肸之往相類。
劉恭冕論語正義:絕糧事在哀公六年,此注不本之,而以爲在哀元年,不知何本。江氏永鄉黨圖考:『據世家孔子自陳遷於蔡,是爲陳蔡之間,在哀四年』。其說較確。然世家亦可從,詳先進疏。惟世家言陳蔡大夫合謀圍孔子,故致絕糧。全氏祖望經史問答辨之云:『陳事楚,蔡事吳,則讐國矣,安得二國之大夫合謀乎?又云:吳志在滅陳,楚昭王誓死以救之,陳之仗楚何如,感楚何如,而敢圍其所用之人乎?』全氏此辨極當。案孟子曰:君子: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先進篇亦云: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明因其時弟子未仕陳蔡,無上下之交,故致困乏耳。
黃氏後案:成湯夏臺,文王羑裏,危過於絕糧,窮然後見君子。昔人所謂烈火猛燄有補金色,豈不信乎?荀子宥坐篇載絕糧事,夫子告子路曰:『君子之學非爲通也,爲窮而不憂,困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與此經互相備,可爲君子勉。小人濫,反言以見君子耳。仲子有不恥敝袍之節,至是年五十有餘慍見,祗是心有不平,何至於濫!
【發明】 張楊園備忘錄:有耿耿自命,寧死決不爲小人者,到窮之難忍,平生操履不覺漸漸放鬆,始焉濫祗一二分,既三四分矣,又既而五六分矣,到此便將無所不至。自非居仁由義之大人,不易言不濫也。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在己在人,總在辨之於早;若反求諸己,不免有小人之心,祇有刻責自治而已。
○子曰: 『賜也,女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 『然,非與?』曰: 『非也,予一以貫之。』
【考異】史記世家連上章小人窮斯濫矣,下接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一章文。』
【考證】日知錄:好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六爻之義至賾也,而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三百之詩至汎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三千三百之儀至多也,而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十世之事至遠也,而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雖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此所謂予一以貫之者也。其教門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顏子則聞一以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子夏禮後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塗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聖人之指矣。研經室集一貫說:貫,行也。此夫子恐子貢但以多學而識學聖人,而不於行事學聖人也。夫子於曾子則直告之,於子貢則略加問難而出之,卒之告子貢曰:『予一以貫之』。亦謂壹是皆以行事爲教也,亦卽忠恕之道也。論語補疏:繫辭傳云:『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韓康伯注云:『少則得,多則惑。塗雖殊,其歸則同。慮雖百,其致不二。苟識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貫之,不慮而盡矣』。與何晏說同。易傳言『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何氏倒其文,爲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則失乎聖人之指。莊子引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此何韓之說也。夫通於一而萬事畢,是執一之謂也,非一以貫之也。孔子以一貫語曾子,曾子卽發明之云:『忠恕而已矣』。忠恕者何?成己以成物也。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爲善』。舜於天下之善,無不從之,是真一以貫之。以一心而同萬善,所以大也。一貫則爲聖人,執一則爲異端。董子云:『夫喜怒哀樂之發,與清暖寒暑,其實一貫也』。四氣者,天與人所同也。天與人一貫,人與己一貫,故一貫者,忠恕也。孔子焉不學?無常師,無可無不可。異端反是。孟子以楊子爲我,墨子兼愛,子莫執中,爲執一而賊道。執一由於不忠恕,楊子惟知爲己而不知兼愛,墨子惟知兼愛而不知爲我,子莫但知執中而不知有當爲我當兼愛之時也。爲楊者必斥墨,爲墨者必斥楊。楊已不能貫墨,墨已不能貫楊。使楊子思兼愛之說不可廢,墨子思爲我之說不可廢,則恕矣,則不執一矣。聖人之道,貫乎爲我、兼愛、執中者也。執一,則人之所知所行與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保邦之本也。『己所不知,人其舍諸』,舉賢之要也。『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力學之基也。善與人同,則人之所知所能皆我之所知所能,而無有異。惟事事欲出乎己,則嫉忌之心生。嫉忌之心生,則不與人同而與人異。執兩端而一貫者,聖人也。執一端而無權者,異端也。記曰∶『夫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各有所當,何可以一端概之?』史記禮書云:『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惟孔子無所不貫,似恃乎多學而識之。乃多學而識,仍自致其功,而未嘗通於人。孔子以忠恕之道通天下之志,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非徒恃乎一己之多學而識也。忠恕者,絜矩也。絜矩者,格物也。物格而後知至,故無不知。由身以達乎家國天下,是一以貫之也。一以貫之,則天下之知皆我之知,天下之能皆我之能,何自多之有?自執其多,仍執一矣。劉氏正義∶夫子言『君子博學於文』,又自言『默而識之』,是孔子以多學而識爲貴,故子貢答曰然。然夫子又言『文莫吾猶人,躬行君子,未之有得』,是聖門之教,行尤爲要。中庸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學問思辨,多學而識之也。篤行,一以貫之也。荀子勸學篇∶『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又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爲士。終乎爲聖人。』皆言能行之效也。否則徒博學而不能行,如誦詩三百,而授政使四方,不能達,不能專對,雖多,亦奚爲哉?至其所以行之,不外忠恕,故此章與詔曾子語相發也
按∶以上爲漢學家所說之一貫,雖不盡然,而語不離宗。至宋儒乃各以所樹立之主義爲一貫,而論始岐,當於下詳之。
【集解】 孔曰∶『然者,謂多學而識之也。非與,問今不然邪。何曰: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衆善舉矣。故不待多學以一知之。』
【唐以前古注】 皇疏∶時人見孔子多識,並謂孔子多學世事而識之,故孔子問子貢而釋之也。然,如此也。子貢答曰∶賜亦謂孔子多學,故如此多識之也。子貢又嫌孔子非多學而識,故更問定云非與。與,不定之辭也。孔子又答曰非也,言我定非多學而識之也。貫,猶穿也。既答云非也,故此更答所以不多學而識之由也。言我所以多識者,我以一善之理貫穿萬事,而萬事自然可識,故得知之,故云子一以貫之也。
【集注】 子貢之學,多而能識矣。夫子欲其知所本也,故問以發之。方信而忽疑,蓋其積學功至而亦將有得也。說見第四篇,然彼以行言而此以知言也。謝氏曰∶『聖人之道大矣,人不能徧觀而盡識,宜其以爲多學而識之也。然聖人豈務博者哉,如天之於衆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故曰予一以貫之,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尹氏曰∶孔子之於曾子,不待其問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復深諭之曰唯。若子貢則先發其疑而後告之,而子貢終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二子所學之淺深於此可見。愚按夫子之於子貢屢有以發之,而他人不與焉,則顏曾以下諸子所學之淺深又可見矣。
【餘論】 論語或問∶夫子以一貫告子貢,使知夫學者雖不可以不多學,然亦有所謂一以貫之,然後爲至耳。蓋子貢之學固博矣,然意其特於一事一物之中,各有以知其理之當然,而未能知夫萬理之爲一,而廓然無所不通也。若是者雖有以知夫衆理之所在,而汎然莫爲之統,其處事接物之間,有以處其所嘗學者,而於其所未嘗學者,則不能有以通也。故其聞一則止能知二,非以億而言則亦不能以屢中,而其不中者亦多矣。聖人以此告之,使之知所謂衆理者,本一理也。以事而貫通之,則天下事物之多皆不外乎是而無不通矣。朱子語類:孔子告子貢,蓋恐子貢祇以己爲多學,而不知一以貫之之理。後人不會其意,遂以爲孔子祇是一貫,不用多學。若非多學,則又無物可貫,孔子實是多學,無一事不理會過,祇是於多學中有一以貫之耳。呂枏四書因問:予一以貫之,此一字非泛然之一,如書『咸有一德』之一,然亦未嘗不自多學中來。但其多識前言往行,便要畜德,多聞多見,便要寡悔寡尤,所以擴充是一而至於純,故足以泛應萬事。若祇泛泛說一,則或貳以二,或參以三,元自不純,理與我不相屬,又何以貫通天下之事?經正錄:朱子文集方賓王問一貫謂積累既久豁然貫通,向之多學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與或問說同,故朱子善之。陸稼書亦謂一貫是功夫孰後自然見得,學者不可預求一貫。而王船山則謂予一以貫之,謂聖功之所自成,非言乎聖功之已成。楊賓實則謂一以貫之非貫而爲一之謂。夫子教人爲學,功夫原從一上做起,說有不同何也?蓋一貫有已成之極詣,有學而至之之功。論已成之極詣,則所難在貫。論學而至之之功,則所學無非致一。朱子、稼書以已成之極詣言,謂子貢多學而識,積累功至,夫子以一貫指示之而冀其悟也,故有豁然貫通之說,而戒學者之預求。王氏、楊氏以學而至之之功言,謂夫子告子貢以多學而識,當知一以貫之之道,而不可徒役志於學識,故謂主敬存誠卽致一之要。是其所指而言者雖不同而理則無二。故朱子又云:『夫子於多學中有一以貫之。一者,性之理也,誠也,其功夫則存誠也。聖人不待存而無不誠,誠則明矣,一以貫之之謂也。』稼書又云:『子貢聞一以貫之語,或有人問之曰:何謂也?當曰:夫子之道,居敬窮理而已矣。』松陽講義:當日夫子告曾子、子貢決不是含糊說個一,自然是有著落的,故曾子卽應之速,而子貢亦不再問。門人所以有何謂之問者,不是疑一之何所指,只是見夫子平日論工夫體用俱分作兩截,至此則偏重在體上,似另有一個直截工夫。曾子借忠恕以明之,謂聖人之心一如學者之心,未熟則忠自忠而恕自恕,熟了則忠卽恕而恕卽忠,雖謂道只有一個忠可也,並非另有箇直截法門。曾子此二句塞了許多弊竇,不然,門人這一疑,便要走到虛無寂滅去了。子貢後來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天道雖另有一番指點,亦不是另有一番工夫,只是文章熟後自能見得。經學巵言:告子貢之一貫與告曾子一貫語意不同,彼以道之成體言,此以學之用功言也。子之問子貢;非以多學爲非,以其多學而識爲非。子貢正專事於識者,故始而然之,但見夫子發問之意似爲不然,故有非與之請,此亦質疑常理,必以爲積久功深,言下頓悟,便涉禪解。予一以貫之,言予之多學,乃執一理以貫通所聞,推此而求彼,得新而證故,必如是然後學可多也。若一一識之,則其識既難,其忘亦易,非所以爲多學之道矣。蓋一貫者爲從事於多學之方,宋人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而後能一旦貫通,得無與此義相左乎?
按:程朱派以主敬窮理爲一貫,無有是處。格物窮理之不能一貫,孔氏廣森之說是也。至主敬之不能一貫,則王陽明傳習錄已言之矣:『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曰矜持太過何如有弊?曰人只有許多精神,若專在容貌上用功,則於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數語切中主敬之弊。
焦氏筆乘:李嘉謀曰:『多學之爲病者,由不知一也。苟知其一,則仁義不相反,忠孝不相違,剛柔不相悖,曲直不相害,動靜不相亂,語默不相反,如是則多卽一也,一卽多也,物不異道,道不異物,精亦粗,粗亦精,故曰通於一,萬事畢。』又曰:『孔子曰,主忠信,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人人有此忠信而不自知其爲主,人人有此忠恕而不知其卽爲道,舍無妄而更求,是自成妄也,故曰無妄之往何之矣。夫門人疑一貫之說,如擊風捕影之難,而曾子斷斷然以忠恕盡之,然能直信曾子之言者誰乎?』楊敬仲曰:『夜半爨火滅,饑者索食對燈而坐,不知燭之卽火也,則終於饑而已。忠恕之論,燭喻也。』又曰:『老子曰:道生一。當其爲道,一尚無有也,然一雖非所以爲道,而猶近於本;多學雖非離於道,而已涉於末,二者則大有間矣。雖然此爲未悟者辨也。學者真悟,多卽一,一卽多也,斯庶幾孔子之一貫者已。』反身錄:子貢聰明博識,而學昧本原,故夫子借己開發,使之反博歸約,務敦本原。本原誠虛靈純粹,終始無間,自然四端萬善,溥博淵泉而時出,肆應不窮,無往不貫,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貞夫一,斯貫矣。問一,曰卽人心固有之理,良知之不昧者是也。常知則常一,常一則事有萬變。理本一致,故曰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聰明博識,足以窮理,而不足以融理;足以明道,而非所以體道。若欲心與理融,打成片段,事與道凝,左右逢原,須黜聰墮明,將平日種種聞見種種記憶盡情舍卻,盡情瞥脫,令中心空空洞洞了無一翳,斯乾乾淨淨方有入機,否則憧憧往來,障道不淺。
按:陸王派以良知爲一貫,雖未必盡合孔氏之旨,然尚有辨法,較之空言窮理而毫無所得者似差勝一籌也。
論語傳注:文武之道在人,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夫子焉不學,是多學而識也。然在十五志學則然,迨至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不踰矩,則一以貫之,無事多學而識矣。聖門顏子而外,省身者首推曾子,達者首推子貢,故以上語之。
按:宋學中顏李一派,其見解與程朱、陸王兩派均異,茲於列舉諸家之後列此一說,以備後之研究此章者,得觀覽焉。
【發明】反身錄:博識以養心,猶飲食以養身,多飲多食物而不化,養身者反有以害身;多聞多識物而不化,養心者反有以害心。飲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識能化,愈博愈妙。蓋並包無遺,方有以貫,苟所識弗博,雖欲貫,無由貫。劉文靖謂邱文莊博而寡要,嘗言邱仲深雖有散錢,惜無錢繩貫錢。文莊聞而笑曰:『劉子賢雖有錢繩,卻無散錢可貫。』斯言固戲,切中學人徒博而不約,及空疏而不博之通弊。呂留良四書講義:謝顯道博舉史書,程子謂其玩物喪志,謝聞悚然。及看明道讀史,卻又逐行看過,不差一字。謝初不服,後來省悟,卻將此事做話頭接引博學之士。須知夫子此箇話頭,正從實地接引耳。如以學識爲敲門之磚,以一貫爲密室之帕,皆狐禪矣。若問曰:一以貫之如何?應對曰:多學而識之可也。
按:陽明之良知說,陸稼書譏爲野狐禪。伊川之窮理說,陽明亦斥爲洪水猛獸。然其以一貫須從多學而識入手,則同。此章爲孔門傳授心法,諸家所說均未滿意,尚待後人之發明也。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考異】考文補遺:古本『矣』作『乎』。潛夫論德化篇:孔子稱知德者尠。韓李筆解:此句是簡篇脫漏,當在『子路慍見』下文一段爲得。論語辨惑:知德者鮮,說者皆云爲慍見而發,過矣。中間有告子貢多學一章,則既已間斷,安得通爲一時事哉?蓋孔子世家亦載此,而多學語上加『子貢色作』四字,所以生學者之疑。嗚呼!解經不守其本文而信傳記不根之說,亦見其好異而喜鑿矣。四書辨疑:第一章衛靈公問陳一節,孔子在衛;子路慍見一節,孔子在陳,衛與陳相去數百里,兩節非一時甚明。第二與此第三章果在何時,無文可考,今通指爲一時之言,未敢信也。王滹南謂中間有告子貢多學一貫之章,既已間斷,安得通爲一時之事哉?蓋史記孔子世家載此而一貫語上加『子貢色作』四字,所以生後學之疑也。
【考證】劉氏正義:荀子宥坐載夫子厄於陳蔡,答子路語畢,復曰:『居,吾語女。昔者公子重耳霸心生於曹,越王句踐霸心生於會稽,齊桓公小白霸心生於莒。故居不隱者思不遠,身不佚者志不廣。』佚與逸同,謂奔竄也,或卽此知德之義,但荀子語稍駮耳。
【集解】王曰『君子固窮,而子路慍見,故謂之少於知德。』
【集注】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德,謂義理之得於己者,非己有之,不能知其意味之實也。
【別解】東塾讀書記:皇疏最精確者,子曰:『由!知德者鮮矣。』集解采王肅云:『君子固窮而子路慍見,故謂之少於知德者也。』皇疏云:『呼子路語之云,夫知德之人難得,故爲少也。如注意,則孔子此語爲問絕糧而譏發之。』澧案王肅說非是,故皇疏不從之也。夫子告子路,言知德之人鮮,猶言中庸之爲德,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彼言能者鮮,此言知者鮮,其意一也。皇疏解知德者爲知德之人,文義最明。若如王肅說,則者字何所指乎?
按:此章向來注家皆以爲問絕糧而發,然何以中間隔子貢一章,頗有可疑。陳氏讀書得間,如此解釋,者字既有著落,且可塞喜貶抑聖門之口,較集解、集注均勝,皇疏所以不可及也。
【餘論】蔡模論語集疏:夫子呼子路,告以知德者鮮矣,謂義理有得於己,則死生禍福得喪自不能亂其所守,所以釋其慍見之惑。夫子當造次顛沛之中,所以告門人者,各隨其所蔽而開發,無以異於洙泗雍容講論之素,此其所以爲聖人歟?
○子曰:『無爲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爲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考異】春秋繁露楚莊王篇:孔子曰:『無爲而制者其舜乎?』漢書董鐘舒傳:孔子曰:『亡爲而治者,其舜虖?』證又王子侯表顏注引此文『恭』作『共』,云:共讀曰恭。晉書劉寔傳:子曰:『無爲而化者其舜也歟?』韓昌黎文集進士策問:夫子言無爲而理者其舜也歟。毛詩大雅卷阿箋引『共己正南面而已』,音義曰:『共,本亦作恭。』
【考證】管子乘馬篇:無爲者帝,爲而無以爲者王,爲而不貴曰伯。呂氏春秋先己篇: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響者不於響於聲,善影者不於影於形,爲天下者不於天下於身。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正是四國。』言正諸身也。故反其道而身善矣,行義則人善矣,樂備君道而百官已治矣,萬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於無爲。無爲之道曰勝天。注:『天無爲而化,君能無爲而治,民以爲勝於天。』漢書董鐘舒傳:對策曰:『堯在位七十載,廼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廼卽天子之位。以禹爲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爲而天下治。』又曰:『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捄溢扶哀,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爲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爲哉?』黃氏後案:治天下者,既治之,必有人以爲之。然必人主自爲之,則賢者無以施其材,不肖者亦易諉其責。無爲者,謂不親勞於事也,此乾道所以異坤道也。恭己正南面者,朝群賢而涖之,己祇仰成也。詩卷阿『伴奐爾游矣,優遊爾休矣』,箋引此經而申之曰:『言任賢故逸也。』何注蓋本鄭君注與?荀子王霸篇曰:『論德使能而官施之,聖王之道也。傳曰:士大夫分職而聽,建國諸侯分土而守,三公總方而議,則天子共己而已。』漢書功臣侯表引杜業之說曰:『昔唐以萬國致時雍之治,虞夏以多群後享拱己之治。』顏注引此經。又新序四曰:『舜舉衆賢在位,垂衣裳恭己無爲而天下治。』三國志吳書樓玄傳引此經而申之曰:『所任得其人也。』王氏中說問易篇曰:『舜有總章之訪,大哉乎並天下之謀,兼天下之智而理得矣,我何爲哉?恭己南面而已。』皆此經之證解也。
【集解】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爲而治。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蔡謨云:謨昔聞過庭之訓於先君曰:堯不得無爲者,所承非聖也。禹不得無爲者,所授非聖也。今三聖相係,舜居其中,承堯授禹,又何爲乎?夫道同而治異者,時也。自古以來,承至治之世,接二聖之間,唯舜而已,故特稱之焉。
【集注】無爲而治者,聖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爲也。獨稱舜者,紹堯之後,而又得人以任衆職,故尤不見其有爲之跡也。恭己者,聖人敬德之容,既無所爲,則人之所見如此而已。
【餘論】讀四書大全說:三代以上大經大法皆所未備,故一帝王出則必有所創作以前民用,易傳、世本、史記備記之矣。其聰明睿知苟不足以有爲,則不能以治著,唯舜承堯而又得賢,則時所當爲者堯已爲之,其臣又能爲之損益而緣飾之,舜且必欲有所改創以與前聖擬功,則反以累道而傷物。舜之無爲,與孔子之不作同,因時而利用之,以集其成也。恭己者,修德於己也。正南面者,施治於民也。此皆君道之常,不可謂之有爲。至於巡狩封濬舉賢誅凶,自是正南面之事,夫子固已大綱言之,而讀書者不察耳。論語補疏:孔子贊易,言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正與此經相發明。蓋伏羲、神農以前,民苦於不知,伏羲定人道而民知男女之有別,神農教耒耜而民知飲食之有道,顓蒙之智識已開,詐偽之心漸起,往往窺朝廷之好尚以行其慧,假軍國之禁令以濟其詭。無爲者,無一定之好尚,無偏執之禁令,以一心運天下而不息,故能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也。黃帝堯舜承伏羲、神農之後,以通變神化爲治,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伏羲、神農之治,在使民有所知;黃帝堯舜之治在不使民知。不使民知,所以無爲,何以無爲?由於恭己,恭己則無爲而治,卽所謂篤恭而天下平。中庸本天命率性而推論修道設教之由,盡其性以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此伏羲、神農之治也。其次致曲,曲能有誠,以至形著明動變化,此黃帝堯舜之治也。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唯天下至誠爲能化,變化承於盡性之後,故云其次,次猶繼也。盡性者,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也。致曲者,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也。因其性善而使之知,故自誠明。因其知而致曲,使復其性之善,故自明誠。伏羲神農開其先,固是天下至誠;黃帝堯舜次其後,亦是天下至誠。鄭康成謂其次致曲爲不能盡性,失之矣。羲農已盡人盡物之性,繼之者以能化爲神,此黃帝堯舜次羲農以通變神化爲治,實爲萬世聖王之法。中庸自此以下,多詳能化之義,曰至誠如神,曰時措之宜,曰無爲而成,曰生物不測,曰純亦不已,惟時措故不已,惟不已故不測,惟不測故如神,而神則無爲。凡議禮制度考文,所以寡天下之過,無不如此。無爲而治,民無能名,堯舜之能化也。文武,法堯舜者也,故明之云: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錯行代明,並育並行,溥博淵泉而時出,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而無所倚,皆所以如神,所以能化之實用也。如是乃無爲而治,故未暢發之。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爲人之所不見乎?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不賞而勸,不怒而威,所以無爲而治,所以篤恭而天下平。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此天之無爲而成,卽聖人之無爲而治。邢疏以爲無爲老氏之清淨,全與經義相悖。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
【考異】說文繋傳:篤惟馬行頓遲。詩曰『篤公劉』。論語曰『行篤敬』皆當作『竺』,假借此篤字。史記弟子傳述作『雖蠻貊之國行也。』後漢書袁安傳引作『雖蠻貊行焉』。鹽鐵論崇禮章引作『雖蠻貊之邦,不可棄也』。
翟氏考異:陆氏釋文云:『貊,說文作貌。』『貌』必貉字誤也。說文有『貉』無『貊』,故云然。然此是通說,非謂其偁引論語文異。
【考證】史記弟子傳:子張從在陳蔡間,因問行。孔子曰:言忠信云云。晏子春秋:忠信篤敬,上下同之,天之道也,雖蠻貊之邦,行矣。翟氏考異:先儒疑首三章爲一時之言,因史記世家文也。若然,則據弟子傳,此章亦一時言矣。陳蔡之厄,孔子年六十三,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歲,時才十五歲耳。先進篇備錄從陳蔡者十人,未有子張,史文可盡信哉!
【集解】鄭曰:『萬二千五百家爲州。五家爲鄰,五鄰爲里。行乎哉,言不可行也。』
按:弟子傳集解作二千五百家爲州。周官大司徒:『五黨爲州。』一黨五百家,鄭彼注及州長、內則注並云二千五百家爲州,此『萬』字衍也。
【集注】猶問逹之意也。子張意在得行於外,故夫子反於身而言之,猶答幹祿問答之意也。篤,厚也。蠻,南蠻。貊,北狄。二千五百家爲州。
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
【考異】漢書律曆志引文『輿』作『車』。史記弟子傳述無也字。皇本『參』下有『然』字,『行』下有『也』字。
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參』下有『然』字。
【音讀】經義述聞:參可訓直。墨子經篇曰:『直,參也。』此參於前,謂相直於前也。包注『參然在前』,釋文『參,所金反』,皆未安。群經平議:參字義不可通,如包氏注則不詞甚矣。『參』當作『厽』。玉篇曰:『厽,尚書以爲參字。』蓋西伯戡黎篇『乃罪多參在上』,古字作『厽』。顧野王所見本尚有作『厽』者,疑其以『厽』爲『參』,故云然,實則作『厽』者是也。說文厽部:『厽,絫坺土爲牆壁。象形。』尚書『參在上』、論語『參於前』,並當作『厽』。厽之言絫也,『乃罪多厽在上』,言紂之罪積絫在上也。『立則見其厽於前也』,言見其積絫於前也,且厽本象形字,立則見其厽於前,正聖人立言之精。今作『參』,則古字亡而古義亦晦矣。梁氏旁證:包注『立則常想見,參然在前』,皇疏亦云:『森森然滿亘於己前也。』釋文云:『參,所金反。』是古讀如森,皆不讀如驂字也。惟韓李筆解云:『參古驂字,如御驂在目前。』
【考證】戴震釋車云:車式較內謂之輿。自注:『大車名箱。』阮元車製圖考說:衡與車廣等,長六尺六寸。黃氏後案:意在操存者,如或見之,猶之見堯於羹,見堯於牆云爾。呂伯恭曰:此所謂誠則形也。忠信篤敬,誠也。立輿在輿有所見,則形也。夫子言行之道,曰夫然後行,見其所以行者由功無間斷,積久有效,非可驟致也。徐偉長中論修本篇曰:『小人朝爲而夕求其成,坐施而立望其反,行一日之善而求終身之譽,譽不至則曰善無益矣,是以身辱名賤而不免爲人役也。』
【集解】包曰:『衡,軛也。言思念忠信,立則常想見,參然在目前。在輿,則若倚車軛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參,猶森也。言若敬德之道行,己立在世間,則自想見忠信篤敬之事森森滿亘於己前也。倚,猶憑依也。衡,車衡軛也。又若在車輿之中,則亦自想見忠信篤敬之事羅列憑依滿於衡軛之上也。若能行存想不忘,事事如前,則此人身無往而不行,故云夫然後行也。筆解:韓曰:『參古驂字。衡,橫木式也。子張問行,故仲尼喻以車乘,立者如禦驂在目前,言人自忠信篤敬,坐立不忘於乘車之間。』李曰:「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與此意同。包謂驂爲森,失之矣。』
【集注】其者,指忠信篤敬而言。參讀如『毋往參焉』之參,言與我相參也。衡,軛也。言其於忠信篤敬念念不忘,隨其所在常若有見,雖欲頃刻離之而不可得,然後一言一行自然不離於忠信篤敬,而蠻貊可行矣。
【餘論】尹會一讀書筆記:程子謂近裏著己乃爲學要诀,博學篤志切問近思,此致知之近裏著己也。忠信篤敬參前倚衡,此力行之近裏著己也。質美者合下看得透卽做得到,刁蒙吉所謂上焉者卽以知爲行也。其次則必守得定始養得孰,刁蒙吉所謂次焉者卽以行爲知也。蓋近裏著己之學通乎上下,及其至則私欲盡化天理純全,皆與天地同體也。中庸末章可證。莊敬分內外,持養分生孰,程子之說無不言簡意盡。
子張書諸紳。
【考證】趙佑溫故錄:據玉藻言帶之制,天子終辟,大夫辟垂,士率下辟。辟讀如字,卽襞積之襞。率卽繂,謂緶緝也。終辟者,上下皆辟之。大夫止辟其垂者,卽紳也。士辟其垂之末而已。紳之長三尺,則書諸紳亦刺文於其上與?或曰紳有囊,蓋書而貯之。黃氏後案:書紳,以筆書紳也。易傳言書契,刀栞曰契,筆識曰書也。禮言載筆,詩言彤管,爾雅言不律謂之筆,魯語里革言奮筆,晉語董安於、士茁皆言秉筆,管子言削方墨筆,晏子言擁劄操筆,莊子言舐筆和墨,是古有筆之證。後人疑筆始蒙恬,遂以書紳爲刺文,非也。
【集解】孔曰:『紳,大帶。』
【集注】紳,大帶之垂者,書之欲其不忘也。程子曰:『學要鞭辟近裏,著己而已,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言忠信,行篤敬,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卽此是學。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及其至則一也。』
按:外注係程伯子學從此入,自言所得,與解經無涉。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考證】家語困誓篇云:史魚病將卒,命其子曰:『吾在衛朝,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吾爲臣不能正君也。生而不能正君,則死無以成禮。我死,汝置屍牗下,於我畢矣。』其子從之。靈公弔,怪而問焉,其子以告。公愕然失容曰:『是寡人之過也。』於是命之殯於客位,進蘧伯玉而用之,退彌子瑕而遠之。孔子聞之,曰:『古之諫者,死則已矣,未有若史魚死而尸諫,忠感其君者也,可不謂直乎!』
按:史魚事又見賈子胎教篇、禮保傅篇、韓詩外傳七、新序雜事一。
論語後錄:詩『其直如矢』,夫子此言之本也。說苑雜言篇:仲尼言史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祝而敬鬼,直能曲於人。劉氏正義:梁氏玉繩人表考:『案杜譜列史在雜人,蓋不得其族繋。而閻氏四書釋地又續以爲史朝之子,高氏姓名考亦云「史魚,朝子」並謂卽檀弓之衛大史柳莊,不知何據。』詩大東云:『其直如矢。』亦以矢行最直,故取爲喻也。顏師古漢書禹貢傳注:『如矢言其壹志,謂志壹於直,不計有道無道。』
【集解】孔曰:『衛大夫史有道無道行直如矢,言不曲也。』
按:劉恭冕云:『鄭注:「史魚,衛大夫,名。君有道無道,行常如矢,直不曲也。」此偽孔所本。』
【集注】史官名魚,衛大夫,名。如矢,言直也。史魚自以不能進賢退不肖,既死猶以尸諫,故夫子稱其直,事見家語。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考異】唐石經『之』作『也』。後漢書周黃徐姜申屠傳序曰:孔子稱蘧伯玉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也。文選潘岳西征賦、盧湛贈劉琨詩兩注引『邦無道,可卷而懷之』,無『則』字。又潘嶽閒居賦注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無『可』字。
【考證】潘氏集箋:伯玉仕靈公,似非在有道時,然夫子稱其以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是靈公非不知人者。又列女傳仁智篇:『衛靈公與夫人夜坐,聞車聲轔轔,至闕而止,過闕復有聲。公問夫人曰:「知此謂誰?」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聞禮下公門,式路馬,所以廣敬也。夫忠臣與孝子不爲昭昭變節,不爲冥冥惰行。蘧伯玉,衛之賢大夫也,仁而有智,敬於事上,此其人必不以闇昧廢禮,是以知之。」公使視之,果伯玉也。』是非惟靈公知伯玉,夫人亦知伯玉矣,此伯玉所以不卷而懷之也。此夫人非南子,南子列女傳列於孽嬖,靈公之所以不亡,其賴此夫人歟?黃氏後案:蘧伯玉值獻殤襄靈四君之世,吳公子劄適衛,稱衛多君子,事見左傳,在襄公初立之時。淮南子泰族訓云:『蘧伯玉以其仁甯衛,而天下莫能危。』說苑奉使篇言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黯往視之。黯曰:『今蘧伯玉爲相,史佐焉,孔子爲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其佐多賢矣。』簡子按兵而不動。是皆有道則仕之事也。韓詩外傳二曰:『外寬而內直,自設於隱括之中,直己而不直人,善廢而不悒悒,蘧伯玉之行也。』韓傳說卷懷之行如此也。春秋傳載近關再出事,前儒有疑,式三舊作論以破之矣。論曰:左傳襄公十四年,孫林父逐其君衎。二十六年,寧喜弑其君剽。蘧伯玉身遭其變,近關再出。或以伯玉爲無此事,而左氏爲誣。或以左氏有此事,而伯玉爲非。左氏信史也。伯玉賢大夫也。爲此說者,豈通論哉!孔子之再主伯玉家也,據史記在衛靈公將卒之時,事在哀公二年。距襄公之十四年,年六十有七。則孫氏構禍,伯玉年少,而名德既著,物望攸歸。孫氏奸雄,意欲收拾人心,藉以爲重。卒能進退裕如,全身遠害,此明哲之智幾也。逮夫衎奔剽立,孫甯專國,伯玉當此無道,必已卷而懷之矣。惟其卷而懷之,甯喜疑其不忘舊君,欲與之謀弑剽也。亦惟其卷而懷之,甯喜亦聽其從近關出也。伯玉之答孫林父曰:『君制其國,誰敢奸之?』大義憶懍懍矣。其答甯喜則曰:『瑗不得聞君之出,敢聞其入?』是出與入皆可付之不聞矣。包子良謂其『不與時政』者是也。顧震滄大事表以三大義責伯玉,上者正色直辭以折之,次者乞師大國以討之,其又次者逃之深山終身不仕,此三策也,豈容責不與時政之伯玉乎?甬上全氏曰:『伯玉之力不足以誅孫甯,卽其地亦非能通密勿有聞卽可入告者,故凡責伯玉以不討賊不死節,皆屬不知世務之言。』全氏此說,以伯玉聞謀而去,爲義所宜矣。然全氏又謂既去而返,與亂臣賊子比肩旅進,責伯玉以再仕,不知其何所據而斷爲再仕也。夫二子之論,一以左氏爲非實錄,一以近關之出爲別有一人,而左氏爲誤,此皆因伯玉之賢見稱於聖人,不敢不以左氏爲疑。然則伯玉之賢,使不有聖人之定論,而後儒如顧氏者,將據左氏之文而貶伯玉於人表之下矣。論古之士,其慎之哉!論語足徵記:集注:『如於孫林父、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亦其事也。』案此注爲劉歆所誤,乃歆之厚誣伯玉也。以群書校之,不惟事理不合,亦且年數不符。據史記世家,孔子適衛,或譖於靈公,孔子恐獲罪,去衛過匡,拘焉。去卽過蒲,反乎衛,主蘧伯玉家,此與經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呂氏春秋召類篇: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反曰:『今蘧伯玉爲相,孔子爲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淮南子同。新序:『衛靈公之時,蘧伯玉賢而未用。』列女傳:『衛靈公與夫人夜坐,聞車聲轔轔,至闕而止。公問夫人曰:「知此爲誰?」夫人曰:「此蘧伯玉也。」』是皆以伯玉爲仕靈公朝,惟左傳列之於獻公朝,左氏有必不可通者。當魯襄公二十九年,季劄來聘說叔孫穆子,於齊說晏平仲,於鄭見子產,適衛說蘧瑗、史狗、史、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叔向。及趙文子之孫簡子於昭二十五年合諸侯之大夫,韓宣子之孫簡子於昭三十二年城成周,魏獻子之孫襄子於定十三年伐范氏,叔孫穆子之爲昭子,孫曰成子,皆卒昭二十五年,成子之子武叔又相繼從政矣。是終昭定之世,趙韓魏氏已三傳,叔孫氏已四傳,平仲、子產、叔向、季劄亦皆前卒,而與五國之卿同時服官之伯玉,至哀公二年孔子適衛時尚存,已爲可異。且孔子於定十五年初適衛時,史魚亦尚存,公叔文子卒於定十三年,而皆爲季劄所說,何齊鄭大夫人人早世,魯晉卿族世世短命,而耄耋老臣獨萃於衛也?然且獻公出奔在魯襄公十四年,又先季劄來聘十五年,是時伯玉已由仕而懷,禮曰『四十強而仕』,卽使伯玉始仕卽懷,極少亦四十餘歲矣。從此七年,孔子始生,則伯玉約長孔子五十歲,至孔子五十九歲乃主其家,伯玉且百有二十歲矣。雖古多高年之人,然高年遇主如太公、絳縣老人之流,書皆載之以爲美談,何群書於伯玉但述其賢,未詳其壽耶?今案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然則寡過未能當在五六十之間,若五十以前未及知非,六十以後當可無過,何但未能寡哉?而孔子於蘧使之來當在初去衛以後,年方五十有七,是則伯玉於孔子年當相若,卽稍長亦無幾歲,衛獻出奔之時,孔子未生,伯玉亦未生,卽生亦不過數歲,安得有不與孫甯之謀,兩從近關出事?若果有之,則孔子適衛時伯玉應已前卒,何從主其家?何從使人於孔子?以此言之,左氏是則論語、史記非也,論語、史記是則左氏非也。左氏經劉歆竄亂,豈論語、史記比者?蓋歆左莽篡漢,丑正惡直,上及古人,其竄亂左氏,誣搆忠良也。或謂其懿行而曲肆貶辭,如洩冶之直諫而訾之以立辟是也。或掩其本事而造言污衊,如不言孔父之正色立朝而誣以因妻賈禍是也。誣伯玉亦誣孔父之類。朱子未燭其隱而取以注此,此而不辨,則事君者安則食其祿,危則避其難,而猶得稱爲君子,則全軀保妻子之臣,於計得矣,豈非害義之大者?群經平議:『之』字漢石經作『也』,後漢書周黃徐姜申屠傳序亦曰:『孔子稱蘧伯玉,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也。』是古本如此,當從之。卷之義爲收,儀禮公食大夫禮『有司卷三牲之俎』,鄭注曰:『卷,猶收也。』懷之義爲歸,詩匪風篇『懷之好音』,皇矣篇『予懷明德』,毛傳並曰:『懷,歸也。』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也,美其有道則出仕,無道則卷收而歸也。今作『卷而懷之』,之字何所指乎?
【集解】包曰:『卷而懷,謂不與時政,柔順不忤於人。』
【集注】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故曰君子。卷,收也。懷,藏也。如於孫林父、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亦其事也。
按:閻氏若璩曰:『孫林父謀逐君在襄十四年,甯喜謀弑君在二十六年,並無甯殖。此甯殖當是甯喜。喜者,殖子也。』王厚齋云:『甯殖當是甯喜。』戴大昌四書問答論之曰:『是說疑之者多矣。顧復初曰:襄十四年,孫甯逐其君衎,迨二十五年,衎復入,伯玉俱不對,從近關出。左氏所稱,殆不可信,如果有之,是春秋之馮道也。夫食人之祿者,死人之事,當聞孫林父之謀,伯玉能直辭正色以折之,上也。乞師大國討其罪而復其君,次也。否則逃之深山,終身不復出,又次也。乃衎出而臣剽,剽弑而復臣衎,有事則束身出境,無事則歸食其祿,而謂伯玉出此乎?子朱子乃引爲卷而懷之之證,餘疑其事而急辨之。』全謝山亦曰:『伯玉位在庶僚,力不足以誅孫甯,故伯玉所處不能討賊,亦不必定死節,惟聞孫甯之言而去,固義所宜,乃既去而卽返,且卽返亦何可以再仕?是視其君之出入生殺如弈棋,以近關之出爲定算,禍作而去,禍止而返,仍浮沉於鴟鴞之羣,則似于義固有歉也。惟是伯玉之年齒固有可疑者,計獻公之出在襄公十四年,而其時孫甯已思引以共事,蓋少亦當三十矣。乃至哀公元年,孔子再至衛,主於其家,則上距孫甯逐君之歲已六十有六年,伯玉當近期頤,而史魚猶以尸諫,南子尚聞車聲,則猶未致仕,是大可疑也。竊意近關再出,不知何人之事,誤屬之伯玉,以是時伯玉當未從政也。』此二君之說大略如此。竊謂吳季劄因闔閭使專諸刺僚,去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國;叔孫昭子因季平子逐昭公,使其祝宗祈死,雖至親且不願與同朝,甯伯玉獨出其下乎?如曰不對而出,則亦陳文子之去他邦,不久卽返耳,尚足爲有道則仕,無道則卷之證哉?
【餘論】潘德輿養一齋集:卷而懷之,殆未仕也與?夫獻公之暴,所謂邦無道時也,觀史魚之進伯玉,知伯玉始固未嘗進矣。又曰未仕而國之卿大夫訪之,重其賢也。四書紹聞編:有道則仕,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我不以不仕矯人,人不以仕強我,我不以仕徇人,其間可不可,有義存焉。多少有立有爲之人,到無道時不可卷懷以及於悔者有之矣。是有道而仕可能也,無道可卷而懷之爲難,然卽其無道可卷而懷之,則其於有道之時進不隱賢,必以其道,亦並可想矣。惟進有可出而行之,則退有可卷而懷之。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考異】皇本、唐石經本引『不與之言』俱無之字。後漢書安帝紀或語郭林宗,引孔子云云,亦無之字。
【考證】中論貴言篇:君子必貴其言。貴其言則尊其身,尊其身則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言費則身賤,身賤則道輕,道輕則教廢。故君子非其人則弗與之言。君子之與人言也,使辭足以達其知慮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過其任而強牽制也。孔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夫君子之於言也,所致貴也,雖有夏後之璜、商湯之駟,弗與易也。今以施諸俗士,以爲志誣而弗貴聽也,不亦辱己而傷道乎?
【唐以前古注】皇疏:謂此人可與共言,而己不與之言,則此人不復見顧,故是失於可言之人也。言與不可言之人共言,是失我之言者也。唯有智之士則備照二途,則人及言並無所失也。
【餘論】四書說約:人才難遇,覿面而失,豈是小事?然恐失人,遂至失言者勢也,兩病祇是一根,祇爲不識人耳,故知者得之。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考異】唐石經『害仁』之『仁』作『人』。文選曹植贈徐幹詩注引論語『無求生以害人』。太平御覽仁德類述論語『無求生以害人』。漢書蘇武傳贊、中論夭壽篇、後漢書杜林傳注、秦淮海集臧洪論引文皆以『殺身』句處『求生』句前。列女傳節義篇引論語曰:『君子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晉書忠義傳序:『古人有言,君子殺身以成人,不求生以害仁。』郭象南華經注引孔子曰:『士志於仁者,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翟氏考異:按文選注引用人字,前輩校本嘗改之爲『仁』。今考唐石經自作『人』,則選注未嘗誤也。在石經此字難言非誤,而當時勒諸太學示學者咸取則焉,李善生值其世,又安得不尊從乎?此等處足見校書之難。
【考證】群經平議:志士卽知士也。禮記緇衣篇:『爲上可望而知也,爲下可述而志也。』鄭注曰:『志猶知也。』楚辭天問篇:『師望在肆,昌何志?』王注曰:『言太公在市肆而屠,文王何以志知之也。』是志與知義同。列子湯問篇:『女志強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張湛注曰:『志謂心智。』蓋志可爲知,故亦可爲智,論語每以仁智並言,此云志士仁人,猶云知士仁人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故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正義以爲志善之士,非是。孟子滕文公篇:『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此志字亦當讀爲智。韓詩外傳載巫馬期之言曰:『吾嘗聞之夫子,勇士不忘喪其元,志士仁人不忘在溝壑。』是則孔子本以志士仁人並稱,與此章同,孟子所引不備耳。趙岐但據孟子文爲注,故曰:志士,守義者也。勇士,義勇者也。』恐非孔子之本意矣。論語補疏:殺身成仁,皇邢兩疏引比干夷齊,固矣,乃殺身不必盡甘刀鋸鼎鑊也。舜勤衆事而野死,冥勤其官而水死,爲民禦大災捍大患,所謂仁也。以死勤事,卽是殺身成仁。苟自惜其身,則禹不胼胝不至於跳步,則水不平,民生不遂,田賦不能成,卽是不能成仁。故有殺身以成仁者也,不愛其身以成仁,則能敬其事,故修己以敬,卽能安人安天下也。管子不死而民到於今受其賜,則成仁不必殺身,死不死之關乎仁不仁可互見矣。
【集解】孔曰:『無求生而害仁,死而後成仁,則志士仁人不愛其身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既志善行仁,恒欲救物,故不自救我之生以害於仁,恩之理也。生而害仁,則志士不爲也。又引繆播云:仁居理足,本無危亡,然賢而圖變,變則理窮,窮則任分,所以有殺身之義。故比干割心,孔子曰殷有三仁也。
【集注】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則成德之人也。理當死而求生,則於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當死而死,則心安而德全矣。
【餘論】朱子語類:問:死生是大關節,功夫卻不全在此,學者須是於日用之間,不問事之大小,皆欲卽於義理之安,然後臨死生之際,庶幾不差。若平常應事義理合如此處都放過,到臨大節未有不可奪也。曰然。南軒論語解:人莫不重於其生也,君子亦何以異於人哉?然以害仁,則不敢以求生。以成仁,則殺身而不避。蓋其死有重於生故也。夫仁者,人之所以生者也。苟虧其所以生者,則其生也亦何爲哉?曾子所謂『得正而斃』者,正此義也。志十志於仁者,與仁人淺深雖有間,然是則同也。
○子貢問爲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考異】漢書梅福傳引『利』作『厲』。論語古義:古文論語『利』作『厲』,春秋文公七年傳云:『訓卒利兵。』是『利』與『厲』同。論語後錄:厲,古以爲旱石,厲勵其器者,所謂於石上刉之也。詩鄭箋曰:『善其事曰工。』許慎說:『工,巧飾。』云工者已善矣。梅福傳注:工以喻國政,利器喻賢才。
按:劉恭冕云:『惠氏棟九經古義以』利『爲古論,馮氏登府異文考證以「厲」爲魯論,二字訓義略同也。言「居是邦」則在夫子周遊時。』其說良確。
【集解】孔曰:『言工以利器爲用,人以賢友爲助。』
【唐以前古注】皇疏:將欲達於爲仁之術,故先爲說譬也。工,巧師也。器,斧斤之屬也。言巧師雖巧,藝若輸般,而作器不利,則巧事不成;如欲其所作事善,必先磨利其器也。合譬成答也。是,猶此也。言人雖有賢才美質,而居住此國,若不事賢不友於仁,則其行不成,如工器之不利也。必欲行成,當事此國大夫之賢者,又友此國士之仁者也。大夫貴,故云事。士賤,故云友也。大夫言賢,士云仁,互言之也。
【集注】賢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嘗謂子貢悅不若己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嚴憚切磋以成其德也。程子曰:『子貢問爲仁,非問仁也,故孔子告之以爲仁之資而已。』
【餘論】四書辨疑:人之所以處己所以接物者,無非事也。事合善道然後爲德,仁德在身然後稱賢。無無事之德,無無德之賢。今推注文之說,賢如何單以事言而無關於德,仁如何單以德言而無關於事,賢與仁如何分,事與德如何辨,皆不可曉。試從此說分仁賢爲兩意論之,事其大夫之賢者,則仁者不在所事矣;友其士之仁者,則賢者不在所友矣。人或以此爲問,不知答者復有何說也?經文於大夫言賢,於士言仁,此特變文耳。言賢則仁在其中,言仁則賢在其中,賢者仁者義本不殊,不可強有分別也。劉開論語補注:此章告子貢以爲仁之資,罕譬語意本自分明,而因解反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者,蓋利器卽所以善事,而器不能自利,必假物以利之。春秋傳曰『摩厲以須』,是刃必摩厲而後有用,而摩厲必有藉也。百工之事不過金角木石之屬,周禮八材,珠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木曰刻,金曰鏤,革曰剥,羽曰析,而其用器互相爲利,如金之利必假於石,竹箭木角之利必假於金,皆取資他物以成其器之利也。此亦猶欲爲仁者必先自成其德,而德不能自成,必賴士大夫之賢仁,嚴憚切磋而後得以薰陶德性。子貢生質最美,夫子稱爲瑚璉之器,但好方人而悅不若己者處,恐其自是而輕視當時之人,故告以隨所居之邦,必得賢仁之資以收事友之效,庶幾可以成其材德之善;如工之善事利器,不自恃其器之良,而必取利於他物以自利也。若如俗解,只知工當利器,而不知器不能自利,故與爲仁之取資於大夫士者不能關合,於是衍爲紛紜之論,以上器字對下士大夫,以上利字對下賢仁,是子所謂利器專以比大夫之賢與士之仁者矣,於己何涉?夫工之利器雖假於他物,而所利者猶屬在己之器;士之爲仁雖資於賢仁,而所成者猶屬在己之德。今謂大夫士之賢仁乃爲仁之利器,是器在大夫士,利亦在大夫士,而所以利其器者誰耶?而夫子何以不言利器而必曰利其器也?則知所謂器者,蓋比己之材質,卽『汝器也』之義。所謂利者,蓋比取益於人以成己之善,是卽所以利其器也。不然利器屬大夫士,而吾將爲大夫士利之乎?真乃說之不可通者矣。
○顏淵問爲邦。
【唐以前古注】皇疏:顏淵魯人,當時魯家禮亂,故問治魯國之法也。
【集注】顏子王佐之才,故問治天下之道,曰爲邦者,謙辭。
按:皇疏以爲問治魯國之法固非,然必謂顏子爲問治天下而謙言爲邦則亦不然。邢疏『問治國之禮法於孔子』,語較無疵。劉氏正義曰:『爲邦者,謂繼周而王,以何道治邦也。』最爲得之。
【餘論】干寶易雜卦注:弟子問政者數矣,而夫子不與言三代損益,以非其任也。回則備言,王者之佐,伊尹之人也,故夫子及之焉。呂氏春秋察今篇: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矣。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弗變,嚮之壽民,今爲殤子矣。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若此論則無過務矣。夫不敢議法者,衆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時變法者,賢主也。小山倉房全集:此章顏淵必是論時輅等項,記者但括之曰問爲邦,夫子因如其問而定之。不然,豈有南面爲君,僅頒一曆,乘一車,戴一冠,奏一部樂,而謂治國平天下之道已盡於此乎?
子曰『』行夏之時,
【考異】後漢書輿服志引孔子曰:『其或繼周者,行夏之正,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
按:此爲劉氏正義之說所本,蓋漢儒舊說也。
【考證】北史李業興傳:天平四年,使梁。梁武帝問:『尚書正月上曰受終文祖,此時何正?』業興對曰:『此夏正月。』問何以得知。對曰:『按尚書中侯運衡篇云日月營始,故知夏正。』又問:『堯以前何月爲正?』對曰:『自堯以上書不載,實所不知。』梁武云:『寅賓出日卽是正月,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卽是二月,此出堯典,何得云堯時不知用何正?』對曰:『雖三正不同,言時節者皆據夏時正月。周禮,仲春二月會男女之無夫家者,雖自周書,亦言夏時。堯之日月亦當如此。』日知錄:三正之名見於甘誓。蘇氏以爲自舜以前必有以建子建丑爲正者。微子之命曰:『統承先王,修其禮物。』則知杞用夏正,宋用殷正,若朝覲會同,則用周之正朔,其於本國,自用其先王之正朔也。獨晉爲姬姓之國而用夏正,則不可解。讀書臆:商周子丑之建,或曰時月皆改,或曰時月皆不改,惟卽位改元,以是月行事耳。二說宜何從?曰:於周吾從其時月俱改者,於商吾從其時月俱不改者。伊訓:『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於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太甲:『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蔡氏曰:祠告復政皆重事也,故皆以正朔行之是也。然皆不言正月,吾故曰於商從其時月俱不改者,從商書也。春秋『春王正月』,左氏曰:『春王周正月。』公羊亦曰:『曷爲先言王,後言正月?王正月也。』吾故曰於周從其時月俱改者,從春秋也。』商書之義,蔡氏得之,若詩之『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則吳氏徵所云夏正得天,行於民間者久,詩人從舊俗稱之耳。蔡氏引爲周不改時月之證,誤矣。
陔餘叢考:春秋時列國多用夏正,左傳隱公三年夏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若係周正,則麥禾俱未熟,取之何用?是鄭用夏正也。隱六年,宋人取長葛。經書冬而傳書秋,蓋宋用殷正建酉之月,周之冬卽宋之秋也。桓七年,穀伯綏來朝,鄧侯吾離來朝。經書夏而傳書春,而傳在上年十二月。十年,里克弑其君卓。經書正月而傳在上年十一月。十五年,晉侯及秦伯戰於韓,獲晉侯。經書十一月,傳書九月。又如左傳僖二十三年九月,晉惠公卒。二十四年正月,秦伯納重耳於晉。而國語則云十月晉惠公卒,十二月秦穆公納公子。魯之月與晉不同,是晉不用周正也。文十年,齊公子商人弑其君舍。經書九月,傳作七月,是齊不用周正。又管子立政篇『正月令農始作』,輕重篇『令民九月種麥』,則齊用夏正也。史記秦本紀『宣公初志閏月』,則宣公以前並有不置閏者,其不用周正可知也。魯號秉禮之國,然論語『暮春者,春服既成』,若周正則暮春尚是夏之正月,安得有換春衣浴且風之事?則魯亦用夏正可知也。又左傳文元年閏三月,非禮也。襄二十七年再失閏,哀二年又失閏。季孫問仲尼。仲尼曰:『今火猶西流,司曆過也。』杜注云:『尚是九月,曆官失一閏也。』十三年十二月又螽,杜注云:『季孫雖聞仲尼言而不能正曆,失閏至此年,故十二月又螽。』則魯不惟不用周正,並夏正亦失之矣。劉原父謂左氏日月多與經不同,蓋左氏雜取當時諸侯史策之文,其用三正參差不一,故與經多岐。逸周書周月解曰:『亦越我周改正以垂三統,至於敬授民時,巡狩烝享,猶自夏焉。』故七月之詩,皆以夏正紀節物;四月維夏,六月徂暑;維暮之春,下接於皇來牟,將受厥明;周禮仲春會合男女之無夫家者,非皆夏正乎?孔子告顏子以行夏時,亦以夏時本所當遵,當時已多私用,與其另建一朔而不能使天下畫一,不如仍用夏正,俾上下通行也。四書問答:三正之說,按詩多言夏正,凡雲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六月北伐;及十月之交,皆夏正也。(鄭氏以十月之交爲夏之八月者,非。)而七月一篇凡言月者則夏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之類。)凡言日者則周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王介甫謂陽生矣則言日,陰生矣則言月,與易臨『至於八月有凶』,復『七日來復』同意耳。又周禮『正月之吉始始和布教於邦國都鄙』,注云:『周正月朔日。』此則周正也。『正歲令於教官』,注云:『夏正月朔日。』此則夏正也。蓋商周改正朔之說,張敷言謂分史冊所書、民俗所用二項。朱子答吳晦叔書亦謂當時二者並行,惟人所用。呂東萊云:邠風十月而曰改歲,蓋三正之通於民俗尚矣。春秋書春王正月,解者三說不同。按周章成以孔鄭言時月俱改者爲是,觀孟子言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朱子以爲十一月十二月者,九月十月也;若非九月十月,築作之期已過,何得更造橋梁?明堂位言季夏六月,以褅禮祀周公於太廟。夫褅在孟夏四月,而言季夏六月,是以孟夏爲季夏,以四月爲六月也。春秋書雩者二十,其時皆七八九月,乃夏之五六七月,正百穀望雨之時,故雩祀以求之。且春秋書春無冰,秋無麥,謂時不改,何以冰在春而麥在秋?孟獻子言正月日至可以及事於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於祖,謂月不改,何以冬至在正月而夏至在七月?更考曆法,昭公七年四月甲辰朔,日食於降婁之初,則夏之二月也。昭公三十一年十二月辛亥朔,日食在龍尾,則夏之十月也。梓慎曰:火出於夏爲三月,於商爲四月,於周爲五月。此尤其明白易見者也。(徐揚貢曰:春夏秋冬之序,則用周正;分至啓閉之侯,則用夏時。)黃氏後案:何解云『夏時易知』,失之。朱子以時正令善言,其義爲備。斗柄以歲差而移,如今正月初昏柄指丑矣,注言斗柄亦失之。注天開於子當以一歲言,依邵堯夫說,以一萬八百年之一會言,亦失之也。夏時對周正言,孔子時之所行者周正,以子月爲春正月也。胡康侯謂周改月不改時,蔡仲默又謂時月俱不改,後儒申蔡說者並以春秋書正月爲建寅之月,尤失之也。先儒駁胡蔡者曰,月必首正,時必首春,如謂殷之正稱冬十二月,周之正稱冬十一月,是二代俱無正,何以稱改正?且一年之內首尾皆冬,非所以一天下之視聽也。周既不改時月,而謂夫子作春秋改冬爲春,改十一月爲正月,戾王朝之正朔,改本國之史書,尤不可訓。且如胡說,則周本行夏時,而以子月爲冬;夫子不行夏時,而以子月爲春,與胡氏所謂夫子有行夏時之意實相矛盾,然則周以夏之十一月爲春正月無疑也。以詩證之,如七月述公劉而主夏正,其云一之日二之日,又以十月爲改歲,已用子正之始。禮言仲冬作酒,而詩言春酒,是正改而時亦改之證。唐風『蟋蟀在堂,歲聿其莫』,毛傳:『蟋蟀九月在堂。』則周以子月爲歲首,而九月以後爲歲莫也。采薇『歲亦陽止,歲亦莫止』,箋謂十月爲陽月,則周以十月爲歲暮也。是周詩以子月爲春正矣。以周官言之,太史職曰『正歲年以序事』歲指夏言,年指周言。大司徒職、鄉大夫職、州長職異正月正歲之名,而事不異。凡言正月之吉,必在歲終正歲之前,未嘗一錯舉於後,以其時之相承正月爲建子之月,歲終爲建丑之月,正歲爲建寅之月也。是周官凡言正月皆子月也。以禮記證之,雜記孟獻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於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於祖。』以二至在正月七月,用周正也。以孟子證之,『七八月之間旱而苗槁,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言苗槁言雨集,是爲夏之五六月。又曰:『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以國語、夏小正諸書徵之,爲夏之九十月。又引曾子曰『秋陽以暴之』,所謂秋者,指夏正五六七月而言,是孟子言周正也。春秋左傳之文,如梓慎曰:『火出於夏爲三月,於商爲四月,於周爲五月,此周改月之證,固爲明著矣。而隱公九年三月震電,乃正月電也。桓公八年冬十月雨雪,乃八月雪也。桓公十四年春正月無冰,成公元年春二月無冰,乃十一月十二月無冰也。成公十年六月晉侯使甸人獻麥,六月乃夏之四月也。僖公五年十二月晉滅虢,先是卜偃據夏正,言克虢在九月十月之交,此以周正書也。僖公五年正月,日南至,正月爲冬至,則夏之十一月也。經有但書時者,僖公十年冬大雨雪,以酉戌月爲冬,故異而誌之。襄公二十八年春無冰,以子丑月爲春,故異而誌之。桓公四年春正月,公狩於郎。杜注謂冬獵曰狩,周之春,夏之冬也。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亦然。定公十三年夏,大蒐於比蒲,次年又書五月大蒐於比蒲,此行夏時春田之禮於周之夏也。此皆經傳之確有可據者。三陽之月皆可爲正,皆可爲春,周以天氣一陽初復之月爲春正,殷以地氣初萌芽之月爲春正,夏以人得陽煦之氣農功初起之月爲春正,三正迭用,而夫子則以夏時爲得宜也。此前儒顧震滄、戴東原等言之詳矣。或曰:呂圭叔以爲顏子得志行道,改革天命,方可行之,是信然與?曰非也。先王既立一代之法,而前代典章必兼存而不廢,殷周雖改正朔,必存夏正。說者以史冊所書者周正,民俗所用者夏正,是固然矣。而其實夏正之用非特民俗之話言而已,周官重別歲年,淩人掌冰云『歲十有二月,令斬冰』,此承夏月而言。其他祭祀田獵逆暑迎寒之屬,夏時繋仲春者周爲四月,繋仲秋者周爲十月。又考之易與書,盤庚曰『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是商用夏正。金縢『秋大熟』,是周用夏正。易說卦傳曰『兌正秋』,皆用夏正者也,誰謂爲邦不可行夏時哉?
【集解】據見萬物之生,以爲四時之始,取其易知。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此答,舉魯舊法以爲答也。行夏之時,謂用夏家時節以行事也。三王所尚,正朔服色也,雖異,而田獵祭祀播種並用夏時,夏時得天之正故也。魯家行事亦用夏時,故云行夏之時也。
【集注】夏時,謂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爲歲首也。天開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爲歲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爲人正,商以丑爲地正,周以子爲天正,然時以作事,則歲月自當以人爲紀,故夫子嘗曰『吾得夏時焉』而說者以爲謂夏小正之屬,蓋取其時之正與其令之善,而於此又以告顏子也。
【餘論】論語後錄:有夏時,亦有殷時、周時。夏時春以人爲正,殷時春以地爲正,周時春以天爲正。三代革命,應天順人,故改正而月從之。陳寵所稱『天以爲正,周以爲春;地以爲正,殷以爲春;人以爲正,夏以爲春』者是已。後世儒者說春秋有夏時冠周月之論,是於古制無所依據,難信之矣。又曰周雖改正,亦兼用夏時,如詩七月流火,六月北伐,禮春頒秋刷,春蒐秋獼是也。又周書解周月以春三月中氣,雨水、春分、穀雨,亦是夏時。周禮稱十一月爲正月,十二月爲歲終,以十三月爲正歲。夏曰歲,以十三月爲正歲,十二月爲歲終,先王遵夏時之明恉歟?乾鑿度曰:『三王之郊一用夏正。』比物此志歟?過庭錄:元年春王周正月,解曰:周禮太史『正歲年以敍事』鄭康成說:『中數曰歲,朔數曰年。』中數者日數,凡十二月之中氣於是乎出。朔數,月數也,晦朔弦望於是乎成。春夏秋冬之序以日所次爲紀,班固述博士義謂四時不隨正朔變,周書周月云:『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地之正,四時之極。夏數得天,百王所同。』又云:『我周致伐於商,改正異械,以垂三統,至於敬授民時,巡守祭享,猶自夏焉。』然則所謂正歲年者,以中數正朔數也。事者,授時巡守祭享之事也。秦漢以後,太史正歲年之法廢,故或以秋爲冬,以冬爲春,以春爲夏,以夏爲秋,而生長收藏舊訓咸戾。始於風謠,及於紀載,並沿訛於儒者之說經,由太史之失官也。既有元有春而後有王,董仲舒言王者上承天之所爲,下以正其所爲,正王道之端云爾。春秋以王上承天,故繋王於春而繋正於王。春秋之名卽太史正歲年之法。孔子之所竊取,則春秋之義天法也。其不隨正朔而變,所謂天不變也。正月以下皆王之所爲,故有三統,而史之文用之,凡商周之書稱月者,未嘗繋時,又代所流傳商周彝器,其銘詞皆史官所篡,皆稱月而不繋時,以繋時則文不順也。春秋之經以元年春王正月公卽位分爲五始,故或不書春,或不書王,或不書正月,或不書卽位,以各爲一條,非連綴而讀,則辭得參差也。或難曰:子所言之義,皆今文家言,說左氏者恐不然。答曰:左氏之書,史之文也,於春秋之義蓋闕而不言,故博士以爲不傳春秋,學者求其義,舍今文家末由也。且左氏獨言周正月,以見正月以下爲史官之文,未嘗以春爲周之春,則亦以爲不變,是雖不傳春秋而循文求義,亦不佹也。論語述何:春秋於郜、河陽冬言狩,周十二月夏十月也。於郎春言狩,周正月夏十一月,以正月譏其非禮。獲麟春言狩,不加正月,譏文去周之正,行夏之時也。夏時今在禮記,文簡而旨無窮,春秋法其等,用其忠也。論語竢質:此爲周後言之也。鄭注尚書堯典曰:『堯正建丑,舜正建子。』尚書大傳曰:『夏以孟春月爲正,殷以季冬月爲正,周以仲冬月爲正。』又曰:『王者存二代之後,與己爲三,所以通三通,立三正。』又曰:『三統,三正也,若循連還,周則又始,窮則反本也。』是以知帝王之受命,必改正朔,不相沿襲,逆而溯之,堯之前高辛氏必建寅,又其前高陽氏必建子,凡建子後必建寅也。周正建子,則繼周者自當建寅,故子曰『行夏之時』,是據繼周者而言,非謂長行夏曆久不改也。
【發明】康有爲論語注:歐美以冬至後十日改歲,則建子矣。俄及回曆則建丑矣。今大地文明之國仍無不從孔子之三正者,若印度則與中國同行夏時矣。其餘秦以十月則久不行,波斯以八月則亦微弱,馬達加斯加以九月,緬甸以四月,皆亡矣,益見大聖之大智無外也。今諸經所稱,自春秋外,皆夏時也。
乘殷之輅,
【考異】釋文:『輅』,本亦作『路』。段氏說文注:『輅』當作『路』。史記殷本紀贊引孔子曰:『殷路車爲善。』索隱曰:『論語乘殷之輅,太史公不取成文,遂作此語。』後漢書輿服志志五路,曰:所謂孔子乘殷之路者也。
【考證】明堂位:鸞車,有虞氏之路也。鈎車,夏後氏之路也。大路,殷路也。乘路,周路也。陳氏集說:路與輅同。釋名釋車:天子所乘曰路。路亦車也,謂之路者,言行於道路也。論語竢質:說文解字:『輅,車軨前橫木也。』則非車矣。後人改論語之『路』爲『輅』,誤矣。
【集解】馬曰:『殷車也,大輅。左傳曰:「大輅越席,昭其儉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亦魯禮也。殷輅,木輅也。周禮天子自有五輅:一曰玉輅,二曰金,三曰象,四曰革,五曰木。五輅並多文飾,用玉輅以郊祭。而殷家唯有三輅:一曰木輅,二曰先輅,三曰次輅。而木輅最質素無飾,用以郊天。魯以周公之故,雖得郊天,而不得事事同王,故用木輅以郊也。故郊特牲說魯郊云:『乘素車,貴其質也。旂十有二旒,龍章而設日月,以象天也。』鄭玄注云:『設日月,畫於旂上也。素車,殷輅也。魯公之郊,用殷禮也。』按如記、注,則魯郊用殷之木輅也。
【集注】商輅,木輅也。輅,大車之名。古者以木爲車而已,至商而有輅之名,蓋始異其制也。周人飾以金玉,則過侈而易敗,不若商輅之樸素渾堅,而等威已辨,爲質而得其中也。
【餘論】潘氏集箋:論語後錄曰:『漢祭天乘殷之輅,今謂之桑根車。』案周禮巾車:『掌王之五路。一曰玉路,錫,樊纓十有再就,建太常,十有二斿,以祀。金路,鉤,樊纓九就,建大旂以賓,同姓以封。象路,朱,樊纓七就,建大赤以朝,異姓以封,革路,龍勒,條纓五就,建太白,以卽戎,以封四衛。木路,前樊鵠纓,建大麾,以田,以封蕃國。』此五路旂物遞降,木路最簡易,故春秋傳曰:『大路越席,昭其儉。』周以之田,漢以之祭,漢改周制,以夫子之言歟?又考司馬彪輿服志:『秦並天下,閱三代之禮,或曰殷瑞山車,金根之色。漢承秦制,禦爲乘輿,孔子所謂乘殷之輅者也。』劉昭曰:『殷人以爲大輅,於是始皇作金根之車。殷曰桑根,秦改曰金根。』然則桑根非金根矣。
【發明】黃氏後案:周人尚輿,一器而工聚,且飾以金玉。夫子言乘殷之輅,則知日用器物以質爲貴,後世金玉之器類失於奢。
服周之冕,
【考證】宋書禮志:周監二代,典制詳密。弁師掌六冕,司服掌六服,設擬等差,各有其序。周之祭冕,繅采備飾,故夫子曰『服周之冕』,以盡美稱之。四書辨證:冕何以名也?周禮弁師疏:『爵弁前後平則得弁稱,冕則前低一寸餘,得冕名,冕則俛也,以低爲號也。』又左傳疏亦謂冕後高前下,有俛俯之形,而因名焉。蓋以在上位者易於驕矜,欲令位彌高而志彌下也。
【集解】包曰:『冕,禮冠。周之禮文而備,取其黈纊塞耳,不任視聽。』
按:劉恭冕云:『注有脫文,當云:「取其垂旒蔽明,黈纊塞耳,不任視聽也。」大戴禮子張問入官篇:「古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絖塞耳,所以弇聰也。」盧辯注:「禮緯含文嘉以懸絖垂旒爲閑姦聲,弇亂色,令不惑視聽。則繅瑱之設,兼此二事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亦魯郊也。周禮有六冕:一曰大裘冕,二曰袞,三曰鷩,四曰毳,五曰絺,六曰玄。周王郊天以大裘而冕,雖魯郊不得用大裘,但用袞以郊也。郊特牲云:『祭之日,王被袞以象天。』鄭玄注曰:『謂有日月星辰之章也,此魯禮也。周禮,王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魯公之服,自袞冕而下。』按此記、注卽是魯郊用袞也。
【集注】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後有旒,黃帝已來蓋已有之,而制度儀等至周始備。然其爲物小而加於衆體之上,故雖華而不爲靡,雖費而不及奢,夫子取之,蓋亦以爲文而得其中也。
樂則韶、舞。
【考證】群經平議:舞當讀爲武。周官鄉大夫:『以鄉射之禮五物詢衆庶,五曰興舞。』論語八佾篇『射不主皮』,馬注引作『五曰興武』。莊十年左傳經文『以蔡侯獻舞歸』,穀梁作『獻武』。詩序:『維清,奏象舞也。』獨斷曰:『維清,奏象武之所歌也。』皆古人舞、武通用之證。樂則韶武者,則之言法也,言樂當取法韶武也。子於四代之樂獨於韶武有盡美之論。雖盡善微有低昂,然尚論古樂,韶之後卽及武,而夏殷之樂不與焉。可知孔子之有取於武矣。夏時,殷輅、周冕皆以時代先後爲次,若韶武專指舜樂,則當首及之。惟韶武非一代之樂,故列於後。且時言夏,輅言殷,冕言周,而韶舞不言虞,則非止舜樂明矣。
按:俞說是也。孔子世家言孔子『絃歌詩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韶武並言,皆孔子所取也。
【集解】韶,舜樂也。盡善盡美,故取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謂魯所用樂也。韶舞,舜樂也。周用六代樂:一曰雲門,黃帝樂也。二曰咸池,堯樂也。三曰大韶,舜樂也。四曰大夏,夏禹樂也。五曰大濩,殷湯樂也。六曰大武,周樂也。若餘諸侯,則唯用時王之樂。魯既得用天子之事,故賜四代禮樂,自虞而下,故云樂韶舞也。所以明堂位云:『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而用四代,並從有虞氏爲始也。又春秋魯襄公二十九年傳:吳公子季劄聘魯,請觀周樂,乃爲之舞,自周以上至見舞韶箾者,曰:『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杜注云:『魯用四代之樂,故及韶箾而季子知其終也。』
【集注】取其盡善盡美。
【餘論】陳祥道禮書:學者之事,始乎書,立乎禮,成乎樂,而舞又樂之成焉,故大司言樂德樂語而終於樂舞,樂師言樂成告備而終於皐舞,孟子言仁義智禮樂之實而終於不知手之舞之,記言詩言志,歌泳聲,而終於舞動容,此舞之所以爲樂之成也。四書釋地三續:吳公子劄之觀樂,以歌始,以舞終,卽舞亦以文武始,以韶箾終。黃氏後案:韶武之舞,後世猶存。漢有文始五行舞,五行舞本周舞,秦始皇二十六年,改名五行文始舞,卽韶舞,漢高祖六年更名文始,魏文帝改五行舞曰大武舞,正始舞曰大韶舞,北魏武帝改武舞爲章烈,韶舞爲崇德。然古樂如碩果孤存,而淫哇之新聲盛行,以未遵夫子放淫之教耳。漢有河間獻王之雅樂,備數而不常禦,常禦及郊廟皆非雅聲。唐所用者多教坊俗樂,太常閱工人常肄習之,其不可教者乃習雅樂。漢唐如此,餘復何論。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考證】樂記: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五經異義:魯論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雲『鄭聲淫』。白虎通禮樂篇:樂尚雅何?雅者,古正也,所以遠鄭聲也。孔子曰『鄭聲淫』何?鄭國土地民人山居穀汲,男女錯雜,爲鄭聲以相悅懌。
朱子詩集:鄭衛皆淫聲,然衛詩三十九,淫奔才四之一。鄭詩二十一,淫奔不翅七之五。衛猶爲男悅女,鄭皆爲女惑男。衛人猶多刺譏懲創之意,鄭人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故夫子獨以鄭聲爲戒。四書稗疏:【集注】謂是鄭國之音,據溱洧諸詩言之,而謂鄭詩淫者十九,舉叔段、忽突及憂亂刺學校之詩概指之爲淫,而盡廢古序以徵此文之說。按鄭之爲國,在雍州之域,今漢中之南郊也。桓公謀遷於虢檜之墟而復蒙鄭號,然則風氣之淫者故鄭乎?新鄭乎?衛居沬上,濱河沃衍,有紂之遺風,是故桑間、濮上靡靡之音以作。雝州水土重厚,周京之故壤,檜地狹而多憂,有宗周之感,既皆民無淫習,桓武莊厲,亟戰貪利,其叔內訌,五子交爭,晉楚尋兵,辛苦墊隘,淫聲其暇作乎?蓋雅,正也。鄭,邪也。醫書以病聲之不正者爲鄭聲,么哇嚅唲而不可止者也,其非以鄭國言之明矣。先儒以今之琴操爲鄭聲,其說是已。琴不譜褰裳、溱洧之辭,豈亦如朱子詩傳之譏乎?丹鉛總錄:淫者,過也。水過於平曰淫水,雨過於節曰淫雨,聲過於樂曰淫聲,謂鄭作樂之聲淫,非謂鄭詩皆淫也。陳啓源毛詩稽古篇:朱子以鄭聲淫一語斷盡鄭風二十一篇,此誤也。夫子言鄭聲淫耳,曷嘗言鄭詩淫乎?聲者,樂音也,非詩詞也。淫者,過也,非專指男女之欲也。古之言淫多矣,於星言淫,於雨言淫,於水言淫,於刑言淫,於遊觀田獵言淫,皆言過其常度耳。樂之五音十二律長短高下皆有節焉,鄭聲靡曼幻眇,無中正和平之致,使聞之者導欲增悲,沈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朱子以鄭聲爲鄭風,以淫過之淫爲男女淫欲之淫,遂舉鄭風二十一篇盡目爲淫奔者,所倖免者惟緇衣、太叔于田、清人、羔裘、女曰雞鳴五篇而已,其餘雖思君子如風雨,刺學校廢如子衿,亦排衆論而爲淫女之詞。夫孔子刪詩以垂教立訓,何反廣收淫詞豔語,傳示來學乎?陶靖節閒情賦,昭明嘆爲白璧微瑕,故不入文選,豈孔子之見反出昭明下哉?匏瓜錄:案左傳蕭魚之會,鄭人賂晉侯以師悝、師觸、師蠲、鐘磬、女樂。襄公十五年,以賂請尉氏、司氏之餘盜於宋,而師茷、師慧與焉。慧過宋朝而譏其無人,且曰:『若猶有人焉,豈其以千乘之相,易淫樂之矇?』由此觀之,當時列國必尚鄭聲,故鄭以此行賂於晉宋,人情所喜如彼,政治風俗可知矣,夫子所以惡其淫而放之也。劉氏正義:漢書禮樂志云:『桑間、濮上,鄭衞宋趙之聲並出。內則致疾損壽,外則亂政傷民。庶民以爲利,列國以相問。』皆以鄭聲爲鄭國之聲,與魯論說同。其煩手淫聲謂之鄭聲,乃左傳別一義,服虔解誼據之,不與魯論同也。又魯論舉溱洧一詩,以爲鄭俗多淫之證,非謂鄭詩皆是如此,許氏錯會此旨,舉鄭詩而悉被以淫名。自後遂以鄭詩混入鄭聲,而謂夫子不當取淫詩。又以序所云刺時刺亂者改爲刺淫,則皆許君之一言誤之矣。樂記云:『世亂則禮慝而樂淫,是故其聲哀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流湎以忘本,廣則容姦,狹則思欲。感條暢之氣,而滅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賤之也。』周官大司樂『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凶聲、漫聲』,注:『淫聲,若鄭衛也。』淫聲爲建國所宜禁,故此言爲邦亦放之矣。白虎通誅伐篇:『佞人當誅何?爲其亂善行,傾覆國政。』韓詩內傳曰:『孔子爲魯司寇,先誅少正卯。謂佞道已行,亂國政也。佞道未行,章明遠之而已。論語曰:「遠佞人」』公羊莊十七年:『齊人執鄭詹,書甚佞也。』何注:『孔子曰:「放鄭聲,遠佞人。」罪未成者,但當遠之而已。』與白虎通義合。通鑑孝元帝紀引荀悅曰:『子曰「遠佞人」,非但不用而已,乃遠而絕之,隔塞其源,戒之極也。』
【集解】孔曰:『鄭聲佞人亦俱能感人心,與雅樂賢人同。而使人淫亂危殆,故當放遠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亦魯禮法也。每言禮法,亦因爲後教也。鄭聲淫也,魯禮無淫樂,故言放之也。佞人,惡人也。惡人壞亂邦家,故黜遠之也。出鄭聲、佞人,所以宜放遠之由也,鄭地聲淫而佞人鬥亂,使國家爲危殆也。按樂記云:『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僻喬志。』所以是淫也。
按:皇疏以此爲治魯國之法,可謂【別解】之一,故備列也。
【集注】放,謂禁絕之。鄭聲,鄭國之音。佞人,卑諂辨給之人。殆,危也。程子曰:『問政多矣,惟顏子告之以此。蓋三代之制皆因時損益,及其久也,不能無弊。周衰,聖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禮,立萬世常行之道,發此以爲之兆爾。由是求之,則餘皆可考也。』尹氏曰:『此所謂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蓋此意也。孔顏雖不得行之於時,然其爲治之法,可得而見矣。』
【別解】群經義證:莊十七年公羊傳疏:『或何氏云「鄭聲淫」與服君同,皆謂鄭重其手而音淫過,非鄭國之鄭也。』鄭既與服同指,殆勝許氏之單說矣。又鄭聲卽樂記『鄭音好濫淫志』,亦非鄭詩是也。論語發微:此陳明堂之法,亦春秋之法也。明堂者,祀五精之帝,行五行四時之令,所謂布政之宮,朝諸侯之堂也。平天下在治其國,故大司徒言建王國,康誥言作新大邑於東國洛,此治天下以爲邦言也。曰行夏之時者,春夏秋冬謂之四時,春秋先言春,後言王正月,王正月不修春秋也。曰春曰王,孔子之修春秋也。公羊以春爲歲之始,董生書曰:『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何休述春秋說曰:『昏斗指東方曰春,指南方曰夏,指西方曰秋,指北方曰冬。』周書周月曰:『凡四時成歲,有春夏秋冬,各有孟仲季以名十二月,中氣以著時。應春三中氣,雨水、春風、穀雨。夏三中氣,小滿、夏至、大暑。秋三中氣,處暑、秋分、霜降。冬三中氣,小雪、冬至、大寒。閏無中氣,斗指兩辰之間,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地之正,四時之極,夏數得天,百王所同。』又曰『亦越我周致伐于商』云云。故周公作明堂、月令,首孟春之月,卽周月篇之義。先儒言堯正建丑,舜正建子,而虞書言授時巡守,皆用建寅,卽明堂之法。白虎通引尚書大傳曰『夏以孟春月爲正』云云。白虎通又曰:『四時不隨正朔變,何以爲四時?據物爲名,春當生,冬當終,皆以正爲時也。』則凡言春夏秋冬皆主夏數,不隨正朔而易。春秋讬新王,將以夏正變周正,故冠之以春。董生有云『春者,天之所爲』云云,此行夏之時之義也。然則左傳、孟子之言春秋,蓋以孔子之名加之於魯史者也,故論語言易詩書禮樂及史而未嘗言春秋,則春秋自孔子時乃名之矣。考書二十八篇、詩三百篇、周官六篇未嘗以春夏秋冬加之十二月之上,今傳三代彝器銘詞,但云幾年幾月,而無言春下月秋七月者,春秋之文所謂春自爲春,正月自爲正月五始之義與傳記之詞不同。左氏不傳春秋,其云春正月夏四月,以史記引左氏校之,往往無春夏字,知劉歆以傳合經,依經文加之,實違春秋之旨。自歆改左氏而班固撰漢書,於史記幾月之上皆加春夏字以歸畫一。白虎通係固撰集諸經博士議,各有家法,而自撰漢書則失其義。若以春秋隨正朔而變,是以周正建子爲春,當寒而藏,不得言暖以生也。秋暑以養,不得言清以殺也。周正建子,斗指北方,不得爲春,四時類是。且春者,蠢也。夏者,假也。秋者,揫也。冬者,終也。使以建子爲春,則春不蠢動,秋不收斂,按之名義,四時皆失。然四時不隨正朔而變,在漢初已茫昧,故太初以前輒以孟秋爲孟冬(古詩十九首玉衡指孟冬,此用秦正,實用建申月也)。而鄭康成解經又往往以孟春爲建子,季夏爲建巳者,由春秋之學未是專門也。曰乘殷之輅者,明堂位言『魯君孟春乘大路』云云,配以後稷,天子之禮也。孟春建寅之月,易說云:『三王之郊,一用夏正。』魯既用天子禮,故亦以建寅月。明堂位又言:『大路,殷路也。乘路,周路也。』鄭注:『大路,木路也。乘路,玉路也。漢祭天乘殷之輅也,今謂之桑根車。』郊特牲曰:『乘素車,貴其質也。』鄭注:『素車,殷路也。魯公之郊用殷禮。』按小戴記與春秋論語同一家法,不與周禮同也。曰服周之冕者,郊特牲曰:『祭之日,王被袞以象天』。鄭注:『謂有日月星辰之章,此魯禮也。周禮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魯侯之服,自袞冕而下也。』又曰:『戴冕璪十有二旒,則天數也。』鄭注:『天之大數不過十二。』按被袞以象天之義與堯典虞書所載同,亦春秋之禮也。春秋讬王於魯,亦可謂之魯禮,其不用大裘而戴十二旒之冕,則惟冕用周禮,餘自爲春秋之制,不必如鄭君引魯侯之服自袞冕而下也。曰樂則韶舞者,夏時殷輅周冕,備三代之質文,著三統之遞易,春秋去周之正,行夏之時,故獲麟春言狩。公羊傳曰:『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何休曰:『上有聖帝明王,天下太平,然後乃至。』尚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此樂則韶舞之義也。八佾篇:『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鄭注:『韶,舜樂也。美舜以德禪於堯,又盡善,謂太平也。』又云:『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鄭注:『武,周武王樂。美武王以武功定天下,未盡善,謂未致太平。』此明韶樂爲致太平之樂,春秋至所見世爲治太平,故作韶樂以明之。公羊傳又曰:『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爲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何休曰:『堯舜當古曆象日月星辰,百獸率舞,鳳皇來儀,春秋亦以王次春,上法天文,四時具,然後爲年,以敬授民時,崇德致麟乃得稱太平。道同者相稱,德合者相友,故曰樂道堯舜之道。』是春秋致太平之後,與堯舜之道爲一,故可用韶舞。云放鄭聲者,太平既致,瑞應既臻,日中則昃,持盈保泰,不可不嚴也。夫鄭聲之亂雅樂,利口之覆邦家,既亂既覆,所謂淫也。殆也,雖隨以誅戮,亦無及也。惟仁君克己復禮,則知而放之遠之而已,故樂記曰:『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此明堂之祭弗登四者之音,鄭聲其最甚者。云遠佞人者,春秋莊十七年『齊人執鄭瞻』,傳:『書甚佞也。』何休曰:『罪未成者,但當遠之而已。』此解遠之義。又『鄭瞻自齊逃來』,傳:『何以書?曰佞也。曰佞人來矣,佞人來矣。』何休曰:『蓋痛魯知而受之,聽其計策以取齊淫女,丹楹刻桷,卒爲後敗也。』按莊公用鄭瞻計,取齊淫女,幾爲陳佗之殺,故曰殆也。如明堂之法,備四代之官,而自嚴澤宮取士之制,故曰勇則害上,不登於明堂。書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皆謂遠佞人也。
【餘論】困學紀聞:唐太宗文學館學士,許敬宗與焉;裴晉公淮西賓佐,李宗閔與焉,以是知佞人之難遠。

論語集釋卷三十二
衛靈公(下)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考異】皇本『人』下有而字。
【集解】王曰:『君子當思慮而豫防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人生當思漸慮遠,防於未然,則憂患之事不得近至。若不爲遠慮,則憂患之來不朝則夕,故云必有近憂也。
【集注】蘇氏曰:『人之所履者,容足之外,皆爲無用之地,而不可廢也。故慮不在千里之外,則患在幾席之下矣。』
【餘論】四書辨疑:蘇氏論地理遠近,義有未安。君子以正心修身爲本,近思約守,事來則應,未聞所慮必須長在千裏外也。存心於千里之外,以備幾席之間,咫尺之患,計亦疎矣。遠,久遠也。但凡作事不爲將來久遠之慮,必有日近傾敗之憂也。梁氏旁證:蔡氏淵曰:『蘇氏之說,遠近以地言,若以時言,恐亦可通。如國家立一法度,若不爲長遠之慮,則目前即有近憂矣。』按皇疏云:『人當思漸慮遠,防於未然,則憂患之事不得近。』蔡氏之說蓋本此也。四書釋地三續:京山郝氏曰:『居安而不慮危,危即生於安。處治而不慮亂,亂即伏於治。故曰慮不遠,憂必近也。慮者預備,非虛慮也。凡造化人事,憂樂相循,利害相倚,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自然之數。能慮則神明常醒,灼見消息盈虛之理,不敢爲貫盈履滿之事;兢業早圖,則造化可回,雖氣數有固然,而意外卒至之患無矣。』
【發明】困學紀聞:思欲近,近則精;慮欲遠,遠則周。論語集注補正述疏:所謂遠慮者,以正謀,非以私計也。如私計乎,古人之戒室家,子孫蓄財多害;秦燔書而銷兵,二世速亡。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後世若斯類者,豈可言遠慮哉!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考異】皇本無『乎』字。
【考證】論語稽:此章與子罕篇所記同,而多『已矣乎』三字,疑因季桓子受女樂而郊不致膰,孔子時將去魯而發也。曰已矣乎,有惜功業不就,吾道不行之意。
【唐以前古注】皇疏:既先云已矣,明久已不見也。疾時色興德廢,故起斯歎也。此語亦是重出,亦孔子再行教也。
【集注】已矣乎,歎其終不得而見之也。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考異】文選西京賦注引國語曰:臧文仲聞柳下惠之賢。又報孫惠宗書注引論語,『與立』下無『也』字。
【考證】列女傳:柳下惠處魯,三黜而不去,仕於下位。既死,門人將誄之。妻乃誄曰:『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容,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蔽兮。愷悌君子,永能厲兮。嗟呼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諡,宜爲惠兮。』門人從之。瞥記:柳下惠氏展,名獲,字禽,又字季,諡惠,而柳下之稱未知是邑是號。趙岐孟子注以柳下爲號。廣韻及唐書宰相表云食采柳下,遂爲氏,故左傳、論語疏謂柳下食邑名。莊子盜蹠釋文一曰邑名,而藝文類聚八十九引許慎淮南子注云:『展禽之家樹柳行惠德,號柳下惠。』莊子釋文、荀子成相、大略注並同其說,以爲居於柳下也。魯地無名柳者,展季卑爲士師,亦未必有食邑,當是因所居號之。四書釋地續:展禽爲魯公族,居應於曲阜,而食邑則在柳下。柳下今不可的知所在,以顏蠋言『秦攻齊,令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證之,古人多葬於食邑,壟所在即邑所在,則柳下者自當在齊之南,魯之北,二國壤接處,方昔爲魯地,後爲齊有也,可以想見。予獨怪集注於論語柳下既曰食邑矣,於孟子柳下忽用莊子注『居柳下而施德惠』之文曰居柳下,雖居含有食義,而食邑不可徒言居。意者展禽亦如李伯陽,生而指李樹因以爲姓;又如晉五柳先生,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號焉者耶?潘氏集箋:孟子公孫醜篇趙岐注:『姓展名禽字季,柳下是其號。』高誘淮南子注:『展禽之家有柳樹,身行惠德,因號柳下惠。』皆不以柳下爲邑,與鄭義異。高誘以邑名列於後,一解。莊子盜蹠釋文亦云一曰邑名。瞥記又據荀子成相、大略篇注亦云居柳下謂魯地無名柳者,展季卑爲士師,亦未必有食邑,當是因所居號之。錢塘梁履繩左通補釋曰:『餘於乾隆己酉孟夏,至曲阜,過宋家營,有柳下惠墓,豈即春秋之柳下乎?』據閻百詩謂古人多葬於食邑,梁說是也。
按:柳下惠邑裏字名諸說各異,鄭以爲食采柳下,朱子從之,而注孟子則又云居柳下。趙岐注孟子,柳下是其號,朱子以爲展獲字子禽,趙岐以爲名禽字季。考柳下爲食邑,見左傳孔疏。居柳下,見莊子注。皆不知其據何書。至謂柳下爲號,則更無可見矣。柳下氏展,係公子展之後,名獲,見國語;字季,見國策;字禽,見左傳,以居柳下,姓展,名獲,字禽,私諡惠爲近。其曰季者,蓋以行第稱之也。高誘淮南子注:『展禽家有柳樹,身行惠德,因號柳下惠。』藝文類聚八十九引作許慎注。荀子成相、大略篇注亦云居柳下,然魯地無名柳下者。展季卑爲士師,未必有食邑,當是因所居號之,如東門遂、南宮適、東郭偃之類。
羣經義證:左傳宣十八年:『臧宣叔怒曰:「子欲去之,許請去之。」』注:『宣叔,文仲子,武仲父,許其名也。時爲司宼,主行刑。』襄二十一年,季孫謂臧武仲曰:『子爲司宼,將盜是務去。』此兩世皆爲司宼。獨文仲無文,古者仕有世官,文仲蓋居是位而子孫因之。文十八年傳:『僕因國人以弑紀公,以其寳玉來奔,季文子使司宼出諸境,公問其故。季文子使太史克對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曰:見有禮於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是文仲告文子皆舉其職言之,無禮則誅,司宼責也。文仲居是官。實身爲其屬,日相從事,材與不材必無不悉,夫子故探其實,曰知獄,無遁辭矣。羣經識小:臧氏世爲司宼,文仲當己爲之,或爲司空而兼司寇也。惠士師,正其屬官,無容不知。此與文子同升事正相反也。論語述何:在魯言魯,前乎夫子而聖與仁,柳下惠一人而已,仲忌而不舉,罪與三家者同。春秋於莊公二十八年書臧孫辰告糴於齊,譏其爲國不知禮也。自後大亂三世,臧文仲柄爲政,若罔聞知,曆莊僖文之篇,凡四十有八年,而書其卒,餘事曾不一見,於策蓋削之也。若曰素餐屍位,妨賢病國之文臣,不若遄死之爲愈矣。論語偶記:展喜犒齊師,使受命於展禽,正臧孫辰爲政之時。見內傳。展禽譏文仲祀爰居,文仲曰:『是吾過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之以爲三筴。見外傳。並是文仲知柳下惠之證。繹史:魯國之無治也,世卿柄政而公室不張,臧孫蔽賢而展禽伏處於下位,屬有疆場之事,則談言可以却強敵,要信足以孚鄰國(呂氏春秋,齊攻魯,求岑鼎。魯君載他鼎以往,齊侯弗信,必取信於柳下惠是。)亦唯柳下惠是問,彼肉食者安往乎?故惠之三黜,不足以損惠之聖,而魯不用惠,非惠之不幸,是魯之不幸也。羣經平議:不與立於朝廷,而但曰不與立,文義未足。立當讀爲位,周官小宗伯『掌建國之神位,』注曰:『故書位作立,立讀爲位。』古者立、位同字,古文春秋經『公即位』爲『公即立』,然則『不與立』即『不與位』,言知柳下惠之賢不與之禄位也。上句竊位作位字,下句不與位作立字,猶孟子公孫醜篇『有仕於子而子悅之』作仕字,『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作士字也。
【集解】孔曰:『柳下惠,展禽也。知其賢而不舉,是爲竊位。』
【唐以前古注】文選陶徵士誄注引鄭注:柳下惠,魯大夫展禽。食邑柳下,諡曰惠。
按:御覽四百二引鄭注:『柳下惠,魯士師展禽也。其邑名柳下,諡曰惠。』文小異。
【集注】竊位,言不稱其位而有愧於心,如盜得而陰據之也。柳下惠,魯大夫展獲,字禽,食邑柳下,諡曰惠。與立謂與之並立於朝。范氏曰:『臧文仲爲政於魯,若不知賢,是不明也;知而不舉,是蔽賢也。不明之罪小,蔽賢之罪大,故孔子以爲不仁,又以爲竊位。』
【餘論】四書說約:自古權臣無不蔽賢,匪獨量隘,實是持位保禄之心勝耳。知惠之賢而不與立,是何心腸?『竊位』二字化工之筆。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考異】春秋繁露仁義法篇作『躬自厚而薄責於外』。經義述聞:躬自厚者,躬自責也。因下『薄責於人』而省責字。
【考證】呂氏春秋舉難篇:故君子責人則以人,自責則以義,責人以人則易足,易足則得人。自責以義則難爲非,難爲非則行飾。故任天地而有餘。不肖者則不然,責人則以義,自責則以人。責人以義責難瞻,難瞻則失親。自責以人則易爲,易爲則行苟。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身取危,國取亡焉,此桀紂幽厲之行也。中論修本篇:孔子之制春秋也,詳內而略外,急己而寬人。故於魯也,小惡必書;於衆國也,大惡始筆。夫見人而不自見者謂之矇,聞人而不自聞者謂之聵,慮人而不自慮者謂之瞀。故明莫大乎自見,聰莫大乎自聞,睿莫大乎自慮。
【集解】孔曰:『責己厚,責人薄,所以遠怨咎。』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蔡謨云:儒者之說,雖於義無違,而於名未安也。何者?以自厚者爲責己,文不辭矣。厚者,厚其德也,而人又若己所未能而責物以能,故人心不服。若自厚其德而不求多於人,則怨路塞,責己之美雖存乎中,然自厚之義不施於責也。
【集注】責己厚,故身益修;責人薄,故人易從。所以人不得而怨之。
【發明】養一齋劄記: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常常誦之,責己必密,責人必輕矣。呂成公讀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章,頓改悁忿之質,此祇認得躬字,非從遠怨落想也。吳廷棟拙修集:疾惡太嚴,非處世所宜,然究其弊,仍是爲己之心未切。若移疾惡之心反而自治,則其疾人惡之意自緩矣,故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又曰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其不善者改之。蓋學惟爲己而已,誠嚴於自治,又何暇責人乎?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音讀】梁氏旁證:孔注於第一『如之何』下安注,於『如之何者』下注云:『言禍難已成,吾亦無如之何也。』皇邢兩疏並同,則皆作兩截讀,似不如集注之順。春秋繁露執贄篇引子曰:『人而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莫如之何也矣。』此在注疏之前,當即集注之所據也。鄒浩論語解義:『不曰如之何如之何』當一句,如之何猶云奈之何也。至於言如之何如之何,固己不能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矣;猶不曰如之何如之何,則是不知悔者也,雖聖人其如何哉!
【考證】荀子大略篇:天子即位,上卿進曰:如之何?憂之長也。陸賈新語辨惑篇:故孔子遭君暗臣亂,衆邪在位,政道隔於王家,仁義閉於公門。故作公陵之歌,傷無權力於世,大化絕而不通,道德私而不用,故曰:『無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按:此漢人舊說,指世亂言之。偽孔所云『禍難已成』似即竊取此義,然曰『無如之何』者,亦統兩『如之何』爲一句,非如偽孔橫分兩句也。
【集解】孔曰:『不曰如之何者,猶言不曰奈是何也。如之何者,言禍難已成,吾亦無如之何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謀之於其未兆,治之於其未亂,何當至於臨難而方曰如之何也。
【集注】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而審處之辭也。不如是而妄行,雖聖人亦無如之何矣。
【別解】論語集說:天下之事當防微杜漸於未然之前,故不曰如之何。若至於已然,橫流極熾,無可奈何之後,雖聖人亦無如之何矣,故曰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河東侯氏)
按:此以『如之何』斷句,本注疏之說,不如朱注之長,姑備一說。
【發明】此木軒四書說:此章與季文子章對看,彼欲其果斷,此戒其輕率,既精審又果斷,處事之道盡矣。
○子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考異】釋文:魯讀慧爲惠,今從古。皇本『慧』作『惠』,所載鄭氏注亦作『小惠』。太平御覽人事部引論語『好行小惠』。翟氏考異:漢書昌邑王清狂不惠,列子逢氏有子少而惠,義並通慧。又韓非說林『惠子』作『慧子』,王應麟云篆文惠與慧同,然則魯古之文雖異,實仍無異。論語古義:漢書言昌邑王清狂不惠,義作慧,是慧、惠古通。讀書叢錄:文選陳孔璋檄吳將校部曲『說誘甘言,懷寶小惠』,李善注:『論語曰好行小惠。』從魯讀也。馮登府論語異文考證:案晉語:『巧文辯惠則賢。』惠即慧。後漢孔融傳『將不早惠乎』,注:『惠作慧。』列子穆王篇『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陸機弔魏武文『知惠不能去其惡』,並與慧同。
【考證】劉氏正義:此章是夫子家塾之戒。說文云:『羣,輩也。』羣居,謂同來學共居者也。夫子言人羣居當以善道相切磋,不可以非義小慧相誘引也。說文:『慧,儇也。』史記索隱:『慧,智也。』左成十八年傳『周子有兄而無慧』,杜注:『蓋世所謂白癡。』則慧爲有才知之稱。戴氏望注云:『小慧爲小辨慧也。哀公欲學小辨以觀於政。』孔子曰:「不可。社稷之主愛日。」』案戴說即鄭義。釋文引注更云:『魯讀慧爲惠,今從古。』則作『慧』者古論,魯論用假借字作『惠』也。
【集解】小慧,謂小小之才知也。難矣哉,言終無成功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三人以上爲羣居,羣居共聚,有所談說,終於日月,而未嘗有及義之事也。小惠,若安陵調謔屬也,以此處世,亦難爲成人也。
【集注】小慧,私智也。言不及義,則放僻邪侈之心滋。好行小慧,則行險僥倖之機熟。難矣哉者,言其無以入德而將有患害也。
【發明】日知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今日北方之學者是也。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今日南方之學者是也。四書紹聞編:此章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章皆聖人警厲學者至痛切之言。張子曰:『學者捨禮義則飽食終日無所猷爲,與下民一致,所事不踰衣食之間,燕遊之樂耳。』吾謂亦見有如此而不入於非僻,陷於患害者乎,故聖人兩處俱云難矣哉。夏錫疇強學錄: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此學校不修,教學不明之故也。後世糾黨立社,標榜聲譽之徒大率如此。求其講學以明善取善而輔仁者,殆無有也。人材之所以日壞,世道之所以日病,其不以此歟?
○子曰:『君子義以爲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考異】羣經雜記:據釋文,知陸氏所從古本作『子曰義以爲質』,無『君子』二字,鄭康成注本同。一本有者,係衍文。蓋先說『義以爲質』四句,然後言君子哉,明不當先言君子也。鄭本略同,略字蓋衍。翟氏考異:孝經三才章疏引無『君子』二字。
【集解】鄭曰:『義以爲質,謂操行。孫以出之,謂言語。』
【唐以前古注】筆解:韓曰『操行不獨義也,禮與信皆操行也。吾謂君子體質先須存義,義然後禮,禮然後遜,遜然後信,有次序焉。』李曰:『上云君子者,舉古之君子也。下云君子哉者,言今之學者能依此次序乃能成君子耳。』
【集注】義者,制事之本,故以爲質榦,而行之必有節文,出之必以退遜,成之必在誠實,乃君子之道也。程子曰『義以爲質,如質榦然,禮行此,孫出此,信成此,此四句只是一事,以義爲本。』
【餘論】強學錄:子曰『質直而好義』,又曰『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曰:『義以爲質』,又曰『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上一截是骨子,無上一截則成同流合汙鄉愿一流人物;然無下一截,則有激訐之病,或致清流之禍,此聖人之言所以周全中正而無弊也。松陽講義:這一章就處事上見君子學問之精。大抵君子學問規模固極其闊大,而節目又極其細密,成箇君子,不是容易的。這個義只是事之所當然,『義以爲質』一句便包得『無適無莫,義之與比』一節意思。若義上稍差,這件事就如沒質榦一般,縱做得來驚天動地也不中用。萬事有萬事的義,一事有一事的義,常事有常事的義,變事有變事的義,須要認得清,立得定,參不得一毫意見,雜不得一毫功利。有了這義,則這件事大段不差了。然義又不是可徑情直遂的,非怕徑情直遂壞了這事,只是義中容不得一毫疏忽,有一毫疏忽,事雖無傷,亦可恥也。故必禮以行之,使有節文,而無太過不及之弊焉。義又不是可稜角峭厲的,非怕稜角峭厲壞了這事,只是義中容不得一絲鹵莽,有一絲鹵莽,事雖克就,深可鄙也。故必孫以出之,使去矜張,而有從容和順之美焉。既禮行孫出,則義已入細密了,又恐幾微之間,須臾之頃,誠意或不貫徹,一處不貫徹,便有一處的病;一息不貫徹,便是一息的病,不必大段虛僞,然後爲義之累,故自始至終又必信以成之,使一言一動莫非實心實理之流行焉。君子之處事如此。又曰:三之字只依程注指義說爲是,蒙引謂皆指其事言,非也。據存疑,則又似行之之字指義,出之之字指禮,成之之字指義禮孫,亦不必如此。
【發明】反身錄:惟君子方義以爲質,若小人則利以爲質矣。利以爲質,則本質盡喪,私欲篡其心位而爲主於內,耳目手足悉供其役,動靜云爲惟其所令。即有時而所執,或義節文咸協,辭氣雍遜,信實不欺,亦總是有爲而爲,實義主利,名此實彼,事成功就,聲望赫烜,近悅遠孚,翕然推爲君子,君子乎哉?吾不知之矣。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集解】包曰:『君子之人但病無聖人之道,不病人之不己知。』
【發明】論語稽:古今人材大有大用,小有小用,苟其有用,則皆有能,故君子唯以無能爲病。至於天下之大,何患無知己者哉?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音讀】王陽明傳習錄:稱字當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
【考證】史記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云孔子作春秋時語。日知錄:疾名之不稱,則必求其實。君子豈有務名之心哉?乾初九傳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又曰:古人求沒世之名,今人求當世之名。養新錄:孔子贊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孝經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於論語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聖人以名立教,未嘗惡人之好名也。孟子曰:『令聞廣譽施於身。』令聞廣譽非名而何?唯聲聞過情,斯君子恥之耳。道家以無爲宗,故曰:『聖人無名』,又曰『無智名,無勇功』,又以伯夷死名與盜蹠死利並言,此悖道傷教之言,儒者所弗道。阮元名說:古人於天地萬物皆有以名之,故說文曰:『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然則古人命名之義,任口耳者多,任目者少,可見矣。名也者,所以從目所不及而以口耳傳之者也。
【集解】疾,猶病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匠終年運斤不能成器,匠者病之。君子終年爲善不能成名,亦君子病之也。
【集注】范氏曰:『君子學以爲己,不求人知,然沒世而名不稱,則無爲善之實可知矣。』
【別解】羣經平議:此章言諡法也。周書諡法篇曰:『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春秋時列國大夫多得美諡,細行而受大名,名不稱矣,故孔子言此,明當依周公諡法,不得溢美也。
按:此即本陽明稱字當去聲讀之義,可備一說。
【餘論】王肯堂論語義府:君子之疾,非疾其無名也,疾其無實也;非疾人之不見知也。疾我之無可知也。推此心,則當其未沒之先,而汲汲焉以求盡其實者,不容已矣。夫子此言蓋勉人及時進修也。
【發明】康有爲論語注:沒世,猶沒身也。名者,身之代數也。有是身乃有是名,有其實乃有其華,然身不過數十年,名可以千載。有身之時,人尚有待,無名猶可,至沒世之後,草木同腐,魂魄並逝,則顧念生前,淹忽隨化,未有不以榮名爲寶者。名在則其人如在,雖隔億萬裏億萬年而丰采如生,車服爲之流連,居遊爲之慨慕,輯其年譜,考其起居,薦其馨香,頌其功德,稱其姓號,愛其草木,其光榮過於有身時萬萬,故沒世無稱,君子以爲疾也。名蓋孔子大義,重之如此。宋賢固篤於務實者,而惑於道家之攻名,至使天下以名爲不肖,人乃不好名而好利,於是風俗大壞,此則背孔子之義矣。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集解】君子責己,小人責人。
【集注】謝氏曰:『君子無不反求諸己,小人反是,此君子小人所以分也。』楊氏曰:『君子雖不病人之不己知,然亦疾沒世而名不稱也。雖疾沒世而名不稱,然所以求者亦反諸己而已。小人求諸人,故違道干譽無所不至。三者文不相蒙而義實相足,亦記言者之意。』
【餘論】四書或問:或疑楊氏之說不太巧乎?曰:雖巧而有益於學者。梁氏旁證:胡氏泳曰:『楊氏合三章爲一意,文義反覆,互相周備,雖非夫子立言之旨,或記者取而相足也。』論語稽:求字當兼何氏、楊氏二義。行者不得而反求諸己,則其責己也必嚴;違道干譽而望人之知己,則其責人也必甚,其始不過求己求人一念之別,其終遂至君子小人品彙之殊,人不慎之於所求哉!四書詮義:求諸己者,凡事祇求自盡,見得盡倫踐形皆己正當事務,不可不求,而窮通殀壽俟之天,用舍毀譽聽之人,於己無與也。然非勉爲也,必求自盡,心始安耳。若著一念勉強,則故爲隱晦,與求諸人者同。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羣而不黨。』
【集解】包曰:『矜,矜莊也。』孔曰:『黨,助也。君子雖衆,不相私助,義之與比。』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君子不使其身侻焉若非,終日自敬而已,不與人爭勝之也。君子以道相聚,聚則爲羣,羣則似黨,羣居所以切磋成德,非於私也。
【集注】莊以持己曰矜,然無乖戾之心,故不爭。和以處衆曰羣,然無阿比之意,故不黨。
【餘論】論語集注補正述疏:洪范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晉語云:『仁人不黨。』僖九年左傳云:『亡人無黨,有黨必有讐。』故曰君子不黨,蓋從古如斯也。後漢書黨錮傳序云:『初,桓帝爲蠡吾侯,受學於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爲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鄉人爲之謠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黨人之議,自此始矣。』蓋其後宦官乃誣范滂諸君子爲黨而皆禁錮焉。通鑑云:『唐穆宗長慶元年,翰林學士李德裕,吉甫之子也,以中書舍人李宗閔嘗對策譏切其父,恨之。』通鑑又敘德裕以禮部貢舉不公,所取進士以關節得之,因上問而言也,宗閔因之貶焉。及第者蘇巢,宗閔之壻也。通鑑提其要云:『自是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蓋如牛僧孺入相而德裕之怨深矣。唐文宗每歎曰:『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其禍何如也!續通鑑云:『宋哲宗元祐元年,程頤在經筵,多用古禮。蘇軾謂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每加玩侮。方司馬光之卒也,明堂降赦,臣僚稱賀訖,兩省官欲往奠光。頤不可曰: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坐客有難之者曰:不言歌,則不哭。軾曰:此乃枉死市,叔孫通所制禮也。衆皆大笑,遂成嫌隙。』此史言其端甚微爾。其後朱光庭言蘇軾策問爲訕謗,而呂陶力辨之,史稱議者以光庭因軾與其師程頤有隙而發,而陶與軾皆蜀人,遂起洛蜀二黨之說,頤,洛人也。史傷之云:『是時熙豐用事之臣退休散地,怨入骨髓,陰伺間隙,而諸臣不悟,各爲黨比,以相訾議。』蓋傷之也。明史云『顧憲成遷文選郎中,廷推忤帝意,削籍歸,時在萬曆二十一年後矣。憲成,無錫人也。史敘之云:『憲成既廢,名益高,邑故有東林書院,宋楊時講道處也。憲成偕同志高攀龍輩講學其中,當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學舍至不能容。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既而淮撫李三才被論,憲成貽書葉向高、孫丕揚爲延譽,禦史吳亮刻之邸鈔中,攻三才者大譁,而其時於玉立、黃正賓輩附麗其間,頗有輕浮好事若徐兆魁之徒,遂以東林爲口實。兆魁騰疏攻憲成,恣意誣詆,嗣後攻者不絕。比憲成歿,攻者猶未止,借魏忠賢毒燄一網盡去之,殺戮禁錮,善類爲一空。崇禎立,始漸收用,而朋黨勢已成,小人卒大熾,禍中於國,迄明亡而後止。』由是言之,從古以來,中國之患,昔人之戒,凡曰黨者,皆非光大,而其羣之渙也,非所以言吉也,況其言元吉也,而他求者乃稱黨爲美,而自歸之乎?則欲其舉之爾。晉語曰:『舉以其私,黨也。舉而不能,黨孰大焉?其何美乎?』
按:是書喜以史解經,非詁經之體,故詞煩而寡要。獨此節說漢唐宋明四代以黨亡國之史,頗爲詳盡,足資鑑戒,故備錄之。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考異】元史劉秉忠疏:君子不以言廢人,不以人廢言。
【集解】包曰:『有言者不必有德,故不可以言舉人。』王曰:『不可以無德而廢善言。』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詢於蒭蕘,不恥下問也。
【餘論】四書困勉錄:此君子用人聽言之道,大旨謂君子之於人也,何嘗不與言並舉哉?但舉之者自有故,而不以言舉之也。蓋以言舉人,則人之不賢者,飾空言以進,而用人之塗混矣;即人之賢者,亦僅以空言見知,而用人之塗亦混矣。君子之於言也,何嘗不與人並廢哉?但廢之者自有故。而非以人廢之也。蓋以人廢言,則言之善者,因生平之行而見棄,而言者不服矣;即言之不善者,亦僅因生平之行而見棄,而言者亦不服矣。故君子不爾也。則以是見君子之至公也,又見君子之至明也,見君子之至慎也,又見君子之至恕也。
【發明】反身錄:不以言舉人,則徒言者不得倖進;不以人廢言,庶言路不至壅塞,此致治之機也。以言舉人則人皆尚言,以行舉人則人皆尚行,上之所好,下即成俗,感應之機,捷於影響,風俗之淳漓,世道之升沈係之矣。三代舉人一本於德,兩漢舉人意猶近古,自隋季好文,始專以言辭舉人,相沿不改,遂成定制。雖其間不無道德經濟之彥,隨時表見,若以爲制之盡善,則未也,是在圖治者隨時調停焉。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考異】皇本無之字,『人』下有也字。文選曹植求通親親表注引無有字。又班昭東徵賦注引無『可以』二字。
蘇軾志林引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以子貢之問併入孔子答辭。
【考證】春秋左氏疏引易云:伏羲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離、艮、兌、消、息。 韓非子說林下:齊人曰:『臣請三言而已,曰海、大、魚。』
按:古謂一字爲一言,詩之五言七言,其例也。古人稱所著書若數萬言,數十萬言,並以一字爲一言。
【集解】言己之所惡,勿加施於人。
【集注】推己及物,其施不窮,故可以終身行之。 尹氏曰:『學貴於知要,子貢之問可謂知要矣。孔子告以求仁之方也,推而極之,聖人之無我,不出於此,終身之行,不亦宜乎?』
【餘論】黃氏後案:韓詩外傳三曰:『己惡饑寒焉,則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惡勞苦焉,則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惡衰乏焉,則知天下之欲富足也。知此三者,聖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故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以此言恕,即絜矩之道也。外傳十曰:『吳延陵季子見遺金,呼牧者取之,牧者曰:「子言之野也。」延陵季子問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哉!人之欲善,誰不如我。」』亦行恕者之所當知也。
【發明】此木軒四書說:聖賢學問無不從人己相接處做功夫,既有此身,決無與人不交關之理,自家而國而天下,何處無人,何處不當行之以恕。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
【考異】皇本作『如有可譽者』。漢書藝文志引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又谷永傳、薛宣傳引文俱無有字、矣字。三國志胡質傳:孔子曰:『吾之於人,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必有所試。』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所』作『可』。
【考證】論語稽求篇:此言舉錯之當公也。後漢建初七年,詔下公卿大夫議郡國貢舉,韋彪上議,有云:『夫人才行少能相兼,故孟公綽優爲趙魏老,而不任爲滕薛大夫。忠孝之人,持心近厚,鍛鍊之吏,持心近薄。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在其所以磨之之故也。』磨,試也。李賢注韋彪傳曰:『彪引直道而行者,言古之用賢皆磨勵選鍊然後用之。』謂必試而後用也。又前漢谷永薦薛宣疏:『以宣爲禦史中丞,舉錯皆當,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皆引此作用人解。
按:此漢人舊說,可備一義。
【集解】包曰:『所譽者輒試以事,不虛譽而已。』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言我之於世,平等如一,無有憎愛毀譽之心,故云誰毀誰譽也。既平等一心,不有毀譽,然君子掩惡揚善,善則宣揚,而我從來若有所稱譽者,皆不虛妄,必先試驗其德而後乃譽之耳,若云其有所試矣。又通云:我乃無毀譽,若民人百姓有相稱譽者,則我亦不虛信而美之,其必以事試之也。
【集注】毀者,稱人之惡而損其真。譽者,揚人之善而過其實。夫子無是也。然或有所譽者,則必嘗有以試之而知其將然矣,聖人善善之速而無所苟如此。若其惡惡,則已緩矣,是以雖有以前知其惡,而終無所毀也。
【餘論】論語或問:譽者,善未顯而亟稱之也。毀者,惡未著而遽詆之也。試云者,亦驗其將然而未見其已然之辭也。蓋聖人之心,光明正大,稱物平施,無毫髪之差,故於人之善惡,稱之未嘗少有過其實者。然以欲人之善也,故但有試而知其賢,則善雖未顯,已進而譽之矣。不欲人之惡也,故惡之未著者,雖有以決知其不善,而卒未嘗遽底之也。此所以言譽而不及譽,蓋非若後世所謂恥言人過而全無黑白者。但有先褒之善而無預詆之惡,是則聖人之心耳。曰若有譽而無毀,則聖人之心爲有所倚矣。曰有譽無毀,是乃善善速惡惡緩之意,正書所謂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罪疑惟輕,功疑惟重。春秋傳所謂善善長,惡惡短。孔子樂道人之善,惡稱人之惡之意。而仁包五常,元包四德之發見證驗也。聖人之心雖至公至平,無私好惡,然此意則未嘗不存,是乃天地生物之心也。若以是爲有倚,而以夫恝然無情者爲至,則恐其高者入於老佛荒唐之說,而下者流於申商慘酷之科矣。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考異】漢書景帝紀贊引文『民』下無也字,『所』下無以字。後漢書韋彪傳注引文無『民也』二字。論衡率性、非韓二篇引文『三代』下皆無之字。
【考證】包慎言溫故錄:『斯民』兩語,正申明上文『所試』句。如與而同。以,用也。言我之於人無毀無譽,而或有所譽,稱揚稍過者,以斯人皆可獎進而入於善之人,往古之成效可覩也。蓋斯民即三代之民。三代用此民直道而行,而人皆競勸於善,安在今之不可與爲善哉?其有所試,謂三代已嘗試之,非謂身試之也。漢書藝文志儒家敘略云:『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也。』後漢書韋彪傳:『彪上議曰:「國以簡賢爲務,賢以孝行爲先」。孔子曰:「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忠孝之人,持心近厚。鍛煉之吏,持心近薄。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在其所以磨之故也。』章懷注云:『彪引之者,言三代選賢,皆磨礪選練然後用之。』合此二文,校其語意,則上文所云『如有所譽』即直道也。直者,無私曲之謂。如有所譽,似偏於厚;而究其磨礪誘掖之意,非爲私曲,故曰直道。所謂『善善宜從長』也。班固景帝贊曰:『孔子稱「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信哉!周秦之敝,網密文峻,而奸軌不勝。漢興,掃除煩苛,與民休息。至於孝文,加之以恭儉。孝景遵業,五六十載之間,移風易俗,至於黎民淳厚。周言成康,漢言文景,美矣!』此贊以孔子之言證漢事,言秦人以刻薄馭民而民俗益敝;至漢文景務率民於寬厚,能容人過,而治跡蒸蒸日上。是直道本厚意而行之者也。劉氏正義:論衡率性篇:『傳曰:「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聖主之民如彼,惡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此亦謂堯舜以德化民,即是直道而行,異於桀紂之暴虐。此與包君所引證若合符也。
【集解】馬曰:『三代,夏殷周。用民如此,無所阿私,所以云直道而行。』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郭象云:無心而付之天下者,直道也。有心而使天下從己者,曲法。故直道而行者,毀譽不出於區區之身,善與不善信之百姓,故曰吾之於人,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必試之斯民也。
【集注】斯民者,今此之人也。三代,夏商周也。直道,無私曲也。言吾之所以無所毀譽者,蓋以此民卽三代之時所以善其善,惡其惡,而無所私曲之民,故我今亦不得而枉其是非之實也。
按:四書釋地云:『黃勉齋,朱子之子婿也,親見朱子改訂注文直至通宵。又謂此句難得簡潔,然宜挑出直道,獨解而後及句意,其辭若曰,直道而行,謂善善惡惡無所私曲也。吾之於民所以無毀譽者,蓋以此民即三代之時所用以直道而行之民,故我今亦不得而枉其是非之實也。』實勝今集注,附識於此。
【餘論】四書辨疑:此一節與上文本不可通說。注文先指毀譽爲稱惡損真,揚善過實之私,於此乃言無所私曲,不枉是非之實,蓋以誰毀誰譽與直道而行互相遷就,必欲使之通爲一意也。毀譽之說前已辨之,既毀譽無損真過實之私,則誰毀誰譽,與此一節無復相關,此其不可通之一也。直道而行,止是民之自身,不爲邪惡之行,循其淳善之直道而行;善其善,惡其惡,却是剖判他人之善惡曲直,乃其在民上而治人者所爲,非其爲民者所行之道,此其不可通之二也。凡知爲人之理者,枉人之心自不當有,何必問其民之有無私曲哉?必須彼先無所私曲,然後己纔不得枉其是非之實;彼若有所私曲,己遂得以枉之邪?聖人之心正不如此,此其不可通之三也。既以兩節解爲一章,經之全文皆當通論,今於前一節中惟取『誰毀誰譽』一句之意,與此一段相合爲說,其於『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矣』之兩句略無干涉,此其不可通之四也。尹氏之說惟解上文則可,於此一節亦不可通。蓋自『斯民』以下本自是一章,言今之此民亦三代之民耳,在三代之時皆能不爲邪惡之事,循其淳善之直道而行也,蓋傷今民不如古民之直,非天之降才爾殊,皆其風化使然,故有此歎。南軒曰:『春秋之時風俗雖不美,然民無古今之異,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亦斯民也。』此爲得之。南軒此解與解上文之說本亦分爲兩意,故兩說皆當,然猶懷疑不斷,其下卻欲牽合爲一,不免反以爲累,惜哉!王滹南曰:『記者以此屬於聖人無毀譽之下,義終齟齬,疑是兩章。』予謂南軒、滹南所見本同,須作兩章,義乃可通。此章首無主名,蓋闕文也。
論語述何:春秋不虛美,不隱惡。褒貶予奪,悉本三代之法,無虛加之辭也。董子曰:『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論語集注補正述疏:通鑑唐紀於太宗貞觀四年云:『上之初即位也,嘗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爲食,渴者易爲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黃帝徵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伐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爲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是歲天下大稔,斗米不過三四錢。』續通鑑宋紀云:『徽宗崇寧三年,蔡京奉詔書元祐姦黨姓名,於是詔頒之州縣,令皆刻石。有長安石工安民當鐫字,辭曰:「如司馬相公者,海內稱其正直,今謂之姦邪,民不忍刻也。」府官怒,欲加之罪。安民泣曰:「被役不敢辭,乞免鐫安民二字於石末,恐得罪後世。」聞者愧之。』相公者,司馬光也。明史本紀云:『莊烈帝崇禎十一年九月,京師戒嚴。十月。盧象昇督援軍。十二月,盧象昇兵敗於钜鹿,死之。』列傳云:『象昇之戰歿也,楊嗣昌遣二邏卒察其死狀。其一人俞振籠者,歸言象昇實死。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張目曰:』天道神明,無枉忠臣。「」於是天下聞之,莫不欷歔,益恚嗣昌矣。『』孔子云:『人之生也直。』故世變有不直之時,民生無不直之性。天道生人,今猶古矣。宋明以來,凡君子人雖蒙難焉,世皆稱之,直道之公若斯也。奈之何他求者,自迷其性生之直也!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
【考異】唐石經無之字。葉夢得石林燕語:班孟堅引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雖略去『有馬者借人乘之』之語,其傳必有自矣。翟氏考異:二事大小精麤實不相並,葉氏疑『有馬者』七字爲衍,因作是說。注疏本、釋文本、筆解本、宋石經本、南軒解本、集說本、纂箋本『已』俱作『矣』。四書辨疑:中原古注本『已』作『矣』。皇本作『今則亡矣夫』,又有則字。五經文字序作『今則亡矣』,無夫字。漢書藝文志引文『已』亦作『矣』。蘇長公集遠景樓記引文『已』亦作『矣』。
【考證】漢書藝文志:古制,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於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傷其寖不正。路史發揮:『呂不韋之書曰:「史皇作書,倉頡氏也。」』注云:『古謂字書爲史,故有倉頡史篇之類。揚雄曰「史哉史哉」,非史記也。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謂字書之闕。故漢藝文志叙小學云:「古制書必同文,不知則闕。」』論語發微:周禮保氏:『教國子以六藝,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孔子言執禦,言正名,言雅言,所以教門弟子者,與天子諸侯之設官無異。史籀爲周宣王時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周禮內史掌達書名於四方,亦太史之屬。漢律,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爲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爲尚書、禦史、史書。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史書令史者,爲掌史書之令史,以正書字爲職,故曰史書,曰史篇,皆謂書字掌於太史,而保氏以教。班氏藝文志云:『古制,書必同文云云。』其引論語『史之闕文』與子路篇『不知蓋闕』同義。志又言:『史籀篇,周宣王教學童書也。』論語之史,或漢代史書史篇之類,而不必爲紀言紀事之成書也。許氏說文解字敘曰:『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以耀於世。』與班氏言衰世之弊同。許氏又云:『書曰:「子欲觀古人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今亡矣夫。」蓋非其不知而不問,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衺辭,使天下學者疑。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班許兩家之言若出一塗,故包注云:『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有馬不能調良而借人乘習。』則皆期於善禦,亦六藝之一,弟子之事,而保氏之所教也。五馭之目爲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乘之者,習此者也。有一定之法,非可人用其私,故車能同軌。六書之目爲指事、象形、諧聲、會意、轉注、假借。闕文者,所不知者也。有一定之法,非可詭更正文,故書能同文也。 論語補疏:包注以闕文、借人兩事平列,邢疏謂有馬借人爲舉喻,非是。借,猶藉也。僖二十八年,先軫曰『使宋舍我而賂齊秦,藉之告楚,』釋文:『藉,借也。』杜注云:『報借齊秦使爲宋請。』宣十二年,楚子告唐惠侯曰『敢藉君靈以濟楚師』杜注云:『藉,猶假借也。』我有馬不能服習,藉人之能服習者,乞其代己調良,此謹篤服善之事也,與子路以車馬衣裘公諸朋友不同。史闕文屬書,借人乘屬禦,此孔子爲學六藝者言也。論語後錄:季路曰『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此借人乘之說也。包說未是。
【集解】包曰:『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也。有馬不能調良,則借人乘習之。孔子自謂及見其人如此,至今無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鑿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孔子此歎世澆流迅速,時異一時也。史者,掌書之官也。古史爲書,若於字有不識者,則懸而闕之以俟知者,不敢擅造爲者也。孔子自云已及見昔史有此時闕文也矣。孔子又曰,亦見此時之馬難調禦者,不能調則借人乘服之也。亡,無也。當孔子末年時,史不識字,輒擅而不闕;有馬不調,則恥云其不能,必自乘之,以致傾覆,故云今亡也矣夫。筆解:韓曰:『上句言己所不知必闕之,不可假他人之言筆削也。譬如有馬不能自乘而借他人乘之,非己所學耳。』李曰:『上云吾猶者,是喻史官闕文。下句更喻馬不可借他人,今亡者,言吾今而後無此借乘之過也。』
【集注】楊氏曰:『史闕文,馬借人,此二事孔子猶及見之,今亡矣夫,悼時之益偷也。』愚謂此必有爲而言,蓋雖細故而事之大者可知矣。
【別解一】蔡節論語集說:劉氏安世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先儒說此多矣,但難得經旨貫串。今熟味及字與亡字,自然意貫。有馬者借人乘之,便是史之闕文。夫有馬而借人乘,非難底事,而史且載此,必是闕文。及如及見之謂,聖人在衰周猶及見此等史存而不敢削,亦見忠厚之意。後人見此語頗無謂,遂從而削去之,故聖人歎曰今亡已夫,蓋歎此句之不存也。故聖人于郭公、夏五皆存之於經者,蓋慮後人妄意去取,失古人忠厚之意,書之所以示訓也。』
【別解二】邢疏: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能者,不敢穿鑿,孔子言我尚及見此古史闕疑之文。有馬者借人乘之者,此舉喻也,喻己有馬不能調良,當借人乘習之也。今亡矣夫者,亡,無也。孔子自謂及見其人如此闕疑,至今則無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鑿。
【餘論】日知錄春秋闕疑說云:史之闕文,聖人之所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朔與日,官失之也。』以聖人之明,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豈難考歷布算而補其闕,而夫子不敢也,況史文之誤無從取正者乎?況列國之事得之傳聞不登於史冊者乎?且春秋,魯國之史也,即使歷聘之餘,必聞其政,遂可以百二十國之寶書增入本國之記注乎?乃若改葬惠公之類不書,舊史之所無也。曹大夫、宋大夫、司馬、司城之不名者,闕也。鄭伯髠頑、楚子麋、齊侯陽生之實弑而書卒者,傳聞不勝簡書,從舊史之文也。左氏出於獲麟之後,網羅浩博,實夫子所未見。春秋因魯史而修者也,左氏傳採列國之史而作者也,故書晉事,自文公主夏盟政,交於中國,則以列國之史參之,而一從周正,自惠公以前則間用夏正,其不出於一人明矣。其謂賵仲子爲子氏未薨,平王崩爲赴以庚戌,陳侯卒爲再赴,似皆揣摩而爲之說。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考異】七經考文:足利本無則字。
【考證】吳嘉賓論語說:先王有不忍人之政,然非小不忍之謂也。故曰惟仁者能愛人,能惡人。苟不忍於惡一人,則將有亂大謀者矣。聖人之所惡,常在於似是而非者。巧言亂德,所謂惡佞足以亂義也。小不忍則亂仁,或曰必有忍,其乃有濟,若後世所謂能有所忍以就大事者。不知此狙詐之術,雖於聖人之辭若可通,竊以爲非也。
【集解】孔曰:『巧言利口則亂德義,小不忍則亂大謀。』
【集注】巧言變亂是非,聽之使人喪其所守。小不忍,如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
【餘論】四書或問:或疑婦人之仁、匹夫之勇強弱不同,而皆爲不忍何也?曰忍之爲義,有所禁而不發云爾。婦人之仁,不能忍其愛也。匹夫之勇,不能忍其暴也。四書蒙引:沛公因項羽王於關中,而欲攻項羽,向非蕭何之諫,則亂大謀矣,是匹夫之勇也。趙王太后愛其少子長安君,不肯使質於齊,向非左師觸龍之言,則亂大謀矣,是婦人之仁也。黃氏後案:小不忍,集注以不決忍於愛,不容忍於怒兼言之。案賈子道術曰:『側隱憐人謂之慈,反慈爲忍。』忍者,決絕之謂。小不忍者,不決絕於所愛,小有慈憐也。漢書外戚傳曰:『夫小不忍,亂大謀,恩之所不能已者,義之所割也。古解如此,口柔心柔俱亂之由也。
○子曰:『衆惡之,必察焉;衆好之,必察焉。』
【考異】潛夫論潛歎篇:孔子曰:『衆好之必察焉,衆惡之必察焉。』好惡字上下易置。風俗通義正失篇:孔子曰:『衆善焉,必察之;衆惡焉,必察之;』梁書劉孝綽傳謝東宮啓曰:先聖以衆惡之,必監焉;衆好之,必監焉。羅隱兩同書真偽章:孔子曰:『衆善者,必察焉;衆惡者,必察焉。』葛洪涉史隨筆、王氏論語辨惑舉此文,俱以『衆好』句易置『衆惡』句上。司馬溫公集嘉祐六年論選舉狀、熙寧二年議貢舉狀、王臨川集答段縫書引文亦俱上下易置。羣經平議:阿黨比周,解衆好必察之意。特立不羣,解衆惡必察之意。是王肅所據本『衆好』句在『衆惡』句前。潛夫論潛歎篇引孔子曰:『衆好之,必察焉;衆惡之,必察焉。』蓋漢時舊本如此,今傳寫誤倒耳。風俗通義正失篇引孔子曰『衆善焉,必察之;衆惡焉,必察之。』雖文字小異,而亦善在惡前,可據以訂正。劉氏正義:案潛夫論引『衆好』句在『衆惡』前。宋葛洪涉史隨筆、王氏論語辨惑、司馬溫公論選舉狀、議貢舉狀、王臨川答段縫書亦先好後惡。風俗通義正失篇、羅隱兩同書真偽章『好』均作『善』,亦『衆善』句在前,即王注疑亦如此。俞氏樾平議以爲傳寫誤倒,或有然也。
【考證】管子明法解:亂主不察臣之功勞,譽衆者則賞之;不審其罪過,毀衆者則罰之。如此者,則邪臣無功而得賞,忠臣無罪而有罰。
【集解】王曰:『或衆阿黨比周,或其人特立不羣,故好惡不可不察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衛瓘云:賢人不與俗爭,則莫不好愛也;俗人與時同好,亦則見好也;凶邪害善則莫不惡之;行高志遠與俗違忤亦惡之,皆不可不察也。
【集注】楊氏曰:『惟仁者能好惡人,衆好惡之而不察,則或蔽於私矣。』
【餘論】刁包四書翊注:或以獨行滋多口,或以大義冒不韙,衆雖惡之,所當鑒諒於形跡之外者也。或違道以干時譽,或矯情以博名高,衆雖好之,所當推測於心術之微者也。衆之所惡亦有當惡,則察其所以得罪於清議者安在;衆之所好亦有當好,則察其所以允府於輿情者安在;斯不至隨聲附和也。患不知人者其詳之。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考異】皇本下句末有也字。
【考證】劉氏正義:道隨才爲大小,故人能自大,其道即可極仁聖之詣,而非道可以弘人。故行之不著,習矣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則仍不免爲衆。中庸記所云『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即此意也。漢書董仲舒傳:『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下引此文。又禮樂志載平當說:『衰微之學,興廢在人。』亦引此文,義皆可證。
【集解】王曰:『才大者道隨大,才小者道隨小,故不能弘人。』
按:皇本不言王肅曰,則何晏等義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蔡謨曰:道者寂然不動,行之由人。人可適道,故曰人能弘道。道不適人,故曰非道弘人也。
【集注】弘,廓而大之也。人外無道,道外無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爲,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
【餘論】四書或問:人即道之所在,道即所以爲人之理,不可殊觀。但人有知思,則可以大其所有之理;道無方體,則豈能大其所讬之人哉?似勝今注。論語述要:此章最不煩解而最可疑。朱子謂道如扇,人如手,手能搖扇,扇如何能搖手。此谁不知,夫子何必爲此閒言?意必有一義也。蓋自有人類以來,初隻渾渾噩噩,久而智力相積,文物燦然;一人由始生至長大,積以學思,道日推闡,亦然,是人能弘道之說也。夫子之時,老氏之流曰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曰道無爲而無不爲,是道能弘人之說也。彼以禮義爲出於人爲而不足貴,而欲不藉人力,一任道之自然,究必人事日就退化,是夫子非道弘人之說也。黃仲元四如講稿:弘有二義。人之得是道於心也。方其寂然,而無一理之不備,亦無一物之不該,是容受之弘。及感而通,無一事非是理之用,亦無一物非是理之推,是廓大之弘。其容受也,人心攬之若不盈掬,而萬物皆備於我,此弘之體。其廓大也,四端雖微,火然泉達,充之足以保四海,此弘之用。性分之所固有者一一收入,職分之所當爲者一一推出,方是弘。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考異】穀梁僖二十年傳:過而不改,是謂之過。宋襄公之謂也。韓詩外傳三引孔子曰:『過而改之,是不過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一過容恕又文,則成罪也。
【集注】過而能改,則復於無過。惟不改,則其過遂成,而將不及改矣。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考異】大戴禮勸學篇:孔子曰:『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荀子勸學篇無『孔子曰』三字,餘同。孔叢子雜訓篇:子思曰:『吾嘗深有思而莫之得也,於學則寤焉。』潛夫論讚學篇: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耕也,餒在其中。學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二章文連讀爲一。
【音讀】經讀考異:此凡兩讀,一讀『以思無益』連句,一讀『以思』屬上二句,自『吾嘗』以下十二字作一氣讀,『無益』另作一讀,義並通。梁氏旁證:皇疏言我嘗竟日終夕不食不眠,以思天下之理,惟學益人,餘事皆無益,故云不如學也。此似以思無益說成一片,與集注微異,而語意未能簡易,故集注必於『以思』斷句,『無益』斷句也。
【考證】賈子新書修政語上:湯曰:『學聖王之道者,譬其如日。靜思而獨居,譬其若火。夫舍學聖之道而靜居獨思,譬其若去日之明於庭,而就火之光於室也。然可以小見而不可以大知,是故明君而君子貴尚學道,而賤下獨思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郭象云:聖人無詭教,而云不寢不食以思者何?夫思而後通習而後能者,百姓皆然也。聖人無事而不與百姓同事,事同則形同,是以見形以爲己異,故謂聖人亦必勤思而力學。此百姓之情也,故用其情以教之,則聖人之教因彼以教彼,安容詭哉!
【集注】此爲思而不學者言之,蓋勞心以必求,不如遜志而自得也。李氏曰:『夫子非思而不學者,特垂語以教人爾。』
【餘論】四書存疑:徒思而不學,則此理出於想像億度而無真實之見,且旋得旋失,不免危殆之患,故無益。學則講習討論,體驗躬行,有真見,無遺忘,德之成也有自矣,故曰不如學也。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考異】太平御覽述文『食』下有也字。
【考證】潛夫論釋難篇:秦子問於潛夫曰:『耕種,生之本也。學問,業之本也。孔子曰:「耕也,餒在其中。學也,禄在其中。」敢問今使舉世之人釋耨耒而羣相程於學何如?』潛夫曰:『善哉問!君子勞心,小人勞力。故孔子所稱,謂君子爾。今以目所見耕,食之本也。以心原道即學,又耕之本也。』論語集注補正述疏:說苑云:『甯越,中牟鄙人也。苦耕之勞,謂其友曰:「何爲而可以免此苦也?」友曰:「莫如學。學二十年則可以達矣。」甯越曰:「請十五年,人將休,吾將不休;人將臥,吾不敢臥。」十三年學,而周威公師之,蓋爲諸侯師也,其禄非代耕已也。』此以謀食而學焉,非君子謀道也。
【集解】鄭曰:『餒,餓也。言人雖念耕而不學,故饑餓。學則得禄,雖不耕而不餒。此勸人學。』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董仲舒曰:『遑遑求仁義,常患不能化民者,大人之意也。遑遑求財利,常恐匱乏者,小人之意也。』此君子小人謀之不同者也。慮匱乏,故勤耕;恐道闕,故勤學。耕未必無餓,學亦未必得禄,禄在其中,恒有之勢,是未必君子,但當存大而遺細,故憂道不憂貧也。
【集注】耕所以謀食而未必得食,學所以謀道而禄在其中。然其學也,憂不得乎道而已,非爲憂貧之故,而欲爲是以得禄也。
【餘論】此木軒四書說:使謀道謀食了不相涉,則謀道之君子不須以謀食疑之。惟夫謀食莫如耕,而餒在其中,竟有時不得食也。謀道莫如學,而禄在其中,可以兼得食也。然而君子之心,則憂道不憂貧也,曷嘗爲禄而學乎?不然,則以道而謀食,所謂修天爵以要人爵者耳,其不流爲小人之歸者幾希。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涖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涖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考異】後漢書班固傳論作『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劉梁傳『必失之』下有也字。皇本涖字作『莅』。舊鄭康成本此下有『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一章,見釋文。翟氏考異:舊注謂此章論居官臨民之法,包咸解上句作『嚴以臨之』疏述李充云:『仁以守位,其失也寬,故更涖以威。』荀引文變下敬字爲『禁』,則尤與嚴字相應。當時各家師授文每不同,此或其本有如是,未必爲記憶之譌。羣經平議:後漢書班固傳論引此文作『而不能守之』,視今本爲長。知及之而不能守之,謂無仁以守之也。今作『仁不能守』,夫既仁矣,又何不能守之有?此蓋後人據下文改易,而不知其非也。且如下文『不莊以涖之』,若改易其文曰莊不能涖之,豈可通乎?當依范氏所引以正其誤。下文言仁能守之,則此文不能守之由於不仁,其故自見,正古文互見之妙也。
【考證】論語稽求篇:盧東元曰:『此爲有天下國家者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皆此意也。下文涖之不莊,動之不以禮,皆有位者之事,文理接貫,不可移易。』其言甚辨。夫顯諸仁,藏諸用,夫子之原文也。漢書食貨志曰:『守位以仁。』蔡邕釋誨曰:『故以仁守位,以財聚人。』古之引經者未嘗乏也。李氏論語劄記:此章似專爲臨民者發。知及仁守,所謂道之以德也。莊涖動禮所謂齊之以禮也。四書紀聞:得者,得乎天下國家也。失者,失乎天下國家也。曰民敬,曰莊涖,其言明白無疑。注疏以居官爲言,其說未盡。劉氏正義:後漢書劉梁傳:『孔子曰「智之難也。有臧武仲之智而不容於魯國。抑有由也,作而不順,施而不怒矣。」蓋善其知義,議其違道也。下文又云『患之所在,非徒在智之不及,又在及而違之者矣。故曰「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也。』此引論語以證武仲之失位由於不順不恕。不順不恕即是不仁,與包義正合。易繋辭傳:『何以守位?曰仁。』
按:此章十一之字皆指民言,毛氏之說是也。朱注以之字指此理言,所謂強人就我也,不可從。
【集解】包曰:『知能及治其官,而仁不能守,雖得之,必失之。不嚴以臨之,則民不敬從其上。』王曰:『動必以禮然後善。』
【唐以前古注】皇疏:謂人有智識,得及爲官位者,故云智及之也。雖謀智能及,不及能用仁守官位,故云仁不能守之也,此皆謂中人不備德者也。禄位雖由智而得爲之,無仁以持守之,必失禄位也。蒞,臨也。又言若雖能智及仁守,若臨民不用莊嚴,則不爲民所敬。雖智及仁守蒞莊,而動靜必須禮以將之,若動靜不用禮,則爲未盡善也。又引李充云:夫智及以得,其失也蕩;仁守以靜,其失也寬;莊蒞以威,其失也猛,故必須禮,然後和之。以禮制智,則精而不蕩;以禮輔仁,則溫而不寬;以禮禦莊,則威而不猛,故安上治民,莫善於禮也。又引顏特進云:智以通其變,仁以安其性,莊以安其慢,禮以安其情,化民之善,必備此四者也。
【集注】知足以知此理,而私欲間之,則無以有之於身矣。涖,臨也,謂臨民也。知此理而無私欲以間之,則所知在我而不失矣。然猶有不莊者,蓋氣習之偏,或有厚於內而不嚴於外者,是以民不見其可畏而慢易之。下句放此。動之,動民也,猶曰鼓舞而作興之云爾。禮,謂義理之節文。
【餘論】四書辨疑:注言知足以知此理,理字與下文『不莊以涖之,則民不敬』義不可通。知及仁守以位言也,人於公卿大夫等位,其才智各有能至之者,或能至於大夫,或能至於公卿,然無仁義之道以守之,雖已得之,終必不久而失之也。
黃氏後按:此章言治民之道也。以知得民,以不仁失民,殘刻之害爲大。武王踐阼記云:『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不以仁守之,必及其世。』語意略同。司馬君實稽古錄秦論以知及仁不能守,指斥秦之所以失天下,是得之失之言得民失民也。包注治官當作治民爲是,朱子注學政分說,未必然。李安溪云此章專爲治民者發,趙鹿泉、戚鶴泉謂章內十一之字皆以民言。四書問答:集注此節空主理言,又謂無以有之於身。如其說,則次節忽說箇則民不敬,便覺語意突出矣。竊按通章俱應就治民說,聖人第於中間『涖之不莊』點明民字,以包前後耳。故首節所云知及之,仁不能守,雖得必失,俱就民言,如刑名法術之家雖能馭民而不能保民也。試觀下二節集注於涖之謂臨民也,動之謂動民也,其上二句『知及之,仁能守之』語氣本相連,而下獨不主民言也得乎?邢疏末引顏氏說云:『知以通其變,仁以安其性,莊以安其慢,禮以安其情,化民之道必備此四者。』數語尤爲明確。至古注此節主禄位說,亦孟子『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之意耳。四書改錯:此本論爲政以及之民者,凡十一之字俱是一義,乃動輙以理字當之,則仁能守理已自難通。仁是何物,而反使守理?況莊以蒞理,動理不以禮,則大無理矣。章大來曰:『朱氏既不從包說,而作易本義,引陸氏釋文及晁氏僞古易說將繋辭仁字改作人字,此有意改經者。』按漢書食貨志曰『守位以仁』,蔡邕釋誨曰『故以仁守位,以財聚人』,皆據繋辭語,然皆是仁字。包注雖不足顧,與易繋何與,而必改此字?且陸晁劣學,說最叵信,其校經字,豈反過於蔡邕之書石經者而可爲據耶?
○子曰:『君子不可小智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考證】淮南子主術訓: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輕,是故審毫釐之計者,必遺天下之大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惑於大數之舉,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
【集解】王曰:『君子之道深遠,不可以小了知而可大受。小人之道淺近,可以小了智而不可大受也。』
按:論語校勘記云:『皇本、高麗本無「王曰」二字,當是何解。』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張憑云:謂之君子,必有大成之量,不必能爲小善也,故宜推誠闇信,虛以將受之,不可求備,責以細行也。
【集注】此言觀人之法。知,我知之也。受,彼所受也。蓋君子於細事未必可觀,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雖器量淺狹,而未必無一長可取。
【發明】朱子文集(答張敬夫):一事之能否不足以盡君子之蘊,故不可小知,任天下之重而不懼,故可大受。小人一才之長亦可器而使,但不可以任大事爾。四書說約:用違其才,不止虧君子之長,並且棄小人之用。可不可兩邊皆有此,即聖人治天下手段。四書存疑:此言觀人當於其大,不當於其小。以大事而觀人,然後其人可見。以小節而觀人,小人未有不勝君子,君子或置之無用之地矣。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考異】太平御覽述『民之於仁也』句,無也字。下文『吾見蹈而死者矣』,無矣字。謝道蘊論語贊述文末句『也』作『矣』。
【集解】馬曰:『水火與仁皆民所仰而生者。仁最爲甚。蹈水火或時殺人,仁未嘗殺人。』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民之遠於仁,甚於遠水火也。見有蹈水火死者,未嘗蹈仁死者也。
【集注】民之於水火,所賴以生,不可一日無,其於仁也亦然。但水火外物,而仁在己,無水火不過害人之身,而不仁則失其心,是仁有甚於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無者也。況水火或有時而殺人,仁則未嘗殺人,亦何憚而不爲哉?李氏曰『此夫子勉人爲仁之語,下章放此。』
【餘論】惠棟周易述:仁乃乾之初生之道,故未見蹈仁而死。極其變,如求仁得仁,殺身成仁,乃全而歸之之義,不可言死。沈守正四書說叢:仁者,人也,無物可與之較緩急,即以緩急論,而至切之水火猶爲未甚。蹈仁亦不當以利害論,即以利害論,而仁又獨有利而無害,此聖人提醒人語。黃氏後案:禮:『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又曰:『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此死謂夭折也。民非水火不生活,利其生活而夭折其中者不少,聖人憫之。仁者,乾元生生之道,心所賴以生者。蹈仁而死,如伯夷、比干。能擇正命之處,雖死猶生,聖人榮之。此聖人望死身者不死其心,求見之切而歎之也。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語見莊子田子方篇,可以援證。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考證】春秋繁露竹林篇論楚子反許宋平事云:今子往視宋,聞人相食,大驚而哀之,不意之至於此也,是以心駭目動而違常禮。禮者,庶於仁文質而成體者也。今使人相食,大失其仁,安著其禮?方救其質,奚恤其文?故曰當仁不讓,此之謂也。
【集解】孔曰:『當行仁之事,不復讓於師,行仁急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張憑云:先人後己,外身愛物,履謙處卑,所以爲仁,非不好讓,此道非所以讓也。
【集注】當仁,以仁爲己任也。雖師亦無所遜,言當勇往而必爲也。蓋仁者人所自有而自爲之,非有爭也,何遜之有?
【別解】黃氏後案:或曰師,衆也。或曰『師』當作『死』。屈原懷沙賦『知死不可讓兮』本此,與上章未見蹈仁而死互相發明。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集解】孔曰:『貞,正也。諒,信也。君子之人正其道耳,言不必小信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貞,正也。諒,信也。君子權變無常,若爲事苟合道,得理之正,君子爲之,不必存於小信,自經於溝瀆也。一通云:君子道無不正,不能使人信之也。筆解:韓曰:『諒當爲讓,字誤也。上文云』當仁不讓於師『,仲尼慮弟子未曉,故復云正而不讓,謂仁人正直不讓於師耳。孔說加一小字爲小信,妄就其義,失之矣。』
【集注】貞,正而固也。諒則不擇是非而必於信。
【餘論】黃氏後案:此言君子之危行孫言也。貞,信乎正也。諒者,言之信也。君子行事必守道之正,而言之信有時不拘守也。昭公七年左傳『子產爲豐施歸州田』,杜注引此文,邢疏謂段受晉邑,卒而歸之,是正也。知宣子欲之而言,畏後禍,是不信。故杜氏引此文爲證也。漢書王貢龔鮑傳贊曰『貞而不諒,薛方近之』,顏注:『薛方志避亂朝,詭引巢許爲喻,近此義也。』何異孫十一經問對: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亮與諒同。孔子曰:『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又曰:『君子貞而不諒。』諒者,信而不通之謂。君子所以不亮者,非惡乎信,惡乎執也。故孟子又曰:『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焦循孟子正義:論語云:『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蓋好信不好學,則執一而不知變通,遂至於賊道。君子貞而不諒,正恐其執一而蔽於賊也。友諒兼友多聞,多聞由於好學,則不至於賊。劉氏正義:案上篇夫子答子貢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孟子離婁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言必信,即此注所云『小信』也,亦即諒也。漢書王貢等傳贊『貞而不諒,薛方近之』,顏注云:『薛方志避亂朝,詭引巢許爲喻,近此義也。』亦言不必信之證。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考異】郡齋讀書志:蜀石經作『敬其事而後食其禄』。
【考證】羣經平議:說文苟部:『苟,自急敕也。』敬字從苟爲意,故義亦與苟通。敬其事者,急其事也,正與後其食相對,猶禮記儒行篇『先勞而後禄』矣。
【集解】孔曰:『先盡力,然後食禄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恪居官次以達其道,事君之意也,蓋傷時利禄以事君也。
【集注】後與後獲之後同。食,禄也。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職,有言責者盡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子曰:『有教無類。』
【考異】漢書地理志引『無』作『亡』。
【考證】呂氏春秋勸學篇:故師之教也,不爭輕重尊卑貧富而爭於道。其人苟可,其事無不可。
【集解】馬曰:『言人所在見教,無有種類。』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播云:世咸知斯旨之崇教,未信斯理之諒深。生生之類,同稟一極,雖下愚不移,然化所遷者其萬倍也。若生而聞道,長而見教,處之以仁道,養之以德,與道終始,乃非道者,餘所以不能論之也。
【集注】人性皆善,而其類有善惡之殊者,氣習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於善,而不當復論其類之惡矣。
○子曰:『道不同,不相爲謀。』
【考證】鹽鐵論憂邊篇引孔子曰:不通於論者,難於言治,道不同者不相與謀。吳嘉賓論語說:孟子曰:『伯夷、伊尹、柳下惠三子者不同道。』道者,志之所趨舍,如出處語默之類。雖同於爲善,而有不同。其是非得失皆自知之,不能相爲謀也。劉氏正義:案孟子又言『君子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歸潔其身,道也。而遠近去不去行各不同,則不能相爲謀也。史記伯夷列傳引此文云:『亦各從其志也。』即孟子不同道之說。顏注以天道人道爲言,失其旨矣。老莊申韓列傳:『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爲謀」豈謂是耶?』亦以老子之學與儒不同,未可厚非也。若夫與時偕行,無可無不可,夫子之謂集大成,安有所謂不相謀哉?不相謀者,道之本。能相爲謀者,聖人之用。後世儒者舉一廢百,始有異同之見。而自以爲是,互相攻擊,既非聖人覆燾持載之量,亦大昧乎『不相爲謀』之旨。
【集注】不同如善惡邪正之類。
【餘論】黃氏後案:孟子言禹、稷、顏子同道,曾子、子思同道,故君子與君子有時意見不同,行跡不同,而卒能相謀者,其道同也。此言道不同,指異端小人之賊道者,注義是也。或援周召不說以證君子之不相謀,或謂微箕各成其是,不必相謀,皆未詳審夫君奭、微子之書者矣。或謂尊德性道,問學不妨殊途,說更謬。
○子曰:『辭達而已矣。』
【集解】孔曰:『凡事莫過於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豔之辭。』
【集注】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爲工。
【別解】潛研堂答問:三代之世,諸侯以邦交爲重。論語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則稱之;使於四方,不能專對,則譏之。此辭即專對之辭也。公羊傳:『大夫出使,受命不受辭。』聘禮記:『辭無常,孫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論語之文與禮經相表裏,以經證經,可以知辭達之義矣。羣經義證:聘禮記『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謂爲當時邦交之辭而發。
按:此說較有根據,可備一說。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考異】漢書人表師冕,顏師古注曰:即師免。翟氏考異:表與論語正同,注轉舉別文證之,文又於他書無所見,豈唐初論語冕字曾作『免』歟?七經考文:古本『告』作『謂』。周禮樂師注引作『相師之道與』。
【考證】日知錄:經傳稱某有三義。書金滕『惟爾元孫某』,史諱其君,不敢名也。春秋宣公六年公羊傳『於是使勇士某往殺之』,傳失其人也。曲禮『內事曰孝王某,外事曰嗣王某』,儀禮士冠禮『某有子某』論語『某在斯,某在斯』,通言之也。禮少儀曰:『其未有燭而後至者,則以在者告,道瞽亦然。鄭君注曰:『爲其不見意欲知之也。』下即引此經以證。論語偶記:道瞽即是相師,子曰『相師之道』,少儀云『道瞽亦然』,知此是古禮矣。
按:曲禮有某甫、某人、某士,儀禮有某子之稱,而某子又有姓氏之別,至單言某,鄉飲酒某酬某子,士冠禮某有某子,士昏禮某有先人之禮,使某請納采,注俱謂名。本文孔注言歷告以坐中人姓字所在處,然師於弟子不稱字,則當是名,而記者以兩某字括之耳。
潘氏集箋:說文:『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此於瞽者爲尤切。
逸周書太子晉解:『師曠曰:請使暝臣往。』孔晁注:『師曠,晉大夫,無目,故稱暝。』又禮記少儀云『瞽曰聞名』,鄭曰:『瞽,無目也。以無目辭不稱見。』此皆瞽者自名之證。其實瞽者有相,亦必以名詔之,故論語師冕見,孔子舉階席及在坐之人一一告之。
【集解】孔曰:『師,樂人盲者,名冕。某在斯某在斯,歷告以坐中人姓字及所在處也。』馬曰:『相,導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相,扶也。
【集注】師,樂師,瞽者,冕名。再言某在斯,歷舉在坐之人以詔之,聖門學者於夫子之一言一動,無不存心省察如此。相,助也。古者瞽必有相,其道如此。蓋聖人如此,非作意而爲之,但盡其道而已。
【餘論】薛瑄讀書錄:觀聖人與師言,辭語從容,誠意懇至,真使人感慕於數千載之上。常人見貴人則知敬,見敵者則敬稍衰,於下人則慢之而已。聖人於上下人己之間,皆一誠敬之心。論語傳注:古瞽必有相,夫子待師如化工賦物,而曰固相師之道者,以爲平常自然如此也。然則聖人接天地萬物莫不有道焉,亦祇平常自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