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夢寐人生       瑜 揚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 杜甫〈羌村〉其一

    日暮時分,西天雲彩的形貌宛如重巒疊嶂一般;從雲縫間射出的日光,照耀著廣闊、平坦的大地。村落裡,家家戶戶的柴門前聚集了許多噪鳴的鳥雀,而我這個在外流浪千里的人,終於也回到了日夜思慕的家。妻兒一看到我,似乎因為無法置信而在一旁發楞,直到驚訝的心情平靜之後,才喜極而泣,紛紛拭淚。在這亂世當中,被迫骨肉分離,一個人在外飄蕩,能夠活著回來團聚,真是何其僥倖啊!鄰人聽說我回來了,都相繼前來慰問,關心的人站滿了牆頭,每個人看到我們一家團圓,無不因為心酸而感嘆、悲泣。夜深人靜時,我們一家秉燭對坐,依舊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看著眼前的彼此,真覺得恍然如夢。 
    杜甫的詩被後人尊稱為「詩史」,因為他的文字忠實地呈現了唐朝由盛而衰的時代景象,尤其他站在民間的立場,生動刻劃黎民百姓所承受的苦難,其中的字字血淚更令人動容。這首〈羌村〉其實有「三部曲」,本文只是擇其一,略而釋之。杜甫寫作此詩的背景,正值安史之亂期間,到鳳翔(今陝西省鳳翔縣)投奔唐肅宗的他,因為上疏援救被彈劾的宰相房琯(註一),觸怒龍顏,結果被放還他安置妻兒的所在
── 鄜州羌村(今陝西省富縣南),此詩正作於歸家與妻小重逢之時。杜甫和家人的聚首之所以有恍如隔世的驚喜和激動,是因為之前的遭遇,實在令彼此難以相信能有再會面的一天。 
    唐肅宗剛即位時,杜甫將同行逃難的妻小安頓在羌村,隻身奔赴朝廷的臨時所在地,想為平叛效力,結果不幸在半途被叛軍擄獲,押解到了首都長安(按:時長安早已為叛軍攻陷)。在身為階下囚的日子裡,詩人萬念俱灰、度日如年,想到自己的生死未卜,又想到家人的憂慮懸念,不禁悲從中來(按:見〈月夜〉詩)。幸好,後來他趁隙從「金光門」逃出長安,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抵達鳳翔,見到了肅宗,還在房琯的推薦下,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不過,他想為國效力的心願並沒有如願,「房琯事件」終究讓皇帝疏遠了他,下旨要他還鄉。杜甫在回鄉的路上,看到的景象是:「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北征〉)而回到家之後,他看到的景象則是:「黍地無人耕」、「兒童盡東征」。(〈羌村〉其三)在看盡了戰爭帶來的苦難,自己又歷經了九死一生之後,當他和家人得以再度重逢時,自然是在驚喜的淚水中,充滿了不真實的虛幻感。
    據《幕府燕閒錄》載,有一個名叫盛度的人,在睡夢中夢見自己上了天庭,而在天帝的宮殿中,題有杜甫〈羌村〉中的「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二句。天人享樂不及,恐怕不會懂得這詩句中所承載的苦難和心酸,惟有歷盡艱險和磨難的亂世中人,才會為這樣的心情掬淚。後人常讚譽杜詩「沉鬱頓挫」,這不只是他詩才的超群,也是離亂的年代在他身上焠鍊的結晶。

    註一:《舊唐書》一百十一卷:「肅宗立,(房琯)參決機要,倚畀甚殷。惟琯好空談,欲從容鎮靜以輔其主,後自請將兵討賊。大敗而還,帝不罪,旋坐事被劾,罷為太子少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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