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狀,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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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江漢〉
我是個在江漢地區(註一)漂泊,想望著能夠回返故鄉的過客,也是個佇立於天地之間,思想陳腐、不合時宜的儒生。此時此刻,只有遠浮天邊的片雲,和長夜中孤懸天際的明月,能夠體會我的處境。雖然我的人生已經日薄西山,但雄心壯志依然不減,颯颯秋風中,還感覺虛弱的病體有逐漸好轉的跡象呢!自古以來,人們留下老馬,不是因為牠有力氣,而是看重牠的經驗(註二),想來,我這一介「腐儒」,對於國家社稷必還有可貢獻之處。
據考證,此詩作於唐代宗大曆三年(西元七六八年),當時杜甫已經五十六歲(或曰五十七歲)。眼看著從安史之亂以後,自己跟家人為了避難而四處流徙,雖然經過了許多年,但國家仍處於動盪不安的狀態,在有家歸不得、壯志亦難酬的窘境下,已經步入暮年的杜甫,在這首詩中有牢騷,但卻不流於消極。他以「腐儒」自稱,乃因戰亂迭起的年代,正是學武之人大顯身手之時,滿腹學問的書生,反而顯得毫無用處。他曾在〈醉時歌〉中很感慨地說:「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註三)皆塵埃。」又在〈獨酌成詩〉中很無奈地說:「兵戈猶在眼,儒術豈謀身?」在在都展現了胸有大志的讀書人,在亂世中「百無一用」的悲哀。然而,在晚年所寫的〈江漢〉這首詩中,我們卻又看到他壯志不滅、老而彌堅的神情,可見他已深深領會,時局或許不是自己所能扭轉的,但要懷才不遇地哀聲嘆氣,或在當下竭己之能、盡己之力,卻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遭逢逆境,慨歎時不我與是多數人都會有的情緒,有「詩聖」美譽的杜甫也不例外。不過,他卻有過人之處,即懂得以自我解嘲的方式面對困窘的境遇,並在生命走向「落日」的時候,仍不失去對自己的信心。在兵馬倥傯、烽火連天的時代,讀書人或許無法馳騁沙場、奮勇殺敵,也因為大環境重武輕文的緣故,無法在實質上有什麼利益國家百姓之舉。但是,這並不妨礙杜甫以天下為己任、關心民生疾苦的胸懷。他說:「窮年憂黎元(註四),歎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又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這些都是杜甫早年在窮困、不得志的時候所留下的詩句,對照晚年「落日心猶壯」的心情,可見他在顛沛流離中雖自身難保,卻自始至終以「讀書報國」自許。
書生最令人動容之處,在於他的志節和風骨。杜甫在祭祀自己的遠祖──
西晉大將、經學家杜預時曾說:「不敢忘本,不敢違仁。」(〈祭遠祖當陽君文〉)看他詩作當中諸多流露「民胞物與」情懷的文字,確實會為他「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精神所感動。誰說杜甫是「腐儒」呢?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啊!
註一:指長江中游、漢水下游之地。
註二:「老馬」典出《韓非子.說林上》。戰國時齊相管仲,隨桓公出征,在回程時迷路,於是讓老馬走在前頭,其餘人馬跟隨在後,終於找到原路。後人便稱經歷豐富練達的人為「識途老馬」。
註三:相傳為古代的大盜,生性暴虐,橫行天下。後用以形容殘暴的人。《荀子.勸學》:「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
註四:指百姓、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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