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樸」與「老實」的力量
         ──記一段與臺中佛教蓮社的因緣
          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所長 元亨書院創辦人 林安梧


  一、涉過草湖溪,到阿罩霧街上,經過曲折的巷弄,進了一幽靜的院落,寫著「佛教蓮社霧峰佈教所」。
 

記得小時候或隨祖母、或隨母親去霧峰佈教所,從西湖村崁仔腳,步行到草湖,涉水過溪,溪是草湖溪,到阿罩霧街上,經過曲折的巷弄,進了一幽靜的院落,寫著「佛教蓮社霧峰佈教所」。這距離約莫有六、七里路,沿途或水田、或蔗園,一群人笑笑玩玩,倒也不苦。孩子鬧不清楚這名稱的由來,但看到裡邊有佛像,對了,那就是佛教寺院。

記憶中,霧峰佈教所佛殿前有棵龍眼樹。媽媽、祖母,還有一眾婦人,入內拜佛;對了,多半是婦道人家,男眾並不多。記憶中,從草湖來,有一男的,有點老,但卻是慈祥,也有些嚴肅,聽說有些法力。這是人說的,我們也不懂什麼叫法力。我們一群隨行而來的小朋友,男生上了樹,女生或者在下頭踢格子,也玩捉迷藏,辦家家酒。到了中午,那可好了,有一頓豐盛的鹹糜(鹹稀飯)。說是豐盛,是那時代的鄉下標準,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心是純樸的,意外多得了些、吃了些,就感恩知足。說真的,那素鹹稀飯倒真有味道,有空心菜、有白菜、有高麗菜、有蘿蔔,也有許多豆子、豆皮、豆腐,還有花生油的香味。味覺的記憶,有一種透入感、實存感,它比起話語的記憶真實而長久。

說真的,沒來由的,你要吃就吃,也不須貢獻什麼,也不要求你什麼,看大人和顏悅色的,梵音佛唱的聲音,聽來更是和平而歡喜,我們孩子們也會跟著哼、隨著誦「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當時也不懂,就覺歡喜。歡喜中有平和、有寧靜、有清明,現在想來,這就是慈悲、這就是智慧,這就是悲智雙運。悲是大悲心,是包容,是愛的關懷與付出;智是般若智,是善解,是心地澄明、當體即化。那情境自是悲智雙運、我法二空,卻又是真空妙有。說真的,這根本不須解說、不須知解,就只須體會,真實的生活,真實的體會。

從西湖崁仔腳、涉水草湖溪,到霧峰佈教所,往而返之、返而往之,每個月初一、十五,約莫兩次,來來回回,真不知多少回了。那路好熟悉,那寺院好熟悉,那龍眼樹好熟悉,那三尊佛像更是熟悉;雖然不知他們的確切名字,就只知道叫佛祖。拜了佛祖就會保佑你,敖讀書、身勇健。熟悉比練習還自然、還真切,「習」不一定入得了「性」,但熟悉卻是潤化、是慢慢地透於其中,是涵養轉深沈地入於根源之中。

二、有平和的笑鬧聲、有溫馨的問候聲,有莊嚴而慈祥的佛陀,充滿著愛心的微笑與凝視,怎麼說就有一股難言而寧定的體會。

進了小學以後,到了高年級就去得少了些,但每年總還會去好幾次,節慶就去、佛祖生去、觀音媽生也去,陪祖母買東西、或去街上看病,路過也去,總的來說,其實不算少。也奇怪,不知怎的,我們體制化的教育竟然教導說那拿香拜拜是不科學,是迷信,迷信是不文明的。這種淺薄的科學主義一直瀰漫在我們體制內教育的氛圍中,起了些效應,但還好這效應不很大。

反正,鄉下本來就有一套自給自足的邏輯,拜佛的還是拜佛、迎神的還是迎神,聽道的還是聽道、跳童(降乩)的還是跳童。反正,囝仔子,有耳無嘴,就跟著、隨著,卻看到時序、節氣、天地、人我、萬物,就這樣過著,很平常,也很平安。儘管許多人喊窮,卻也過得去,而且每家孩子都不少,生的多、養的多。對比於現在可很大不同,那時生養孩子好像天經地義,而且天地可也厚道,就天生地養,好似隨便就能活,大家也不講求,反正隨便也就活了。

我總覺得鄉土--有鄉有土,有鄉就有家,有土就有地,那時是聚村而居、是聚族而居,人倫為尚、人情醇厚。有家有族、而且是幾代同堂、三代、四代,五代都有,有家有族,人自然化到裡面去了。那時說的是「人倫」,不像現在說的是「個人」。那時說的是「道德仁義」,不是「權利義務」。那時人不太會計較,也不太懂得分別清楚;不像現在什麼都要了了分明,精算得很。

臺中蓮社霧峰佈教所,是我小時候的淨土,有孩童的玩樂、有大人的梵唱,有平和的笑鬧聲、有溫馨的問候聲,有莊嚴而慈祥的佛陀,充滿著愛心的微笑與凝視,怎麼說就有一股難言而寧定的體會。那是我最喜歡去的極樂處,當時以為那是大人們說的極樂世界。

三、李老人家會通佛儒,有著深厚的國學涵養,義理精純、詞章俊雅,學問很深醇。通過美感式的體會,我直覺得李老人家溫雅而慈祥。

一直到讀大學時,才知道有李炳南老先生,記得是我的高中同學江乾益告訴我的。那時乾益在中興大學中文系就讀,我在臺灣師大國文系讀書。暑假歸來,在中興大學的魚池見了面,他正在工讀,我去看他,他談了許多學校的事,也提到了奉祀官孔德成先生的秘書,也就是中興大學的兼任教授李炳南先生。

 另外,記得最為清晰分明的是,林清炘兄口中的兩位老人家,一是掌牧民老先生,一是李炳南老先生。他每與我說話,說不了多時,就會提到李老人家怎麼說、掌老人家怎麼說。他說起兩位老人家時,並不一定要說他的豐功偉蹟,卻只平平常常的說,但那親切卻有著說不出的力道,沁入心脾,身心泰然。我深深體會到純樸就是力量,老實就是力量。當時,我還不知李老人家會通佛儒,有著非常深厚的國學涵養,義理精純、詞章俊雅,學問的工夫很深醇。我只是通過一種美感式的體會,直覺得李老人家定是溫雅的、慈祥的高僧。後來,才知他不是高僧,他是修行很高的居士,將大乘菩薩道的精神融入儒家仁義道德的骨血之中。


(雪公會通佛儒,有著非常深厚的國學涵養,義理精純、詞章俊雅,學問很深醇。

四、凝翕為一的心神,慢慢綻放開來,隨著梵唱,純純然,一無罣礙,覺得天地廣闊無涯。心既寬,念既純,真如海底湧紅輪,明照大地。

真正親聆李老人家的教誨,約莫是一九八二年春夏左右。我當時剛從預備軍官退伍,在師大附中任教,一日返鄉探親,順道去看了清炘兄,他鼓勵我去聽聞李老人家講經。我從西湖崁子腳老家慶榮堂騎機車出發,往臺中柳川的蓮社圖書館聽講。車行半途,遇雨傾盆,雖身著雨衣,到柳川,不免濕透了全身。進了廁所,脫去擰乾,又逕自穿回,卻有著身心灑落、心凝形釋之感。進到講堂,肅然穆然,了無聲息,捏手捏腳,我落了座,不敢張望,只覺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美感。

過了好一會兒,執事者發號,一眾起身,合掌唱誦,我隨音聲,漸入其中。想起了《論語》的句子,「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原先凝翕為一的心神,慢慢綻放開來,隨著梵唱,純純然,一無罣礙,覺得天地廣闊無涯。是的,心既寬,念既純,真如海底湧紅輪,明照大地。

又過了好一會兒,執事者發出「陞------」的號令,見一長者,身穿法衣,緩步輕移,慢慢步上台階,行到了中間的講台,侍者安排停當,落座、合掌,一眾行禮,又左右互為問訊。行過了禮,敷座而坐,老人家開始啟講。

那回像是講《華嚴經》,老人家講的是山東鄉音的普通話,配合著一位臺灣本地人的臺語翻譯。老人家鄉音很重,就連我們正式上學,習於普通話的也未必聽得清,但經臺語翻譯就明白多了。

說著說著,鄉音、國語、臺語,好像和在一起,成了一種極為有趣而圓融周浹的新語言。那語言有重量、有厚度,也有高度,沈雄穩健、音吐渾厚,經由翻譯,卻是透脫靈活、貼近生活。你怎麼想都無法聯想到省籍問題、語言問題。或者說,所有的省籍問題、語言問題,在佛心悲智下,早已融通為一。


(雪公講《華嚴經》,用山東鄉音的普通話,配合著台灣本地人的台語翻譯。

五、「老實」這兩個字,「老」說的是持續不已,「實」說的是真摯不虛;人能持續不已,真摯不虛,內修外行,何事不成。

其實政治總被政客挑起,往往不免是虛假的正義,是為了奪權的正義,在奪權中或者也呈現了些正義,但正義卻成了奪權的工具。相對來說,民間有天有地,天有日月星辰,早已照亮一切,地有山川湖泊,早已融通怨憤。在佛陀的慈悲為懷的教化中,苦業已解,生生之德,由斯綻放,人倫之義,因之而生。

李老人家的課,我就只聽過這一堂,內容雖記憶模糊,但他的聲容樣貌卻是活生生的,極為鮮明,迴念一幾,就在當下,如在眼前,永在心間。我深深感受到一股純樸與老實的力量。

「純」原先說的是未上色的絲布、「樸」說的是未刨開的木頭,純樸這兩個字說的是事物的「原初性」與「本真性」。「純」則專注,專而不雜,注而能入。「樸」則篤厚,篤而親切,厚而深醇。

再說,「老實」這兩個字,在佛教界是常見的,更是蓮社所提倡的。「老」說的是持續不已,「實」說的是真摯不虛。人能持續不已,真摯不虛,內修外行,何事不成。念佛成佛、學儒成儒,即若以此習舉子業,亦可以中舉矣。即使命運乖舛,不獲中舉,卻可以將此化為文字,寫個「范進中舉」,說說《儒林外史》,有不成者乎?每在佛寺看到「老實念佛」四大字便心懷歡喜,這四字說的可是平常,對了平常就能到位,就能歡喜。

說真的,每懷想起小時候去臺中佛教蓮社,就深深感悟純樸老實的力量,內心就湧現一無與倫比的歡喜。

六、佛為「緣生法」,儒是「生生法」,看清楚了,卻也就可以和合融通。 

年初歲暮(農曆過年前,陽曆已是年初,農曆仍在歲暮),清炘兄從雲南回來,相約參訪蓮社,見到了我衛道中學的學長張式銘先生,他現在是蓮社的社長,一談起雪公李炳南老居士,也說起了許多衛道的往事。衛道是天主教辦的學校,而蓮社是佛教辦的,式銘學長既長於衛道,又執教於衛道;他也長於蓮社,又擔任蓮社的社長;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佛耶(佛教、天主教)是水乳交融的,這可以說是華人文化的優良傳統。喔!其實不只華人,因為即使加拿大籍的石伯男修士,見到了佛教徒的張式銘社長,也會合掌稱「阿彌陀佛」,看來這不是種族、不是文化的區別,他根本就是人們心靈深處的「常道」。這世界本來就是「教出多元、道通為一」的。

區別是必要的,但區別並不隔絕,有了區別,才真正有了融通。融通並不是混同,融通是「物各付物、各得其所」,是如老子《道德經》十六章所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事物如此、義理也是如此,像佛為「緣生法」,儒是「生生法」,正因你看清楚了,卻也就可以和合融通了,這就是中國大乘佛教極為了不起的地方。

我讀李老人家的《論語講要》,就是清楚分明,就是確切真實,毫無混漫處,這真不是一般學者或佛教高僧所能及的。我自己多少在「當代儒佛論爭」的課題上用過工夫,也在《論語》用過一點工夫,真切地感受到李老人家的「老實」工夫,蓋「老」者,持之不已,「實」者,真摯不虛也。他的《論語講要》我以為絕對在時流之上的,這是我常與我的同道說的。

七、台中蓮社純樸而老實,平易而謙恭,溫文爾雅,慈悲喜捨,有著共生共長、共存共榮的王道襟懷,有著大乘菩薩道的的融通無礙。

臺中蓮社,果如雪公的性子,純樸而老實,看起來並不盛大高聳,但卻有著平易謙恭,有著溫文爾雅,有著慈悲喜捨,有著共生共長、共存共榮的王道襟懷,有著大乘菩薩道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融通無礙。

雪公圓寂,往生西方,竟已三十年,光陰倏然,何其速也耶?何其速也耶?來了蓮社,與諸學長歡談,憶往雜思,撰成此文,以酬答社長張式銘兄之雅意,並祈佛教蓮社、雪公志業,法水常流、生生不息!

丙申之春三月廿二日後學林安梧寫於太平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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