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宋,朱子注經有他的毛病,很害人!他也罵佛經,他也改經,學佛罵佛,這是二程的關係。他尊重儒家,但儒家的書他也改,這是最大的毛病。開了這一個端,以後佛家才有敢改經的。他沒開這端,還沒有敢的,可以說妄作到所以然處。
朱子改經,譬如〈大學〉,就是一篇〈大學〉啊,十三經上存著的,他把它分成經,又分成傳,原來沒經沒傳,這是他開頭。例如〈大學〉開頭的「格物」,他胡造謠言,造了些不成理的東西,害了不少人!到了明家王陽明也是大學問家,聽他的格物解釋:「在即物而窮其理也」。無論什麼東西,把他研究到所以然處。王陽明對著一棵竹子在那裡研究,研究到了吐血,也沒研究出來,這都是胡造謠言啊!
你們看你們影印的〈大學〉,後頭還有兩句沒印。吾這是十三經的本子,完全沒動。他這裡卻一共分了十章,把經上後頭兩句割掉了,兩句是什麼呢?「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今天吾跟你講,要好好聽著,這不是簡單的!
「此謂知本」,「此」是有所指啊。朱子把「此」這個字去了,移到第五章開頭。「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該怎麼講?「此」是什麼呢?連文理都說不通!自古多少年來,就沒人敢動〈大學〉。「此」是有所指的東西,這開頭就說:「此謂知本」,什麼為知本啊?吾講給你們聽,大家好好注意。
「大學之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四句是總綱,朱熹他們分為三綱八目,一綱有幾目?既是三綱,但經文裡只兩綱有目。「明明德」是一綱,「親民」是一綱,「在止於至善」他也說是一綱,那麼他的「目」在哪裡?連文理都不通,道都談不上了,不要說是學道了!
吾講的都是按儒家的書來注解,但是講法按佛家,怎麼法子呢?這些法子,佛家分得很清楚,朱熹他不懂!自打漢儒十三經都沒吾這個講法。聽的人會說:「那麼漢儒就不如你了?」漢儒有許多好處,他的訓詁規規矩矩不多事,沒漢儒的注解咱也不會講。但是經文的組織法,漢儒他不懂得。到宋家更不必說,一直到了現在,沒有一個懂得的。佛家或可懂得,但是現在佛家衰落不成樣子了,出了妄作聰明敢改經的這麼一套!就算他懂佛經,可也不懂儒家這一套。古來儒家這些人都是大文豪,現在的文學博士也不懂得佛學。譬如今天要不是董(正之)老師來,吾就是白講了!這一段是曾子說的,就算今天是曾子來講,大家聽了大概也是認為「不過如此」而已!這有什麼奇怪處呢?必得對這東西吃過苦頭的才知道。
「大學」,什麼叫大學呢?什麼學問是大學問呢?現代人說「宇宙人生」,倒是說得不錯,宇宙人生觀嘛!學問還有大過這個的嗎?全部的宇宙,全部的人生,這句話盡之矣!「大學」就是說宇宙人生。有人會疑惑說:「你說『大學』指的是宇宙人生,太高抬了吧?」後頭的文就是指著宇宙人生,就跟這一回講的《華嚴》「世間解」一般。唯有佛才能稱「世間解」,普通人誰懂得?這是「大學」兩字。
「大學之道」,道是什麼呢?道很難講,道空空洞洞,這個道就是本性。為什麼是本性呢?這說佛經的話了,萬事都發生在本性上。這一切萬物都是「心所造萬物」,這是禪家的話。一切山河大地,凡所有相,皆是心造的,唯識也是這樣子說的。一切一切,只有「唯識」,絕無現象。
道就是性,這個性在〈中庸〉上有解釋。儒家解釋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拿這兩句講,就不是講佛學了。「天命之謂性」你只要順著性,絕不違背他,就是道。道就是性,性就是道。為什麼儒家沒說性發生一切事情呢?那不然!孔子說過:「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無論誰走路都要從門戶出入,誰也得走門,哪有離開「道」的呀!「何莫由斯道也」的「道」就是這個講法。這「大學之道」是總綱。宋儒他們就沒有這種講法。孔子說:「誰能出不由戶」,誰能夠不走門就走出去的?這是一句比喻。第二句「何莫由斯道也」就是道啊!人人離不了道。孔子「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志於道」這是根本。
「在明明德」
「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三個「在」字,「道」在哪裡呢?先講這一句「在明明德」。明明德下頭的兩字「明德」是名詞。「道」是根本不動的,心一行動,行動就有所得,叫做「德」,所以德也是本性,誰按著「道」走就叫「德」。在佛學裡叫「性德」,德有修德、性德。「明德」的明字不必往光明上講,就是沒有污染的意思。譬如《金剛經》的金剛,剛者是堅固不破,金者則有光明的意思。他能照耀一切,破壞一切,別的都不能破壞他。這個「明」字,宋儒說是「虛靈不昧」,靈明之氣叫靈氣,這個明字是「虛靈不昧」,就是本性。
至於本性,《法華經》講「性具」,性裡具有善有惡,《大乘起信論》也是主張性有染淨二分。再說一句「自性清淨心」,既是自性清淨,本來就清淨,怎麼又說無始無明呢?無明,無始以來就有。無始無明是各經上都有的,或許有人會問:「這麼說,那不是矛盾嗎?」這問題很難講啊,一層有一層的講法。禪家的祖師石頭和尚,他把本性與無明比喻成水跟冰,他倆是兩種作用。水是流動的,冰是堅固的,一個是固體,一個是流體,那麼是先有冰呢?還是先有水呢?禪家主張先有冰後有水。這麼講無非是說「性具」的話。再有一個比方,水與波浪,先有波浪呢?還是先有水?這不是很難講嗎?無方無端,找不出所以然來。既是無始無明,明德也就染污了。本性有染,怎麼去染呢?「在明明德」上頭之「明」字,這是個動詞,意思是再叫他恢復原狀。若性既是乾淨的,又何必「在明」他呢?這不是多事嗎?
性在哪裡?性在儒家講是內在的。為什麼呢?人人都具有本性,所以佛經上說:「性不在內,不在外」,那意思就是說「性也在內,也在外」,這一點你必得要悟!要悟開這個東西,不是一天的功夫,要隨著個人自己修持才懂,所以上頭一個「明」字是動詞,下頭那一「明」字是靜詞。按儒家講,〈大學〉要明的明德本性是內在的。
「在親民」
「在親民」,民是人,這是對誰講的呢?〈大學〉是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得學,先對在上的說。當領袖的,他有這個權,所以「民」指眾人。眾人怎麼樣呢?當領袖的對於大家要親善,書上有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仁字為孔子主張,很重要啊!雖然很重要,先在哪裡入手呢?先在「親親」上,頭一個親是動詞,第二個親是靜詞,在個人的六親上「親」。六親也有遠近,《書經》堯王「以親九族」,親先在近處走,一直推到其他眾人身上,所謂「汎愛眾」就是親民,普遍的人民都得親近。現在縣官是親民之官,領袖就是親民之官,《書經》上說:「作之君,作之師」。所以第二步,〈大學〉的道在親民上,是外在的。
既是有內在的與外在的,內在的是「自行」,「自行」是你自己幹,必得自己幹。親民呢?是外在的,是「化他」。
你的明德,叫別人給你明嗎?那得要你自己自修啊!親民不是化他,是幹什麼呢?這是兩個綱!
「在止於至善」
後頭這一句「在止於至善」這是一合,明德及親民這兩條都得要「止」!止是什麼呢?你的心要止,止當「住」講,住什麼呢?你的心住到明德上,住到親民上,安到那上頭。後頭有「緡蠻黃鳥,止於丘隅」,鳥一出生,牠就知道一定的地處。人要是不知「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止到哪裡呢?「至善」。佛家講最高的境界,一個「妙」字代表。儒家最高的境界是「善」字。有人疑惑:「你何以說這個話呢?」在《論語》,孔子說武王之樂「盡美矣」美到極處了,「未盡善也」,善是到了最高的境界了。「至善」是到至極處!明德明到至極處,親民也親到至極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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