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九〇六年正月,在上海發行第一期的《音樂小雜誌》,編輯人是「李叔同」。雜誌內共收十五篇作品,有九篇屬名「息霜」,這是弘一大師當時的筆名。這期雜誌也是唯一的一期,發行序文由李叔同親撰,文筆俊秀,寓意深切。唯文字古奧,先徵得九思消文,再經詩人林廣修飾潤色,整篇序文躍然紙上,感人心扉。(編者案)
寂靜的庭院春意淺淡,幾朵梅花含苞半開。晨曦灑在衣上,和風帶來美好的氣息。三五隻黃鶯,在樹間飛舞亂鳴;一雙乳燕,親近地模仿人說話。鶯與燕上下鳴叫,彷彿在相互唱和,聲音清亮,令人心神怡悅。
當秋氣蕭瑟時,百草不再散發幽香;蟋蟀因霜哀鳴,杜鵑悲啼欲絕;稀疏的擣衣聲,伴隨蕭蕭落葉聲;雨夜裡,群雞鳴聲淒婉。聽到的人,因而感到鬱悶;將分離的人,也為此悲傷落淚。
若是登上高山,靠近大海,海鳥長聲啼叫,狂風颯颯揚袖,猛急的波濤,發出巨大聲浪,宛如在追逐搏鬥,洶湧澎湃,連山谷都震動鳴響!使膽怯者喪膽而不敢前進,壯士卻舉臂而奮發興起。
唉!聲音蘊含的道,感人至深。只是那樣的聲音,都是由大自然產生;至於人為創造,音樂也可以媲美。創作樂曲與天籟之聲雖然有差異,但感人的作用卻是一樣的。
音樂,肇始於太古,史學家所聽聞的,實起源於印度;再由埃及傳承,略加製作;等到希臘,用古女神(繆思)作為音樂的代稱,才有固定的名稱,音樂之道也更加顯著了。從此以後,每一代都有作者,流派極為顯明,新穎的音樂理論,如湧泉般汩汩而流,奇特傑出,超越前賢。一直到現在,發展更加猛烈,如雲起水湧,一瀉千里。歐美風靡流行,東亞各地如影隨形跟從。實因音樂可以砥礪道德,促進社會健全;陶冶性情,感動精神的純正美好。這樣的效用,哪有窮盡呢?
一九〇五年農曆十月,我和同好友人研議出版《美術雜誌》,音樂也隸屬其中。規模才粗略具備,突然出現變故,以致同好分散,雜誌也辦不成了。我滯留在東京,一人獨居,重新找回先前的主張,感到非常愧疚。於是只能以個人微薄之力,先出版《音樂小雜誌》(第一期),供學界欣賞,希望每年兩冊,分春秋二季刊行。就像以蠡測海,以莛草撞鐘般不自量力,隨口而言,羞慚無語。敬祈諸位大雅宏達,不嫌棄鄙人的粗陋,賜予教導,實在是我深深感到慶幸的。
唉!沉靜的樂界,顧念我的感情,確實真誠芳潔;寂靜的家鄉,我獨懷憂悶,卻要向誰訴說?何況湘妃彈奏的古瑟早已渺茫,獨存舜帝妻的淒涼魂魄;故鄉天寒,山陽笛聲嗚咽,令人緬懷舊友。有人喜聽《春燈謎》、《燕子箋》,哀憫沉落樹梢的斜陽;有人愛聽〈玉樹後庭花〉,對著樹上一鉤新月發愁。望著涼風從天邊颳起,吹奏起排簫,到底是在思念誰呢!默想前塵往事,每每感到惆悵。旅居樓房一角,竟覺夜長如年。提起筆來尚未終篇,夜燈昏暗不明,令人泫然欲泣。
時丙午(光緒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年)正月三日
閒庭春淺,疏梅半開。朝曦上衣,軟風入媚。流鶯三五,隔樹亂啼;乳燕一雙,依人學語。上下宛轉,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悅魄盪心。
若夫蕭辰告悴,百草不芳(注一);寒蛩泣霜,杜鵑啼血;疏砧落葉,夜雨鳴雞。聞者為之不歡,離人於焉隕涕。
又若登高山,臨鉅流,海鳥長啼,天風振袖,奔濤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鳴。懦夫喪魄而不前,壯士奮袂以興起。
嗚呼!聲音之道,感人深矣。惟彼聲音,僉出天然;若夫人為,厥有音樂,效用靡殊。
繄夫音樂,肇自古初,史家所聞,實祖印度;埃及傳之,稍事製作;逮及希臘,乃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達,瑰偉卓絕,突軼前賢。迄於今茲,發達益烈。雲滃水涌,一瀉千里。歐美風靡,亞東景從(注二)。蓋琢磨道德,促社會之健全;陶冶性情,感情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寧有極矣。
乙巳十月,同人議創《美術雜誌》,音樂隸焉。乃規模粗具,風潮突起。同人星散,瓦解勢成。不佞留滯東京,索居寡侶,重食前說,負疚何如?爰以個人綿力,先刊《音樂小雜誌》,餉我學界,期年二冊,春秋刊行。蠡測莛撞(注三),矢口慚訥。大雅宏達(注四),不棄窳陋,有以啟之,所深幸也。
嗚呼!沈沈樂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獨抑鬱而誰語?矧夫湘靈瑟渺(注五),淒涼帝子之魂(注六);故國天寒,嗚咽山陽之笛(注七)。《春燈》、《燕子》(注八),可憐幾樹斜陽;〈玉樹後庭〉(注九),愁樹一鉤新月。望涼風於天末(注十),吹參差(按)其誰思!瞑想前塵,輒為悵惘。旅樓一角,長夜如年。援筆未終,燈昏欲泣。
時丙午正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