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好修行】
在陪伴長者的過程中
預習老年
●吳孟昌


【圖說】老人家念佛回向,一一唱名所有兒孫,將祝福與功德悉數傳遞出去。

阿嬤每兩個月就會來家中住上一段時日,因此,我得以在她和母親身上,體察到兩種不同的老年樣態,進而在每一個陪伴的日常,開始進行預習。

阿嬤年過九旬,腿腳功能退化,住到有五層樓的家裡來,上下樓梯甚覺費勁。幾年前還能緩緩上五樓佛堂做早晚功課,近年來都只能在二樓客廳臨時安置的佛像前誦經、念佛,其餘大部分的時間,便窩在一樓的房間裡數珠念佛。有時還能在二樓客廳聽見她琅琅的回向聲,一一唱名所有兒孫,將祝福與功德悉數傳遞出去。

近半年來,每每在她做早晚功課的過程中,聽見她哽咽欲泣的聲音,私下探問,方知她深為老衰所苦。每日除了等待三餐,什麼也做不了,那兒也不想去。眼見兒子(先父)比她早離世,其他兒孫又各有不同的原因讓她掛心,她曾在佛菩薩像前哀哀求告:「佛祖啊!早點來接我去極樂世界吧!我要把福氣留給兒孫,不要在這裡拖磨了!」見她悲切如此,一旁的我們除了軟言慰諭,也只能在佛前不斷為她祝禱。

回首阿嬤的前半生,過得甚是艱辛,卻也看見她旺盛的生命力。身為養女,她兢兢業業在他人籬下求生;丈夫於壯年因病逝世,她被迫母兼父職,在貧困中堅強扶持五個子女成長。這箇中的滋味與艱難,塑造了她的韌力與強悍,而在強悍的背後,其實也埋藏著無數的恐懼與無助。

或許正因如此,她在作課回向時,才必須一一唱名每位兒孫。她必須透過這個儀式,確保家人們的周全,如此方能獲得支撐與安全感,再去迎接每個充滿變數的明天。

我們曾試著提醒她,如此記掛兒孫的安好與否,恐怕會對往生產生障礙。她或許也明白這個道理,但要放下談何容易啊!因為她能走到今天,都是在保護家人的使命,與對抗恐懼、無助的強悍中支持著自己。如今要她在靠近生命的終點線前「卸甲」,無疑是要她承認「戰士失去戰場」,她必須直接面對那些深埋在生命底層的無助與恐懼。

所幸,彌陀以無上的大願所施設的淨土,讓重聽又不識字的老人家,內心有一個明確的寄託與去處。我想,她那些在作課當中莫名湧動的悲感與流下的淚水,正是在做人生中最難的一道功課—萬緣放下。放下,不是脫口就能說出的那種灑脫,而是必須透徹體察這世間的因緣變幻與無常,了知自我的脆弱與不可主宰,方能超越排山倒海的恐懼與無助,而親身體證的自在與清明。

看著她在佛前哀哀求告,我彷彿看見她剝去因求生存而必須穿戴在身上的「盔甲」,用最真實的自己與佛菩薩坦誠相對。在些許的擔憂與不忍中,我由衷感恩她為我「示現」了人在面對生死時的脆弱與真實,這是還想在這世上不斷抓取某些東西以自覺榮耀的我,排在生命清單非常後端的課題。

回過頭來,看著年過七旬的母親,何嘗不也正在面對必須「萬緣放下」的難題呢!步入晚年,面對喪夫,面對生活環境的轉換(從彰化到臺中),面對全副心神經營的藥局的歇業,面對不斷老邁的身體……。在不斷的失去中,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線,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呢?

一想到這兒,我就稍稍能夠理解她晚年性情的變異。那些陰晴不定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情緒,或許正是一層層「卸甲」後,在脆弱與無助中,與生死「直球對決」,而惶惶不安的體現。

陪伴長者走向生命的日暮時分,是一段充滿試煉的旅程,不但考驗著他們的智慧,也警醒著身為同行者的我。某天,當我也走到日薄西山時,如何安立自己?又如何安立同行的家人?看著阿嬤與媽媽。由衷感謝他們帶領我,一頁頁預習生命的核心課題。

【圖說】穿上盔甲是一種使命,卸下盔甲更需要勇氣。



【前期連結】帶著欣賞與感謝之心對待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