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欲」淺探 ●吳孟真
行少欲者,心則坦然,無所憂畏,觸事有餘,常無不足。——《佛遺教經》

孔子曾說:「我從沒見過真正剛強的人!」有人就說:「申棖是吧!」孔子說:「申棖心中存有私欲,怎能算得上剛強!」從這段對話可知,孔子是以「欲」的有無作為判斷「剛」的標準。一個人有私欲,遇到自己喜愛的事物,就會起貪愛,起貪愛,心有所偏,行事就不能光明坦蕩,只會為己牟利,因此算不上真正的剛強。

但孔子是以高標準(君子的標準)來看待申棖,事實上要達到無欲的境界,是多麼不容易!因此孟子強調「寡欲」。他認為培養心性沒有比「寡欲」更好的了。如果一個人能減少欲望,即使善心偶爾也會有不在的時候,但那是極少的;如果一個人欲求很多,雖然善心偶爾也會存在,但那也是極少的。一個人不能「寡欲」,就會被物質的欲望牽著鼻子走,只顧養著「口耳」這些感官(小體),哪會顧及到「內心」(大體)呢!

《佛遺教經》也有類似的說法:「一個人能克制自己,減少欲望,內心就會坦蕩蕩,沒甚麼憂懼,遇到任何事也都能從容不迫,勝任愉快,不會覺得有甚麼不滿足的。」這是因為「少欲」,就不會奢求名聞利養,沒有欲求就不會有苦惱。由此可知,修習「少欲」,能使身心得到自在,進而還能增長諸善法的功德。

司馬光對「寡欲」有深刻的體認,他寫給兒子司馬康的家書〈訓儉示康〉裡,有這麼一段:「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不管居官或為民,都得以「寡欲」作為修身處世的準則,這樣自然能遠離罪惡,豐厚身家,進而也能發揮所學,行道濟世。

蘇東坡經歷烏台詩案,在生死之際,他寫下「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如此驚惶的詩句(他寫給弟弟蘇轍的絕命詩),這時是宋神宗元豐二年。到了元豐五年,他被謫居黃州,寫了幾篇相當出色的作品。其一是〈赤壁賦〉。此賦以「變」為主線,貫串全文。他以水、月為喻,闡述人生的常與變。末段,一般都側重他從本體的不變與現象的變,來解讀人生這一部分;我卻對他講完理論之後所提出的一小節特別感興趣:「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當我們承認「物各有主」時,就是一種尊重;如能做到「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那必然已突破了名利的糾纏與物慾的枷鎖,而得到心靈的自在。這不就是從「少欲」提煉出來的人生智慧嗎?

(圖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我們從他稍早的〈定風波〉,即可看出端倪。詞序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最後七個字閒閒寫下,卻是點睛之筆。「遇雨」,是旅途(也是人生)的困境,如果你的心被這陣雨困住,「狼狽」(進退不得)是必然的結果;但你若能超越這陣風雨,很快就會感覺天氣放晴了吧?整闋詞表現出作者坦然自在的生活態度。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就能看出他的豁達;從「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就能看出他以順處逆、處變不驚的生活態度。這是他從生死場鍛鍊出來的處世智慧,絕非故作瀟灑的惺惺作態。此際的東坡早已不像以前那樣熱切去追求外在的聲名,他深深體悟到生命的短暫渺小,因此得以跳開官場的險灘,坦然去面對眼前的橫逆。當他回首前路的「蕭瑟」,浮現心頭的竟然是:「也無風雨也無晴」這等恢廓的境界,令人讚嘆,也值得效法。

其實要做到東坡那樣「隨緣自適」,是很不容易的。這是來自生活的歷練,一點也羼不得假。他的弟弟蘇轍受到他很大的影響,當他為快哉亭作記時,看出張夢得胸中猶有不平之氣,就借題發揮,寄寓勸諭之意與慰勉之情。全文從快哉亭自然、人文景觀之所以稱快,以及楚王披襟當風的典故,逐層引出主旨「快哉」的真義—隨緣自適、坦蕩豁達的處世態度與超脫物外、不為物役的生命境界。我們從末段幾句就能領略蘇轍的思想核心: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原來人生的快與不快,都源自於「心」。當你內心不快樂時,不論到哪裡去,都不會感到快樂;當你內心坦蕩蕩,不因外物(如財色名食睡等)而傷害自己靈明的本性,那麼不論到哪裡去,都會很快樂。當時蘇轍在政治上也是不得志。但他不以貶謫為意,展現出以順處逆的胸懷。這篇文章就表現了這樣的心情。我們從蘇轍平常謙沖、圓融的處世態度,以及他面對貶謫的自安自適,即可了然一個君子不論處常或遭變,他的心都不動如山,箇中關鍵當然是「坦然,不以物傷性」七個字,而這不正是「少欲」的具體實踐嗎?

生命的無常,不是凡人能掌握;但如能以「少欲」去面對人生,必然能「坦然,無所憂畏」,大大廓開生命的境界!這是落實在生活中具體可行的法門,古德的風標,足以作為我們的典範,如果只在文字上鑽研,而忽略其中的要旨,那就太可惜了!

(圖說:蘇軾的「隨緣自適」影響了蘇轍,從〈快哉亭記〉可見蘇轍坦蕩豁達的胸懷、以順處逆的處世態度,與超脫物外、不為物役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