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酬贈僧侶詩平議(四)
希 仁

    三、韓愈酬贈僧侶詩分章略釋

    綜合以上四點酬贈僧侶詩之背景因素,則知隋唐時代,佛學鼎盛,士人習與方外交,韓愈固不能自外於潮流;然其對國家學術思想之大方向,則主儒而排佛,一向堅持,從未改變;而個人私交,不妨親近僧侶,請益切磋,其間或稱讚、或嘲謔,總不離乎人情事故。今試持此觀點,謹擇二首其酬贈僧侶詩析釋如下:

    (一)〈別盈上人〉一首
    山僧愛山出無期,俗士牽俗來何時?
    祝融峰下一迴首,即是此生長別離。

    此首七言絕句,為韓愈竄逐嶺南兩年,於順宗永貞元年,遇大赦,由陽山返赴衡湘,遂上謁衡嶽廟,曾宿次嶽寺,(有〈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邂逅盈師所作也。盈上人,即誡盈律師,時居衡山中院;根據柳宗元〈衡山中院大律師塔銘〉云:「誡盈,蓋衡山中院大律師希操之弟子也。」夫佛門號律師者,率以輕重等持,守戒精嚴著稱;則由此詩,可證古來評韓愈「其所稱浮屠者,皆彼法之所戒」與「愛僧闢佛之意」之非。
    上聯敘盈上人與自己山上聚會。初句先寫主人盈師,長期住山;次句寫客人韓愈,短暫來山。一僧一俗,其相聚何其不易!
    下聯寫自己與盈上人山下別離。二句用流水格,上句言山下送別,下句言離別之情。謂「即是此生長別離」,似乎今日一別,已永不復能見,其怊悵愁憂之真情流露,何等感人?若如程學恂評云「竟不似闢佛人語」,其大傷場景為何如也?

   (二)〈和歸工部送僧約〉一首
    早知皆是自拘囚,不學因循到白頭。
    汝既出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

    此首七言絕句,當作於憲宗元和元年六月後,時韓愈從江陵奉召至長安,權知國子博士,宦途固非得意也。歸工部,即歸登,順宗時累遷工部尚書,曾與孟簡等受詔,同翻譯《大乘本生心地觀經》,乃深究於禪悅者。僧約者,即文約禪師,根據劉禹錫〈贈別約師引〉云:「荊州人文約,市井生而雲鶴性,故去葷為浮圖,生寤而證。入興南,抵六祖始生之墟,得遺教甚悉。」可見為一有真修實證之高僧,非粥飯僧之流也;否則,當難獲歸登、劉禹錫、柳宗元之過訪也。
    詩之上聯,先讚其悟性早發。夫塵世如網,吾人俯仰其間,爭名逐利,莫不作繭自縛;故古有詩云:「世網嬰吾身」,又云:「形隨世網嬰」;縱有一二覺悟者,亦多隨俗因循,鮮能超拔。今文約上人,能「早知」拘囚,又能「不學」因循,誠難能可貴者也。
    詩之下聯,既傷文約,亦自傷也。言「汝自出家還擾擾」前四字承上二句,「出家」正是「早知」「不學」作略;後三字啟下一句,此在文約或歸登詩中,必先有感慨俗務紛擾之言,所謂「袈裟未著言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夫出家人本可超塵遺世,卻仍難免酬酢之苦,則還有誰能不為世網纏縛耶?若不狹解作「闢佛諷僧」之詞,則愈之此詩,寧非即為普天下人作悲慨之言,其境界寬廣為何如耶?
    以上二首,對韓愈酬贈僧侶詩之析釋,均跳脫古來一向冠以「崇儒闢佛」、「嘲侮戲謔」之既定立場;而還原其身為宦途中之士人,處佛教鼎盛,習尚與方外交之時代中,彼與僧侶間人情上之酬酢往來,給予「平常」、「正常」之詮釋,似乎更為文從字順,而章法愈顯嚴謹。另有十首,如貞元十六年之〈送僧澄觀〉、貞元二十年〈送惠師〉、〈送靈師〉、乃至永貞元年之〈送文暢師北遊〉、元和十五年之〈題秀禪師房〉,莫不皆然。恐文長詞費,姑且從略,須者可自行往檢。

    四、結 論

    綜合上來對韓愈酬贈僧侶詩之背景因素分析,與酬贈詩作之析釋驗證,可以獲得兩點結論:
    (一)者,韓愈公開學術立場,儼然崇儒闢佛;私下交游情誼,不妨其溫婉服佛譽僧。前者如〈原道〉云:「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孔子傳之孟軻。」後者如〈與大顛書〉云:「愈弊劣無謂,坐事貶官到此;久聞道德,切思見顏。」、「所云廣大深迴,非造次可諭。」又如〈送僧澄觀〉云:「……道人澄觀名籍籍……公才吏用當今無」等之例。
    (二)者,韓愈基於衛道經濟因素,固然反佛譏僧;但由於個人精神慰藉需求,無礙羨佛憐僧。前者如〈諫迎佛骨表〉云:「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製,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又如〈送靈師〉詩云:「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官吏不之制,紛紛聽其然。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後者如〈與孟尚書書〉云:「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又如〈送惠師〉詩云:「…憐子狂且醇;……憐子愚且醇。」又如〈送靈師〉詩云:「材調真可惜,朱丹在磨研;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等之例。
    事實上,詩有歧義性,一詩本可含多義,此正其所以為詩,是故吾人在賞翫韓愈酬贈僧侶詩時,不妨在傳統之詮釋方法外,開闢另一方向的思考空間,或許更能貼近韓詩之原意與趣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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