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一位就讀國小的孩子,苦於學校推動的讀經功課,常常是邊背邊哭,聲淚俱下,父母十分不忍,便以孩子讀的經典「大人都不懂」為由,反映給校方,請學校檢討讀經的存廢。幾天下來,該不該讓孩子讀「不懂」的經典,在報紙上的民意論壇,眾說紛紜。現在國小的國語課本,編者力求國小孩子能「懂」,孩子學習之後也的確會認會寫許多單字,至於內容情境可就貧乏了。而從古至今,代代相傳的經典,孩子要不要熟誦呢?董遇的經驗,可作參考。
根據魏略記載,漢朝末年,有一位董遇,字季直,個性質樸,不善言語。當京城關中擾亂不安時,董遇和哥哥董季中依靠一位段煨將軍。後來各地鬧飢荒,董遇兄弟就以採野生的稻子買賣度日。平時為生活掙扎的日子裡,董遇都挾帶著經書,一有空閒就拿出經典來讀誦。哥哥取笑他,董遇也不改變這讀經的習慣。
日久天長,董遇的學養深得時人的尊敬,有許多人想跟著他學經典。董遇並不為人講解經典,卻叫人「必當先讀百遍」,他說:「讀書百遍,而義自現。」一段經文,讀上百遍之後,蘊藏在文字裡的意義,自會顯現出來。
想學的人抱怨說:「苦渴無日!」苦於渴求,卻沒時間。董遇要人善用「三餘」來學習。
人問:「『三餘』是什麼意思?」董遇說:「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
春耕、夏耘、秋收之後,冬天就是一年剩餘的空閒。一天忙碌完,夜幕低垂時就是一天的空閒。晴天要做各種活,陰雨天便是四時的空閒。這冬季、夜晚、陰雨天「三餘」,正是用功時節。
董遇如是學,獲得什麼成就?在經世濟民上,當時郡縣以「孝廉」推舉他進入朝廷,陪侍漢獻帝,早晚為天子講解經典。曹魏時,董遇當過郡守及主管錢糧的大司農,曾給曹操多次諫言。在學術研究上,董遇善治老子,作訓詁注解;後來則治春秋左傳及周易,有左氏經傳章句、周易章句留傳於世。
經典古籍,不厭其煩遍遍熟讀,含藏在心,雖然一時之間不懂其中妙義,卻已存進深思的底本,番番涵泳番番新,自能品味出經典的好處妙用。
古來的經典之作,多如牛毛,孩子該背誦那些經典好呢?清代以前,幼童背誦三百千千 ──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現在,大都以四書、五經為讀誦範圍,有的孩子連老、莊諸子也背誦起來。更有一些不知如何揀擇者,乾脆找以後考試會派上用場的文章詩詞,要孩子夾七夾八地背,把讀經以涵養品德的宗旨,忘失殆盡。
許多心急的師長父母,巴不得孩子飽讀群經,多多益善,往往貪多嚼不濫,囫圇吞棗,消化不良。孩子讀經的黃金歲月,只有短短幾年,如何選教材,不貪多,不圖快,乃是為人師長父母不可輕忽的責任。宋代黃庭堅先生的經驗,值得我們參考。黃庭堅在「與王子予書」的信裡,說道:
「古人有言:『并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策而游息,書味猶在胸中,久之乃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盡心於一兩書,其餘如破竹節,皆迎刃而解也。古人嘗喻植楊,蓋楊,天下易生之木也。倒植之而生,橫植之而生。一人植之,一人拔之,雖千日之功皆棄,此最善喻。」(見《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
古代的孫子兵法書上說,兩軍打仗,要集中兵力,選定恰當的主攻方向,在千里之外奔襲進攻,就能擒殺敵將。讀書如有集中火力破敵一般的功效,讀書才有味道。即使放下書本,遊觀景物、放鬆休息時,胸中仍有一股淳熟的書味在。如此久久,就見得到古人真正的用心處。能這麼用功,那只要盡心熟讀一兩本書,以後再讀其餘的書,就勢如破竹,迎刃而解了。古人曾以種植楊柳比喻讀書,楊柳是最容易生長的樹,倒著栽,橫者壓,都種得活。如果一人種,一人拔,種上三年都活不成。以這個比喻「不肯盡心於一兩本書」者,最恰當了。
栽植楊柳,一人種一人拔,來不及生根,就算最容易種活的樹,也長不成。一本經典還讀不熟,便急著換一本,或換個人教就換一本教材,從來沒有一本書盡心熟讀,即使是記憶的黃金時段,也難有一部經典深植心中。一旦遇到外境,如何能集中火力,千里破敵?
當讀誦的經典決定後,只要集中力量,盡心熟讀,日久生根。這時,心中的經典就透出智慧德輝,照破黑暗,掃盡憂懼,心地自可立下汗馬功勞。
有一本書名為80/20法則,根據經濟學者帕列托探討社會上的所得分配,發現百分之八十的成果,都是來自於百分之二十發揮的功能。例如企業經營,有百分之八十的利潤,只是來自於百分之二十的產品。而一本書百分之二十的精華,就包括了其餘百分之八十的內容。以此法則,檢驗社會上各種行為,發現都不離80/20的現象。所以作者主張一個人要在幾樣事上卓越有成,不須事事精通。能熟讀一本書百分之二十的精華,就掌握了書中剩餘百分之八十的內容。如果能將「80/20法則」應用於事業、家庭、學習、讀誦中,將是最省力的成功法。
經典浩如煙海,而人的生命也有涯際,要經經皆熟,談何容易。明代學者蔡文莊先生說:「欲為一世經綸手,須熟數篇緊要書。」要在社會上通達無礙,必得要有幾部緊要的書熟誦不忘。人的一生會遇到許多關鍵時刻,誰能篤定不疑,當機立斷?如有經典聖言作為評斷標準,當下豁然開朗,沛然行之。能夠適時解危的經典,多是集中在一兩部經典,往往只佔讀過經典的百分之二十。這百分之二十的一兩部經典,如何一思便得呢?方法或許很多,而「日課」可謂最省力又有效的辦法。孔子以詩經教弟子,引起弟子們溫柔敦厚的善心。子路就對邶風雄雉這首詩特別用心,詩中的「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作為一生努力的目標。另外一位弟子南容則對大雅抑篇感受良深,詩篇中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四句,南容「三復」,「三」是常常多次,時時復誦不忘,作為立身處世的憑據。孔子見南容「三復白圭」,肯定他是謹言慎行的年輕人,很放心地把兄長的女兒許配給他。
作論語集解義疏的皇侃,他生長在南北朝時代,家住吳郡,為人至孝。他從年少就好學用功,全副精力專注在幾部經典上。學海類編云:「皇侃性至孝,日限誦孝經二十篇,以擬觀世音經。」當時學佛風氣十分普遍,很多學佛弟子以觀音普門品作為日課,皇侃起而效之,每天日課孝經。皇侃因此精通三禮、孝經、論語,他的論語集解義疏完成後,很多學者尊崇敬仰不已。
蘇東坡擁有宿世根機,十分聰明,其實他下過很多工夫。宋代陳鵠的耆舊續聞記載,蘇東坡被貶到黃州時,有一位朱載上先生來訪,在客廳候了一個多時辰,東坡才一臉歉意出來接待說:
「剛好在作日課,不知先生來訪,失敬。」
「剛才先生說的日課是什麼?」朱載上問。
「抄寫漢書。」東坡答說。
「以先生的天才,開卷一覽,就可終身不忘,何必手抄?」朱載上疑問。
「話不能這樣說,我讀漢書,到今天已經抄讀三次了。」
蘇東坡一向要求「一書數讀」,一部經典讀過無數遍後,自可「八面受敵」,遇到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年幼時,日課尤其重要。一部經典天天課誦,這是效法古人「嚼鐵磨杵」的精神,不僅精熟一經,也能練就一身剛強不移的堅定意志。一部經典日課不斷,日子久了就漸潤心地,薰修成習。遇境逢緣,自可揮出這百分之二十的精華力量。
不懂經典的文義,讀了有什麼用?持此懷疑的態度,在自己和經典之間,畫了一道界限,也影響許多人視學習經典為畏途。學習,它不是現買現賣速成的東西,真學問要涵泳在心,有朝一日歷境逢緣,方有「煉心」的憑據。
明代開國元勳劉基,在他的誠意伯文集第七卷,有一篇《項伯高詩序》,是劉基為同鄉項伯高詩集作的序文,劉基在這篇短文說出他個人的故事:
劉基生活在元末明初,小時家庭生活比較安定。當時,他讀了不少杜甫的詩作,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雖然背得琅琅上口,卻不理解為什麼杜詩中儘是憂愁怨抑的情緒。好奇的劉基,捧著杜詩去問人,得到的回答是:「杜甫遇上唐玄宗天寶之亂,顛沛流離,憂國憂民,滿腔怨恨悲愁,都寫入詩裏了,怎麼會溫和快樂呢?」年幼的劉基,尚不知人事艱辛,只有怔怔的聽著,似懂非懂。
後來,劉基也遇上了元代末年動亂的歲月。接連五六年,他親眼見到兵戈迭起,生靈塗炭,不禁為滿目瘡痍而潸然淚下。一提到這些苦難,便愁腸百轉,悲從中來,難於平息心頭的悽愴和憤懣。到了這時候,他想起童年讀過的杜詩,才猛然覺得自己的心與詩人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他深有感觸地說:「今日方知杜甫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以前,我不理解杜詩,就像夏日小蟲不信有冰凍三尺之寒!」
小時候熟誦的經典,或許一時不懂,但它卻是日後品味世事的經驗,能和古人隔空共鳴,滿懷心事就有了傾瀉之處。有人質疑:如果一輩子都沒有相同的際遇,讀的經典是否就長眠心底了?其實,能永恆不朽的經典之作,都是貫通人性底蘊,具有多元豐富的價值,猶如取之不盡的礦泉,從任何一處挖掘,都能獲得一道活水。
鼓勵人們日課經典,最常遇到的疑惑是:「天天讀誦固定的經典,不會日久生厭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終年常熱常寒,很少有生物可以存活下去,必得四季變化,寒暑更迭,才會活得滋潤有味。經典讀誦也不例外,一部經既要熟誦不忘,又要可長可久,既不能為求新鮮而屢換經本,又得舊書不厭百回讀,這是一大考驗。人情一向喜新厭舊,要怎樣進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愈讀愈有趣的情境呢?清代歷史學家章學誠先生的經驗,可供參考。
「昨年過鎮江訪劉端臨教諭,自言頗用力于制數,而未能有得,吾勸之以易意以求。夫用功不同,同期于道。學以致道,猶荷擔以趨遠程也,數休其力而屢易其肩,然後力有餘而程可致也。攻習之餘,必靜思以求其天倪,數休其力之謂也。求于制數,更端而究于文辭,反覆而窮于義理,循環不已,終期有得,屢易其肩之謂也。」(見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
這是一篇章學誠先生給他兒子的家書。意思是說,去年路過鎮江,拜訪擔任教諭職務的劉端臨先生,端臨先生說:「我很注重考據之學,卻獲益不大,不知問題出在那裡?」我勸他在考據之餘,不妨直接思惟經典義理,或是玩味辭章文藻,三者循環變換,最終就會有所得。只要稍微改變方法,一樣可以達到「明道」的目的。就像肩膀上挑著一副重擔去趕遠路,途中必得休息好幾次,左肩右肩輪流替換,才有充裕的力量挑到目的地。
經典讀誦,在規定的讀誦遍數中,有時也要讓學生留心經典的美好文辭,或者反覆推敲經典的深義,如此讀誦、欣賞、玩味相互循環,希望學生終有所得,這就像挑擔走遠路,中途換換肩膀。
下功夫讀誦經典,方式可以多變化。時而齊誦,時而分誦,時而輪誦;或者轉換情境,在樹蔭底下、月影之中、山顛水邊,讀的是同一部經典,味道卻大異其趣。平時在家中讀誦大學,日復一日,不覺得有何特別。有一天夜宿曲阜孔廟旁的闕里賓舍,清晨起來讀誦大學,意味格外深長,何以如此?因為腳下正是「大學之道」的故鄉,大學中的聖賢、花鳥、人物全是出自這裡,讀來何等親切!
讀誦方向要堅持不變,但是方法可以善巧方便,只要讀得有樂趣,自然生起無限喜悅。
許多人聽說讀經好處多,趕緊把小孩送去讀經班、讀經活動,心想家裡很快就有一位滿腹經綸的讀書子了,寄予無限期望。開讀當頭,孩子回來詩書琅琅上口,羨煞多少旁人。過一段時間,再來檢驗所讀過的書,絕大多數是付諸東流,不復記憶。
《禮記》〈學記〉,教人學習要「藏焉,脩焉,息焉,遊焉」── 先把所學熟記牢藏心中,然後在日用生活中脩練演習,閒暇休息時再三咀嚼吟詠,即便在外旅遊也不忘將所學拿來比對勘驗。若一上來就沒能熟記「藏住」所學,下一步如何脩焉、息焉、遊焉?這種讀經情形,有如孟子「無本之水」的比喻,七八月間下一場豪雨,大溝小澮流得滿滿的水,不需多久,立刻就乾涸了,因為沒有蓄藏的水源。如此讀經,孩子邊讀邊忘,徒然傷了孩子讀經的信心,甚而養成無知的驕慢,讓督促讀經的教師空費心血,父母也白耗許多精神。
孩子讀了經典,能否知書達禮,端正人格,發展的變數很多,恐怕不是一時之間可以預見的,但是最早一步的「藏焉」工夫,卻是現在可以努力補強。雪公在世時,常說看京戲可以讓現代人知禮,而戲曲演員的練功法也很值得借鏡。戲曲界,把舞臺表演的唱、念、做、打,定為「四功」;演員形體動作的手、眼、身、法、步,稱作「五法」。這「四功五法」是演出時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力,因此演員每日必練。有「一日不練手腳慢,兩日不練減一半,三日不練門外漢,四日不練瞪眼看」的戲諺流傳。卓然有成的演員,無一不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甚至隨時隨地,見縫插針,利用一切時機苦練不輟。有一位專演武大郎的演員,為了模彷武大郎走路,每天一出家門便以半蹲姿勢走到戲班子,天天如此,上臺演起武大郎,行走自然,絲毫看不出是蹲著走的,以後這個角色便非他莫屬了。
讀誦經典,學的是聖賢功夫,下的工夫遠非戲曲演員可比,所謂「學而時習之」、「終身誦之」、「學如不及,猶恐失之」………等,經典絕不是讀過幾遍就完事了,那是要熟藏在心,隨取隨得的。喜新厭久是一般人情,用在讀經上格外要避免,凡是「圖快、圖多、圖博」的讀經態度,很容易陷入「有讀經之名而無讀經之實」的陷阱,難有實質受益。明代呂坤的《呻吟語》說:「當需莫厭久,久時與得時相鄰。」讀經和處事待人一般,不要日久生厭,只要用功時日久了,自有所得。
常見有人可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但是一讀便終身不忘的例子極少見得,好學如孔子也得「學而時習之」,聰慧如蘇東坡尚且鼓勵人「舊書不厭百回讀」,何況是一般資質的大眾?讀誦過後而不定期復習者,鮮有不忘的!讀經守住「藏焉」訣竅,或天天學而時習,或月無忘其所能,都能收到熟藏不忘的效果。有人以天天日課為苦,而一個月復習一遍,又顯得時效不濟,《周易》復卦的「七日來復」或許比較取中適合。因為天時人事多以七日為一個週期,人的記憶也不例外,七天之內還有印象,過了七天便漸漸褪色,所以讀經若能在「不圖多、不圖快、不圖博」精緻的範圍內,七日復習一遍,三年五年熟練下來,牢藏在心絕非不可能。
生疏的經典,要能窺得其中的美好智慧,「讀誦」是最容易著手的方法。
每一段經典要讀誦幾遍才記得牢、嘗得出滋味?古人有「百遍功」的經驗。明朝何倫在〈家規〉說:
「讀書以百遍為度,務要反覆熟嚼,方始味出,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融會貫通,然後為得。」
一段新的經典教材,先讀上一百遍,務必這樣反覆讀誦,來來回回的熟讀細嚼,經典的滋味才體嘗得出來。用過百遍功,經典的話就像是自己說出來的,經典的意思就如自己想的一般。這樣融會貫通以後,才可以說經典讀得有心得了。
宋儒朱熹說過一個故事,在福州有一個叫陳正元的人,一篇小文章也要讀一、二百遍才能讀熟。可是他不懶惰,不懈怠,勤學苦練,別人讀一遍,他就讀三遍、四遍,天長日久,與日俱增,後來終於「無書不讀」,成了一個博學之士。
為什麼要訂「百遍功」?元代程端禮的〈讀書分年日程〉說:「不知百遍之功,中材皆能熟記。倍(背)讀百遍,尤能牢記。」中等資質的人讀了百遍,就能熟記。日後溫習時再背讀百遍,便記得更牢。
有人聽到讀經「百遍」,深以為苦。但是要將經典化成自己內心的思想意志,絕不是讀幾遍滑口而過就能達到的,總要費一番功夫。例如古希臘有一個叫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的演說家,因小時候口吃,嗓音微弱,還有聳肩的動作。登臺演講時,聲音渾濁,發音不準,常常被雄辯的對手所壓倒。為了成為卓越的政治演說家,他抄寫了《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八遍,他向著名的演員請教發音的方法。他每天口裡含著一顆石子,面對大海朗誦。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登,還不停地吟詩。一直堅持,五十年如一日,最後終於成為全希臘最有名氣的演說家。
「百遍功」要怎樣著手進行呢?清人唐彪〈父師善誘法〉提到:「欲學生書熟,必當設籌以記遍數,每讀十遍,令繳一籌。」想要把生書讀熟,應當設計記數的「籌」,每讀十遍,繳一根籌,在一定期限內,如一天乃至一星期,要繳清十根籌才算功課完畢。
有人問:資質好的人,不必「百遍功」就背起來了,還須要讀滿百遍嗎?朱熹在〈讀書法〉中說:
「遍數已足,而未成誦,必欲成誦。遍數未足,雖已成誦,必滿遍數。但百遍時,自是強五十遍。二百遍時,自是強一百遍。今人所以記不得,說不去,心下若存若亡,皆是不精不熟,所以不如古人。」
資質魯鈍的讀百遍還不熟,務必再加遍數,使能背誦不忘。至於遍數不到一百就背起來的,也要讀滿百遍。因為讀完百遍,自然強過只讀五十遍的,讀上二百遍的,一定強過讀一百遍的。現在的人讀過的記不得,說不明白,讀過的經典似有若無,都是因為讀不精、讀不熟的原故,自然比不上用過「百遍功」的古人。
曾請教某位音樂演奏者,臺上演奏的一首曲子,臺下要練幾遍?答道:「至少三千遍以上。」真應了古人說的「曲演萬遍神理現」,唯有熟練才能趣入曲子裡的弦外之音,暢達箇中的韻味。經典是聖人嘔心瀝血的智慧結晶,沒有熟讀功夫如何巧妙應用?
「百遍功」推動的成敗關鍵,在於教者對經典有堅定的信念,深知不如此不足以讓聖人經典烙印在讀者的心中。
辜鴻銘精通九國的語言文化,國學造詣極深,是一位學貫中西、文理兼通的學者,又是近代將中國文化傳入西方的先驅人物。
辜鴻銘的先祖僑居馬來西亞,十歲時隨著義父英國人布朗回到蘇格蘭,被送到一所著名的中學,受嚴格的英國文學訓練。課餘時間,布朗親自教辜鴻銘學習德文。布朗的教法像是中國的私塾,他要求辜鴻銘隨他一起背誦歌德的長詩《浮士德》。布朗告訴辜鴻銘:「在西方有神人,卻極少有聖人。神人生而知之,聖人學而知之。西方只有歌德是文聖,毛奇是武聖。要想把德文學好,就必須背熟歌德的名著《浮士德》。」
辜鴻銘很想知道《浮士德》書裡的意思,但布朗堅持不肯講解,他說:「只求你記得熟,並不求你聽得懂。聽懂再背,心就亂了,反倒背不熟了。等你把《浮士德》倒背如流之時我再講給你聽吧!」半年多的工夫,辜鴻銘便把一部《浮士德》大致背了下來。
第二年,布朗才開始給辜鴻銘講解《浮士德》。他認為越是晚講,瞭解就越深,因為經典名作不同於一般著作,任何人也不能夠一聽就懂。在講解的期間,辜鴻銘並沒有停頓對《浮士德》的背誦。
學完《浮士德》,辜鴻銘開始學「莎士比亞」的戲劇。布朗為辜鴻銘定下了半月學一部戲劇的計劃。八個月之後,見辜鴻銘記誦領會奇快,計劃又改為半月學三部。這樣大約不到一年,辜鴻銘已經把「莎士比亞」的三十七部戲劇都記熟了。
但辜鴻銘只學了詩和戲劇,還未正式涉及散文。布朗要辜鴻銘讀歷史名著《法國革命》。辜鴻銘讀了三天,就哭了起來。布朗問:「怎樣了?」辜鴻銘答說:「散文不如戲劇好背。」布朗再問辜鴻銘背誦的進度,發現他每天讀三頁,心裡很了然的告訴他:「你每天讀得太多了。背誦散文作品,每天半頁到一頁就夠多了。背誦散文同樣是求熟不求快,快而不熟則等於沒學。」
辜鴻銘接著進入愛丁堡大學,專修英國文學,兼修拉丁文、希臘文、數學等科目。他立志遍讀愛丁堡大學圖書館典藏希臘、拉丁文的文、史、哲名著。剛開始時,讀多少頁便背誦多少頁,還沒覺得有多麼困難;後來隨著閱讀量的逐漸增大,漸漸感到吃不消了。他還是一直堅持,一定要一路背誦下去。辜鴻銘晚年回憶說:「說也奇怪,一通百通,像一條機器線,一拉開到頭。」後來,不僅希臘、拉丁文,像法、俄、意各國的語言、文學,辜鴻銘也能一學就會,觸類旁通。二十歲的他便順利獲得愛丁堡大學文學碩士學位。
他晚年曾對人說:「其實我讀書時主要的還是堅持『困而學之』的方法。久而久之不難掌握學習藝術,達到『不亦悅乎』的境地。旁人只看見我學習得多,學習得快,他們不知道我是用眼淚換來的!有些人認為記憶好壞是天生的,不錯,人的記憶力確實有優劣之分,但是認為記憶力不能增加是錯誤的。人心愈用而愈靈!」辜鴻銘想起讀書時的往事,不禁慨嘆道:「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後來辜鴻銘到巴黎大學深造,他每天都抽一點時間教女房東學希臘文。剛開始教她學希臘文字母時,辜鴻銘就教她背誦幾句《伊利亞特》。女房東笑著說:「你的教法真新鮮,沒聽說過。」於是,辜鴻銘就把布朗教自己背誦《浮士德》和莎翁戲劇的經過講給她聽。她說:「好,我這樣學下去。」辜鴻銘說:「等你背熟一本,你就要背兩本,擋都擋不住。」
辜鴻銘曾對清朝直隸布政使凌福彭說:「學英文最好像英國人教孩子一樣的學,他們從小都學會背誦兒歌,稍大一點就教背詩背《聖經》,像中國人教孩子背四書五經一樣。」辜鴻銘後來在北京大學教英文詩,有學生請教他如何掌握西文的妙法,他答說:「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作根基。」他曾說:「今人讀英文十年,開目僅能閱報,伸紙僅能修函,皆由幼年讀一貓一狗之式教科書,是以終其身只有小成。」他主張「中國私塾教授法,以開蒙未久,即讀四書五經,尤須背誦如流水也。」
他教人記憶的方法,初步為「感動」,第二步為「保留」,最終為「回憶」。當他花甲之年,有人親耳聽過他背誦彌爾頓六千一百多行的無韻長詩《失樂園》,居然一字沒錯!
布朗對辜鴻銘的寄望極高,曾告訴他:「我若有你的聰明,甘願作一個學者,拯救人類;不作一個百萬富翁,造福自己。讓我告訴你,現在歐洲國家和美國都想侵略中國,但是歐洲各國和美國的學者卻都想學習中國。我希望你能夠學通中西,就是為了教你擔起強化中國,教化歐美的重任,能夠給人類指出一條光明的大道,讓人能過上真正是人的生活!」
一八八五年,辜鴻銘回到中國,受到晚清重臣張之洞的賞識,聘為幕僚,專責辦理洋務。辜鴻銘捨棄了先前的歐化的生活,留起辮子穿著長袍馬褂,不遺餘力地頌揚中華文化。他看到西方漢學家翻譯的中國經典大多不堪卒讀,許多外國人誤以為孔子是個好說大話、平凡、陳腐的三家村老學究。辜鴻銘以他典雅的英文,窮畢生之力翻譯中國經典,一心要把中華文化推向全世界。他深信孔子說的:「君子篤恭而天下平。」唯有通過自尊和正直誠實的生活,贏得一種道德力量,才可以改革世界的亂象。
後記:本文根據〈辜鴻銘的西文學習法〉、〈解讀辜鴻銘〉兩篇文章撰述而成。
時下的經典讀誦蓬勃發展,儼然成為一種社會運動,孩子若沒有參加經典讀誦,像是沒趕上這一輪的「顯學」。但是驗諸許多讀過經典的孩子,往往是正當參加讀經班時,背得琅琅上口,叫人滿意極了。一旦離開讀經班,轉眼過了幾年,再要孩子默誦以往熟背的經典,幾乎都是失望的多。
張潮《幽夢影》有一段話點出這個問題所在,他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喜歡閱讀本來是一樁好事,有人就圖看得快,看得多,一個月非要看個幾公斤的書才滿足。可是檢視他所看的書,都是一些未曾讀過的新書,一旦過目一遍,便不肯再讀第二遍了。這種學習習慣,雖有「知新」的欲望,卻少了「溫故」的工夫,凡讀過的經常是日久則忘,一切學習又重新歸於原點。
法國的拿破崙曾說:「一個沒有記憶的腦袋,猶如無警衛的要塞。」建構一座座堅固的碉堡要塞,卻不願意派哨兵駐守其中,擔任警衛,這座碉堡只是虛設門面而已,毫無防衛的作用。拿破崙一生縱橫歐洲,他最為人們推崇的,便是能記住每個士兵的面孔和名字,能正確記憶每一個海岸大砲設置的方向與位置,以及各郵政驛站的距離,還能不斷指正部下報告中的錯誤。這些過人的記憶力,讓他叱吒風雲於一時。讀誦古聖人的經典詩篇,若隨讀隨忘,不能熟誦在心,又如何在心中建構一座有哨兵的要塞,遇境逢緣發揮正確抉擇的智慧?
為了溫故知新,熟記所讀所誦的經典文章,古來學者大德用的辦法,奇計百出,處心積慮要打敗「遺忘」的敵人。在此謹舉明朝張溥的「七錄七焚」為例,張溥字天如,號西銘,太倉人,生於明朝末年,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他作的〈五人墓碑記〉被收錄在《古文觀止》。《明史》第二百八十八卷記載:
「溥幼嗜學,所讀書必手鈔,鈔已朗誦一過,即焚之,又鈔,如是者六七始已。右手握管處,指掌成繭。冬日手皸,日沃湯數次。後名讀書之齋曰『七錄』,以此也。」
張溥自幼刻苦自勵,勤奮好學,每次讀書一定要先親手抄一遍,抄完後朗讀一遍,然後焚化燒掉。接著再抄、再讀、再焚,一篇經典文章非得如此六、七次後,才肯罷休。因為每一篇文章張溥都要抄七遍,他右手握筆的地方,指頭手掌都結成厚繭了。冬天氣候寒冷乾燥時,手指皮受凍乾燥而裂開,他就用溫水暖一下手再抄,一天總要用溫水暖好幾次。後來他就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七錄齋」,一生的著作也稱為《七錄齋集》。
按心理學家的說法,如果一個人邊讀邊忘,意味著他將永遠處於初生時的狀態,長進十分有限。「當需莫厭久,久時與得時相鄰」,這是出自明代呂坤《呻吟語》裡的文字,意思是說:凡是值得讀誦的經典之作,讀誦時不要厭煩花費長久的工夫,工夫用的久就是有所得的時候,他們兩人是庇鄰而居的。一句經典,就是聖哲一輩子的智慧結晶,一句詩文,不拈斷數根鬚還吟不出來,這些千古不朽的經典詩篇,得來不易,必定有它顛撲不破的價值,難道不值得我們一遍遍的反覆時習嗎?一番提起一番新,隨著工夫用的久、用的深,經典底層的美好智慧,就可以翻掘出來,有無盡的受用。
「學不厭」是孔夫子很滿意的成就,當學一門教材不曾出現「我學夠了」,那愈學就愈能嘗到「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沈」(注)的喜悅滋味。如若不信,請試試張溥的「七錄七焚」。
注:「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宋.朱熹〈鵝湖寺和陸子壽〉詩。
生而知之者的人極少,多數人不靠學習不能知之。學有效的意思,透過一遍遍的效法練習,將原本無知不覺的知識學起來。可惜現代的教育,圖快圖多,跟著課程規畫走,很難有機會停頓一下,在舊有學過的東西上駐足溫故。結果是隨學隨忘,到了學期結束,「學而熟知」的成果寥寥無幾。
從前人到了夜晚,非不得已不點燭,不燃膏火。晚餐後,一家大小端一把椅子,在庭前戶外圍座,享受清涼的晚風,在清淡的月光下,全家聊起一天的辛苦。孩子們白天在學堂讀書,這時也要應大人的要求,把白天讀過的書默背出來。孩子讀的書,若沒有背得相當熟,在這無書無燈的夜裡,如何能琅琅上口?所以古人學習重視「讀書」,而不只是瀏覽「看書」而已。
宋代朱熹以筆記小說撰錄的《三朝名臣言行錄》,收錄了宋朝初年到宋英宗時代共六十五位名臣的言行錄,其中有一則「書不可不成誦」的故事:
「司馬溫公幼時,患記問不若人。群居講習,眾兄弟既成誦,遊息矣;獨下帷絕編,迨能倍誦乃止。用力多者收功遠,其所精誦,乃終身不忘也。溫公嘗言:『書不可不成誦,或在馬上,或中夜不寢時,詠其文,思其義所得多矣。』」
司馬光幼年時,擔心自己記誦詩書以及應答的能力不如別人。當他和兄弟們一起學習,其他兄弟會背誦了,就去玩耍休息。司馬光卻獨自一人在室內,放下帳子,學董仲舒和孔子,刻苦專心的讀書,一直到熟練背誦為止。司馬光深信── 工夫用得多,收效自會長遠,他所精讀和背誦過的書,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曾說:「讀書不能不背誦,在騎馬走路的時候,在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默誦讀過的文章,思惟它的意思,這樣收穫就多了!」
有些老師教一段生書,不願意計算讀的遍數,只要求學生能背起來就好。學生一時強記,不過是苟且塞責而已,等過了幾天,便茫然不知,這樣的讀書,有何益處?負責任的老師會訂一個遍數,學生讀的遍數不到,縱使已經成誦,也要他讀滿遍數。讀百遍,自然強過五十遍;讀二百遍時,自是強過一百遍。《荀子.勸學篇》說:「誦數以貫之」,學習某一樣學問,必得將相關科目誦熟,如此可以貫通整體,瞭然無礙。
搭乘長途班車,路上不知如何打發,或者夜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時候做什麼最好?如果心中牢藏幾卷經典,熟記幾篇好文章,或是腹中有詩數首,這時正好默誦經典,尋思文章,回味詩篇,多少舟車勞頓不知不覺就渡過去了,睡不著時也可藉此消磨漫漫長夜。
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漢代劉向云:「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依循司馬光「書不可不成誦」的讀書法,善用空檔閒暇「詠其文,思其義」,愚癡大病必有痊愈的一天。
梁代慧皎法師所撰《高僧傳》,將梁代以前的高僧大德,分成:譯經、義解、神異、習禪、習律、亡身、誦經、興福、經師、唱導等十大類。其中誦經類的高僧列舉二十一人。諷誦經典,為什麼能獲得慧皎法師的青睞呢?
法師敘述完歷來專精〈誦經〉功夫的高僧之後,有一段「論曰」,提到讀誦經典的利益。法師認為諷誦經典益處很大,可是因讀誦而成功的,卻是少之有少,因為「總持難得,惛忘易生」,經典要熟誦不忘很難,大多數人容易昏昧忘失,記不住讀過的經典。所以經上說,只要能熟記一句經典,或記住一首四句偈,聖人便讚美有加了。
經典熟誦不忘,自然而然「實德內充」,真實的道德充滿心田,有諸中形於外,就會發生種種感應。
像曇邃法師「誦《正法華經》,常一日一遍」,每天讀誦一遍西晉竺法護法師所翻譯的《正法華經》,讀誦日久之後,精通經中美妙的旨趣,常為人解說經典道理。有一天晚上,有人來請法師去講經,希望法師能以九十天講完《法華經》,法師不答應。後來竟然在睡眠中,他和一位弟子,一起被請到一座供奉神明的「白馬塢」,從此每天都到「白馬塢」講經,一整個夏天就是這樣渡過。有寺裡的僧人經過神祠前,見到祠廟裡有兩座高位,曇邃法師坐在北邊,弟子坐在南邊,祠裡似乎有講經說法的聲音,又聞到奇特的香氣。
還有一位僧生法師,平時熟誦《法華經》,修習禪定。他常常在山中誦經,老虎就在他的座前蹲著,經典誦完以後,老虎才離開。後來每當他一諷誦經典,就見到左右周圍有四人,替他當侍衛。即使年老體衰了,他還是勤於誦經,加倍用功。
以上兩則故事,都是因諷誦經典而感得的奇特事蹟。
因讀經而免難的例子更多,像道冏法師平時就以誠誦《法華經》做為道業,曾在夜裡結伴渡過結冰的河,中途踩到薄冰,三個同伴慘遭滅頂。這時道冏法師一心念誦觀音聖號,腳下好似踩到一個高起來東西,得以免難。
另一位慧慶法師每晚必定吟誦《法華》《十地》《思益》《維摩》等經典。在一次乘船中,遇到大風浪,眼看渡船就要翻覆了,慧慶法師唯有誦經不斷。在大浪中,覺得渡船有人牽引一般,很快就安全抵達岸邊。
讀誦經典,不僅利益自己,還可以嘉惠無數眾生。在酷寒寧靜的夜晚,一輪明月終宵高掛,獨處在安閑的房子裡,這時候來諷誦經典,聲音念得遒勁嘹亮,字字分明,連幽靈聽了都會歡喜雀躍,精神為之舒暢喜悅呢!
聖哲日已遠,他們寄留在人間的智慧經驗,就只剩這些文字經典了。若能反復沈吟,熟誦不忘,獲得的利益絕非平常人可以想像的。經典一旦熟誦在心,言談、舉止、心理,不知不覺就會跟著聖言走。不管白晝或是黑夜,讀在心中的經典,始終不離不棄,假以時日,養成真真實實的德能,又有何難?
「詩書禮樂正乾坤」,讀經是為培養品德根本,若拿來「取悅耳目」而已,豈不可惜?
近年來,許多父母流行「檢定熱」,必得要孩子拿到分數、證書才會安心。為了參加檢定、考試,便不由自主追求成績、數字、級數。
心理學家說,學某一樣東西要考試,就有壓力,有不安情緒和沈重壓力時,只會啟動學習者的「防衛機制」,而不是「學習機制」。許多讀經單位也趕搭這個熱潮,辦讀經比賽、讀經檢定、讀經表演,等到鑼鼓一聲歇活動結束了,參與者便啟動防衛機制,抵制它,抗拒它,最好別再碰它。採取這樣的方式,如何達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的讀經初衷?
為考試而學,為檢定而讀,為展示成果而念,那「所學、所讀、所念」的東西會如何呢?與真實生活脫節。就像在汽車駕訓班學開車,死記左兩圈、右兩圈,用一種公式來學,目的就是要「通過考試」,而不在「會開車」本身。考過了,不肯真車上路,那在駕訓班學的一招半式,不到一星期便忘得一乾二淨。
讀經一事,似乎通過檢定會考就是狀元、榜眼、探花了,或是上臺表演讀經,就能論定讀多少經。這和讀經目的適得其反,很容易讓參與者患了「考試後遺症」── 為檢定而讀經,不考試、不表演就不讀了。再者,考試就有成績高下之別,考得分數不好覺得丟臉,就愈加害怕讀經;即使考得好,表演很成功,也易流於驕慢。尤其在檢定、表演通過以後,就再也不願回頭讀經,猶如噩夢一場,不想回首其中的任何一幕。
學習竹笛,偶而有機會參加演出,一些新手很緊張,就怕演出失常。授課老師總是說:「演出如何,無關緊要,不必太在意。」這些話真讓人聽不懂,學樂器不重視演奏,那為何而學?老師的答案是:「學音樂是為『成於樂』,透過音樂薰習,陶冶性格,把個性不足之處用音樂補全。表演只是一時的,個性陶冶才是長久的大事。」
有一所專門教授打擊樂的音樂班,堅持「不檢定、不考試」的理念,但是並非放任不加要求,如果學員跟不上進度,課後老師會留下來加強。在課堂上,老師並不會責備學員,只是提醒學員加強注意力,儘量跟上課程內容!心裡沒有防衛抗拒,學員卸下壓力重擔,從音樂中更能得到成長。
檢定、考試、表演,扼殺了讀經的效益,事前為了表演、考試、檢定,拼力準備,心裡就存有「一切為應付」的念頭,好不容易熬過那個浪頭,最高興的事就是把經典拋到九霄雲外,這如何收到潛移默化的效果?像現在大力推動的閱讀風氣,若施以壓力,一周強制規定必需閱讀哪一本書,讀後要考試,就會創造出為應付而讀書的一大群「讀者」,只是應付了事而已,對提升閱讀風氣,助益微乎其微。
自有《論語》、《孟子》以來,古之學者很單純的就是為「修己安人」而學《論語》《孟子》。但是從元朝以後,朝廷科考規定依四書命題,從此學子非《論語》《大學》《中庸》《孟子》不讀,一門心思就是為了中舉,晉升公卿行列,獲得黃金屋、顏如玉。考中之後呢?一類人是借聖賢經典直上青雲,享受榮華富貴,再也不去想經典裡的「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的責任了。另一類人是中舉後,才開始真正為「修己安人」而讀書。
雪廬老人說:「從前考到殿試,皇帝當主考,得功名後,名為狀元,並不是他的才學就蓋天下了,只是會國家限定的範圍而已,與『博學鴻詞』的無範圍不同。中狀元後,再回家念書,因為人多會來領教,往往栽了跟斗,所以必得再加用功,回來再預備,應付士林。」清朝曾文正公就屬這類人,得了功名,被朝廷供在翰林院,利用翰林院的閒差,發憤讀書,牢記「仕而優則學」的孔聖人教誨,後來他能成為「同治中興」的功臣,與此大有關係。
當年陸象山應朱熹之邀,演說〈白鹿洞書院講義〉,為學子論述義利之辨,其中有一段說:「凡欲為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果為何事?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讀經就是學做人,若為檢定、考試、表演而讀經,將經典讀誦取悅於人,當下就傷害了讀經本意。「詩書禮樂正乾坤」,讀經是為培養品德根本,若拿來「取悅耳目」而已,豈不可惜?
米飯麵食天天吃,永遠吃不厭,既解飢餓之苦,又能滋補身子。若是為了參加「大胃王」活動,比賽吃飯、吞麵包,參賽完後會如何呢?看到米飯麵食就倒盡胃口。將經典當作日用三餐來讀,不為測驗表演,天天學而時習之,自可收到「多識前言往行以畜(蓄)其德」的大利益。
許多參與讀經的孩子,一章經文、幾首詩篇、整段古文,念不到六七遍,便悉數記住,在人前一字不漏的朗朗誦出,贏得如雷掌聲。這種幾乎是過目成誦的本事,古人屢見不鮮,卻是最不可取的讀經方式。
清代鄭板橋任山東濰縣知縣時,寫給弟弟鄭墨的家書,曾力斥「過目成誦」的害處。板橋先生說:「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一本經典之作,看幾下記住了,心裡卻是匆匆掃過,裝進心裡的其實不多,如果每一本書都過目不忘,心思便應接不暇。如同在聲色場中見到絕色佳麗,只是一眼看過,沒有細細欣賞其美好之所在,這美色與我有何關係?
真能過目成誦的人,也不是「成誦」就滿足了。板橋說:「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自古以來有過目成誦的天分,莫過孔子了。但是孔子讀《周易》,讀到「韋編三絕」,牛皮編成的《周易》竹簡,孔子翻來復去的讀,讀到牛皮斷了好幾回,可見孔子不知讀了幾千幾百遍。如此不厭其煩的讀,有何益處?經文裡微細精采的意思,孔子一遍一遍讀,就有一遍遍的新發現。愈讀愈能深入其中,才發現《周易》深不可測。孔子雖稱自己是學而知之者,但是從他幼小就喜愛俎豆禮儀,足見他是生而知之者,不必絲毫勉強就能「安行」聖賢大道的聖人,如此聖者尚且不以過目成誦為滿足,還是循著下學之人的方式,對所學經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勉力困而學之。
就算是聰慧過人的蘇東坡,他也不以過目成誦傲視群倫,板橋說:「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蘇東坡讀書不須讀兩遍就記住了,但是看他在翰林院讀杜牧的〈阿房宮賦〉,一篇賦讀了數遍,每讀一遍就有感而發的歎息,讀到清早四更天,讓在一旁侍候的老吏直叫苦,東坡卻是讀的驚奇不已,毫無疲倦。好書,怎能看一遍記得住,就草草了事呢?
古來能過目成誦的人,結果如何?板橋說:「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唐初書法家虞世南,可以將《列女傳》一字不漏「暗寫」默背出來。死守睢陽的張巡曾說:「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北宋張方平,他是最早洞察蘇東坡才華的人,他自幼家貧,向人借《史記》、《漢書》、《後漢書》,讀了十天就歸還,他說:「吾已得其詳矣」,一本書他只讀一次就記住,不必再讀了。這三個人都有過目成誦的天分,卻沒有留下一篇好文章讓人傳誦。
仗著有過目成誦的本領,無書不誦,反而沒有一本書讀得精。板橋說:「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例如《史記》共有一百三十篇,若篇篇都記誦,倒成了不懂簡擇的鈍漢。司馬遷作《史記》,〈項羽本紀〉一篇有他獨到的史觀,寫的分外出色,其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三段最為精彩。把〈項羽本紀〉這三段文字,反復讀誦,再三觀察,就能從中獲得令人可歌可泣的無比感動。
過目成誦是不可多得的天分,用錯地方,就可惜了。板橋說:「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將奇佳的記憶力,盡去背一些小說、傳奇、打油詩等泛泛之作,就如同將過期臭酸的油脂醬料,塞進破爛廚櫃,只會把人弄得污濁不堪、俗不可耐而已。
蘇東坡〈送安惇詩〉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選擇一段經典之作,縱有過目成誦的能力,也要勉強自己反復觀誦,字字究竟,句句勘破,務必深造其中道理。如此用功,自然左右逢源,再讀其他書,便能勢如破竹,豁然貫通。那時才信三國董遇所說:「書讀千遍,其義自現」,絕不騙人。
「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這是朱柏廬治家的格言。很多有識之士也怕「家無讀書子,庭前氣色寒」,想辦法要教孩子讀經。讀一陣子後,苦於接送陪讀,心裡難免不耐,會疑惑:「經典,要讀到幾年級,才可以不必讀?」
《成功之路──一萬小時定律》,作者麥爾坎.葛拉威爾,從許多「異數」成功者,得到一個結論,任何能成功者,都要花一萬小時的努力。他根據認知心理學家艾瑞克森(K.AndersEricsson)在柏林音樂學院的研究,研究員問主修小提琴的學生:「從學小提琴第一天,到目前為止,總共練習了多少小時?」剛開始所有人的程度一樣,但隨著練習時間的長短,音樂專業表現有了顯著差異。二十歲時,這些學生能否成為揚名國際的小提琴家,或只是一般演奏家,關鍵就在從小到大練琴的總時數。能揚名國際的學生,練琴時數到達一萬小時以上,而成為一般演奏家者,練琴時數大概是八千小時。
英國神經學家DanielLevitin認為,人類腦部確實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去理解和吸收一種知識或者技能,然後才能達到大師級水準。頂尖的運動員、音樂家、棋手,需要花一萬小時,才能讓一項技藝至臻完美。美國游泳好手麥克.菲爾普斯,除了手腳特長的天賦異稟,他每天練習八小時,全年無休,這樣持續五六年,方能諦造一人獨得八面金牌的奧運奇蹟。
披頭四TheBeatles,本來只是十幾歲年青人,在英國利物浦組成的樂團,曾三度受邀到漢堡夜總會駐唱。他們一星期七天都要演唱,每晚都要唱八個小時,接連好幾個月,就這樣養成專業樂團的實力。除了會彈、會唱,還要創作新曲,學習即興演出。披頭四在無休止的演唱中,工多藝熟,技術更加純熟,四人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一九六四年,赴美登臺,已累積了登臺演出時數達一千二百小時,一上臺就征服美國人。
十年寒窗,用功一萬小時,每天重覆練習,這考驗很多人的信心與耐心,如何堅持下去?大陸的鋼琴家郎朗,接受英國《衛報》訪問時說:「沒有人會真的喜歡練習,我也不例外(現在他每日練習二至三小時)。只是,我不討厭練習。我會嘗試在練習當中找一些新的樂趣。這對我很有幫助,因為感覺上不像是別人在逼你,而是你自己想從中得到一些啟發。」每天學而時習,從中獲得新鮮的心得感觸,就會讓人鍥而不捨。
呂希哲是北宋賢臣,晚年學佛,學者稱滎陽先生。二十一歲,在太學跟胡安定學習,與黃安中、邢和叔同住一室。呂希哲不忘「三人行必有我師」的孔子身教,常常觀察同儕,他發現黃安中有「精專讀書」的好習慣,每天清晨讀經書五百遍,早飯後讀史書一百遍,夜裡讀子書三百遍。每次讀書,端坐不動,念的聲音句句分明。
一天念經典五百遍、史書一百遍,夜晚念子書三百篇,一天須用多少時間?一年下來累積多少小時?這對呂希哲的影響很大。後來他為宋哲宗講解經書,一切以「正心誠意」為本。呂希哲平易近人,德行高遠,晚年名聲更受尊重,遠近都尊他為師,這與他平日在經典下的真功夫,大有關係。
很多人不願花時間練習,因為學習時間既漫長又辛苦,試圖以最短時間速成,所以走偏門,想不勞而獲。股神巴菲特、微軟創辦人比爾蓋茲、蘋果電腦賈伯斯,在他們的專業領域,投注都超過一萬小時以上,他們專注的閱讀、思考、研究、實踐,才有今日的成就。
荀子〈勸學篇〉云:「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經典讀誦,不是「曾」讀過就算數了,必須長期溫故溫習。一萬小時,成就一位頂級大師,而讀誦學習經典,可以汲取受用不盡的智慧,與成聖成賢該有的品德,若淺嘗即止,不肯真積力久,如何能觸及到經典最深層的道德智慧?
自清末廢科舉興學校以來,隨著來的就是廢除讀經。實則科舉是考試取士,學校是培育人才。一個是取,一個是養,有學校之養,不必定廢考試之取。現在不是還有考試院嗎?為什麼有了學校就必得廢除考試取士之常軌?考試的內容與方式可以變,而國家取士之常軌可以不變。
復次,為甚麼有了學校就得廢除讀經?當時廢除讀經尊孔的理由是:孔孟之學在漢以前只是諸子之一,我們現在沒有定尊他的必要,應當還它原來之舊,讓學人自由去研究。這一方面倡導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其理由好像很正大,可是另一方面,就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這一個觀點是害事的,就是不識大體的。
當然,如果學校是研究學術的機關,自然須讓學人自由研究,人的精力有限,研究其一,不必研究其他。但是學校與研究,不是唯一的標準。如果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認識到立國之本,出之以「謀國以忠」的態度,則學人研究雖可自由,而普遍讀經不必廢除。
縱使退一步,大學廢除,中小學亦當有個辦法(這不是關乎懂不懂的問題。凡是關乎這類性質的事,都不必一定要懂。念佛的人不一定能懂佛理。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同樣,爾愛其懂,我愛其習。)再退一步,縱使整個學校廢除讀經,政府以及有識之士,立於國家之立場,也當該認識儒學文制(文化制度)的意義,而有一個尊孔護持的辦法,這才是謀國以忠,顧及千秋萬世的用心。
可是當時領導社會的思想家、教育家,卻只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以諸子百家的態度來看儒家及孔子,遂輕輕把含有文制意義的儒學,維持華族生命已經數千年的忠信觀念,一筆勾銷了。這個無識不忠的罪孽,遺害不淺。
實則,漢以前儒家只是諸子百家之一,但不妨礙其本質上的優越性與可尊崇的地位。這不能成為廢除的理由。耶穌的出身,只是個木匠的兒子,可是並不妨礙其為聖人,為創教的教主。我們只能把他看成是個木匠的兒子行嗎?王船山說:「害莫大於浮淺。」真是慨乎言之。
儒學不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孔孟不能看成是諸子百家之一。原夫孔子立教的文制根據就是周文。而周文的核心則在親親之殺,尊尊之等。由親親尊尊演變為五倫。親親尊尊與五倫都是文制的。這是經過夏商而至周公制禮才確定。五經中的史料以及道理都在表現這一套。
孔子繼承(述而不作)這一套,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其中心觀念,就是憑依親親尊尊之文制。文制不是個人的一套思想理論。後來經過孟子道性善、順仁義而直指本心,直向上透,遂開儒學高遠理境之門。經過宋明理學的發展,益臻廣大精微之境。這是屬於儒家學術思想的內容之一面。這一面不必人人皆懂,亦不必人人皆贊成。(實則不贊成只是由於不及。不懂不理可以,若硬要反對,則只是意氣或根本不及)。
但是親親尊尊五倫方面,則人人皆懂,政府維持儒教,尊崇孔子,亦只有從文制方面才得體。不必定要作之君,作之師:既要做皇帝,又要作教主。以前的皇帝雖然專制,但是他們卻懂得這一層。他們不出來爭著作教主。他也要受教,讀聖人書。以朱元璋之威,還能下拜孔子,還能知「孔子萬世師表,豈可以政治分位論」的道理。禁止演聖人戲,也是他規定的。
諸位不信,試看今日。自林語堂編「子見南子」劇本,山東曹州第六中學即演「子見南子」以來,一葉知秋,即可知今日之劫難,並非偶然。此真歷史家所應大書而特書者。政府維持這方面的文制,不算專制,不算極權。破壞這方面的文制,侮辱立教化的聖人的自由,不能隨便有。
總之在人民的現實生活上,文制是否必需?在此,我斷然答之曰:必需。凡是文制都是表示現實生活上的一個常軌;有普遍性,有一般性。民主政治是政治生活的一個常軌,所以民主政治也是今日的一個文制。
西方除科學外,惟賴有民主政治與宗教這兩個文制,才能維持他們生活的常軌。宗教是政治生活外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這不能由民主政治來代替,也不能由科學來代替的(科學不是一個文制)。我們也不能拿西方的宗教來代替。耶穌教不能移植到中國的民族性裡而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
我們還得根據我們的文化傳統及聖人來建立文制,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方式。文制有普遍性與一般性,這是從社會上一般人民日常生活來作想。不是單獨對某一部分人作想,也不要單從自己的立場作想。
現在農工商都知道尊崇祖先,尊崇聖人。惟有知識分子,腦子裡充滿了一些不成熟觀念,個個都是空前絕後,菲薄祖先,菲薄聖人。而且其思量問題,見諸議論,又都是從自己的立場來作想。這就是今日知識分子的無器識處。
他總以為:我們是研究學問的人,我有研究的自由。那麼你為甚麼一定要推一個孔子出來呢?為甚麼一定要尊崇儒教呢?在我自己的研究自由上,我反對。這種人只知道他自己的主觀立場,所以他也把一切學術,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沒有甚麼學術還有文制(文化制度)的意義。若有人從文制方面想,他就以社會上高等知識分子的身分,出來反對。
他殊不知天下人,不都是研究學問的人。就是研究學問的人,也得有與一般人共同的日常生活。人在社會上誰無專業?豈獨你研究學問的專業?但是農工商都知道尊崇聖人,沒有以自己的專業為唯一的尺度,這不是知識分子的見識、虛心與客觀都不及農工商嗎?這是第一層。
復次,你如果是一個自由思想家,是一個浪漫不羈的詩人文人,你可以衝破一切禮法,你可以不受任何文制的束縛。凡不是我思想性情上所許可的或所喜歡的,我一概不能忍受。你可以向孔子挑戰,你可以向耶穌、釋迦牟尼佛挑戰。我寧願顛連困苦,甚至犧牲性命,我也不願委曲自己。這點,我承認你天才的性格。但是,你須知天下人不都是你這樣的天才。你天才你的,我還是文制我的。你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叫天下人都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以你自己為尺度。這是第二層。
復次,一個有自覺生活的人,在他的覺悟過程中完全以自覺中的自明自得為證。他心中也無天,也無地,也無聖人。他自己心中的自明自了就是天就是聖人。佛家所謂即心是佛,即是此義。禪宗裡面有所謂呵佛罵祖也完全是以自己之本心作證。但是你須知他的呵佛罵祖,無天無聖,完全是指他自己的修證言。其本人雖有點昂首天外的狂氣,但他究竟還是以聖以佛為宗。他並不能以他自己昂首天外的氣概,否認儒家文制、佛家文制的建立。在他自明自了的過程中,也可以不注意這些粗末的文制。但他究竟還是在這些文制中顯精采,這種顯精采究竟也不是德的成熟境界。
注重文化制度的人,還是認為這種狂氣有流弊。所以文制總有它客觀意義與客觀價值,以及其文化上的意義與文化上的價值。這是第三層。
我以上所說的三層,都是研究學問的知識分子所可持以否認文制的根據的。但是近時知識分子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前兩層,(即是學術自由與不吃家常便飯的天才),或者只是第一層。至於第三層,尚不甚在他們的意識中,而此第三層實不是反對文制,只是有橫決的流弊而已。若只是停在第一層次上而否認日常生活中教化上的文制之建立,那是頂不負責任,頂無器識,頂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的態度。試想三四十年來的中國知識分子,豈不是只拿這個態度來否定一切道揆法守嗎?
沒有一個客觀的文制為道揆法守,社會上的是非善惡的判斷,未有不混亂的。而一般人的生活,尤其是知識分子,亦必是十分痛苦的。因為無客觀的文制,無中心的信念,無公共遵守的道揆法守,一切都憑自己的主觀意識來決定,都憑自己自覺的觀念來決定,那未有不混亂不痛苦的。
因為人不能都在或總在自覺中過生活,總得有一個不自覺或超自覺的東西作憑依。這就是莊子所說的人相忘於道術,魚相忘於江湖。相忘就是超自覺,不自覺。不自覺其所憑依之江湖之可貴,而得養其天年,潤其生命。若是離開這個不自覺的憑依,而處在陸地上,相濡以沫,意識中時時在自覺奮鬥,則其痛苦可知,其生命亦快完了。客觀文制之於生活亦然。
知識分子總站在自己的意識自覺中說話,動不動講重新估價,自己來重新認識衡量古聖先賢,這是中了淺薄的理知主義之毒,是頂無見識的表示。
以上兩點,即儒學含有文制的意義,不可看作個人的思想理論,不可等視諸子百家,以及生活上文制之必須,俱已說明,則今日之祀孔讀經都不是無意義的。
祀孔且不說,關於讀經,若站在政府的立場上,亦當設法從文制上著眼,如何措施來實現它。提倡讀經當然不是個人讀書問題。若是個人讀書,則開卷有益,而況經乎?那麼提倡讀經或反對讀經,都不只是個人讀書的問題。反對者我已明其不知儒學含有文制之意義。則提倡者就得從文制上著眼。這不是學校裡讀不讀的問題,也不是懂不懂的問題。這是一個客觀的、整個的、籠罩全社會的文制問題。就學校言,如何設法能實現普遍地讀。各階層的讀,有各階層的懂。這都要靠一個文制來烘托來維持來薰習。
如果社會與政府有誠心,有信念,來注意這一個文制的問題,則總可以逐步實現此文制。就是一時不能成為定制,則振刷風俗,整肅官常,在在都可以表示其尊崇聖人與維護教化。
經典的熟讀成誦,固然必要,若不加簡擇,攏統開列一票書目,要孩子熟讀成誦,適足以害之,不可不慎。
信好國學經典的家長,從小就想方設法鼓勵孩子讀經。浩瀚的國學經典,如何讀得完?讀了《論語》,漏了〈大學〉;會了〈大學〉,還有〈中庸〉、《孟子》。四書熟了,《易經》、《詩經》、《禮記》、《春秋三傳》等經典之作,也要孩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別說孩子望而生厭,連家長也會望洋興歎。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以有限時光,想要遍熟一切,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梁啟超曾為清華大學學生開了一張書單,後來寫成《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一書,其中有一類書,梁氏特別注明「希望熟讀成誦」,試問:有幾位清華人能照書單而熟讀成誦?經典的熟讀成誦,固然必要,若不加簡擇,攏統開列一票書目,要孩子熟讀成誦,適足以害之,不可不慎。
民國二十幾年時,在北京天橋開設摔跤場的寶善林,人稱「寶三」,他是一代摔跤名手。寶善林是滿州人,父祖輩出身善撲營,自幼學習摔跤,身體極好,聰明伶俐,年長後遍訪名師,勤學苦練,練就出類拔萃的摔跤本領。在北京稱雄摔跤技壇三十餘年之久,成為一代跤王。
寶善林精通所有摔跤「絆術」,但讓他獨步一絕的是「補踢」這一招。兩人較量時,寶三讓對方任意踢自己的腿,當對方踢他的腿時,寶三就將自己的腿抬得很高,謂之「逃腿」。連逃數腿後,隨即將逃出的腿趁對方尚未落下時,反踢一記,使對方傾倒,謂之「補踢」。這招絕技為他獨專,任何摔跤手都難以做到。
拳家有句行話說:「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精」,如果光會許多招,運用時卻「樣樣通,樣樣鬆」,倒不如精通一招,得以奏效。
章學誠是清代著名的史學家,幼年在私塾裡「日誦百餘言」,但是他不走科舉的路子,一生喜歡讀子書史書,別具眼力。在他的《文史通義.假年》,附錄一位族中晚輩對他的印象,這位族人稱章學誠為叔父,他說:「叔父每見學者,自言苦無記性,書卷過目輒忘,因自解其不學。」有人說自己記性不佳,讀過的書很快就忘了,大概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子吧。章學誠每回聽到這套藉口,他就會說:
「君自不善學耳。果其善學,記性斷無不足用之理。書卷浩如煙海,雖聖人猶不能盡。古人所以貴博者,正謂業必能專,而後可與言博耳。蓋專則成家,成家則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雖錙銖不遺。不切己者,雖泰山不顧。如此用心,雖極鈍之資,未有不能記也。不知專業名家,而泛然求聖人之所不能盡,此愚公移山之智,而同斗筲之見也。」
章學誠說,講這種話,就不是善學習的人。如果善於學習,每個人的記性絕沒有不夠用的道理。千古遺留下來的書卷,真是如煙波浩瀚的大海,即使是聖人也無法學盡這些書。古人以博學為貴,因為他不學則已,所學必定專精,然後才談得上博。能專精一事,就能一家獨到,成為一家之後,表示他在此領域已立足紮根了。
宇宙間的事物,對自己有切身關係的,即使一點一滴也要學起來,不可遺漏。沒有切身利害的,就算它比泰山還大,也不必看一眼。能夠如此用心,資質極鈍的人也記得住。
如果不懂得專精一業,以成一家特色,卻浮浮泛泛的學,想求聖人也辦不到的事,就如愚公移山的智慧,不過是器量狹小的看法。
所以章學誠在〈假年〉這一篇,不認同某些人的作法,他說:「今不知為己,而騖博以炫人。天下聞見不可見,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盡之生,而逐無窮之聞見;以一人之身,而逐無端之好尚,堯舜有所不能也。」如今有些人不求最切己身的學問,只求博不求精,以博學炫耀於人。天下要聞要見的東西何其多,每個人的愛好崇尚也不盡相同,若想以有限的生命,追逐無盡的事物,以個人力量,追求漫無邊際的愛好,連聖人堯舜也會感到無奈。
什麼學問與己有切身關係?研經植德本,講究進德修業的儒經不可不熟,但是儒經少說也有十三經,盡數熟讀罕有人能及,所以雪廬老人提示:《論語》一經,不可不讀。言語、文章是辦事必備工具,所以文學不可不讀,《四庫全書》的集部何其多,那一部書最切身呢?雪廬老人要人熟念《唐詩三百首》,熟讀唐詩菁華,能鍛鍊「言必有中」的精準言語,寫出「文從字順」的文章。
俗諺云:「不怕一次練一萬招,就怕一招練一萬次」,一次練一萬招,招招不實。若只此一招,認真練上一萬次,那累積的力道,何其驚人!若貪多務博,想背盡群書,結果不消多久便付諸東流。還不如精擇一二經典,念熟之後,定時定量,一遍一遍的溫習。將最切身的經典蘊藏在心,日後就能轉化為長相左右的好老師,隨時提醒孰是孰非,引導人走上對的路子。
佛門有一本《新脩科分六學僧傳》傳記,其中〈精進學.感通科〉,記載隋朝慧恭法師熟誦一經的典故。慧恭法師為益州成都人,出家後與同寺慧遠師最為志同道合。北周武帝滅佛之難時,慧遠師到今甘肅附近遊化,而慧恭師則順江而下,到荊州及揚州等地參訪,用心聽法,採集風尚。二人相別三十餘年,直到慧遠師回鄉里講授佛法,而慧恭師也從江南回來,才又碰面。
好友久違,短暫相晤,其快樂豈言語所能形容!於是慧遠師從傍晚一直到隔天早晨,談盡平生所得佛法,而慧恭師竟然啞口無所對語。慧遠師質問原故。
慧恭師謙遜說:「本人性情昏庸,智識愚昧,對足下所悟的道理,誠然一無所知。」
慧遠師說:「難道您連一部經都不會誦持嗎?」
慧恭師不得已,才說,只會誦一卷《觀音經》而已。
慧遠師生氣的責罵說:「《觀音經》是小孩子在誦持的,您何必自我屈辱呢?而且您幼年就已出家行道,還發誓願一定要證得佛果,現在看您只能誦持僅指掌大的《觀音經》,可見您平常怠惰修持,既然不堪為三益之友(友直、友諒、友多聞),那只好絕交了。」
慧恭師說:「《觀音經》卷數雖小,畢竟是佛陀金口所宣說,能遵照恭敬之法誦持,也能得到福報,而輕慢佛經則獲罪無量。祈求慧遠師您平息瞋怒之心,委屈聽我誦持一遍此經,然後再決定是否絕交。」
慧遠師笑著說:「我對於《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阿毘達磨俱舍論》、《菩薩地持經論》、《成實論》、《阿毘曇毘婆沙論》、《攝大乘論》等這些經論,都有粗略或精細的研習過。像《觀音經》,就是《法華經》的〈普門品〉,我已經講過上百次了,難道您所誦的《觀音經》會有所不同嗎?實在不想再聽了。」說完便想掉頭離去,而慧恭師則再三挽留他,才勉強答應。
慧恭師就在庭園設立講壇,在壇上放置講座,然後繞壇數次,頂禮佛像後入座。慧遠師則是靠著一張胡床,在講座旁邊休息。慧恭師開始先唱誦經題,馬上就覺得香氣氤氳不絕而現。等到進入經文時,突然天樂鳴空。講座四方,有天花繽紛墜落。誦經完畢後走下講座,自己又作了一首〈解座〉梵唄。完畢後,天上散花與天樂才一起停歇。
慧遠師從胡床上矍然驚起,伏首禮拜於座前,痛哭流涕的謝罪說:「慧遠是一具臭穢的死屍罷了,怎敢在昊天麗日之下行走,乞望您能稍留此處,教誨我。」
慧恭師說:「這也不是我能力所及,全靠佛力加被罷了。」向慧遠師恭敬作揖後,便不知所終。
孔子說的「溫故而知新」,現在在大腦中看到了神經機制。
七是一個特殊的數字,中醫《傷寒論》云:「太陽病,頭痛至七日以上自愈者,以行其經盡故也。」炎症發熱頭痛,經變質、滲出、增生的病理過程,大抵在七日左右,可以自愈。現代人上學,七日一放假,七日就是一周,日本的日曆就是以「金木水火土日月」為一周期。雪廬老人說:「人身上的陽氣,七日勞苦,必須休息。休息一天充足了再從頭。七天為大『來復』,一天是小『來復』。」
七日來復,出自《易經.復卦》的文王卦辭,文王說:「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七日的日,本作「月」,依「十二消息卦」說,復卦十一月,它是從五月的「一陰生」姤卦,歷經半年,六陰息盡,到一陽發生,稱為復卦。復卦是「冬至陽生春又來」,萬物甦醒的好兆頭。七月是一個大週期,七日則是陰陽變化的小週期,這是天道的自然規律。
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了一件新學問,能定時溫習,則一番溫習一番新,源源不斷的心得,讓人充滿無限喜悅。時習,多久溫習一次?《禮記.王制》說:「春秋學《詩》《樂》,秋冬學《書》《禮》。」詩書禮樂四科,一季學習一遍。
有人認為這時習的「時」,是指「日中之時」,意即「日日修習,不暫廢也。」
若嫌日習一遍力有未逮,而一季才溫習一回,又覺曠日廢時,那不妨採取「七日來復」模式,七日一個小周期,至少習過一遍,如飯食常保溫熱,隨時可吃。
《改變是大腦的天性》一書,榮獲二零零七年亞馬遜網路書店科學類的十大好書。本書是諾曼.多吉(Norman Doidge)撰述,他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精神醫學系教授,從事心理分析訓練,由洪蘭教授譯成中文。此書打破了「成年大腦不可改變」的看法,不但給心智有缺陷的人帶來希望,也提供大腦傷害的治療復原機會。讓許多以「記性不好」為由,視讀誦經典為畏途者,燃起信心,原來經典讀誦,永遠不嫌老。書中提到一個實驗:
有一批盲人讀點字,上完一週課後,星期五的下午,到實驗室掃描大腦。休息一個週末後,星期一來上學時,先到實驗室掃描大腦再去上課。結果發現,星期一的大腦圖跟星期五的不一樣,星期五的大腦地圖是快速擴張,但是星期一又回到原來的基準線。
這實驗做到六個月時,發現星期一的大腦地圖雖然在六個月之內一直沒有改變,但是六個月以後慢慢變大,到十個月時,進入高原期。這些盲人在學了十個月的點字後,休息二個月,再回來上課,實驗者發現,他們星期一的大腦地圖跟二個月前一樣,保持穩定。
這表示每天的練習,會導致短期的改變,如開夜車是強化現有的神經連接。如果要長久改變,必須持續用功,形成新連接。這種改變是形成全新的結構,是長新的神經連接而不是連接舊的。持續反復學習十個月後,學習可以保持不會流失。譯者洪蘭說:「孔子說的『溫故而知新』,現在在大腦中看到了神經機制。」所以學習沒有一蹴而就之事,它是要下苦功的,每一個經驗都會改變大腦的連接。
張潮《幽夢影》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書能記誦不忘乃有大用。可惜,人情喜新厭舊,學過的東西不願「周而復始」的復習,最後落得罔然無所得。
明代呂坤在《呻吟語.問學》形容得好,他說:「上吐下瀉之疾,雖日進飲食,無補於憔悴。入耳出口之學,雖日事講究,無益於身心。」囫圇吞棗吃了一些東西,未經胃腸消化,就上吐下瀉,雖然天天飲食進補,到頭來還是一副營養不良憔悴的樣子。學習一樁道理,若聽進去便說出來,未曾審問思辨,即使天天學、天天讀,於身心性命也了無益處。經典是不刊之教,所說的真理智慧千古適用,學會了必得時而習之。
一周有七天,自然界有七色光;孩子在胎裡,七日一個變化,過了三十八週,十月懷胎完成。人的記憶,歷經七天,逐漸淡忘時,再溫習一遍,印象又回來了。如此,若一個七日,若二個七日,若三個七日,每七日復習一回,所學更深更廣,在心中與其他學問結成緊密的網絡。屆時觸類旁通,獲得意想不到的智慧,解開許多難題,那種喜悅,豈是言語所能形容!
一九九九年,「生化、醫學博士」楊定一先生,與全球三十四位教育專家,成立世界性的「兒童聯盟」,倡導全人教育,從小培養正確的價值觀。經典朗讀,正是「兒童聯盟」推廣的重要項目。他在美國推廣華人讀經,免費提供場地,出資包租巴士,載送讀經孩童。因為他認知「智慧與道德,將是人一生最高的追求,而『經典朗讀』是最佳的方式。」
楊博士認為「鼓勵孩子探索古代典籍,透過典籍上古聖賢的話語,孩子得以接觸文化中最富含智慧的部分,讓真正覺醒的智慧提供他們生命的方向感。」孩子接受經典後,會以課本沒教的方式來了解生命,直接進入人類歷史的智慧傳承。
該用何種方式進行經典朗讀?楊博士的經驗是:「每天只需二十~三十分鐘,毋需強迫死背或理解,重要的是活潑愉悅的讀誦,也可以用唱兒歌或遊戲的方式,讓孩子在快樂的氣氛下自然熟讀。這種教學方式強調『正向鼓勵』,每次誦讀後,可以用榮譽貼紙,或其他鼓勵方式,肯定小朋友的表現,讓他們從中獲得成就感。」在重覆讀誦中,自然記住經典內容,並幫助孩子發展記憶力、發音技巧與表達能力,奠定良好的學習基礎。
孩子的記憶力,在七歲時達到顛峰,七歲後開始發展理解力,如果不善加利用七歲前的記憶力,據楊博士觀察,孩子「會把絕佳的記憶力,運用在記住電動玩具或其他瑣碎的事。」在孩子可以快速儲存資訊的時期,如果能吸收聖賢的思想與智慧,必然終生受用。
有人懷疑,孩子不懂文義光讀誦有用嗎?楊博士有精闢的見解,他說:「現今的教學方式,常強調要先理解文義,其實這觀念是成人為學童設下的限制,太早強迫他們理解或使用分析技巧,反而造成學習的負擔與壓力,且在闡釋文義時,也可能加入了成人主觀(甚至不正確)的理解或觀感。」經典文義,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一層一層深透個中涵義,何須急著要孩子了解?
經由重覆讀誦,可以將孩子的注意力和意識力,融合為一,楊博士以醫學研究工具檢測,獲得證實。他觀測的結果:「孩童在朗誦的過程中,能觀察到明顯的腦波趨緩現象,可以從快速的β波慢到α波,甚至某些孩童可以達到θ波,也就是一般的睡眠波。」許多熟練朗誦的孩童,經過幾分鐘的朗誦,可以達到左右腦波同步的合一性。這種腦波同步現象,一般是在深度的靜坐,或在高度創意的狀態下才能產生。
讀經最不可思議的效果,在於讓智者直接和孩子對話,引領他們真實面對生命中的順境或逆境,在不同階段的成長過程中,這些智慧的話語都將帶來不同的啟發。簡易可行的經典讀誦,不但幫助孩子的心識徹底轉變,而在經典智慧的長期熏陶下,面對生命中可能遇到的逆境,孩子也已作好了準備。
曲演萬遍神理現,孔子學習一曲《文王操》,必「得其曲、得其數、得其志、得其人」而後已。欣賞一首古典樂曲,行家建議「要聽上二十五遍」方能領略一二。《昆曲》,人稱百戲之祖,如一株幽蘭,藝術價值極高,今人吳新雷《曲社行話》記載學《昆曲》,也要拍曲百遍。吳氏說:
由於《昆曲》具有一字數腔,一腔數轉的特點,所以開始學唱時必須掌握它的節拍和速度,或一板三眼(相當於4/4拍),或一板一眼(相當於2/4拍),要求分毫不差。教學的方式是曲師坐在作臺之首,學生圍坐臺邊,彼此都以右手掌拍桌起板,三個手指分別點眼。業餘的和專業的習曲都是一樣的方法。
周傳瑛《昆劇生涯六十年》云:「先生教學生唱曲,一邊唱,一邊用手拍板眼,叫做拍作臺;學生則叫做學拍板或拍曲。先生對學生要求嚴得很,大家坐在長凳上,頭頸筆挺,直腰挺胸,小腹收緊,兩腿放平。『拍曲是不上笛的,只是徒唱、乾唱,一定要唱得滿腔滿調,不可偷音。』教習一曲,往往是拍上一百遍,要求節奏無誤,純熟而後止。」
有些人對於艱深的文字敬而遠之,但英國有教授實驗發現,閱讀莎士比亞名著等稍微難懂的文學,比看一般文學更能刺激腦部反應,還被形容像「火箭推進器」,甚至還可以增強記憶和思考力。
國內醫師也認同,連中國古文以及看了會引發思考的表演、戲劇,都能有同樣效果,還有預防和修復失智症狀。如古文「請息交以絕遊」,白話文沒這種話啊,什麼叫「息交以絕遊」?你的左腦這時候就搭上來了,就開始想。
想到陶淵明〈歸去來辭〉:「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稍微艱深的字句,大腦自動思考解讀,相對被刺激。
醫師認為,只要是會拋出問題,讓人思考的文學戲劇和表演,都能活化大腦,進而增加記憶力和思考力,還可以預防失智,也能修復失智症狀。證實古人常說的,「讀萬卷書」有益無害。
二OO八年,日本學士院院長久保正彰,應邀來臺參與「科學院院長論壇」。他浸淫古典希臘、拉丁文學超過六十年,曾在日本東京大學教授希臘文和拉丁文。他建議父母多鼓勵孩子從小就養成閱讀經典的習慣,「因為經典可以成為人生中珍貴的資產」,年輕時閱讀,到老的時候會有更深刻的體會。
七十八歲高齡的久保正彰回憶,他在日本念小學、中學的時候,中國的傳統經典,像是《論語》、《孟子》、《史記》,都是必修科目,大學入學考試也要考。他很欣羨臺灣現在還保有正體字的書寫,以及這麼多傳統的中國經典,這是非常珍貴的文化資產,一定要一代代好好延續下去。
久保正彰原本想成為數學家,他念數學史的時候,回溯到古希臘的數學,發現數學是從希臘文化而來,因而引發他對希臘文化的興趣,開始對當時人的觀念、思想產生興趣,因此開拓他的視野和學習領域。所以他表示,無論是學數學、物理,還是醫學,都要懂「史」。
雖然現今日本父母鼓勵子女閱讀經典的風氣不盛,但是久保正彰還是很鼓勵父母應該從小培養孩子閱讀經典的習慣,「你可以從經典中認識許多了不起的學者,以及他們的智慧」。
人的記憶能力,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任何接觸過的東西,在沒有達到牢固記憶的狀態下,不及時地溫習,都有可能遺忘。對某種知識記憶的難易程度,不是只看它以前是否曾經接觸過,而是看它能否與已經掌握的知識建立起某種邏輯關係。
科學實驗,當人第一次接觸某個資訊時,該資訊在心裡僅維持一毫秒的時間。第二次接觸該資訊,記憶維持一秒左右。第三次接觸,維持一分鐘左右。第四次接觸,維持半個小時。第五次,維持一、二個小時。第六次,維持七八個小時。第七次,可維持十幾個小時。若在第二天復習一次,則記憶可持續更久。
以讀英文單字為例,每看一次單字花時五秒記,則用以上方法在一個半小時內可把一九二個單詞熟悉七次,且記憶效果良好。記憶英文單字中,記憶占三分,方法占一分,而復習占六分。光學習,記憶而不復習,則勞而無功,甚至功虧一簣。專家建議白天復習後,晚上睡覺前再復習一次;第二天早上又復習一次,三天後再復習一次(或一個星期後復習一次),這樣才能記牢單字。
讀誦經典,只學新的而不復習,也是徒勞無功。古來有識之士,每讀新的進度,必先將讀過的復習一遍,回回如此,則日知其所無,而不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隋朝初年,釋僧朗,常往來於浙江與安徽之間。他為人不講究儀容服飾,僅以粗布衣遮蔽身體而已,行為動作也不按規矩次序。經常手持枴杖,徒步行走,救護路上受傷的動物。
僧朗時常讀誦各部經典,特別以《法華經》為主課。自知自己讀誦的聲音不夠高亮細緻,也不厚實優美。於是發起清淨誓願,讀誦以七遍為單位。不久之後,讀誦的聲響竟能洪大如雷。他相信靠讀誦經典,就能循階獲無量福德。
雖然僧朗讀誦以七遍為單位,卻往往誦至七十遍,或七百遍,有時七千遍,甚至達到七萬遍,讀誦的聲調,和順流暢,像吹奏笛子,音聲起伏,不必刻意而自然發出。在旁觀看的人,只見他口唇未動,音聲從喉頭轉出,清澈而響亮,人人無不驚奇,從此廣為流傳。
七田真(Makoto Shichida),日本教育學家,一九二九年出生於日本島根縣,二零零九年過世,享年七十九歲。他是美國紐波特大學(Newport University)日本分校教育學部教授,倡導實踐右腦教育,長達四十年。七田真教育研究所自一九七八年成立以來,在日本已建立四百多家,實行七田真式教育的幼稚園,學生總數二萬名。
七田真撰寫的《零至六歲育兒法》,公認為二十世紀最可信的育兒書,被《時代週刊》評為影響二十世紀人類思想進程的十本書之一。書中有許多見地,可作讀誦經典的參考,茲援引摘錄於下。
猶太教育,要培養的是能夠創造猶太人的未來、實現猶太人夢想的下一代。猶太人在孩子剛會說話時,就開始教他們讀《舊約》,到了五歲時就要記住全部《舊約》。猶太語中「學習」一詞的說法是「密什那(Mishnah)」,意思是反復學習。
日本江戶時代的「寺小屋」(即私塾)也教孩子們「素讀」《論語》。法國的小學,讓低年級學生背誦民族性文學作品《塞根先生的羊》和《最後一課》,讓高年級學生背誦難度更高的莫泊桑的作品。德國的好母親會讓孩子背誦五十個左右的故事。
七田真在一次宴會,遇到了日本創業家井深大先生,向他請教「使腦子變聰明的方法」,他回答說:「就是要大量的死記硬背啊。古代日本人的做法就是『素讀』──不求理解含義、只照著字面朗讀漢籍。二次大戰前,獲得諾貝爾獎的日本科學家有十個人,他們全都作過這種『素讀』練習。如日本物理學家湯川秀樹從三歲就開始接受這種訓練了。那時候他學習的有《論語》、《孟子》等,除了《老子》、《莊子》不教,因為不適合兒童學習。但是少年時代的湯川自己把《老子》、《莊子》也讀了,覺得很有意思。這也是為什麼後來『量子力學』出現時,他一下子就理解了,而其他人卻不理解的原因,就是因為讀了《老子》、《莊子》。」
素讀是日本明治以前的教育方法之一,教孩子按照字面來讀四書五經,並不求理解所讀內容的含義,只是純粹地讀。明治時期的偉人們多數都是從四五歲就開始習讀四書五經。如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小說評論翻譯家森鷗外,近代作家夏目漱石等人即是如此。那時候他們不學習意思和解釋,只是反復地讀,最終全部背誦下來。
被梁啟超稱為「維新之大儒」的中村正直,他在《東京學士院雜誌》發表過三篇論文,其中一篇題為《四書『素讀』論》。在這篇論文中,他首先講述了自己從幼兒時期開始接受的「素讀」教育。三歲時他學習「素讀」,從《大學》開始,讀了《中庸》、《論語》和《孟子》。讀完四書後又讀五經,還開始學習唐詩選。
中村正直還寫道,自己三十五歲時去英國倫敦留學,因為一直練習「素讀」的緣故,記起英語來特別輕鬆。那時候正直每天早晨五點起床,朗讀背誦唐宋八家文、《左傳》和《史記》等。明治維新以後,隨著西洋音樂開始流行,漢字「素讀」幾乎完全被遺忘,學生們只讀羼雜著「假名」的課本,學習變成以意義理解為主,這真讓人遺憾。(待續)
一九五七年,蘇聯比美國先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這對美國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美國政府立刻開始重新制定教育政策,實行教育改革。然而當時採用了盧梭和杜威宣導的「自由化教育」理論,主張不背誦,不重視記憶,強調幼兒的自由思考。結果導致孩子們學習能力極其低下,甚至不具備基本的學習能力。
維吉尼亞大學的E D.哈什教授對此進行了反思,認為背誦非常重要。他這樣寫道:
朝鮮的孩子,必須要「背誦包括四書五經在內的很多書」。
西藏人,從八歲到十歲之間的男孩,「在朗讀和誦經上花去了大部分時間」。
智利的阿勞幹人,為了「教授母語的微妙變化、傳授對部落習慣和傳統的深刻理解」,而把背誦歌謠作為教育方法。
非洲剛果的叢林人,通過長時間不斷地聽自己幾乎完全不理解的討論,而能夠「在十歲到十二歲時就詳細地瞭解所有物品的歷史和家族間的往來關係」。
印尼的教育政策,主張「背誦是社會共同使用的方法」。
泰國則採取「反復朗讀直到可以背誦」的教育方針。
亞利桑那的印第安人,則要求孩子必須能夠單獨完成很長的儀式,他們認為「即使要花一年時間在能夠口述全文之前都要背誦,不論背多少次」。
一九八一年,雷根就任美國總統時,把教育改革作為國策的首要任務。命令教育部官員們設立教育改革諮詢機構,開始把目光重新放到教育的基本宗旨上來,重新開始重視「背誦」──要記住該記的東西。
我們是如何掌握語言的節奏?是通過小時候反復地聽優秀的文章。七田真常常對保育院和幼稚園裡的老師們說:「從兩三歲的幼兒期開始,請讓孩子們把島崎藤村和宮澤賢治(注)的詩背下來。不明白意思也沒關係。」
二~三歲,是唯一一個能夠無意識地體會到語言所具有的音律和節奏的時期。過去,人長大後自然而然能寫出很好的漢詩,而現在成人卻因沒有在幼兒期養成「素讀」習慣而寫不出好詩來。
湯川秀樹博士,從三歲時就開始習讀四書五經了。湯川博士家共有兄弟五人,兩個姐姐。這五個男孩從小就接受了外祖父每天晚上的「素讀」訓練,先是四書,然後是五經、唐宋八大家、《十八史略》,一直讀到《資治通鑒》的開頭部分。學問決不是一朝一夕學會的,有了這樣的背景才誕生如此罕見的這一家學者。
幼兒時期接受過「素讀」練習的人,長大後學習外語沒有困難。比如德語單詞變化表非常複雜,讓一般人費神,但對受過「素讀」訓練的人來說,卻是輕輕鬆鬆盡入腦海。二歲、三歲或四歲時練習過背誦的大腦,吸收力格外強,記憶複雜的詞形變化也相當容易。
由此可知,幼兒時期的「素讀」能夠訓練出一個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大腦。這種大腦不僅吸收力特別強,創造力也出類拔萃。
時下的臺灣教育,許多課程也強調背誦,舉凡文章作者、名詞注釋、地理地名、歷史人物、事蹟年分、各種程式等,一股腦的死記硬背,考完便忘,於心志之啟發,眼界之開拓,性情之涵泳,鮮有助益。七田真提倡的素讀,讀誦的是「經、史、子、集」經典之作,反復素讀,記憶不忘之後,便具有「思考力和創造性」。據說,在日本,父母輩聽完七田真教授的演講後,往往會有想生小孩的衝動。因為每個孩子,都有不可思議的能力。
「記憶是一切智力活動的基礎。」這是英國哲學家培根的名言,而拿破崙說得更具體:「沒有記憶的腦袋,猶如沒有哨兵的要塞。」他本人就是記憶力驚人的大將,他能記住海岸的每門大炮位置、每個士兵的面孔和名字,以及各郵政驛站的距離,這些過人的記憶力,讓他叱吒風雲於一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背誦」成為關心教育的人最痛心疾首的議題,將背誦視為反教育,大力主張要「理解」不要背誦。
任職中研院史研所的人類學者——王道還先生,在二零一二年八月三十一日的《聯合報》,撰述〈背誦是最基本的學習方式〉一文,提出幾個觀點,說明背誦是學習不可或缺的要角,謹摘要於下。
越是基本的科學事實,越沒有什麼道理,無從理解。例如我們從小就聽說過:光速每秒卅萬公里,是運動速度的極限。這個說法怎麼理解?當然只能死背。物理學者測出光速後,不研究物理的人都能利用這個只好死記的數值算出:從太陽發出的光必須旅行八分鐘以上才抵達地球表面。
歐基里德幾何學,是以定義、公設建構的體系,而定義、公設都不是理解的對象。學生先死記,然後學習運用定義、公設,演繹出規範圖形、空間的規律——定理——以及利用它們描述現象的技巧。學習這種知識體系,越深入越依賴記憶力提供的便利。健全的知識體系,產生的知識哪怕學生只會背誦,依舊是有用的知識。不會證明畢氏定理,並不妨礙學習這個定理的應用範例。
即使最偉大的科學家,都不強求理解。牛頓發明萬有引力概念,解釋太陽系各行星的運行。他拒絕對萬有引力做進一步的解釋,許多學者都覺得困惑。牛頓強調:科學的目的在描述自然;好的理論能精確描述自然、精確預測自然的運行。至於追根究柢,是哲學家的事。
美國奧勒岡州立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一分報告,研究人員分析了四百卅個人的資料,他們發現:孩子若從小就表現出專注、又能遵循指示的性向,最有可能在廿五歲前完成大學學業。「遵循指示」是最基本的學習能力;在許多情境中,就是背誦。
我們相信理性是人類最寶貴的天賦,對理性有無限的信心。但是二OO二年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卡尼曼,他卻發現:攸關我們生活、生存的許多認知技巧,不出自理性,而是直覺,或者說簡單的公式。把簡單的生活公式背誦熟了,人就能過活。
欲深入任一領域的學問,起頭必得要熟誦該領域的基本功。習中醫,懸壺之前,必得熟背《湯頭歌訣》,所謂:熟讀《方歌》三百首,不會開方也會開。要學《周易》,朱熹的《易經卦序歌》,不熟讀怎能掌握六十四卦?宋代邵雍為了學《周易》,把整部《周易》寫貼在牆上,每天熟誦十遍,終能融會貫通,成為一代《易》學大師。愛好樂曲的人,一首曲目往往曲演萬遍,為的求熟。昆曲專家周傳瑛云,古代教崑曲的先生,教學生唱曲,一邊唱,一邊用手拍板眼。教習一曲,往往拍上一百遍,要求節奏無誤,純熟而後止。
《禮記.學記》說:「君子之於學也,藏焉,脩焉,息焉,遊焉。」君子學習,一上來就要「心常懷抱學業」,使能熟誦不忘。古希臘的悲劇大詩人阿斯諾士也說:「記憶是智慧之母。」可見古人早已對記憶的增進重視無比。今人疏於背誦,視「背誦」為不經大腦的機械過程,總想走「理解」的路子,殊不知「讀書百遍,而義自現」(東漢董遇語),任何東西熟背之後,自然融通無礙,這須親身經驗乃能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