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聽言,要先知言者人品,又要知言者意向,又要知言者識見,又要知言者氣質,則聽不爽矣。(明呂坤《呻吟語》)
《論語》最後一章,孔子說:「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言語是人的心聲,聽人的言語,可以知人的心理,知其心理,則知其為人。
《周易繫辭》說:「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想做惡的人,心裡有虧,故言語慚愧。見理不明,心頭迷惑者,言辭就會支離多端。端良正直的吉人,言不亂發,故辭寡。狂妄急躁的人,輕易發言,故辭繁多。誣毀善良,心懷羞愧,言辭就會游移不定。操守不堅,只想個人利害的人,理不直氣不壯,難免理屈而辭窮。有諸中必形於外,出言發語,則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
泰伯知言 子貢知言
不知言,不能了解一個人。國君不知人,不能擇臣。臣不知人,不能擇士。士不知人,不能取友。知言,可謂立身處世必備的智慧。
《論語》「知言知人」者,不乏其例。如周家泰伯(周文王的大伯),聽父親古公說:「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我們家日後能興盛,大概是在「昌」這一代吧!昌是文王之名。泰伯一聽,知父親或許有意要讓姪兒姬昌繼承大位,因此以採藥為名,遠遁江南,讓出大位。孔子讚嘆說:「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泰伯了知父言,故能圓滿孝心。
子貢,孔門言語科大哲,他擅長「賓主相對」的外交辭令,更能知言。孔子周遊到衛國,受到衛出公的禮遇,冉求問子貢,孔夫子會幫助衛出公嗎?子貢並不明問孔子,而是問:「伯夷、叔齊兄弟是何樣的人?」孔子說:「仁人也。」子貢進一層問:「他們最後餓於首陽,怨乎?」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子貢聞言心裡了然,夫子不會幫衛出公了。因為從伯夷、叔齊的「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即知衛出公與衛莊公,子不讓父,父不讓子,不求仁且多怨,父子爭國必生大亂,這局面誰幫得了!

(泰伯一聽,即知父親心意,以採藥為名,遠遁江南,讓出大位。)
孔子耳順 聞言知旨
知言者,莫若孔子。孔子六十而耳順,耳順者,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從言語一端,孔子即能了知此人有德與否。
魯哀公十一年,齊國征伐魯國,孟孫家全軍奔潰,孟孫一族的孟之反負責斷後,將入城門時,大家稱讚他有勇。孟之反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我豈敢殿後,那是因為我騎的馬跑不快啊!從孟之反這句話,孔子知其為「不伐」,是一位不會誇耀自己功勞賢而有勇的人。孟之反以自嘲的方式,把偌大功勞掩蓋起來,若無大德,豈能這般。
衛國以「多君子」著稱,故孔子周行天下,在衛國待得最長。衛國公子荊,剛有采地時,他說:「苟合矣」,這樣就夠用了。家裡器用增多時,他說:「苟完矣」,這樣就很完備了。由儉致富之後,他說:「苟美矣」,這樣就太美好了。從「苟合矣、苟完矣、苟美矣」三句話,孔子知他是一位「善居室」的世祿公子。若無賢德,怎能如此善於治家?
孔子弟子南适宮,曾請教孔子:「善射箭的后羿、力能陸地盪舟的奡,兩人都死於非命;可是像教人耕田種植的大禹、后稷,卻能得天下,道理何在?」孔子沒有當面答復,等他離席後,孔子才讚嘆說:「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南宮适從四位歷史人物,了解「有勇無德」與「有勇有德」的結果,差別竟然如此大,如果不是尚德君子,怎有如此見識?

(南适宮以羿、奡、禹、稷四位人物請教,孔子聞言,即知他是尚德君子。)
好察邇言 心跡現形
多數人出言發語,內心的喜怒哀樂,便表露無遺,常人粗心大意,察覺不到。智者「好察邇言」,一聽便知此人的心思如何。
孔子三十六歲,因魯昭公出奔到齊,孔子也隨即到齊,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恭敬答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聽了大大讚賞:「善哉」,說得好極了。假使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即使倉庫藏有很多粟米,我也吃不到啊!景公遇見素有盛名的孔子,所問必是極為煩惱的困惑。當時的齊國,景公不能禁陳乞專政,陳乞則有不臣之心,景公寵幼子逐太子,太子則藉陳乞之力弒繼位為君的弟弟。孔子聞景公問如何辦政治,即知景公心事,故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敬答,只要五倫有序,國政就上軌道。
臧武仲為魯國大夫世家,因受孟孫大夫詆毀,出奔到臧氏家族的封地||防。他向魯君請求說:「以防求為後於魯」,懇請國君答應留防這塊地給臧氏後代,使能世世代代祭祀先祖。魯君答應讓同父異母的弟弟繼承後,他才出奔到齊。這句「以防求為後於魯」,一般人聽了或許會嘉許臧武仲真是不忘本的人。但是孔子說:「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臣與君因道不合,決定離開,若再三不去,就是貪圖利祿。臧武仲的請求,辭語十分謙遜,無人說他不對,孔子聞言知其微旨,臧武仲其實是想以防為條件,與魯君談判,點明他是要脅國君,故注解說此乃孔子「《春秋》誅意之法」。
察言之道養德有方
人心不同,言語也變化多端。有人口是心非;有人緘默不言,似是吉人辭寡;有人敷陳無隱,近乎多辭躁人。若不細察,則姦邪反得吉士之名,盡忠者卻歸於躁人之列,便犯了大錯誤。如何「察言」?明代呂坤《呻吟語》說:「凡聽言,要先知言者人品,又要知言者意向,又要知言者識見,又要知言者氣質,則聽不爽矣。」聽人言語,要能知其為人,還要觀言者的「意向、識見、氣質」,方能論定其為人如何。
知言,涉及經驗閱歷,而心地智慧尤為重要,清崔紀云:「知言者,格致之驗。」知言而能知人,那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修德功夫。心地修理得誠誠實實、端端正正,如一面明鏡,聞言即可照見言者為人。宋朱熹的經驗是:「求知言之道,則不可以規矩準繩論,係其所養如何耳。」知言很難有一套標準規則,完全視有否養德。
如何養德?宋朝孫覺在〈上神宗論知人在務學〉一文,說:「知人之要,在於知言。知言之方,在於修身而務學。」修身在務學,學不僅是博學多能,而是講究把身心行為脩得端正潔淨──
毋意(不任意)、毋必(不偏見)、毋固(不固執)、毋我(不為己身謀),心地如此潔淨則真知而灼見,能洞察人的言語為人。孔子如此,子貢、閔子騫、南宮适亦是循此而進。

(知言者,格致之驗。心地修理得誠誠實實、端端正正,如一面明鏡,聞言即可照見言者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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