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廬風誼
吳碧霞


〈雪廬風誼〉,發表於雪公往生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吳師在雪公座下學習多年,舉凡雪公講經、授課、談詩,大小座談,無一不預,就「俠骨、詩情、醇儒本色、悲心、忍力、菩薩真行」六個面向,為眾揭露雪公真儒真佛真性情的風範。文長近八千字,今謹擇「醇儒本色」一段刊出。(編者謹案)
(師母趙夫人德芳攝於濟南)
【圖說】在雪公那一代,夫婦是講恩情道義的,妻子代為孝親、養子,只有心存感激,而互相勉勵。

雪公的「儒者本色」,學人分三部分談:一是雪公的內省工夫,一是雪公的敦倫盡分,一是雪公的文化教育。

內省功夫

談到內省,那是內在的,誰看得到?再說,下下不能知上上,又怎敢妄加臆測?所以,學人只舉雪公講課的一段,來加以推敲。

有一次,雪公講到《論語‧述而篇》「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一章時,告訴我們這是整個中國文化的縮影,在講到「據於德」時,雪公是用〈大學〉中「明德」四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來詮釋的。老人家告訴我們這叫「以經證經」。

他說:「格物」就是物來了,也就是心動了,有事物影像出現了。這時,只怕不覺,覺,就是「致知」,心有妄動,沒關係,你自己要「知道」,知道了還得日久天長去修──修到迷惑顛倒都去了,一切朗朗分明,《中庸》說:「明則誠」矣,這是「誠意」。而觀照修省的工夫叫「正心」,令一切「動」皆歸於正,動念歸正,是行而有得,就是「德」了。

這是民國七十年五月二十二日所講,講的都是內心修省工夫,極細微,若不是深於用「心」的功夫的人,不能講出來。

敦倫盡分

再說到雪公的敦倫盡分:李公子雲溪說:

父親很孝順,對祖母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祖母患有慢性氣管炎,每到冬季就患病,父親聘請當地名醫診視,煎藥後,必親自嘗試。對祖母愛吃的飯菜,必想方設法買到,對烹調的方法也做具體的指導。

學人曾親聞之於雪公,說熬小米稀飯熬到上面浮一層油,才進奉給老人家。又學醫的因緣,也從想醫治母親的病來。這是對父母的盡分。李公子又說:

他對叔父也很友愛,接來莒縣,共同住了幾年,以後叔父返回濟南老家,父親經常寄錢給他。在父親遺著的《雪廬詩文集》中,有幾篇寫給叔父的詩,表現了兄弟之間真摯的感情。

不只有詩,雪公的令弟實美,還為雪公詩作注。在兩岸通信後,雪公寫給家人的信,也是子、姪一起,並無分別。這是對兄弟的友愛。李公子又說:

父親是一位慈祥和藹的人,大約在一九二〇年前後,父親與祖母、母親到莒縣赴任。一九二四年,我誕生於莒縣。五歲那年,父親下班後常為我講歷史故事,以及二十四孝,古人苦學的啟蒙教育,使我思想上對中國的歷史知識和倫理觀念,有了一個概念。

這是對子女盡分。

老人家有〈寄內〉詩一首:「去國八千里,慈親稀壽年;干戈悲路梗,菽水賴君賢;子拙勤催讀,家貧可賣田;仍當力脩省,祈禱早團圓。」在他們那一代,夫婦是講恩情道義的,妻子代為孝親、養子,只有心存感激,而互相勉勵的,也是在做人的修省上。可這樣的夫婦之倫容易持久,雪公來臺以後,與家人闊別四十年,待到雪公往生,靈骨歸葬,師母數日不眠,坐在堂上,堅持等待,其間的甘心愛敬,我們幾乎無法想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師生這一部分,雪公在四十一歲時,即皈依了淨土宗第十三代上印下光法師,四十四歲前往參謁,即蒙開示終日,從此一心聽從祖師教誨。老人家在印祖往生二十周年有追思詩十首,茲舉一首作代表:「求法慚無斷臂誠,叨恩深懼損師明;遺文每讀增怊悵,兩利蹉跎白髮生。」多麼地戰戰兢兢,深恐自己不能依祖師教導,而愧對明師。

而對學生方面,也是視同子女孫輩,記得有一次,老人家所辦的內典研究班開學了,請來的各位師長一一致辭完後,雪公突然從座上走下來,向幾位師長深深一頂禮。當時大家都愣住了,因為老人家那時已八十五高齡,也是座上年紀最大的,怎麼突然有這樣的動作?正驚疑間,老人家說:「我為這些孩子的爸爸媽媽,向各位老師頂禮致謝。」並且,在四年結業後,作一首〈申謝〉的詩:「四載皋比髮更疏,言難傾盡意何如;杏壇滴雨皆成海,永掬心香爇雪廬。」其實,該致謝的是學生我們啊!

在論語講習班也發生了一件令學生永生難忘的事,那是雪公在教學時提到「穀旦」二字,學生不解,老人家歎一聲:「你們都不用功!」學生深感慚愧,就在下一次上課前,全體跪在講堂前,手捧教鞭,懇請雪公嚴加管教,不想老人家拿起教鞭說:「學生學不會,是老師的過失,這鞭子我拿回去打自己。」當下學生淚流滿面,感到十分慚愧,這條教鞭,目前留在雪廬紀念堂,永遠警惕著我們這些不用功的學生們。

教育文化

最後要談到儒家的老本行──教育文化了。

雪公雖然也執教於學校,但就教育的實效看,他是道道地地的「社會教育」推動者。從他二十三歲,與濟南學界組成「通俗教育會」,當會長開始,到三十一歲當莒縣監獄署長提倡德化教育,到避居四川,返居金陵的佛學演講,到六十歲東遷來臺創立國文補習班、論語講習班、國學啟蒙班、社教科等,歷時七十四年,都在做「不用政府力量,不必設正規學校」,而施行淨化人心的社會教育。

為什麼不用政府力量呢?雪公在〈斯文〉一詩中感歎道:「斯文應向壁間儲,遯世無知品自如;省識深坑秦火後,有誰還讀十年書。」正因為當時復興中華文化只被當成口號,實質上中華文化是遭到了遺棄,學校的體系不能支援教育中華兒女,大家不肯耐著性子讀書了,所以,老人家以民間講學方式,來做保存文化,教育子弟的工作。

至於教育的內涵,則從經書典籍中汲取養分,以建立道德,端正人品為重點。雪公在〈文禍〉八首中,慨歎當今各類學說擾亂視聽,使大眾學無重心,人心無法振奮,都源於教育忽視道德,以及不能務本。形成這種情況,實在不是學生的過錯,〈文禍〉說:「道德非玄遠,天倫序一元;文章無贗鼎,血性乃真源。」又說:「天地皆平易,無言育物華;四時開萬象,一德遍恆沙。」只要把握重點,讓學生立住人格,臺灣就有希望,老人家是用這個方式來「愛臺灣」的,只要臺灣人心好,這個地方就興隆,大家就能安居樂業,他是這麼急切地在為臺灣栽培「好人才」啊!

(摘自《明倫》三六三期‧點此連結
【圖說】「內典研究班」開學,雪公向幾位師長深深一頂禮。老人家說:「我為這些孩子的爸爸媽媽,向各位老師頂禮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