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書磨:顧及千秋萬世的用心──牟宗三先生〈祀孔與讀經〉摘錄 ●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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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末廢科舉興學校以來,隨著來的就是廢除讀經。實則科舉是考試取士,學校是培育人才。一個是取,一個是養,有學校之養,不必定廢考試之取。現在不是還有考試院嗎?為什麼有了學校就必得廢除考試取士之常軌?考試的內容與方式可以變,而國家取士之常軌可以不變。

讀經尊孔是立國之本

復次,為甚麼有了學校就得廢除讀經?當時廢除讀經尊孔的理由是:孔孟之學在漢以前只是諸子之一,我們現在沒有定尊他的必要,應當還它原來之舊,讓學人自由去研究。這一方面倡導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其理由好像很正大,可是另一方面,就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這一個觀點是害事的,就是不識大體的。

當然,如果學校是研究學術的機關,自然須讓學人自由研究,人的精力有限,研究其一,不必研究其他。但是學校與研究,不是唯一的標準。如果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認識到立國之本,出之以「謀國以忠」的態度,則學人研究雖可自由,而普遍讀經不必廢除。

縱使退一步,大學廢除,中小學亦當有個辦法(這不是關乎懂不懂的問題。凡是關乎這類性質的事,都不必一定要懂。念佛的人不一定能懂佛理。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同樣,爾愛其懂,我愛其習。)再退一步,縱使整個學校廢除讀經,政府以及有識之士,立於國家之立場,也當該認識儒學文制(文化制度)的意義,而有一個尊孔護持的辦法,這才是謀國以忠,顧及千秋萬世的用心。

經典是華族千年的信念

可是當時領導社會的思想家、教育家,卻只是拿「個人的思想理論」的觀點來看一切學術,以諸子百家的態度來看儒家及孔子,遂輕輕把含有文制意義的儒學,維持華族生命已經數千年的忠信觀念,一筆勾銷了。這個無識不忠的罪孽,遺害不淺。

實則,漢以前儒家只是諸子百家之一,但不妨礙其本質上的優越性與可尊崇的地位。這不能成為廢除的理由。耶穌的出身,只是個木匠的兒子,可是並不妨礙其為聖人,為創教的教主。我們只能把他看成是個木匠的兒子行嗎?王船山說:「害莫大於浮淺。」真是慨乎言之。

朱元璋也拜孔子

儒學不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孔孟不能看成是諸子百家之一。原夫孔子立教的文制根據就是周文。而周文的核心則在親親之殺,尊尊之等。由親親尊尊演變為五倫。親親尊尊與五倫都是文制的。這是經過夏商而至周公制禮才確定。五經中的史料以及道理都在表現這一套。

孔子繼承(述而不作)這一套,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其中心觀念,就是憑依親親尊尊之文制。文制不是個人的一套思想理論。後來經過孟子道性善、順仁義而直指本心,直向上透,遂開儒學高遠理境之門。經過宋明理學的發展,益臻廣大精微之境。這是屬於儒家學術思想的內容之一面。這一面不必人人皆懂,亦不必人人皆贊成。(實則不贊成只是由於不及。不懂不理可以,若硬要反對,則只是意氣或根本不及)。

但是親親尊尊五倫方面,則人人皆懂,政府維持儒教,尊崇孔子,亦只有從文制方面才得體。不必定要作之君,作之師:既要做皇帝,又要作教主。以前的皇帝雖然專制,但是他們卻懂得這一層。他們不出來爭著作教主。他也要受教,讀聖人書。以朱元璋之威,還能下拜孔子,還能知「孔子萬世師表,豈可以政治分位論」的道理。禁止演聖人戲,也是他規定的。

諸位不信,試看今日。自林語堂編「子見南子」劇本,山東曹州第六中學即演「子見南子」以來,一葉知秋,即可知今日之劫難,並非偶然。此真歷史家所應大書而特書者。政府維持這方面的文制,不算專制,不算極權。破壞這方面的文制,侮辱立教化的聖人的自由,不能隨便有。

有聖人文制的生活方式

總之在人民的現實生活上,文制是否必需?在此,我斷然答之曰:必需。凡是文制都是表示現實生活上的一個常軌;有普遍性,有一般性。民主政治是政治生活的一個常軌,所以民主政治也是今日的一個文制。

西方除科學外,惟賴有民主政治與宗教這兩個文制,才能維持他們生活的常軌。宗教是政治生活外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這不能由民主政治來代替,也不能由科學來代替的(科學不是一個文制)。我們也不能拿西方的宗教來代替。耶穌教不能移植到中國的民族性裡而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文制。

我們還得根據我們的文化傳統及聖人來建立文制,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方式。文制有普遍性與一般性,這是從社會上一般人民日常生活來作想。不是單獨對某一部分人作想,也不要單從自己的立場作想。

(摘自民國四十一年《中央日報.孔子誕辰紀念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