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十一月十一日，應絲瓜阿姨邀請，全家來到她的故鄉──溫暖多產的嘉義。回阿里山老家需五個小時，因此我們暫居沈阿姨（絲瓜阿姨的大姐）位於竹崎的家。
典型的三合院，保有許多古老元素：窗戶是條狀木片左右拉開，床是竹子架高的木板通舖。房間不大，關起門窗非常保暖；庭院寬敞，打開門窗對流通暢。捧著碗公到庭院、走廊，恣意而坐，大自然的鮮美滋味都入飯來。絲瓜阿姨的母親外出旅遊，輕微失智的爺爺被孝順的沈阿姨接下山照顧，也開啟我們和爺爺一連串有趣互動。
初到，沈阿姨和叔叔正用機器揀選橘子，一條長運送帶，橘子滾啊滾，分類大小後裝箱。吃過午飯稍事休息，勤奮的叔叔阿姨又上工了。第一次搭順風小貨車，我和妹妹興奮到不行，蹦跳著爬上車，細心的沈阿姨不斷叮嚀：一定要抓好車斗的邊邊、注意轉彎、不要亂動喔！我們大聲說：好！小貨車就像離弦箭一樣飛出去啦！崎嶇不平、左迴右轉的小路驚險刺激，就像雲霄飛車在山間騰繞，令人震撼、回味無窮！
到橘園工寮，成山的橘子等待裝箱，老爺爺不知何時出現，拖來紙箱也要一起幫忙，沈阿姨卻十分為難。這時，原本只能在旁觀望的我和妹妹卻求之不得，終於找到存在的意義─陪老爺爺裝橘子！既讓老爺爺不無聊，也讓阿姨叔叔安心工作，一舉數得。
幫老爺爺拿張板凳，圍坐紙箱旁就定位，看著年過八旬的老爺爺，滿臉認真的鋪一層橘子、蓋一層報紙。滿是老繭的枯瘦雙手，顫巍巍的一顆顆仔細檢查、疊放、鋪平，我們靜靜的看著，感受到老爺爺年輕時幹練的身影。常聽絲瓜阿姨提及，老爺爺個性溫和，畢生勤儉，收納東西井然有序，是一個對工作和家庭盡責認分的好父親。
分裝橘子前，老爺爺四處清掃，見地上一籃做肥料的剖半橘子（橘子達人會剝半檢查成色，這籃橘子已擱置一段時日，呈現乾癟，且長出白菌），高興地挑出半顆給妹妹，自己也揀了半顆來吃。妹妹受寵若驚，畢恭畢敬雙手接過，但對於是否食用卻萬般糾結。一個才認識第一天、而且還失智的老人家如此友善的請吃橘子，是多麼難得！可這橘子實在是……（剝開又放在地上，乾淨暫不論，整顆都是白色的耶，吃下去不會有事吧？）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老爺爺，為了不拂逆老人家心意，妹妹也鼓足勇氣咬下一口，趁著老爺爺不注意，偷偷處理掉了。
即便年事已高、即便記憶衰退，曾經的努力打拼，依然烙印心底。我遞報紙、妹妹拿橘子、老爺爺當最後把關，三人合作無間，雖是初識，此刻宛若祖孫和樂融融。想起孔子門徒司馬牛曾憂心：「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子夏安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同理可證，就像我們和老爺爺成了最佳爺孫三人組（我們和老爺爺一起裝了三大箱喔！雖然最後都被沈阿姨拿去重裝了，哈哈）！
嘉義假期，早睡早起，自己洗衣煮飯，簡單的吐司早餐，午晚餐多是清水煮麵。某晚，媽媽將一顆尚未全熟的柿子加入麵湯，意外地甘甜可口。叔叔阿姨是非常淳樸的農家人，不會客套，只會用最好的東西招待客人，因此我們每天都有一大袋又一大袋的鮮美橘子無限暢食。
白天想方設法盡早寫完功課，再幫忙打掃庭院、馬路，或陪老爺爺看楊麗花歌仔戲，或跟著絲瓜阿姨拜訪好友薑董。夜晚的農村組曲仍未停歇，老人家聚集一處做加工貼補家計，寧靜的深夜因爺爺物歸原處的好習慣忙翻天。老爺爺為了找手電筒而失眠，不找到不能安心，三更半夜，一群人在屋內攪來和去，直到絲瓜阿姨掀開爺爺被舖發現至寶，恢復寧靜。
回家前一晚，叔叔載著阿姨們下山接奶奶，請我們幫忙照顧爺爺。爺爺見身邊沒有熟識的親人，一直追問人去哪裡了！我們的解釋爺爺聽不懂，最後生氣的爺爺跑去把後門鎖起防避外人闖入，甚至拿起手電筒奪門而出，要自己去找人，我們怕弄傷爺爺，怎麼攔都攔不住！情急之下，媽媽趕緊打電話給絲瓜阿姨，請老爺爺接電話，才平息風波。短短兩小時如坐針氈，才知照顧老人之大不易！
連日來，我們一再表明願意幫忙採橘子，總被阿姨客氣婉拒，也許是不好意思，也許怕我們不諳要領。最後一天，終於託絲瓜阿姨之福獲得採橘體驗！人多好辦事，我們也正式當起農夫，整個過程流暢順利，沈阿姨好生後悔：「早知道就讓你們一起幫忙，你們要不要多住幾天？」
採橘過程大致如下：叔叔阿姨利用大剪刀竹竿剪下橘子，我和妹妹齊橘子蒂剪去果柄，爸爸和媽媽將橘子一袋袋搬到路邊放入籃子（橘子樹種在山坡上，需要體力和耐力），再運至工寮進行分類。七點開工至十一點收工，我和妹妹趁休息四處踅了一遍，找到一塊平坦的小滑坡，大略清理地皮，就成為天然滑梯，滿足童心！
回到三合院整理行囊，在爸爸一再強調「不可能再裝了」之下，沈阿姨將車子塞滿水果。我和妹妹還為了分配橘子孩子氣地鬧彆扭，總歸就是要吃比你更多之類的，一下從橘子天堂跌入凡間，反而不習慣了。
此去經年，我們對那裡的記憶，始終停留在那個白日熱似盛夏，夜晚露寒如冰的深秋，那一籮籮金黃飽滿永遠吃不完的大橘子，那一張張淳樸靦腆的笑臉。偶而在剝橘子時遙遙思念，嘉義竹崎的老爺爺，是不是又在工寮認真緩慢的裝橘子呢？
五年後，老爺爺和沈阿姨相繼病逝，吃著阿姨親自採摘、費時熬煮的破布子，很想將鹹甘滋味並著老爺爺的認真嚴謹、阿姨的勤懇善良永遠留下。人生旅途，過客匆匆，或許無人能全程陪伴而感孤寂；但內心明白，曾經的每一次相遇，無論何人，他們的精神和惕勵，永遠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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