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爸爸在田裡為木瓜樹覆草,我在上一階田地的住宅區散步,走道邊是高高的樹籬,用力踮起腳尖,仍然看不到底下的田。電線桿旁有一張細木條釘成的木椅,雙腳雨鞋一脫,爬上木椅向下俯視,哇!我看到在澆水的姊姊、除草的媽媽,還有窩在木瓜樹下的爸爸,「喂──」我大力揮手,姊姊聞聲抬頭向我做了個鬼臉。
不及回應,身後傳來一道蒼勁有力的聲音:「小妹妹,在看什麼吶?」轉頭一看,是位面容慈祥,身材有些福態,穿著一件麻灰毛線大圓扣外套的老爺爺。「我在和我姊姊打招呼!」趕緊穿好雨鞋正襟端坐:「爺爺,這椅子是您家的?」「是啊!」老爺爺好脾氣的說:「喜歡的話,可以常常來坐著休息。」我和老爺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聊開了。
之後,只要做完農活,我就會去看看爺爺,陪爺爺閒話家常,聊聊天氣、田務……,和爺爺成了忘年之交。爺爺的田就在我們地主莊奶奶的田地上方,因此爺爺的名字就變成了「上面田」爺爺!如同其他莊屋長輩,像是因為種花生而被我們稱為「花生爺爺」、「花生奶奶」,因為種絲瓜而被稱為「絲瓜阿姨」、「絲瓜阿伯」,因為養了一隻肥胖可愛的米格魯滷蛋,而被我們名為「滷蛋莊爺爺」。因物因地取名以做區別,也幸虧爺爺奶奶們沒有嫌棄的大方笑納!
雨下不停,好多天沒看到上面田爺爺了,不知老人家是否安好?天晴了,但田裡太過泥濘,還是等了一會兒。待恢復上工,我迫不及待奔向爺爺家,見爺爺坐在門前藤椅曬太陽,「怎麼這麼久都沒來看阿公啊?」「因為前幾天都在下雨啊,阿公你最近好嗎?」爺爺的眼睛都笑瞇了,「好、好。只是山上小偷多,阿公待會兒就要上山看房子囉!」
「小偷?」我驚訝的問。爺爺說:「是啊,山上小偷見沒人在都會來偷東西,有一次我看到小偷,當場就跟他說,你要是再來,我三根指頭讓你動彈不得!阿公是海軍陸戰隊出身的。」「哦!」我驚呼。「後來,只要我在山上,小偷就不敢來,我不在小偷才敢來光顧。」爺爺一講起當年的英勇事蹟便眉飛色舞,我是個盡職的好聽眾,一邊驚呼,一邊拍手稱讚爺爺好厲害,爺爺笑得更樂了呵!
轉眼春天過去,燦爛繽紛的夏季來臨,我和姊姊除草除到快中暑,好不容易揮汗如雨完成工作,散步至上面田爺爺家。爺爺一如往常坐在門前乘涼,看見快曬乾的兩姊妹,二話不說起身進屋,拿了兩條泛著白霧的香蕉冰,招呼我們趕緊坐下吃。我們道謝接過香蕉,輕輕撥去冰軟外皮,小心翼翼咬下那白嫩沁涼的清爽甜蜜,所有暑氣頓時都飛散到了九霄雲外!
浪漫的秋,在姊姊和我每天持續脫水狀態中,踏著無聲的腳步到來。為什麼中秋節還這麼熱呀?我向姊姊抱怨,一邊走去上面田爺爺家,爺爺仍是坐在門口,這回給了我和姊姊一人一個繫著紅絲帶、包裝盒印有美麗古裝女子的鳳梨酥。美味的鳳梨酥吃在嘴裡甜在心裡,而漂亮的金色小紙盒至今完好如昔,因為精緻的盒子裡面,收藏著爺爺對我們滿滿的愛。
新的學習階段展開,逐漸淡出在莊屋的種植,每個月不定期的探望,爺爺一次比一次蒼老,腿腳退化,視力模糊,耳朵聽力也失去了,但看到我和姊姊,他還是那麼熱忱的招呼,騰出位子給我們坐,頻頻關切近況。
有一次,爺爺獨自坐在屋外,看見我們來了,叫我們進屋吃柚子。待我和姊姊進屋,他慢慢撐著助行器進來,吃力的坐上椅子。光線昏暗的熟悉小客廳裡,我們一邊吃柚子,一邊試著跟爺爺說話:「爺爺最近好嗎?腿還疼嗎?」爺爺眼神有些茫然的回應:「啊……什麼?什麼?」我加大音量再問了幾次,還是沒聽懂。這時奶奶在旁告訴我們,爺爺已經聽不到了,年紀大了又戴不慣助聽器,對話交流有些困難。
那一瞬間心情極其複雜,怎能轉變得如此之快?許多想要做的事已經來不及了。更令人難忘的一次,爺爺在溝通不易的情況下,竭盡所能的告訴我們:「你們年輕人想做什麼就去做,我們這些老人家也不能做什麼,但一定會支持你們。」吾輩當自強呀!
時間是個飛毛腿,當我們正享受青春年華,老人家的身體狀況卻逐漸走下坡,除了上面田爺爺如此,提供田地的莊爺爺離開了;教我們剁地瓜餵雞的花生奶奶,體力衰弱需人攙扶照料;怕我們吃不飽常送麵包來的黃奶奶,中風無法言語。這裡的美麗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當我興高采烈說著彭奶奶站在家門前笑著與我揮手,爸媽提醒兩老皆已辭世,我才想起來,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忘了。潛意識裡仍然記著每次回家,彭奶奶跟我們揮手道別的畫面……
我們在好多長輩的疼愛中不經意長大了,歲月同時在老人家身上留下萬金不換的刻痕。多希望時光倒流,回到所有照顧我的人懷中;多希望時光快轉,讓照顧大家的人換成長大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