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酬贈僧侶詩平議(三)
希 仁

      (三)官場失意,找尋慰藉,求諸方外,人情之常。

    韓愈出身貧寒,而稟賦聰穎,好古敏求,夙負青雲之志,銳意科名仕進之志業,頗有用世之熱忱;然世途屯邅,命運乖舛,且由生性鯁直,嫉惡如仇,以致一生官場生涯,屢遭挫折,並不順利。
    觀其從貞元二年(七八六),韓愈十九歲,自宣城赴長安,初入京師,應進士舉始;至長慶四年(八二四),韓愈五十七歲,因病告假,而免吏部侍郎之職止;前後三十八載中,曾經由四度應進士舉,三次應博學鴻儒試,直至貞元十二年(七九六),即二十七歲時,方初任汴州觀察推官;而此後之二十七載之仕官生涯,卻連續更易二十餘種職務之多;每任官職,長或三年,短則數月,黜陟頻繁,洵為宦海浮沉;尤以聖賢道統自居,忠君愛國為志,卻慘遭兩度遠貶廣東,雖其操持堅毅一意重視仕途,終其一生,直至晚年始見退隱之志(注);但其間感慨激憤,愁憂悵惘之餘,心情難免陷入低潮;所謂「天命難諶」,此時尋求心靈慰藉,求助時尚之解脫佛法,而與方外僧侶往返,固自然之事,與其平素所持之學術立場,應無衝突。
    綜觀韓愈全集中,其與僧侶酬贈之詩文,概多見於官場失意之時。
    如〈送僧澄觀〉,為貞元十六年(八OO)秋,居洛所作,時愈在徐州刺史張建封下,擔任節度推官;彼秉其耿直個性,時有諫諍,卻不受賞識;曾作〈忽忽〉一首,以攄其憤悶之懷。
    〈送惠師〉、〈送靈師〉,同為貞元二十年(八O四)所作,此時愈由於前一年奏請朝廷徵京兆府稅錢及田租,遂為王叔文黨所陷,遠謫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此為其入仕以來,遭遇最大之挫折,居蠻夷之邦,瘴癘之區,可謂愁憂填胸,惶惶不可終日;有〈赴江陵途中寄贈王十二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一長詩,寫其「孤臣孽子,操心也危」之心情為佐證。
    〈別盈上人〉,為永貞元年(八O五),時愈竄逐嶺南兩年,方遇順宗大赦,離陽山北過衡山,途中參謁衡嶽廟,居衡山中院所作;同時亦有〈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詩,中云:「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纔足甘長終。」可見其怊悵之情。
    又,〈和歸工部送僧約〉、〈送文暢師北遊〉與〈嘲鼾睡二首〉,分別為元和元年(八O六)與元和二年(八O七)所作,時愈雖已奉召自江陵返長安,入為權知國子博士,但為避謗讒之禍,自請分司洛陽,直至元和三年(八O八)纔獲得真除,此時心情,相當不舒暢;有〈東都遇春〉詩云:「少年氣真狂,有意與春競。……心腸一變化,羞見時節盛。……深居疑避仇,默臥如當暝。」可見一斑。
    〈聽穎師彈琴〉,寫於元和十一年(八一六),是年二月愈從中書舍人降為太子右庶子,難免感慨生平。
    〈題秀禪師房〉,寫於元和十五年(八二O),更是在前一年遠貶潮州後,遇大赦,量移袁州刺史,過其地而留題也。
    其中,較特別者,即〈送無本師歸范陽〉與〈廣宣上人頻見過〉二首:一作於元和六年(八一一),愈終於入朝,且居職方員外郎之要職;一作於元和九年(八一四),愈以考功郎中兼史館修撰。此皆是韓愈宦海生涯中,較為稱意之時,後人或將疑其何以仍與僧侶往來?不知斯二人,乃主動來見愈,不同於其他諸詩,是愈求見於僧侶;且無本師,即賈島是也,初曾為浮屠,後從愈學,已還俗應舉;是年秋,公遷職方,島或隨入京,即十一月告歸范陽,愈作此詩送之,固無關乎「尋找慰藉,求諸方外」也。至於廣宣者,蜀僧也,素有詩名,時居長安,上特詔許居安國寺紅樓院,以詩供奉;故知彼為詩來,頻頻叨擾,是以愈自抒感懷,譏其終日不歸,實不同一般酬贈僧侶詩也。

     (四)興觀群怨,或稱或譏,視其交情,固多參差。

    孔子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蓋詩教講究溫柔敦厚,既可引譬連類,以感發志意;亦可考見得失,觀風俗之盛衰;亦可朋友群居,互相切磋;甚至可以怨刺上政,發發牢騷。是以人倫之道,詩無不備。可見,詩之為用,大矣哉!而總要合乎人情,是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
    韓愈由於官場失意尋找精神慰藉,而與多位僧侶交遊過往,其間自有淺深不同之交情;交情淺者,或稱譽之,而未必有其實而真欲與之交;交情厚者,或譏諷之,但求責備于賢者,而其實並無排斥之意。如《論語》原壤夷俟章載:「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古來均依宋儒講法,認為原壤,老氏之流,自放於禮法之外者,孔子既責之,而因以所曳之杖擊其脛,使勿蹲踞,似乎孔子真不要此朋友了。而不知「原壤者,孔子之故人,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參《禮記.檀弓》)可見孔子雖明知學術思想不同,而不妨彼此往來,其「以杖叩其脛」,正見其交情洵非泛泛,所謂「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也。若如此理解,則聖人半親暱半戲謔對待故人之真情,躍然紙上,豈真斥之耶?
    然則,韓愈由於官場失意,既主動求交於僧侶,其酬贈僧侶詩,或興觀、或群怨、或稱譽、或譏毀、或忠告、或善道,當視其交情,而有參差,斯朋友之義也。固不可一味以崇儒斥佛、自讚毀他之意解之;否則,將置自幼飽讀詩書,長而鍊達人情之韓愈於何地也? (待續)

    註:穆宗長慶三年(八二三)六月,韓愈由吏部侍郎遷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因未依往例臺參,為御史中丞李紳彈劾,十月遂罷為兵部侍郎,又改吏部侍郎。韓愈經此事件,乃對仕途乏味。其〈示爽〉詩云:「吾老世味薄,因循致流連。……臨分不汝誑,有路即歸田。」次年(八二四)五月,即因病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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