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仁者之心」
●吳孟真

【圖說】范仲淹為遭貶巴陵郡的滕宗諒作〈岳陽樓記〉,勸慰好友跳脫悲喜之境,不役於物,開展生命嶄新的格局。
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范仲淹〈岳陽樓記〉)

范仲淹非以文章名世,卻有〈岳陽樓記〉名傳千古。提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可說無人不知曉。這句名言,乃化用《孟子‧梁惠王》︰「樂以天下,憂以天下」。但孟子所言,為「與民同樂」之理;若就先後層次來看,《論語‧雍也》所言︰「仁者先難而後獲」(仁者必優先處理人民之苦難,不管再怎麼勞苦也要去做;等事情完成之後,才安心接受應得的獎賞),意思更為貼近。

北宋慶曆四年,滕宗諒遭貶巴陵郡,隔年重修岳陽樓,函請謫居鄧州的好友范仲淹作記,附寄一幅《洞庭晚秋圖》,並說︰「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范仲淹當然了解好友的鬱悶!他們同年登科,如今俱遭貶謫,天涯淪落。但范仲淹深知好友「豪邁自負,罕受人言」,乃藉作記之由,勸慰好友跳脫悲喜之境,不役於物,開展生命嶄新的格局。

細讀〈岳陽樓記〉,條縷分析,至少有下列四個特色︰

一、以「謫」貫串全文︰開篇即從「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切入;次段以「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為轉折;三、四段寫「遷客騷人」覽物,因雨而興「去國懷鄉,憂讒畏譏」之悲,因晴而起「心曠神怡,寵辱偕忘」之喜;末段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自抒心境。正因各段都含有與貶謫相關的語詞,由負面提升到正面,讓「謫」有了更深的意涵,並藉此來寬慰知己。

二、善於運用對比︰全文多處用到對比,例如首段「謫守巴陵郡」與「政通人和,百廢具興」對比,凸顯滕子京的長才。次段寫「岳陽樓大觀」,從「大」落筆,不作細節描繪;三、四段寫雨景、晴景,則刻畫入微,前後形成強烈對比。再者,三、四段寫「遷客騷人」因雨而悲,因晴而喜,與末段「仁人之心」先憂後樂的胸懷相比,更顯出仁者「異於二者之為」!

三、文章脈絡分明︰就文義開展層次而言︰先寫作記緣由,再寫岳陽樓大觀,並延伸到雨悲、晴喜兩種心境,最後再提出仁者襟抱,呼應首段作記緣由,完成全篇架構。

再講細一點︰作者採取觸景生情(或由景入情)的筆法。由「雨景」,引出遷客騷人的感物而悲;由「晴景」,引出遷客騷人的覽物而喜。

那「雨景」與「晴景」可否對調?答案是不宜。由「雨悲」到「晴喜」再到「仁者襟抱」,最合乎感情延展的脈絡。因為「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既是開啟「雨悲」、「晴喜」的關鍵,就應採用「雨悲」(直接照應「遷客騷人」)↓「晴喜」(因美景暫時遺忘貶謫之悲)↓「仁者襟抱」(真正超越一己得失的憂樂)。如果將「晴喜」寫在前面,下段再轉為「雨悲」,再過到「仁者襟抱」,層次就顯得雜亂。

四、深詮仁者之心︰先看原文︰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從文中可看出︰要具備仁者的襟抱,首先必須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能跳脫物欲的糾纏、際遇的悲喜;這是屬於「修身」的層次。

接著要奉獻所學,為國為民服務:「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論得志或失意都憂國憂民,這是「治國」的層次。最後所提「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則為「平天下」的境界。

儒家主張愛有等差,諸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等皆屬之。觀察范仲淹平日所作所為,從日常修身乃至治國、平天下,無不以「推己及人」的恕道為根柢,故能行之久遠。

在錢公輔〈義田記〉提及文正公︰「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這是一種了不得的義行。但從「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可知文正公早有此志,只是能力未及,當他有祿賜之入,就開始著手,終於完成自己的心願。

更難得的是︰「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從這裡可看出文正公影響力之深遠。正由於他有這樣的願力與胸懷,當他執政時,就將這分心力由家族擴充到國家、天下。這股力量乃是由內而外,自然而然發出,因此不論他居家、為官、守邊,都能克盡本分,實踐正道。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范文正公三者兼具,雖然他自謙要去追隨「仁人」,實則他已經從自我的信念、心願與力行中,達到了仁人的境界。無怪當時被尊稱為「天下第一流人物」!他的胸懷與處世態度,實為吾人的典範。


【圖說】「雨悲」(直接照應「遷客騷人」)→「晴喜」(因美景暫時遺忘貶謫之悲)→「仁者襟抱」(真正超越一己得失的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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