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吟
     ── 尋訪雪公入川遺蹤      
                                         
藏 密

    
    民國二十七年初春,雪公陪孔上公入川。一行人溯江而上,尋訪雪公當年的遺蹤。
    雪公,在民國二十六年一月,受莊太史陔蘭的推薦,進入奉祀官府,後擔任主任秘書職。那一年的十二月,孔夫人懷孕即將臨盆,日軍炮火已逼近曲阜,中央政府急令孫桐萱師長接孔上公及夫人離城。上任未滿一年的雪公,在危亂之際,護著孔上公一家人南下,從曲阜不遠的兗州上車,走平漢鐵路,到漢口。孔上公在武漢停下來,讓夫人安心生產,再轉往重慶。
    漢陽、漢口、武昌,古稱「江城」,城臨長江,湖泊遍布,今合稱武漢市。漢陽為工業製造中心,漢口是繁華的商業鬧市,武昌則散發著政治、文教的氣息。

    漢上避烽火

    當年,雪公職務所在,離家西去,感慨「時危家易破,迫我萬里走」。在火車上的心情,是「幾欲呵車使倒行,眼前山色盡留住」,無奈情勢所迫,身不由己。待在漢口期間,正值「霜露江村滿,微陽欲上時」的初冬,直到明春才溯江進入四川。
    公務之餘,雪公多次登上黃鶴樓。這座傳聞千古的名樓,位於武昌的蛇山,隔江面對兵家必爭之地的龜山。雪公在二十七年早春傍晚登上黃鶴樓,還見得到滿山的梅花。上得樓來,只見「漢沔交流殘雪浦,龜蛇分翠夕陽城」,無奈花近高樓傷客心,雪公眼觸此景,不必如李白當年被貶,聽到有人在樓中吹玉笛,鄉關之情已填滿胸懷。

   
 
 
(雪公在二十七年早春傍晚登上黃鶴樓,見滿山的梅花。觸景傷情,鄉關之情填滿胸懷。)

    此日三峽來

    局勢緊迫,雪公等人在隔年元宵,便乘舟經三峽入蜀。三峽,先經西陵峽,再上最長的巫峽,從八公里長的瞿塘峽(又名夔峽)白帝城出峽,全長一九二公里。民國二十六年起,經長江撤退到大後方的人潮、設備、物資,擠在小小的宜昌古城,等待上船撤退。各級公務人員,搭著大馬力的小船,擠滿三峽水道,那幅恐慌逃難的情景,雪公詩云:「況當中樞播遷日,冠蓋塞途如亂麻」。普通的單位、物資,從宜昌運到三斗坪(今長江大壩所在地),再來是送到萬縣,最重要的單位、物資則送抵重慶。
    長江流到荊門一帶,山隨平野盡,江水浩浩湯湯流向武漢下游。從此上去,便是「任他水東流,只入西陵去」了。從《雪廬詩集》中,得見雪公一路溯江而上,經歷過:宜昌的三遊洞摩崖、昭君故里明妃村、祭祀大禹的黃陵廟、寇準所建的秋風亭、公孫述所建的白帝城、祭祀張飛的桓侯廟等勝跡。國難當頭,際遇困頓,心情自然無法舒顏,看花花濺淚,見鳥鳥也驚心,雖是千古勝景,在雪公眼裡卻是「名山惜從愁裡看,勝跡強半不知處」,名山勝水被家愁國恨抹上一層愁緒,許多有名的古蹟大半也無心考察了。
    雪公是逃難避禍,一行人是旅遊觀光,景同而心不同,境隨心轉。船停在黃陵廟的碼頭,正是豔陽高照的初秋光景,迥異雪公當時的「連江瘴雨曉淒淒,古宇籠煙竹外迷」。現今的黃陵廟受惠於三峽大壩工程,停靠眾多遊輪,等著參觀大壩設施,黃陵廟口是必經之地,已成熱鬧市集。與雪公當年「環珮不歸春欲晚,楚山寂寞鷓鴣啼」的枯寂冷清,恍如兩個世界。

   
  
(抗戰時,大船小船擠滿三峽水道,恐慌逃難的情景,真如雪公詩云:冠蓋塞途如亂麻。)

    彩雲開白帝

    長江上溯到夔門之後,江水頓時風平浪靜,早已不見峽內的湍流激越。雪公有一首〈收帆〉詩,描述得極為逼真,詩云:「孤舟孤月伴青衫,萬折滄江兩岸巖;已過瞿塘三峽夜,風平浪靜好收帆。」過了夔峽就是夔州,這裡山勢平緩,已無峽中的高聳絕壁,百姓環江而居。詩聖杜甫離開四川,來到夔州,住了近兩年,詩境達到顛峰,夔州詩作就有四百三十五首,佔《杜工部集》的三分之一,〈秋興八首〉、〈登高〉、〈壯遊〉、〈古柏行〉等千古絕唱,皆出於夔州。杜甫的「夔州詩」已成為一獨立研究主題,足見其重要性。
    白帝城位於夔峽口,是一座三面環水的山島,一面以甬道石橋與瀼西臺地連接。一座孤城,扼住三峽咽喉,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南宋景帝元年,「夔路安撫使」徐宗武,為抵禦元軍入川,在瞿塘峽口豎起兩根鐵柱,綁了七條橫欄鐵鏈,鎖斷長江。諸葛亮在白帝城下的岸邊,布下有如十萬雄兵的「八陣圖」,成功保住蜀國。
    雪公登上白帝城頭,環看四周,賦詩〈白帝城〉:「蕭疏古木擁荒城,群峭蒼蒼江有聲;門對瀼西看石陣,寒雲起處暮潮平。」白帝城後來改祀劉備,香火清淡,給人有「荒城」之感。白帝城東倚壁立千仞的夔門,江聲濤濤。西傍平緩適合人居的瀼西臺地,傳說磊石而成的「八陣圖」就在此處。長江由此上去,潮水平和無浪。
從夔州白帝城上溯重慶,此去雖然一路風平浪靜,來從蜀國遊,但是雪公羈旅的心境是複雜的,「挂帆日西去,江水自東流」,白浪濤濤的江水向東流,自己乘坐的船隻卻是日日向西而去,離家愈來愈遠了。

   
  
 
(在祭祀大禹的黃陵廟,雪公上岸,正逢「連江瘴雨曉淒淒」,極為枯寂冷清。)

    巴山舊雨多

    二十七年春,雪公隨孔上公在重慶暫時安止下來。有願就有緣,雪公以弘法利生為願,一到重慶,為了寄送家書,有緣走進重慶市的長安寺。來到長安寺,方知太虛大師與梅光羲大士都在寺裡,雪公說:「一進門就聽人說,太虛大師住在這裡,真是喜從天降,急求人帶領求見。更奇了,到了房裡梅大士也在座中,內心無限的衝動,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見《雪廬寓臺文存.紀念太虛大師說今昔因緣》)經過梅大士的介紹,太虛大師讓雪公參與寺裡的佛學社,派往各監獄弘法。
    民國二十八年春天以後,日軍轟炸機連番對重慶人口密集、商業繁榮的市中心輪番轟炸。彈下如雨,山土崩坍,這時雪公擔任「賑濟委員會」專員,奔走於硝煙彈雨之間,賑濟災民,毫無懼色。期間,雪公曾遊於現在的鵝嶺公園,公園原是清末西南富商李耀庭的別墅,故稱「李園」。李園有一間「飛閣」,前面可俯看嘉陵江及重慶市區,雪公登園賦〈登李園飛閣〉詩,有「天開奇境界,人造好林邱」句,在此登高望遠,三巴統統映於眼底。

   
 
 (白帝城東倚壁立千仞的夔門,江聲濤濤。西傍瀼西臺地,「八陣圖」就在此處。)

    避亂歌山嵎

    為顧及重要單位的安全及百姓生命,民國二十八年三月十日,中央政府下令重慶各機關團體和居民,緊急向市郊山區疏散,山高林密的歌樂山,被畫為軍政機關的「疏散遷建區」。並相中林木茂密,景色宜人的桂花灣,做為要員公館別墅的「甲種住宅區」。昔日鳥獸出沒,荒僻寂靜的山彎,蓋起了一棟棟中西合璧的小別墅,冠蓋雲集,孔上公的「猗蘭別墅」,就座落在歌樂山桂花灣蛤蟆石二號。官邸是石砌的兩座洋房,孔上公一家人住一座,雪公與呂金山老師等人住另一座。
    歌樂山海拔六百七十八公尺,面積不大,卻是「渝西第一高峰」。雪公在〈密雲〉詩序說:「歌樂山高矗江表,猶常封雲中。己卯避亂來居,每於雲蒸咫尺不睹物。」己卯年是民國二十八年,雪公為避日本轟炸,從重慶遷居於此。歌樂山矗立於嘉陵江畔,平均每年霧日達一百四十一天,民國二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天中,有二十七天雲霧彌漫,能見度往往在咫尺之間。

   
 
 (雪公登李園(今鵝嶺公園),俯看嘉陵江及重慶市區,三巴映於眼底。)

    梵寺雲中現

    歌樂山的最高處,本有一座明代興建的雲頂寺,毀於一九五七年,中共大躍進時,拆廟煉鋼。原先的雲頂寺,有前後三重,第一進為主殿,供奉李冰之子二郎神像。第二進是大雄寶殿,供奉釋迦牟尼佛、十八羅漢。後殿禪房,接待雲遊僧、居士的客房、膳房。現在還能見到寺址規模,如山門石階,寺前臺階,及三進殿址,兩旁巳改為「巴蜀文化石雕公園」。民國二十七年,雅愛山林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率先定居雲頂寺,後來公教人員眷屬紛紛佔住禪房。當時雲頂寺已無僧人駐錫,大殿卻掛著一面由太虛大師題書的「佛學講演會」木牌。雪公喜歡寺裡的清靜,早晨常登殿禮佛念誦,卻從未見到有人來此講演。
    民國三十一年,二三月間的某一天,太虛大師上歌樂山,訪晤林森主席、居覺生、孔上公等政要,待大師與孔上公應酬之後,雪公親陪大師上雲頂寺。拜完佛後,在一位周姓的房間用茶,雪公問起那塊「佛學講演會」木牌的事,太虛大師說:「這不過是阻擋人不住大殿的意思,這樣遠的地方,請誰來演講呢?」太虛大師看了雪公說:「居士肯發心嗎?」雪公連說:「肯,肯,肯」三個字。太虛大師便點頭首肯,還交待幾種弘化的辦法。
    雪公在雲頂寺,連續講演佛法,兩年後,山上山下的住戶,皈依佛門的八九十人,雪公為這些蓮友組成九道拐蓮社。有一位錢姓女居士發心提倡,把大殿及佛像,一律重修,雪公說:「大師一到,佛土莊嚴」。古剎重現佛日光輝,雪公歸功於太虛大師。

   
  
(歌樂山最高處,有一座明代興建的雲頂寺,一九五七年大躍進時,拆廟煉鋼。)

    四時發幽香

    雪公在歌樂山住了七年多,詩作甚多。在〈孔上公歌樂山猗蘭別墅寄興〉一詩,將山居的生活情狀,及對未來的寄望,表露無遺。詩云:
    「翠屏掩映鎖秋暉,靜裡常關松下扉;
    欄外紫霞隨澗落,窗中黃葉共雲飛;
    晴江一曲天邊盡,煙嶂千重雨後微;
    西蜀南陽同不陋,春風從此長芳菲。」

    醒公老師在明倫講座,曾以此詩開示同學。醒公解析,「翠屏掩映鎖秋暉」,以此形容人煙稀少。「靜裡常關松下扉」,由於沒有訪客,住在猗蘭別墅裡的人,便常常關起門來了。以「松」形容修道人的心志,表示他堅定不移,不會被外在的時代、環境所影響。「欄外紫霞隨澗落」,天上的紫霞隨著澗水而落,這個景色是多麼美好啊!「窗中黃葉共雲飛」,窗牖沒有關上,秋天的落葉,隨風飛到窗中來了。用一個「飛」字,這就讓屋子有了隱士居所的境界與色彩。
   「晴江一曲天邊盡」,在歌樂山,嘉陵江要在天晴才看得清楚,這一道江到了重慶及歌樂山下,繞了一大彎,流到了遠處天邊。「煙嶂千重雨後微」,下雨之後,把千重山中的雲煙驅散了,近處看相當清楚,越往遠處就看得越微邈了,像是一幅青翠色的山水畫。「西蜀南陽同不陋」,揚雄、諸葛亮這兩位高人的居所,雖然外表簡陋,但因其道德高尚,故房子「陋而不陋」,雪公以兩位賢人做比,猗蘭別墅亦不陋。「春風從此長芳菲」,有歌樂山的好環境,再加上不是普通人居住在這裡,一切草木都具有祥瑞之相了。抗戰期間,孔上公為維護孔聖文化,在雲頂寺裡組建了「中國孔子學會」,為中國文化的未來留下生機。
    一行人,從沙坪壩市區的磁器口上到歌樂山雲頂寺,已近下午五點,大雨滂沱。在寺前,與商家借了兩個棚子,一邊避雨一邊咀嚼雪公在雲頂寺的詩作,遙想當年在松林間「貝韻有時傳下界」的道味。

    回首三巴處

    民國三十五年九月,抗戰勝利隔一年,雪公隨孔上公在重慶的朝天門碼頭乘舟,返回南京。再度行經三峽,心情有如白雲輕似雪,兩岸猿聲雖然啼不住,但是「不比來時多苦緒」了。九月十日中秋,雪公船出三峽,卻無當年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的狂喜,見山河「瘡疣滿目,殷憂正深」,誰有福氣作個太平人?兩年後,神州變色前夕,雪公再肩負起「押運孔府行李及卷宗」的重任,浮海來臺。

   
  
 (雪公在雲頂寺弘法,八九十人皈依佛門,雪公組成「歌樂山九道拐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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