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的隱逸之夢      瑜 揚


    我有紫霞想,緬懷滄洲間。
    且對一壺酒,澹然萬事閑。
    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山。
    長空去鳥沒,落日孤雲還。
    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 
                      
─── 李白〈春日獨酌其二〉

  
    我有求仙的願望,時時遙想那隱者、高士的寄居之所。此願現前無法成真,姑且就對著一壺酒開懷暢飲,感受一下空暇無事的恬靜、清閒。將琴橫擺,憑倚著高松彈唱;端起酒杯,遙望遠處青山,亦頗有隱士之風。遼闊的天際裡,歸鳥正逐漸飛去、隱沒;落日霞光中,只有一片雲緩緩迎來。這樣的風光和情致要好好把握啊!因為太陽下山後,這山間的宜人春色,很快就轉成秋日的蕭瑟了。 
    在前面兩期中,我們嘗試藉由西方心理學的觀點,試圖對「詩仙」李白的「飲酒詩」提出另一種詮釋。首先,我們發現李白在詩中構築了一個充滿春光、落花、明月的世界(夢),讓在現實中受創的心靈有一個憩息、療傷的場所。其次,我們也發現他不斷在詩中宣揚「及時行樂」的人生觀,企圖塑造一種讓人覺得甚有現實意義的「新現實」,為自己重返現實而鋪路。若再細閱其「飲酒詩」,我們還會發現他在詩中戮力營造一種「隱逸」的氣氛,這似乎又是他在不如意的現實之外,尋求「替代性滿足」的另一章。其例除了本文所消釋的詩作外,尚有:〈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更長幾千尺。舉杯向天笑,天迴日西照。永願坐此石,長垂嚴陵釣。寄謝山中人,可與爾同調。」
    檢閱李白生平,「隱逸」的確是他在求仕之外,最鍾情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確實曾經親身實踐過。但是,我們卻也同時發現,他在遇有「大展鴻圖」的機緣時,又燃起雄心壯志,積極入世去了(按:如五十六歲時,李白與宗氏夫人隱居廬山屏風疊。永王璘水軍至潯陽,三次遣使聘請。白即告別宗氏夫人,赴永王璘幕)。可見,對於一個生於盛世的文人來說,「自我實現」是一種時代氣氛,甘於遁跡山林而終老者,實在稀有難得。因此,在這樣的矛盾下,把李白「飲酒詩」中的「隱逸」情境,視為一種對現實失意的撫慰、寄託,其道理便可理解了。這樣一個閒適、寧靜、超脫的文學天地,不但發揮了如「夢」一般療治受挫心志的功能,而且也為詩人在險惡、滔天的人生巨浪中,找到了一個可以攀附的浮木。他正依憑著它,脫離精神上被殘酷世界吞噬的危機,一步步地回到現實中來。 
    從作家的生平出發,分析他的創作動機,乃至闡述他在作品中所要解決的心理問題,是文學心理學相當重視的一個範疇。我們意不在顛覆「詩仙」的形象,只是想知道在同樣為人的立場上,當逢遇生命的困境時,李白在創作中尋找出路的脈絡為何。在探索的過程中,我們撥開歷史加諸在他身上的神話外衣,看見他的脆弱和掙扎,聽見他的低吟和吶喊;我們相信,李白詩的傳世不朽,除了高超的文采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吐露的心聲引起了後世所有「龍困淺灘」之人的深深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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