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返鄉關不及家          濯 生

 

     民國三十五年九月,雪公抵達南京,期間曾三次隨孔上公返回曲阜。曲阜距濟南約一百二十公里,十年流亡,鄉關在即,卻苦於道路不通,僅有最後一次得以返抵家門。雪公何時返抵濟南?在故里待了多久?

    千里伏屍新戰場

    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神州卻陷入更慘烈的內戰。濟南是山東最大的堅固設防城市,誰攻克了這裡,就能使華北、華東連成一片。濟南原有的工業生產,可作為建設全中國的後方基地。得了濟南,向南可呼應徐州,向北可馳援平津。濟南不但是一道軍事防線,更是一道心理防線。三十四年十月,國軍收復濟南,共軍則在外圍猛攻,周邊道路嚴重受阻。從三十五年初,至三十六年下半年,在魯南、魯西、魯東,共軍以「糾纏扭打」戰術,與國軍互相攻防,戰局膠著。
    從重慶回到南京的孔上公,一家人由政府安排住進黨政高官宿舍
── 桃源新村的桃園,奉祀官府辦事處則設在秦淮區夫子廟附近的殷高巷。南京歷經八年戰火蹂躪,要安頓下來談何容易!孔上公先派聽差陳景榮回曲阜探親。「三返鄉關不及家」,孔上公何時三返,雪公何時及家,文獻並未明確,今謹從《中華民國史事日誌》理出當時戰況,參照相關資料,估計雪公三返曲阜回故里的時間。
    抗戰結束,曲阜被共軍佔領,隔年九月十六日,國軍收復濟寧曲阜,旋收旋失,要到三十六年的三月九日,國軍肅清津浦線的共軍,才真正收復曲阜。雪公三次陪孔上公回曲阜,應在三十六年。這一年的山東戰況如何?
    二月二十三日,濟南外圍共軍劉伯承部分路進攻,濟南戒嚴。
    二月二十八日,津浦線國軍收復曲阜,不久失守。
    三月九日,津浦線國軍再占曲阜。
    三月十七日,共軍再攻濟南。
    四月二日,國軍收復泰山。
    四月二十二日,共軍大舉反攻泰安,回濟南須路經此地。
    五月三日,蔣主席飛濟南視察。
    七月二十三日,津浦路徐州、濟南段重告打通,魯西的濟寧、汶上解圍。
    八月四日,共軍陳毅部自濟寧、汶上間西趨。幾天後,共軍劉伯承部入豫東。
    十月五日,徐州南京間交通恢復。三天後,津浦路安徽宿縣附近被共軍破壞。
    十一月九日,共軍陳毅部進逼徐州(距城三十里)。
    十一月十三日,徐州外圍戰事緊張。

   

   (民國三十六年春天,雪公隨孔上公第一次回曲阜。)

    寇平陪孔上公返魯

    民國三十六年春天,雪公隨孔上公第一次回曲阜。孔上公離府南下(二十六年冬)時,將官府交由孔令煜主持,據《孔府檔案》八七八八卷記載:「日寇侵華,曲阜淪陷前夕,奉祀官孔德成挈眷南下,一切府務由孔令煜代理。」孔令煜管理府務,從二十六年十二月至三十六年三月。
    三十六年春孔上公北返,他才辭任退居休致,移居濟南。三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津浦線國軍收復曲阜,孔上公得以在三月返回曲阜。雪公離家十年,今能返回故里,何其慶幸!久未謀面的至親,要送什麼見面禮?「飄零十載賸羞囊」,戰亂中能活下來就夠幸運了,身邊那有餘錢!學古詩人的雅興,撿些南國的紅豆,聊表相思吧,雪公賦詩「還鄉撿所采紅豆擬贈親友」:
    
飄零十載賸羞囊,喜見烽煙靖四方;
    萬里青山書舊恨,一封紅豆治歸裝;
    重拈轉覺思南國,初采曾牽夢故鄉;
    如水客愁言不盡,君看淚結此珠光。

    途經彭城,彭城即今徐州。遙想當年西楚霸王建都彭城,何等威風!雪公以「彭城懷古」為題賦詩一首:
    
  只有拔山力,曾無安世才;
    一增猶不用,三傑況難摧;
    鎖鑰關河少,煙塵錧轂來;
    兵家征戰地,豈可作蓬萊?

    當年項羽有力拔山兮的氣概,卻無安頓世間的大才。一位范增尚不能重用,何況是張良、韓信、英布等三位英傑。徐州是華北江南之間的鎖鑰,卻少了關山河阻,只見南來北往車乘揚起的煙塵,交通繁忙不已。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豈是徹夜歌舞的安樂仙居?在徐州軍事重鎮,有人來約觀舞,被雪公謝絕了。三十七年十一月,爆發六十多天的徐蚌大戰,大局從此逆轉。
    火車停在兗州,再轉搭其他交工具回曲阜。杜甫年輕時來過兗州,與在此任官的父親一家團圓,有〈登兗州城樓〉一詩: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自有此詩,後人便修了一座「兗州少陵臺」,雪公順道登臺,並賦詩一首〈登兗州少陵臺〉:
    
少陵已去賸荒臺,尚有浮雲海岱來;
    我遜先生東郡樂,卻贏天寶亂離哀。

    自從天寶安史之亂,杜甫一家人漂泊西南天地間,至死沒有回到故里。雪公高堂已不健在,無緣享受「趨庭事親」的幸福,這一點不及杜工部。但是我遭逢的離亂哀傷,天寶之亂是遠遠不如的!此時「輦轂仍殘破,河山半未收」,共軍仍在魯南魯西出沒,津浦鐵路沿線未全部收復,雪公無緣一返濟南。

    還京後鄉路猶阻

    雪公隨孔上公第二次回曲阜,據孔繁銀《衍聖公府見聞》記載是夏曆五月上旬(國曆六月下旬),從南京回曲阜祭祀祖庭,還在孔府大門外張貼公告,取消種種剝削佃農的制度,及過去打人的皮鞭、大板、黑紅根等刑具。孔上公怕有人不遵守這分公告,三十七年元月二十三日在南京桃園新村,會議一次,由雪公擔任記錄,再度聲明。 四月二十二日,共軍大舉反攻泰安,泰安是回濟南的中點。要到七月二十三日,津浦路徐州濟南段重告打通,魯西的濟寧、汶上解圍。所以六月回曲阜,雪公仍無法返家。

   

   (徐州是華北江南之間的鎖鑰,卻少了關山河阻,只見南來北往車乘揚起的煙塵,交通繁忙。)

    萬里歸來訪舊鄰

    第三次回曲阜,當在這一年的十月左右。八月,國軍收復魯西、魯南,只剩魯東幾個殘局還未剿滅。共軍陳毅、劉伯承的部隊,被逼出山東,轉向河南,徐州到南京間的鐵路完全恢復。夏曆八月二十七日(國曆十月十一日)是孔子誕辰,孔上公這次回曲阜,要參與釋奠典禮。據《山東省情資資料庫》記載,這一年孔子誕辰,是抗戰勝利後第一次的曲阜祭孔,蔣中正特派王子壯代為致祭,祭文云:「維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謹派銓敘部政務次長王子壯代表,虔具馨香敬告於至聖先師孔聖明靈。其辭曰:……」由奉祀官孔德成陪祭。
    曲阜公務告一段落,雪公終於得以回到濟南。一百多公里的返鄉之路,路況奇差,雪公在〈荊榛〉一詩形容是「十步顛顛欲折輪」,車行不到十步,輪子都快折斷了。蔓草荊榛,阡陌盤固,無人耕種,一路「魑魅有聲秋嘯雨,豺狼無忌晝窺人」,戰禍人亡,狐狼大膽當道。流亡十年,終於還家,滿腹離亂辛酸,豈是言語道得盡!惟有訴諸詩篇,雪公有〈還家四首)、〈濟垣雜興八首〉等詩。

    難逢故里度重陽

    雪公何時離開濟南?雪公在〈濟垣雜興八首〉之七云:「菊花團紫柿丹黃,野客挑來擔擔霜;風帽蹇驢山上去,難逢故里度重陽。」夏曆九月,紫色秋菊開得團團圓圓,柿子熟得紅紅黃黃,鄉下人把柿霜一擔擔挑來城裡賣。趁著秋高,戴上遮風帽子,騎著瘦弱的驢子上千佛山,去寺裡禮佛供僧。十月二十二日是重陽佳節,叨天慈悲獨厚,難得在故里度一回重陽。
    十一月九日,共軍陳毅部進逼徐州,距城僅三十里。十一月十三日,徐州外圍戰事緊張,津浦鐵路難以通行。雪公與孔上公從濟南搭機離開山東,飛機繞道青島,回到南京。這趟奇異旅程,雪公有〈由濟繞青飛京二首〉詩,抒發情懷。

   

    (雪公返抵家門,情先熱,淚暗彈,親友來相問,只能含糊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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