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廬詩教旨趣(上)    張清泉

   

    雪廬老人撰述《詩階述唐》,乃至講授唐詩之主要旨趣何在?吾人可就雪公《詩階述唐》書中所載,以及平日授課講詩所透露之期許,歸納雪廬老人宏揚詩學與詩教之旨趣計有四點,分述如下。

    (一) 詩義旨歸雅正

    《禮記.經解》云:「溫柔敦厚,詩教也。」《論語.陽貨》亦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這些都是明確的指出詩教的大用。然而若欲發揮詩教之大用,則必先使詩義歸於「雅」與「正」,雪公云:
   
「節制情聲,有發知所止耳。言應止雅,義應止正,無傷溫柔敦厚,庶幾義正,出之含蓄寄託,庶幾言雅。果如是矣,方能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詩之道也。」
    雪公明確指出「雅」與「正」即是詩義的兩大標竿,而「溫柔敦厚」與「含蓄寄託」即是「雅正」的兩大準則。《詩惑研討隨筆》之立論基礎也是建基於這兩大要求之上,義取「溫柔敦厚」者,如「杜子美春日憶李白結句」: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雪公《詩惑隨筆》云:
「『重與細論文』之『細』字,相傳與頷聯伏映,意謂譏李之境不過六朝,何時重晤,再細導之入深。噫!此乃刻薄存心,夢囈語耳。」
    或有人以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二句乃杜甫譏李白之境界亞於庾信、鮑照二人,盼能何時再晤,與其細論引導一番。雪公批評持此說者乃「刻薄存心」,有失溫厚,而開啟此一「輕薄為文」風氣之始作俑者即是元稹。案《舊唐書.文苑傳》杜甫本傳云:
   「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
    元稹只因為杜甫撰墓志,於是大力貶李揚杜,殊不知揚之實所以貶之,對於李杜而言均未有如實如分之的評,元遺山〈論詩三十首〉亦云:「排比舖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可見元好問對於元稹之說亦大不為然。
    茲單就〈春日憶李白〉詩而言,開始便讚其「詩無敵」,又喻其清新有如庾開府,俊逸恰似鮑參軍,豈有結處忽換諷刺之理?雪公指出「且杜全集,並無薄今詆古之作,而獨譏其摯交,有是理乎?」
    雪公曾有詩云:「十年欣賞少陵詩,雖飲醇醪未覺奇;唱澈三唐窮兩宋,始覺千古是宗師。」這是對杜工部衷心的讚佩之詞。又有對李白的景仰之作云:「旭日青天散雲彩,微機誰識獨超群;終教詩聖退三舍,無敵北平飛將軍。(原注:淺嘗僅見豪放,深入窺得天然,知李微言者鮮矣。)」從這兩首詩作之中便可看出雪公對李杜傾心之至,並且對二人情誼之溫厚真摯亦推崇有加。因此對於李杜妄加毀譽之人,乃駁斥其係「刻薄存心」,有失「溫柔敦厚」,義不足取。

   

    (雪公對李白、杜甫二人情誼之溫厚真摯,推崇有加。)

    至於言歸「含蓄寄託」者,比比皆是矣,如張九齡〈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詩階述唐·學詩先讀求味》「講要」云:「借言自己之瘦損,將有不堪者矣,情極沉痛,語極蘊藉。」又王維〈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講要」云:「詩義本為思人,反恐人不我思,兩層積蘊,俱不吐露,微託物以寄情,是得三百篇之旨者。」再如戴叔倫〈蘇谿亭〉:
   「蘇谿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欄;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詩階述唐·學詩先讀求味》「取境」云:「物故事遷,含蓄烘托。」「講要」亦云:「此作非遭時事喪亂,即傷權貴勢落,但極含蓄,細玩自得。」以上各詩皆是取其「含蓄寄託」而委婉蘊藉,所謂「雅」者也。
    總之,從詩作用字造句之「含蓄寄託」,吾人可體會其「雅」,從詩義之「溫柔敦厚」,吾人可體會其「正」,如此學詩,如此作詩,乃雪公一向奉行之圭臬,是故,無論《詩階述唐》之編,抑或《雪廬詩集》之作,大旨皆不離乎此,由此可見,「雅正」二字確是雪公心目中極重要的尺度與標竿。

    (二) 詩情敦厚人倫

    雪公云:「詩者發乎情,託乎言,言者情之聲,依文而呈體象焉。」詩的產生,係源於情志有感於外物而寄託於言,故曰言為心聲;進一步又將言語轉為文字,即成為詩的形式。雪公在講授《論語》時,對於〈為政篇〉「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思無邪」,採鄭浩《論語集注述要》之說,解作「無虛」,亦即《詩經》三百篇,都是無有虛假的真情流露之作。一切詩文貴乎情感真實,雪公又說:
   「心之靈明,感物而動,喜怒哀樂等,七情生焉。若鬱塞之,比發其音,求其泄也。小人縱恣,則有踰矩之事,君子調節,使歸中和,敦厚含蓄,寄託於詩,興觀群怨,情斯暢矣。暢情之詩,天真流露,所以無病呻吟,不及秋蟲春鳥。」
    天真流露的詩,自能感人入心,也因此而發揮了「興觀群怨」的作用,進而產生「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的效果。如許渾〈塞下曲〉:「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雪公「講要」云:
   「此際生歿為誰,而主軍事者,尚無所知,猶自益覺冷峻,而鄉人寄衣者,更不知昨夜有戰事也。有國者未能修明政治,守在四夷,不免生民骨肉離散,驅葬沙場。」
    此詩描寫主軍政者好大喜功,開邊不已,可憐者為戍守邊境諸士卒,竟遭驅投險絕,出生入死,終致不幸葬身沙場。更令人哀憫者,卻是癡情無知的家鄉親人,仍舊定時的捎信寄寒衣。讀此詩能不令人為之鼻酸而一掬同情之淚?詩人作此,最終期盼則是寄望主政者覽之,能生起視民如子之情,多為生民著想,少惹爭端,少些戰禍,斯為大幸矣。整體觀之,無論就夫婦、父子之情,抑或君臣諍諫之義,均可達到「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的「溫柔敦厚」之功效。
    除此之外,觀其《學詩先讀求味》所選詩作,於懷人、訪人、送別、慰離、閨怨、哀輓諸類,大抵不出人倫諸情者,如張九齡〈自君之出矣〉、王昌齡〈閨怨〉,「夫婦」之情也;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白居易〈自河南經亂〉,「兄弟」之情也;至於「朋友」之倫者多矣,諸如王維〈山中送別〉、韋應物〈聽江笛送陸侍御〉、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等,此類詩作,雪公措辭每多著意於人情之「溫柔敦厚」,由此細微處足見其用心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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