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書磨:有道可揆 有法可守──牟宗三先生〈祀孔與讀經〉摘錄 ●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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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農工商都知道尊崇祖先,尊崇聖人。惟有知識分子,腦子裡充滿了一些不成熟觀念,個個都是空前絕後,菲薄祖先,菲薄聖人。而且其思量問題,見諸議論,又都是從自己的立場來作想。這就是今日知識分子的無器識處。

他總以為:我們是研究學問的人,我有研究的自由。那麼你為甚麼一定要推一個孔子出來呢?為甚麼一定要尊崇儒教呢?在我自己的研究自由上,我反對。這種人只知道他自己的主觀立場,所以他也把一切學術,都看成是個人的思想理論,沒有甚麼學術還有文制(文化制度)的意義。若有人從文制方面想,他就以社會上高等知識分子的身分,出來反對。

誰不吃家常便飯

他殊不知天下人,不都是研究學問的人。就是研究學問的人,也得有與一般人共同的日常生活。人在社會上誰無專業?豈獨你研究學問的專業?但是農工商都知道尊崇聖人,沒有以自己的專業為唯一的尺度,這不是知識分子的見識、虛心與客觀都不及農工商嗎?這是第一層。

復次,你如果是一個自由思想家,是一個浪漫不羈的詩人文人,你可以衝破一切禮法,你可以不受任何文制的束縛。凡不是我思想性情上所許可的或所喜歡的,我一概不能忍受。你可以向孔子挑戰,你可以向耶穌、釋迦牟尼佛挑戰。我寧願顛連困苦,甚至犧牲性命,我也不願委曲自己。這點,我承認你天才的性格。但是,你須知天下人不都是你這樣的天才。你天才你的,我還是文制我的。你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叫天下人都不吃家常便飯。你不能以你自己為尺度。這是第二層。

目無聖人的狂氣

復次,一個有自覺生活的人,在他的覺悟過程中完全以自覺中的自明自得為證。他心中也無天,也無地,也無聖人。他自己心中的自明自了就是天就是聖人。佛家所謂即心是佛,即是此義。禪宗裡面有所謂呵佛罵祖也完全是以自己之本心作證。但是你須知他的呵佛罵祖,無天無聖,完全是指他自己的修證言。其本人雖有點昂首天外的狂氣,但他究竟還是以聖以佛為宗。他並不能以他自己昂首天外的氣概,否認儒家文制、佛家文制的建立。在他自明自了的過程中,也可以不注意這些粗末的文制。但他究竟還是在這些文制中顯精采,這種顯精采究竟也不是德的成熟境界。

注重文化制度的人,還是認為這種狂氣有流弊。所以文制總有它客觀意義與客觀價值,以及其文化上的意義與文化上的價值。這是第三層。

無道無法的痛苦

我以上所說的三層,都是研究學問的知識分子所可持以否認文制的根據的。但是近時知識分子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前兩層,(即是學術自由與不吃家常便飯的天才),或者只是第一層。至於第三層,尚不甚在他們的意識中,而此第三層實不是反對文制,只是有橫決的流弊而已。若只是停在第一層次上而否認日常生活中教化上的文制之建立,那是頂不負責任,頂無器識,頂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的態度。試想三四十年來的中國知識分子,豈不是只拿這個態度來否定一切道揆法守嗎?

沒有一個客觀的文制為道揆法守,社會上的是非善惡的判斷,未有不混亂的。而一般人的生活,尤其是知識分子,亦必是十分痛苦的。因為無客觀的文制,無中心的信念,無公共遵守的道揆法守,一切都憑自己的主觀意識來決定,都憑自己自覺的觀念來決定,那未有不混亂不痛苦的。

因為人不能都在或總在自覺中過生活,總得有一個不自覺或超自覺的東西作憑依。這就是莊子所說的人相忘於道術,魚相忘於江湖。相忘就是超自覺,不自覺。不自覺其所憑依之江湖之可貴,而得養其天年,潤其生命。若是離開這個不自覺的憑依,而處在陸地上,相濡以沫,意識中時時在自覺奮鬥,則其痛苦可知,其生命亦快完了。客觀文制之於生活亦然。

知識分子總站在自己的意識自覺中說話,動不動講重新估價,自己來重新認識衡量古聖先賢,這是中了淺薄的理知主義之毒,是頂無見識的表示。

維護一種生活方式

以上兩點,即儒學含有文制的意義,不可看作個人的思想理論,不可等視諸子百家,以及生活上文制之必須,俱已說明,則今日之祀孔讀經都不是無意義的。

祀孔且不說,關於讀經,若站在政府的立場上,亦當設法從文制上著眼,如何措施來實現它。提倡讀經當然不是個人讀書問題。若是個人讀書,則開卷有益,而況經乎?那麼提倡讀經或反對讀經,都不只是個人讀書的問題。反對者我已明其不知儒學含有文制之意義。則提倡者就得從文制上著眼。這不是學校裡讀不讀的問題,也不是懂不懂的問題。這是一個客觀的、整個的、籠罩全社會的文制問題。就學校言,如何設法能實現普遍地讀。各階層的讀,有各階層的懂。這都要靠一個文制來烘托來維持來薰習。

如果社會與政府有誠心,有信念,來注意這一個文制的問題,則總可以逐步實現此文制。就是一時不能成為定制,則振刷風俗,整肅官常,在在都可以表示其尊崇聖人與維護教化。

(摘自民國四十一年《中央日報.孔子誕辰紀念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