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書磨:過目成誦最不濟事──鄭板橋的讀誦經驗 ●養光
回目錄  ↺回明倫叢書  ↺回明倫月刊

許多參與讀經的孩子,一章經文、幾首詩篇、整段古文,念不到六七遍,便悉數記住,在人前一字不漏的朗朗誦出,贏得如雷掌聲。這種幾乎是過目成誦的本事,古人屢見不鮮,卻是最不可取的讀經方式。

清代鄭板橋任山東濰縣知縣時,寫給弟弟鄭墨的家書,曾力斥「過目成誦」的害處。板橋先生說:「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一本經典之作,看幾下記住了,心裡卻是匆匆掃過,裝進心裡的其實不多,如果每一本書都過目不忘,心思便應接不暇。如同在聲色場中見到絕色佳麗,只是一眼看過,沒有細細欣賞其美好之所在,這美色與我有何關係?

真能過目成誦的人,也不是「成誦」就滿足了。板橋說:「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自古以來有過目成誦的天分,莫過孔子了。但是孔子讀《周易》,讀到「韋編三絕」,牛皮編成的《周易》竹簡,孔子翻來復去的讀,讀到牛皮斷了好幾回,可見孔子不知讀了幾千幾百遍。如此不厭其煩的讀,有何益處?經文裡微細精采的意思,孔子一遍一遍讀,就有一遍遍的新發現。愈讀愈能深入其中,才發現《周易》深不可測。孔子雖稱自己是學而知之者,但是從他幼小就喜愛俎豆禮儀,足見他是生而知之者,不必絲毫勉強就能「安行」聖賢大道的聖人,如此聖者尚且不以過目成誦為滿足,還是循著下學之人的方式,對所學經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勉力困而學之。

就算是聰慧過人的蘇東坡,他也不以過目成誦傲視群倫,板橋說:「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蘇東坡讀書不須讀兩遍就記住了,但是看他在翰林院讀杜牧的〈阿房宮賦〉,一篇賦讀了數遍,每讀一遍就有感而發的歎息,讀到清早四更天,讓在一旁侍候的老吏直叫苦,東坡卻是讀的驚奇不已,毫無疲倦。好書,怎能看一遍記得住,就草草了事呢?

古來能過目成誦的人,結果如何?板橋說:「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唐初書法家虞世南,可以將《列女傳》一字不漏「暗寫」默背出來。死守睢陽的張巡曾說:「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北宋張方平,他是最早洞察蘇東坡才華的人,他自幼家貧,向人借《史記》、《漢書》、《後漢書》,讀了十天就歸還,他說:「吾已得其詳矣」,一本書他只讀一次就記住,不必再讀了。這三個人都有過目成誦的天分,卻沒有留下一篇好文章讓人傳誦。

仗著有過目成誦的本領,無書不誦,反而沒有一本書讀得精。板橋說:「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例如《史記》共有一百三十篇,若篇篇都記誦,倒成了不懂簡擇的鈍漢。司馬遷作《史記》,〈項羽本紀〉一篇有他獨到的史觀,寫的分外出色,其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三段最為精彩。把〈項羽本紀〉這三段文字,反復讀誦,再三觀察,就能從中獲得令人可歌可泣的無比感動。

過目成誦是不可多得的天分,用錯地方,就可惜了。板橋說:「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將奇佳的記憶力,盡去背一些小說、傳奇、打油詩等泛泛之作,就如同將過期臭酸的油脂醬料,塞進破爛廚櫃,只會把人弄得污濁不堪、俗不可耐而已。

蘇東坡〈送安惇詩〉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選擇一段經典之作,縱有過目成誦的能力,也要勉強自己反復觀誦,字字究竟,句句勘破,務必深造其中道理。如此用功,自然左右逢源,再讀其他書,便能勢如破竹,豁然貫通。那時才信三國董遇所說:「書讀千遍,其義自現」,絕不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