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正吉號鐵舖
●林珏儀


天即父,地即母,學習父母,就是效仿天地。

【圖說】林老闆從經文中尋找靈感,鐵器兼具實用與藝術價值。

每年十月,桃園大溪鎮長盃(如今的區長盃)全國圍棋公開賽,是一年到頭我和妹妹最引頸期盼的圍棋賽事。

每逢賽畢,爸爸媽媽便會帶著我們逛老街,香飄十里的大溪豆干、醇郁綿密的豆花、花生杏仁茶、甜蜜冰涼的車輪餅冰淇淋……,都好吃得叫人吞掉舌頭。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老街沒有招牌、鏗鏘敲打、迸奏出生命熱力、薪傳百年的「正吉號」鐵舖。小小舖面黑亮整潔,排排鐵器森然羅列,往裡望上一眼,宛如置身時光機,回到了純樸篤實的民初,那種勤懇毅然的魔力,總令匆匆旅人不自覺停下腳步。

一百零一年十月,再次踏進正吉號,斯文有禮的老闆與我們客氣寒暄,悠悠佛樂清淨流淌,正吉號隨著主人心境悄然轉變!許多精美刀具上雕琢著生動的民族紋飾、簡練金文,繁麗多變,不一而足,坐在鐵砧前的老師傅正苦思冥想──這把手中刀該雕什麼好?

媽媽贈與老闆由我和妹妹畫的佛卡,老闆欣然收下,問:「這是釋迦牟尼佛嗎?」「這是阿彌陀佛。」「有何不同?」「本質相同,只是外貌不同。」老闆聞言似有觸動,刷刷翻起金文範本,旋即以瑩白礦筆於鐵灰刀背上,毫不猶豫地寫下「愛」字。世間萬物,本出同源,寬廣包容的愛是不變真理,以武止戰是不二本質。短短數語,老闆便靈明洞徹,令我們由衷欽敬,感嘆有眼不識泰山,小廟有真修行人啊!末了,老闆見我們兩個小毛頭對礦筆興致勃勃,特意相贈兩支,至今仍珍藏櫃中。

光陰飛逝,我們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小毛頭,昔年打鐵舖的奇妙際遇浮現腦海,催促我們再訪奇人。喜的是恰逢老闆當家,不用鎩羽而歸;憂的是老闆因工手傷,為全心休養,正吉號歇業了!

老街中央路前段因臨接角板山地,農具需求量大,日治時期,打鐵舖高達九家,均集中在埔頂街頭、現今中央路天祥戲院一帶,而今老鐵舖只餘兩家碩果僅存。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如此居功厥偉、不可或缺的民生鑄造,隨科技日新月異、生活富饒便利,終將失落在歷史的洪流,無言嘆息。

桃園大溪正吉號,三代傳承百年,農具刀具應有盡有、堅固耐用。至林老闆一代劃下創舉,賦予刀身全臺獨家的美麗紋飾,由其鍛造的原住民刀,更是聲名遠揚,頗受行家喜愛。年近七十的林老闆,十多歲跟隨父親學習,國小畢業開始幫忙。林老闆的父親待人處事嚴謹,工作從早餐畢至晚間七、八點,只有年節休息。忍耐千度高溫、耗時費力鎮日鎚打,磨刀、削鐵全需手工,時有碳灰、燙傷、劃傷等職業傷害,忍人不能忍,及人不能及,鐵匠此行實非常人也。不是說:能者多勞,而君子勞而不怨?林老闆的父親正是如此。雖然辛勞早逝,但其諄諄教誨林老闆言猶在耳,謹遵奉行。

「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打鐵,有一次粗心了事,父親嚴肅教訓我:『客人千里迢迢來拜託,特地下山來到城裡,還要在城裡住上一晚,客人也要討生活。我們一定要對客人負責,也要對自己負責!』」此後林老闆認真嚴謹完成每一件作品,絕無絲毫馬虎。唯憾因砂輪機、彈簧機的汰舊換新,沒能承襲父親手舞大鐵鎚鍛鐵的精湛技藝。

請益多年打鐵心得,林老闆笑說:「基礎打好,避免死板;接受挑戰,與時俱進。」雕花靈感則遺傳自父親「旅遊山水隨手成畫,創意盆景巧手生花」的美術天賦。昔年的刻苦奮鬥,這些於血液中奔流不息的、父親獨到的生活美學與細膩情感,為林老闆帶來無限心靈活水。

日復一日的敲敲打打,外行人看似枯燥,於林老闆卻是另一種修行,身動而心靜,千錘百鍊孜矻不懈地磨礪人生直至完美。近年不景氣,正吉號全無影響,林老闆雖謙稱民生用品有其所需,但又何嘗不是苦心孤詣所造榮景。正吉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每一件作品都是主人心頭寶。眼看不再鍛造,林老闆不捨割愛,遂化小愛為大愛,將正吉號做為觀光教學之博物館,開放遊人免費參觀。

林老闆三女感嘆:「每家打鐵店的火爐上都供奉著爐公先師,代表鐵匠對火爐的感念,新的一天從給爐公上香開始,結束也是如此。現在看著父親日復一日給爐公上香,彷彿過去的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費心剪輯一部精彩影片,介紹父親、見證行將消失的傳統技藝,灑下星星火種。

打鐵不簡單,每個細節都有其重要意義。首先加熱搥打鐵塊(低碳鋼)、砲彈鋼(高碳鋼)使二者熔合,鐵韌鋼脆,以鐵包鋼做為保護。為使刀刃鋒利、好磨,須經過粗打、細打等不斷冶煉,而後開鋒─先用砂輪磨薄刀刃,次用布砂輪拋光。接著淬火─把開鋒後的刀刃放入火爐加熱、高溫入水,熱脹冷縮使鋼鐵變硬、刀微彎曲。然後回火─再度加熱,滴水於刀面觀察水滴蒸發程度,使鋼鐵更富韌性、不易缺角斷裂。鍛打完成,再經二次研磨,經久耐用之利器遂成!

此過程讓我們明白「剛易折」、「中道行」的道理,而這個鋼鐵熔合也蘊涵著陰陽調和的哲理,但究竟何謂陰陽?林老闆一席臨別贈言,就像一把大錘重重敲醒我們:「不要受文字表象的限制。『陰陽兩極』,陰為地,陽為天,我們人呢,就是要跟天地學習。何謂天地?天即父,地即母,學習父母,就是效仿天地。」以陰陽對應父母,言簡意賅直指孝為人初,歸真反璞悅享天倫。不正如相識之初,林老闆神來一筆、那個世界一家的「愛」嗎?

(爐公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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