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人品從詩來
─── 孔門解經實例 ● 濯 生
一首經典之作的詩篇，尋常人讀了，不過吟風弄月，附庸風雅。孔門師生，志於學道，詩是砥勵品格的良藥。
孔子弟子，人人讀《詩經》、學《尚書》、聽《周易》，知各國《春秋》，執行禮儀，學習樂器。經典，是孔子授人的法寶，也是弟子成聖成賢的指南。孔門如何研解經典？今人金安平女士撰有《孔子── 喧囂時代的孤獨哲人》，書中就《論語．八佾篇》子夏問詩一章，分析孔門解經的特色，讀了饒有趣味。
子夏學詩有惑
子夏是孔門文學科大哲，姓卜，名商。所謂「文學」，在東漢大儒范寧的說法是「善先王典文」，善於學習古聖先王的典籍。子夏如何善學呢？請看《論語．八佾篇》這一章經文：
「子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子夏學了《詩經．衛風．碩人》時，對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三句，有不明之處，請孔子釋疑。目前傳世的詩經，還見得到前二句，第三句「素以為絢兮」不見了，漢儒馬融以為是逸詩。這首詩是如何緣起的？據《詩序》說，莊姜賢美，但莊公惑於嬖妾，而疏莊姜，衛人閔之，故有此詩。
〈碩人〉一詩，讚美齊莊公的女兒、衛莊公的夫人──
莊姜的詩。她是「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與齊國太子同母，是正后所生。她的長相美極了，雙手白嫩如初生茅芽，皮膚細膩如凝凍油脂；脖頸粉白如天牛幼蟲，牙齒如瓠子又白又齊；額頭如蟬首方正，眉毛細長如蛾觸鬚。如此佳人，笑起來如何？眼睛如何流動？「巧笑倩兮」，笑靨醉人真是美麗。「美目盼兮」，秋波流動，蘊含萬種風情。
莊姜擁有美好的手、膚、領、齒、額、眉、口、眼，加上一顰一笑，更顯美姿，故云：「素以為絢兮」。凡物不加修飾，叫「素」，「絢」是釆畫成文。莊姜天生麗質，有美好的質地，再加上「倩笑、目盼」的舉動，尤為動人。
孔子啟發解惑
「巧笑倩兮」，子夏懂。「美目盼兮」，子夏也瞭解。但是這「素以為絢兮」，該如何解？孔子一聞子夏所問，便知子夏疑惑所在，就在這一句「素以為絢兮」，所以孔子直接答說：「繪事後素」。
繪畫這件事，有三種作法：一是畫後再勾「素粉」，在畫布上布滿眾色，再以白粉分布其上，名為「繪事後素」。二是「素功」之後再繪畫，先在畫布上塗上白粉，再施五顏六色，也叫「繪事後素」。三是有潔白「素地」再繪畫，作畫前須有一塊乾淨潔白的畫布，才能畫上美麗顏色，故說「繪事後素」。
古來三種畫法都有，雪廬老人解析這章經文，參考各家注子，選擇全祖望《經史問答》引楊龜山的說法，採取第三種「有素地之後再繪畫」。因為《禮記．禮器》有說：「甘受和，白受采。」甘味可調和各種味道，白色可接受各種顏色。孔子完全不提莊姜如何美麗動人，卻拐個大彎，以繪畫比喻「素以為絢兮」，先有淨白的畫布，才繪得上好看的顏色。
子夏悟得新境
子夏一經孔子啟發，他想到：「禮後乎？」素喻為質地，繪比做修飾。一個學習者僅有好的質地不夠，還要學習禮儀，以禮儀修飾言行舉止。如此有「文」有「質」，就是文質彬彬的君子了。先具好質地，後學禮儀，所以禮是後端的美化功夫。
莊姜之美，一是姿質姣好，二是舉止優雅，兩者搭配得宜，楚楚動人。孔子以「繪畫」一事，把這兩端連在一起，潔白畫布繪上五顏六色，益覺賞心悅目。子夏從孔子受教，學詩不僅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而已，更心儀君子仁人，所以他想到了：人的質地好，還須學禮，才是有教養的美好君子。
(莊姜之美，一是姿質姣好，二是舉止優雅，兩者搭配得宜，楚楚動人。)
質地與禮儀，有何關係？《禮記．禮器》說：「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苟無忠信之人，則禮不虛道，是以得其人之為貴也。」忠信之人，有誠實的質地，可以學習各種禮儀。如果行事不忠、言語不信，那這個人學的禮節就落空了。所以學禮之人，若能得忠信質地者，最為可貴。
讀詩讀出好品德
一首經典之作的詩篇，尋常人讀了，不過吟風弄月，附庸風雅，於一己身心，毫無改變。孔門師生，志於學道，詩是砥勵品格的良藥。子貢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句，領悟了「貧而無諂」還要「貧而樂」，「富而無驕」應提升到「富而好禮」。子路學了「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詩句，從此終身誦之，立志做個不嫉人富，不媚求人的高尚君子。南容讀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詩句，說話因此小心謹慎，深怕一句不得體的話，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子夏學〈碩人〉一詩，有不明之處，及時請教孔子，獲得寶貴的啟發，在進德修業上，更上一層樓。學生會問，老師能啟，學生善悟，老師歡喜，所以孔子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卜商能發明我的意思，如此纔可與談詩。一首境界深廣的詩，有人小悟，有人大悟，有人不悟，子夏能悟得意在言外的詩旨，故蒙孔子深加讚許。
(歐陽詢《卜商帖》，記子夏讀書畢，見孔子。子夏感激夫子所授，牢記在心，永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