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便知己  平生有幾人

        ─── 雪公與孔上公          三 學

    

    「孔上公」,是雪廬老人李炳南居士對孔德成先生的尊稱,在雪公的書信、詩文裡處處得見。《周禮》說,天子之下的三公,受封到八命,再加封時為九命,已居人臣極位,名為「上公」。孔子後世子孫,代代受封一等公爵,位高爵顯,雪公以「孔上公」相稱,足見與孔先生的公誼私交,絕非淺淺。

    文章道德聖人家

    孔子第七十七代子孫── 孔德成先生,於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十點五十分辭世,享壽八十九歲。民國九年出生時,北洋政府在曲阜鳴禮炮十三響,以慶賀聖裔不輟,徐世昌大總統頒令襲封為三十二代衍聖公。自從宋仁宗至和二年起,孔子後代便被封為「衍聖公」,衍續孔聖血脈,世代受到朝廷尊崇,貴不可言。元清二代,雖以外族入主中國,對衍聖公也是禮遇有加。
   「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這是清代《四庫全書》總纂官紀曉嵐為孔府大門撰寫的一副聯,「富」字的寶蓋少寫一點,「章」字最後一筆則貫上去,以彰顯孔聖後嗣的「富貴無頂,文章通天」。孔上公延續八百九十餘年的「衍聖公」爵位,民國二十四年才由國府特任為「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奉祀官」,以「奉祀官」取代「衍聖公」稱號。

    風雨同舟四十年

    民國二十六年,雪公受莊太史陔蘭的推薦,進入奉祀官府,與莊太史、王毓華、呂金山三位先生同任教讀先生,後來改任秘書。那一年的十二月,孔夫人懷孕即將臨盆,這時的曲阜城已聽得到日軍的炮火聲,曲阜危在旦夕,中央急令孫桐萱師長接孔上公及夫人離城,據《征程憶事·孫桐萱中將列傳》說:「孔夫人孫琪芳女士正在梳頭,連頭也沒梳完就催著上車,孔德成離開曲阜一兩天後,日軍就佔領曲阜了。」危亂之際,雪公與呂今山先生護著孔上公一家人南下,離開了千年孔府,從此「風雨同舟四十年」,展開近半個世紀的顛沛流離。

   

    (雪公受莊太史推薦進入奉祀官府,擔任秘書。)
     
(雪公與孔上公在南京合影)

    孔上公在武漢停頓下來,讓夫人安心生產,再轉往重慶。到重慶後,日機不分白晝黑夜的轟炸,當時的情景,雪公云:
   「政府遷渝,余隨孔上公追扈之。日機飛渝轟炸無間宿夕,連續近四載,閻閭盡成焦土。上公兩易其居,俱化灰燼。因之城鄉互徙,後避入歌樂山結廬焉。」

   

    (雪公與孔上公在武漢停駐一段時日,再轉往重慶。)

    剛到重慶,連續四年都在烽火中渡過,後來中央飭令各單位疏散到距重慶七十公里外的歌樂山,雪公與孔上公在此住了六年,雪公故舊徐昌齡先生,有詳細描述:
   「政府遷至重慶,遂住居上清寺新村之府邸內。民國廿八年間,敵機轟炸陪都,府邸被燬,當局乃於距市區七十餘里之郊區,歌樂山雲頂寺側樹林間(蛤蟆石)興建兩棟木造平房,作為官邸。此處環境優美,鄰舍相距甚遠,非常幽靜,屋前行人小徑,進出有柴扉,以『猗蘭別墅』四字匾額裝置,甚為高雅」見〈《明倫一六四期》〉。
    何以宅名「猗蘭」?猗蘭是一首詩,據《太平御覽》說,孔子周遊列國,理想不得實現,自衛國返回魯國時,途經一個隱密的山谷,見到茂盛的幽蘭獨自生長,大大歎息說:「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相為伍,猶賢者不逢時,鄙夫為倫也。」於是作了一首〈猗蘭操〉: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時人闇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孔上公從曲阜倉皇出走,到了重慶,砲火鎮日隆隆,命如累卵,確是「逍遙九州,無所定處」。如今隱蔽山中,與眾草為伍,生不逢時的喟歎,與孔子當時的境遇頗多相似之處,宅名「猗蘭」大有深意。
    孔上公在歌樂山,公務著述餘暇,常與雪公及名流雅士共賞書畫,或遊觀景致,或唱和詩作,在《雪廬詩集》中收錄有數首詩,紀錄那一段悲歡歲月,今引一則於下:
   〈孔上公歌樂山猗蘭別墅寄興〉
  
「翠屏掩映鎖秋暉,靜 常關松下扉;
     欄外紫霞隨澗落,窗中黃葉共雲飛;
     晴江一曲天邊盡,煙嶂千重雨後微;
     西蜀南陽同不陋,春風從此長芳菲。」

    在戰火中,急就而成的猗蘭別墅,也足可比美「西蜀子雲亭、南陽諸葛廬」,因有君子居焉,何陋之有?與君子相聚,如坐春風之中,從此沒有「人間四月芳菲盡」的遺憾了。 

  

   (孔上公在歌樂山,常與雪公及名流雅士,以文會友,唱和詩作。)

    三返鄉關不及家

    抗戰勝利後,孔上公因為缺船不能立即返回南京,隔年九月秋天,雪公才陪孔上公回到南京。奉祀官府在南京辦公期間,孔上公曾回到曲阜三次,祭掃林廟,主持官府會議,雪公陪侍記錄會議,卻只能回到濟南故里一次。孔上公在〈李炳南先生傳略〉口述說:「炳南先生住南京奉祀官府三載有餘;其間曾陪同本人三返曲阜謁廟,惟以公務繁忙、交通不便,他僅一返濟南故里探親。」雪公曾賦詩〈戰後陪孔上公三返曲阜以濟路尚阻難歸感賦〉,記載這段心境:
  
「江上已喜靖胡沙,三返鄉關不及家;
     遙天心似難收箭,平地寇如未績麻;
     村郭寂寥秋草蔓,狐鼬跳擲夕陽斜;
     羈客最堪哀庾信,無端橐筆處清華。」

    外敵平定了,內寇卻四處流竄,如未搓的麻線,難以收拾。雖三返曲阜,濟南已近在眼前,卻不能踏入闊別八年之久的家門,一如久羈北國的南朝庾信,晚年所作詩賦,盡是思念鄉關之情。
    民國三十七年,國共交兵,局勢緊迫,孔上公卻在此時遠赴美國考察,雪公不得同行左右相輔,心頭掛慮萬千。從雪公〈送別孔上公赴美考察文化二首〉詩,即見一斑:
  
「花開紐約海西春,風雨白門愁煞人;
     聞說遠行心早亂,不從臨別始霑巾;
     迢迢銀漢使槎通,料有群英宴白宮;
     且止胡琴與羌笛,應教木鐸振春風。」

    日本人在「七七事變」前多次邀孔上公赴日,中央政府懸念他的安危,改革開發後的大陸也一再請他回歸曲阜,何以各方爭聘孔上公?孔上公的存在,不僅是為他一個人,他是孔聖人的後裔,他是華夏文化的表徵,他更是正統文化的符印。雪公離鄉背井,萬里相隨,不就是為了呵護聖苗,使如松柏長青?而今孔上公遠赴他邦,前途未卜,真是「愁煞」了一直左右輔佑的人。孔上公到美國,獲耶魯大學頒贈榮譽博士。
    三十八年秋冬,孔上公從美國回到遍地烽火的大陸,還上歌樂山一趟,看看猗蘭別墅,雪公在〈題王獻唐畫猗蘭別墅著書圖三首〉詩序有云:「蜀山猗蘭別墅,孔上公避寇所構也。己丑,上公再至蜀,其居淪廢墟矣。」離去不到三載,猗蘭別墅已淪為廢墟,雪公感慨「別後重來訪舊廬,寒煙蔓草似殷墟」,只能在王獻唐先生的「猗蘭別墅著書圖」中,尋訪過往的記憶了。

    禮樂今依蓬島霧

    三十七年底,孔上公人在美國時,雪公奉到「押運卷箱行李來臺灣」的命令,悄悄的先行到臺灣,做好迎請奉祀官府的準備。爾後,因雪公緣在臺中,奉祀官府便一直留在臺中辦公。
    雪公來臺,已是花甲之年,因孔上公倚為股肱,雖屢次請辭,一直未果。雪公九十歲時,不得已親筆給孔上公上呈辭意:
「奉祀官鈞座:謹稟者,職以年屆九旬,心力俱衰,屢懇辭退本府主任秘書一職,均未蒙准,
厚恩汪洋,山海難喻,銘骨沒齒,未或能忘。但以大局為重,安可因私廢公。然四十年追隨,驟然言辭,中心實如火焚,時勢所迫,無可如何而已。茲擬以公私兩全之法,請將主任秘書辭去,以讓賢能。
鈞座憐老念舊,另調職在本府,任一閑散之職,依然常隨左右,備充資詢,借舊事告諸來者,俾減隔核。至府中預算,職深明了此種計畫,決不影響經費,另有說明。語出至誠,時日迫人。萬懇
睿察俯允,不勝企待之至,恭叩
鈞安 
    主任秘書李炳南 謹呈 九月二十八日」

   

    (雪公年屆九十,親筆上呈孔上公,表達辭意。)

    據說,孔上公與幕僚談起:「不能讓雪公退休,若準了雪公的辭呈,他就要『走』了。」雪公以耄耋高齡供職官府,所以常常自我解嘲是:「中華民國最老的公務員」。

    聖門松柏春長在

    雪公與孔上公的半生因緣,其所以然非外人所能得悉,雪公歸西時,徐昌齡先生撰文云:
   「偶於炳老住室內(案:於重慶歌樂山猗蘭別墅),見壁間鏡框有奉祀官親筆題詩一首,僅記其中兩句『一見便知己,平生有幾人』,由此可見其友情之深厚矣。」(見《明倫月刊》一六四期〈故舊來函〉)
    雪公與孔上公的交誼深契,從雪公〈感遇〉一詩,可見端倪:
  
「無慚橐筆聖門遊,巴峽十年風雨舟;
     禮樂今依蓬島霧,江山長憶秣陵秋;
     任教言語論天下,輒許文章挽末流;
     還似宣尼忘肉味,非時不慍少人酬。」

    自從辭去莒縣獄政、法院職務,受聘進入聖公府,歷經四川南京十年風風雨雨。如今聖門禮樂浮海來臺,只能藉言教、文章力挽末流。雖然遭逢不合適的時機,但是對聖教的篤信,還能像孔子在齊國聽聞<韶樂>,不停的溫故知新,三月不知肉味,而內心的不慍不怨,卻少有人能知,相與酬和!
   《雪廬詩集》另一首〈緣〉,也透露了雪公遊於聖門四十年的心境:
  
「風雨同舟四十年,霧花籠眼雪盈顛;
     心違展墓薦洙水,夢有聞經登杏壇;
     浮海何曾輸季路,歸槎恐不伴張騫;
     聖門松柏春長在,了卻瘋僧一段緣。」

    經過四十年的時光,年輕的孔上公有了年紀,中年的雪公眼也花了,頭也白了。多久沒在曲阜洙水邊的孔子墓前奠祭!現在只有在夢裡登上杏壇,聆聽先師的教誨。當年風雨飄搖浮海來臺,那分勇氣並不輸給孔門的大賢子路。將來上公歸返曲阜,恐怕不能和出使西域的張騫一般,伴隨左右回到故里了。但願盡一己之力護持孔子聖門,如蒼松翠柏無有凋零,好了卻這段因緣。

    多歷艱難為我謀

    民國七十五年夏曆三月五日,雪公生西,孔上公率家人哀輓的聯語云:
   
「數萬里流離備嘗甘苦與君共
      五十年交誼多歷艱難為我謀」

    這副輓聯,道盡雪公輔佐聖門后裔的苦心孤詣。自民國二十六年至七十五年,近半個世紀,捨天倫,棄鄉梓,一路忠心陪著孔聖后裔,從曲阜轉進重慶,又從重慶返回南京,最後落腳臺灣,與孔府上下親如家人,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雪公大半生沈浸聖公府,為孔聖血脈盡心竭力,影響如何?雪公故舊朱鏡宙居士在〈雪廬詩文集重印序〉云:「君,稷下士也。博聞強記,于學無所不窺。自遊衍聖公之門,縱覽古聖人文物制作之盛,與夫禮樂衣冠之美,流風遺韻,彷彿猶在耳目間。學益積,而行益飭。」在聖公府,成就了雪公一己的學行,雪公更肩負起延續中華文化於不墜的使命,平生弘揚佛法內典之餘,更致力於儒學教化。
    在雪公奠禮的會場上,高懸孔上公的一副聯語云:「道倡倫常道,心為菩提心」,寥寥數字括盡雪公一生心志,若非相知甚深,孰能如此?

   

    (孔上公為雪公封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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