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予性鈍而好質,凡遇集會議事,不喜空論,必窮其辦法而後已;於學行藝術亦然。概論考據而後,必求其津梁次第,得一入處,始快於心。予凡向人談藝,於結論已,亦必將所知之法,整理列舉,深淺則所不計,蓋必由有規矩始。知其方矣,切磋有賴自修,善巧通變,會心在人,所謂能使人規矩,不能使人巧也。此篇之作,即在介紹法度。
一、詩亡然後春秋作,所亡者義耳。若夫義也,予下愚烏得而知焉。雖然,詩發於言,言發於音,音發於聲,聲發於情。無古無今,有人必有情。喜怒哀樂動乎情則發乎聲,抑揚長短則成音,速綴含蓄則為言,永言即歌,歌即詩矣。聖人則之制乎樂,調之以律呂宮商,所以使情發中節、養中和也。奏樂歌詩者,樂工也。彼僅知乎音律,聖人之道非彼也。予亦有情之物,猶之樂工也,只能淺道音律,詩義則不知也。
一、夫樂必有譜,音階板眼是矣,無之則不成腔調。雖山歌村唱,亦有韻節,而況樂乎?譜者,樂之音也。詩者,樂之章也。詩之聲韻,必配乎譜之律呂,律呂定宮商。宮商云者,即今之工尺合六,西之刀來米發;名則不同,義實不二。否則,譜無律呂,何能成音?詩無聲韻,何以成章?譜必調其高低長短,非變不能暢達;詩必調其平上去入,非變不能鏗鏘。所謂變者,乃知其原則,而不墨守一法,創新聲也。然能創新者,乃從精古而脫胎。以書法喻,自漢元常伯英,迄清石菴子貞,何嘗苟同?而側趯掠磔,又何嘗皆易?明乎此,研究中國詩,自應解乎音律、識其法度。
一、必也正名,而後成事;顧名思義,則知所向。詩在於唐,蘊發奇彩,一言乎詩,輒思及之。故凡學中國詩者,莫不涉入其範;前如是,今仍如是也。此編之意,非提倡學唐人之詩,乃為喜學唐詩者,提供參考,庶免滑口而過,交臂失之。詩階者,是歷歷而升;達極境者,不須再歷矣。知唐人不蹈前轍,然亦自創有法,惟精惟細,非漫無統系之信口耳。人雖喜讀唐,而知唐者少,故不入其奧;知之者,而又泥不知變,兩皆失也。此編乃將唐人通法,擇要舉出,俾初學知非率爾,故曰述唐。聞述而求之,得其階矣,方能有所欣,進而有所為;淺嘗輒止,無所欣與為也。繩墨尚不能知,何能奢言乎變?
一、人好言詩,出之自然,雖牧子樵夫、農工勞苦,每有山歌秧腔,隨作隨歌。蓋人莫不有情,有情則發聲耳引聲紓情,情異則聲變。由無次而有次,而詩歌形成矣。如無情發,則無聲動;不能無情,故不能無詩。豈獨人耳,春鳥秋蟲,感時而鳴,啾啾卿卿,莫非是情,莫非其詩。鳥蟲之音,悠揚可聽,尚可譜入管絃,發人興感;人類好詩,自有其不能已者在焉。既云詩矣,即有詩道;求聲美善,乃其當然。取古大家之作,以資借鏡,實為不可少之事,故輯要而介之。
中國之饌,稱冠全球,珍錯具備,烹調萬殊,色香味養,無一不精。而各地名廚,且各有其專擅作品,雖昔王侯之尊,亦未能遍享其美。假使東西兩洋廚師,欲學中饌,自必先使朵頤飽餐,領略其味,果能辨得酸鹹之度,許為知味之人,然後始可言鼎鼐火功,刀俎切技,鹽醬次序,生熟時間。是烹調之道,必以解味為基也。
詩學一端,為文章之特品,既講四聲,復論多韻,雖嵌對仗於頸頷,要當因勢而轉變,嚴立調譜於補借,仍可隨文以權宜。有風雅頌之章,有興賦比之體,備五七長短之言,別古近絕律之格,結構奇詭,幻化無窮,幾同中國之饌,莫可方也。初步學詩,宜設方便,正不必談聲韻,說格律,應先導之朗吟文辭,詳解義旨,俾助動幽思,發雅興,誠能眼識氣象,意會境界,則是已得精魂,猶食已知其味矣。而後再陳法度,當不畏難,故言學詩,尚乎先讀。
詩已學,味已知,眼漸臻高,意漸及遠矣。然或探旨不達,落筆猶窘,過在徒知而未嘗行,學而未及思也。夫思不離乎吟與觀,諷詠千遍,其義自現,是吟之要也,批郤導窾。賾隱出焉,是觀之效也。行則積於仿與作,讀千賦,能作賦,惟仿之功,以氂懸蝨,望若車輪,久作乃成。如是矣;則學始進邃,知益入深,有見必思,有思必行,忳忳欣欣,有不能遏止之勢焉。斯境也,斯人也,始可言能學詩,亦可謂真知味。
選詩百首,可以取模,近體八十四首,分二十一類,有五七絕律,近體畢其事。古體十六首,首各一格,舉一反三,古體畢其事。排律不過展長排比,易知不列。為便自修薰陶,每首皆標平仄,並敷陳格局,講解其要,至其取境用典,亦加略注。選量雖隘,可以知津,津固彈丸,洪濤萬里之所由也。
孟子於詩,貴乎以意逆志,董子亦云,詩無達詁。後人不味斯旨,輒好為前賢箋釋,然能得其義者,究幾人哉。以杜詩例之,注者何止百家,牴牾穿鑿,識者病之。至於仇氏之注,意欲詳盡,月露風雲,一一俱疏,更招許多譏笑,詬為贅詞。此編之述,似尤瑣屑,胡為知其弊,而復蹈襲耶?曰時與事,有非得已者矣。蓋自語體暴興,是道久廢,今有來者,多徘徊不得其門,因以聊貢蒙求,庶減臨歧之惑,一時權宜,非敢故拾人棄,不慚瓦缶之鳴也,諒之。
(文法格局)首句西望,從天而向低,寫叢山蒼蒼。次句東望,從地而向遠,寫大野茫茫。此聯皆屬實景,乃因登樓所見。三句承上所見,意猶未足;而啟下句更上一層。四句顯示身在二樓,其上仍有一層,點出樓之層數,極為巧妙。後聯寫情,乃係登樓所思。文須活看,不必一定再登也。
(講要)樓在山西永濟縣,傳建時有鸛止得名。前對中條山,下臨黃河,寫山河皆其實境,非泛言也。山河實為主景,日海皆其客體,聯中主客拗對,故作顛倒,而又於主客分重其一,首句以客日為幹,次句以主河為幹,細味方知。再東來白日而沈山,遊已久也,西來黃河而入海,想當然也。惟其日盡不可留,河入不可見,始引出欲目千里之遠,更上一層之高。下聯流水,對似不對,兩聯成詩,屢變故不滯板,極盡綜錯,極為自然。
(取境)不言高,只言遠而高自見。不言登,卻言更上而已登昭然,且明樓有多層。
(參考)白日,曹子建詩「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依山之日云白,形容其轉移也。
(文法格局)首句從廣大處著想,是寫推情。次句在當前觸目,是寫主境。傷心是果,送客是因,首句言理,次句指亭。三句是憑虛假設,寫無情之風,惜別尚不勝苦。四句是主境陪景,寫折贈之柳,為風留住不青。上句是因,下句是果。兩聯皆係流水格,文有倒正不同,三句映首句。四句映次句,極嚴整,極靈活。
(講要)亭在江寧,即晉之新亭,所謂天下者,天下人之省詞,傷心之事,莫過別離,而此亭無知,儘教人來分散。或云普天之下,所傷心處,乃是此亭,因專備人送別也。更惹恨者,依依楊柳,每作青色,誘人折贈分手。差有情者,惟是春風,不來送暖,則柳條無由發青,可以留住行人,少慰其心也。地、亭、柳、風、皆是無情之物,卻向之恩恩怨怨,層層推進,癡情癡語,皆為天下人想。
(取境)別離之苦,不從有情者說,不從當局者說,而在無情無干之風上想,稱揚其為解事者。
(參考)勞勞亭,李頎詩「朝聞遊子唱驪歌」據漢書王式傳「歌驪駒」來,言別離之苦也。許渾詩「勞歌一曲解行舟」據韓詩外傳,「勞者歌事」來,言行役之勞也。亭既為別離之所,命名得非取此?然築亭之山,亦曰勞勞,亭與山名,何先何屬,尚須待考。
(文法格局)首句遠望有境,疑為烟迷,飛橋形高,雖隱可見。次句近問土著,冀其可通,磯畔狀低,亦寫停泊。三句乃所問之由,正寫眼前實景。四句為所問之主,是意中想像。三句提證,對二句以之發問,四句質疑,對首句隱烟幻想。首與三句寫景,為一隱一顯,二與四句寫情,然二係景中寫情,四卻情中寓景。
(講要)溪在湖南桃源縣,相傳陶淵明寓意之桃花源,即其處也。飛橋者,弓形之高橋也,不高則為野煙隱而不見,盡日乃言徘徊之久。此詩之意,只在沿溪尋洞,而不及他,所以別緻。最妙之句,為隱約飛橋,以下諸句,皆所孕育,看無痕跡,脉似不連,洞在何邊者,乃言溪東乎?溪西乎?西則循之而進,東則即應過橋,始悟起句之妙,乃為結處伏筆。
(取境)故作信陶虛搆,而出此恍惚疑似之辭。
(參考)桃花源 靖節先生集,中有桃花源序。
(文法格局)首句實寫所見之主景,草漫漫寓人跡少。次句虛寫所想之主情,誰倚欄特設疑問。三句虛寫情是靜中靜,春事晚情中寓景,惜時將去。四句實寫景是動中靜,杏花寒景中寓情,孤負花開。
(講要)草蔓亭上。欄無人倚,雖有舊巢,燕已不歸。春事將晚,只餘汀岸杏花,烟雨荒寒,分明今昔之感。此作非遭時事喪亂,即傷權貴勢落,但極含蓄,細玩自得。
(取境)物故事遷,含蓄烘托。
(參考)亭非若烏衣巷金谷園而有史迹,故不知其處。
(文法格局)首句寫地寫近景,寫物之所止。次句寫時寫愁情,寫心之所起。首句泊舟,因次句日暮,次句客愁,因首句烟渚。三句平野圍天,本高反低,景之遙者。四句澄江印月,本遠忽近,情之欣者。
(講要)離中流而依洲,故謂之移,而曰煙者,靄色蒼蒼之象,先為日暮胚胎,自然跌宕有致。行客本自有愁,當此野宿荒涼,情隨事遷,不免又引新愁也。依洲遠望,野闊無遮,則見天色接於地,反顯樹高。臨流俯瞰,水清而澄,則月影印於江,覺與人近。天低者,疑到天涯,月近者,無他親也。
(取境)江郊蕭曠寫其活態。
(參考)建德在今安徽地。
(文法格局)首句記地遠音無,憂思不已。次句記時久人羈,愁腸難遣。三句雖則得歸,滄桑變化,益感恍惚。四句雖可問訊,休咎牽心,恐未徼倖。三四兩句,映照首句,然統在二句之久,以作樞紐。
(講要)南北迢迢,音書斷絕,而且年復一年,當係喪亂之際,亂定北歸所作,否則何至音不通也。滄桑之變,家園安危,既不可知,俱在懸慮。故鄉關益近,畏怯益深,雖遇來人,反不敢問,恐或罹有不幸,莫若親見使心落實為愈也。
(取境)不寫喜,反寫疑慮,情始切也。陶淵明「載欣載奔」居官僅八十日耳。杜子美「青春作伴好還鄉」有妻子在耳,情各不同,言自不一。
(參考)嶺外,即五嶺以南之地,今兩粵安南等處。漢江即漢水,此當指湖北沔漢等流。
(文法格局)首句寫起處之時地,點出居高臨下之勢,次句寫止處之程途,形出由疾達遠之態。一日映上朝辭,千里映上白帝,上句逍遙,下句快意。三句外從郊野向內,暗襯長江,色中有聲,四句內自輕舟向外,顯現三峽,象中有境,四句一氣,純是流水之法。
(講要)白帝江陵,居高臨下,峽雲蒸溼,朝日映射成彩,朝辭句所云,從高處寫景寫勢。水經注,兩地長距千二百里,水疾一日可達。次句據典,言其流疾而遠,還者,蜀為西之邊塞,往彼曰出,向內曰還也。兩岸輕舟一聯,是溯千里所經,見聞萬象,為辭與還中間補白,有此洄瀾之筆,三峽雄奇森然畢現。啼不住有二解;一者猿啼之聲不斷,一者啼雖哀而留舟不住。江行而曰過山,不獨句奇,兩岸之猿,始能收攏。
(取境)凌空駛遠,萬象頓超。行之以韻,會之於神。
(參考)三峽連綿,水急灘多,吳楚上駛甚難,以最東之黃牛峽而論,尚有「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之語,而江陵至白帝,更非數日所能達也。水經注曰「至於夏水襄陵,沿泝沮絕,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宿江陵」是西上艱緩,夏漲而東還疾也。此詩前有上三峽及自巴東舟行經瞿唐峽登巫山二首,後有秋下荊門一首,徵知太白西上東歸時作,故曰還也。
(文法格局)首句江外之景,從高處聲色氣候,點出月令昏曉。次句江中之景,從平處人物情緒,描出旅行荒涼。兩句間之映照,楓與霜,漁火與月落,烏啼與愁眠,均顯易見。三句是拋開一筆,說出行次地方,以及臨近古跡。四句是追述前時,早已聞鐘難寐,故至烏啼愁眠。兩句間之含蓄,客味野況,夜半驚鐘。至曉不瞑,愁境觸目,推尋方知。
(講要)楓橋在蘇州西十里,近處有寒山寺。月落烏啼,一聲一色,霜天謂寒氣,合而形容黎明之象。高林樓舍覆霜,寒氣凌空,而曰滿天,取其神耳。設必吹求,詩文不勝指責矣,如蘇赤壁賦「白露橫江」句:應改為橫江岸方通,以露萬無橫陳江中之理。漁火者,照魚蟹入網籪之火炬,船舍雖有燈火,而捕魚火乃其主指。夜半鐘聲,不必曲解,蓋各寺鳴鐘,絕非僅在破曉,晨午夕夜皆有之,詩文證處甚多。
(取境)霜晨寒江景色,乃聞鐘以後所見,倒轉托出夜泊。
(參考)此詩有從日本錄來者,江楓作江村,又有謂愁眠乃山名者,皆索然少韻,不足采取。
(文法格局)首句寫地及事,是追述。次句寫時及景,是當前。三句設疑來春,山草依然復綠。四句擬問旅懷,故人能否重來。上二形容去寂寥,山中之況,是實筆,下二描獨居相思,心內之情,是虛筆。
(講要)山中送客,日暮歸來,寂寥掩扉,寡歡緬思。方在今日,念及明年春至,草之王孫,依然滿山,人之王孫,反言未知何似,恐人情不及物情,委婉深厚。不寫臨歧,但言送罷,更不露愁思等字,而綿綿之情具足。陳言盡去,斯乃曰新。
(取境)於送罷立意,琴樽歌淚,皆其經過。向明年著想,愁思不忘,來日方長。
(參考)王孫 草名百合科,多年生草本,黃耆亦有此名。貴人子孫亦稱之,(抱朴子)王孫公子優遊貴樂。
(文法格局)首句江上之笛,聲從遠來。次句舟中之人,酒在近酌。三句代憂獨宿聞笛,是寫途次。四句更憂到郡聞笛,是寫宴居。上段笛聲引愁,酒觴能消,故人相對,暫可排遣。下段途惟孤客,郡無故人,無勸酒者,愁益倍增。
(講要)送別之時,忽聞遠處笛聲,觴出奇思,借述自懷。意為主客正當行觴,江笛從遠傳入,其調或是折柳落梅,宛然專來送客。此處若作人送講,則於上失承,且使臨觴成贅,下聯代愁胡為乎?還愁者乃主人自謂,慮後客夜枯寂,句中隱包有笛聲,讀之即出。更向者,代客設想。恐到郡齋,再聞此調,反思今日之笛情也。
(取境)特借他物托出離景,假想以後客起離思也。
(文法格局)首句人及別離,近記所辭之地。次句時及景物,遠想所遊之鄉。三句分手之頃,江中近景,相送佇立之久,從平處寫。四句別後之際,曠野遠景,離緒依戀之殷,從高處寫。全首只寫景,卻全是情,氣象天然,境界飄渺。
(講要)前段但敍孟辭別處,以及芳春期往之地,似早發白帝之格,而文法則異,彼詩達後溯寫,此乃臨發而言也。古跡勝地,僅述其名,故人三月亦是常言,插入烟花二字,淡墨數點,萬機全活。孤帆遠盡,是行舟之景,江流天際,是人空之象,以景烘托送字,應觀其神。至於琴樽愁淚投贈分襟等語,一字不收,只寫江山氣韻而摯情離緒,盡蘊其中,斯更新之新,奇之奇者矣。
(取境)送別卻不言情,只言時地之景。別後不言愁思,只言江山之神。
(參考)廣陵今江蘇之江都,即揚州屬也。黃鶴樓在武昌城上,下臨大江。
(文法格局)首句記出別地,陰晴時光。次句乃指離亭,景物氣象。三句所送之人,勸更進酒,眼前之事。四句友所去處,已無故舊,別後之懷。上段寫景,是靜境。下段寫情,是動境。
(講要)朝雨輕塵,既微已歇可想矣,雨氣塵氣,讀之似尚撲人,客舍柳青一句,便是離處離時,新字極為有神,柳色固為春新,亦為雨後而新,此自是渭城氣象也。勸君更酒,可溯想客舍多事,又開出異域寂寥,卻俱妙在言外。且此一杯,專為他想,並未道及自苦,而無一不是暗道自心,西出陽關,上映渭城,作客充使,皆收其中。
(取境)皆用景物鋪敍,暗襯行色。渭城陽關以外,自是遠別,西無故人,隱庽主今之愁,客後之思。
(參考)安西唐設都護府,轄龜茲焉耆等地。渭城今之咸陽。陽關在今敦煌,玉門關以南。
(文法格局)首句追述往事,點明別離。次句敍述今情,暗示苦緒。殘機借女工襯托其人,言君出外知是其夫。三句設譬喻,已止圓好極境,為下句伏筆。四句說變化,漸轉憔悴衰容,為上句應文。通看全局,以不理殘機為樞紐,無心理機,為君之出。如月減輝,因心愁苦。
(講要)機織一事,女子之職,方寸已亂,至不能繼竟其工。忽喻皎如滿月,隨云夜夜減輝,畢竟減至何似,只有全晦而已。借言自己之瘦損,將有不堪者矣,情極沈痛,語極蘊藉。
(取境)以職工表心愁思,以他物喻形瘦損。
(參考)自君之出矣,本樂府雜曲歌辭,似始於漢之徐幹室思詩,六朝人多仿之。此詩頗與徐近,但意新而更多婉轉。
(文法格局)首句由地記事,是其所知。次句因時推物,是其所問。三句所思之人,是其所勸。四句借物警人,是其所解。三句映二句,四句映首句,上二句是自思友人,下二句是願友思我。
(講要)詩義本為思人,反恐人不我思,兩層積蘊,俱不吐露,微託物以寄其情,是得三百篇之旨者。突言紅豆所生之處,暗點離人所遊之鄉,當春料發新枝,秋來定結繁子。但願離人採擷,且慮其少,幽思愁緒,都孕句中多字,聲騰紙上,恨在天涯。然始終默守欲言,僅贊紅豆情深,俯拾當地風光,俾想言外之意。此果前作花之法,亦首尾呼應定式。
(取境)說異產之物,揭明他鄉,贊無情之物,以諷遠人。
(參考)紅豆 喬木花後結筴,子大如菀豆,赤若珊瑚,色久不變,嵌以金銀,作婦女之飾。傳說有女子思夫不歸,淚墜處而生此樹,故樹與子皆有相思之名。南國或指嶺南一帶,以紅豆產此地也。
(文法格局)首句客地自傷,孤身又是寡合之人。次句因時憶親,所思每為佳節增倍。三句追憶昔年,舊遊之地。四句想像今日,遊讌之情。上二句乃實寫自己思親,下二句虛擬兄弟思己。
(講要)戰國之時,崤函以東,皆稱山東,摩詰晉人,詩或在長安所作也。異客者,客況不同於他也,不僅獨身異鄉而已,尚有未言之事在。所處如是,當思所親,故每逢佳節,人所歡聚之時,而思親則倍於平素,又因九日而憶及他節也。忽轉念而為所親著想,諒今日登高,非復往昔之樂,數插茱萸之人,已少其一,言外當同有遠思也。前言我思所親,後料親當思我,然所料者,仍是我所思也。
(取境)思非一日之思,憶更憶其所憶。又妙在不言思處是思,不言憶處是憶。
(參考)茱萸續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縫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後衍為俗,或插帽繫囊不一也。
(文法格局)首句因常行腳,先提行具。次句因無定蹤,重寫行處。此二是由今追昔,從動中寫實事。三句風雨之夜,諒必安居。四句秋燈對吟,敍出人品。此二是借景託情,從靜中擬虛境。
(講要)藤杖棕鞋,脫無長物,行踪靡處,雲水無心。廣陵金陵,南朝多寺之地,借以泛言,非必即此地也。天竺有五精舍,以迦蘭陀竹林之園,為具嚆矢,其後僧舍概曰竹院,唐詩中詠僧居者,每借稱之。今言竹風竹雨,假想其遇是正遊,夜字大佳,晝亦未必阻其遊也。風雨而名曰竹,乃山寺之境界,既夜必曰風雨,方有助於吟燈也。不知那寺,正映其忽廣忽金,欲問無從,空自憶耳。
(取境)廣陵金陵,不一其地,竹風竹雨,不一其時,對山吟燈,不一其寺,恍惚迷離,不一其憶。
(參考)廣陵 漢為國,隋改江都郡,故城在今江蘇江都縣。 金陵之名多處,故當指今之江寧也。
(文法格局)首句塞外之景,點出天陰,從高處聞雁。次句塞外之事,點出時夜,從遠處探敵。三句寫情是虛擬,四句寫景是實況。三句欲逐,映二句之遁逃,四句大雪,映首句之月黑。
(講要)此詩所取別意,只寫塞下荒寒,以道征戍之苦,不必更有他事也。月黑之夜,乃朔雲密布將雪,雖利刧攻襲擊,卻不易冒險犯難,單于獲逃,亦乘此際。雁不宿而飛,分明兵氣上沖所致,兵氣者何?即單于騷動之逃軍也。將輕騎逐,期追及也,刀弓鋒纖絃細,雪能滿之,必花片飛撲,如手如席之大也。雖說許多軍事,皆是虛筆,「遁逃」非交戰而走也,「欲將」亦是計畫而已。雪滿弓刀,乃言已阻前進,形似緊張,境極冷靜。
(取境)雪夜荒寒,不懈戍守,戎狄寇邊,天威難犯,非好邊功,釁不在我也。
(參考)單于 漢時匈奴稱其君長之詞,意為廣大之貌。
(文法格局)首句戰地,交戰時間。次句戰士,戰績結果。三句時日已換,還存繾綣心情。四句人事已非,尚昧吉凶消息。
(講要)涉水夜襲,軍遭潰敗,而有逃回殘兵,形出戰況。半不歸為全詩主語,全歸則勝,若不全歸,則無由言消息也。此際生歿為誰,而主軍事者,尚無所知,猶自益覺冷峻,而鄉人寄衣者,更不知昨夜有戰事也。有國者,未能休明政治,守在四夷,不免生民骨肉離散,驅葬沙場。
(取境)開邊未已,驅投險絕,與盧綸單于夜逃,各異其趣。
(參考)桑乾 此河即古灅水,有多名,如蘆溝、無定、永定、皆是也。源山西、東入察哈爾﹐東南穿長城,至天津之浦口,入運河。
(文法格局)首句塞外氣象,向遠闊處看。次句漢營調動,從近前處說。三句追述戰士猛進,以及作戰之場。四句今得戰果消息,點出敵國之名。第三句戰地,是照應第一句之遠望。第四句戰果,是照應第二句之後援。
(講要)大漠之上,風塵而致日昏,此昏非謂夕昏,乃軍混戰使然。紅旗半捲,而出自轅門,是主帥安閒之態,在有意無意之間。隨即轉到前軍,已於昨夜渡河擊敵,其鏖戰之久,可以想見。及待主帥出援,而戰已全獲勝果,勞逸之勢筆有陽秋,麟閣之畫,獨有嫖姚。
(取境)亦軍前半生半死,帳中猶歌猶舞之意,刺也。
(參考)洮河 在今甘肅,經蘭皐入黃河,吐谷 讀突欲譯音。
(文法格局)首句西望極邊,黃河逆溯,遠接天際。次句回顧戍所,孤城荒涼,近臨山間。三句聞曲驚時,責笛多怨,正自解之語,是實有之聲。四句憐春記地,哀人徒思,乃自恨之心,是假想之事。
(講要)黃河在地,白雲在天,野闊遠望,地與天合,故曰河上雲間,此寫塞外廣漠也。遠近無物,只有層疊峻山,繚繞漢家城闕,橫絕內外。言一片者,形城之綿亙也,言孤者,謂無鄉村之附也。戍邊之人,歲時已深,而關內百花燦爛,關外卻楊柳不青,託羌笛之曲,以紓心中之怨。推而求之,楊柳怨所生非地,邊地則怨玉關之阻,玉關復怨春風不來,知夫春風之不來矣,又何能徒怨楊柳之不青耶?
(取境)征人久戍,思歸不得,雖無戰鬥之苦,亦有別離之怨。
(參考)涼州 地名,即今甘肅隴冀武威等處。然曰「涼州詞」亦是曲名,西涼所獻,唐史云「今涼州見於世者,凡七宮曲」。
(文法格局)首句驚時恨鳥,打起描恨,黃鶯點時。次句聞聲攪心,莫教者,恨其攪,枝啼者,聞太切。此一聯外境引誘,意在此恨實在彼。三句攪心之事,是眼前實境。四句恨鳥之因,是幻想癡情。此一聯主旨所寄,說在夢意實在人。
(講要)邊塞征戍,室家別離,逢春愁思,魂飛遠道,竟為不解事之黃鶯驚攪,夢亦難成。起句曰打起,繼釋之曰,莫教在我樹啼,後始道出所苦。雖則驅而去之,安得復續其夢,不過消我幽恨,及不使亂我心曲而已。只用遼西二字,便見其情,全詩皆是女子口聲,尤見筆妙。
(取境)不言欲人來歸,卻曰夢欲赴邊,是人歸之無望也。雖則魂飛遠道,又為春鶯啼轉,是夢赴亦不可得也。
(參考)伊州 新疆哈密一帶之地。亦如涼州,等是曲名,為商調大曲,詞多言邊塞之情。
(文法格局)首句近景,為眼所見。次句遠景,出門所求。三句所求竟忘,意別有在。四句言雖憶夢,心實為移。上聯當境,暗寓傷春。下聯追境,暗寓斷腸。
(講要)漁惕乃良人征戍之所,思之不已,有夢赴之,纔昨夜之事耳。朝來出城採桑,忽見楊柳皆新,始知春歸已久,自然觸起惆悵。縈回昨夢之情,神有所往,陌桑當前,竟忘所來何事。詩有奪胎換骨,此一忘字是矣,而全詩氣韻,亦有漢魏之風。
(取境)夢原非真,觸境而反神往,是夢亦可貴也,征人之思,有如此者。
(參考)唐之漁陽,今薊州平谷等地。
(文法格局)首句年華少小,尚多天真。次句獨居凝妝,逢春偶眺。三句忽觸近景,驚彼時序已更。四句始思遠人,悔為名利所誤。二句凝妝,從一句不愁來,四句悔教,從三句忽見來,又第三句與第二句伏映。第四句與第一句伏映。
(講要)人生別離,自屬愁苦,而況夫婦,其何能免。竟曰不知愁,另有文章,得此三字,省去許多筆墨,讀到結句,自知其然。惟其少婦,當有稚心,意在富貴,故教夫婿出邀邊功,不知離愁,方如是耳。日猶凝妝,春還上樓,正形容其稚氣,忽見楊柳之色,始覺物候惱人,而思及遠道。芳春不歸,乃悔曩日非計,倘若知愁,則無今日之悔矣。
(取境)少婦無知,重名輕別,感春而懷,翻然生悔,女子輕別詩不多見,是以別裁出之。
(文法格局)首句長晝空過,更怯晚景又臨,是點綴外境,引起所思。次句玉輦不到,極苦心緒無訴,是襯托內情,照應所見。三句金閨獨愁,春欲捨去。四句花事已了,門仍常關。
(講要)此深宮之人,不得臨幸之作,黃昏每為所盼,亦為所怯,日復一日,時復一時。紗窗日落,又漸黃昏矣,金屋思君,雖有淚而空無人見。更愁芳菲滿庭,卻是一片寂寞,眼看梨花零落滿地,春亦將歸,宮門依舊深鎖,而恐君王竟不來矣,苦緒綿綿,幽怨可想。詩中日落、黃昏、無人、淚痕、寂寞、春晚、花滿地,不開門等,統體無不是怨也。
(取境)宮女如雲,無由而得臨幸,尤不及征人戍邊,尚有歸來之望也。
(文法格局)首句所泊之處,烟浪秋色晚景蕭條。次句旅客徘徊,放歌高吟似有知賞。三句林渚映月,皆得其清。四句楚魂有靈,恰似其象。又第三句映首句,皆為實寫,第四句映二句,皆為虛寫。
(講要)暮烟江浪,蕩漾微茫,孤舟曠野,秋色迢迢。過客當境,感慨係之,徘徊高吟,闃无人賞,忽發奇想,似省有知我者,即一林清輝之渚月,及千古獨醒之楚魂。不獨知我,我亦知夫渚月楚魂。無渚月之清,何能照楚魂之醒,有楚魂之醒,始能映渚月之清,互得其鄰,道各不孤。
(取境)分明懷古,卻言孤客枯寂,忽發高吟,想像似有知者,始引出所憑弔者,辭婉意微。
(參考)湘江為湖南巨川,此或近汨羅處,以詩中弔屈,推想如是耳。楚辭,屈子憔悴枯槁,行吟澤畔,浩歎獨醒眾醉,獨清眾濁。
(文法格局)首句引當時之語,傷英雄之蒙冤。次句歎人亡事息,形軍備已廢弛。三四兩句,格取流水,遺愛垂諸後世,公論自在人心。前聯述古,後聯感今。
(講要)起聯之意,述古鑒今。秋草營空,英雄安在,面對陳迹,獨憶昔言,竟似長城昨壞,營壘今荒,太息南朝不競,致興後人之哀。下聯之意,對今思古。景仰檀公功業德信,自垂秣陵,白鳩之歌,士女猶唱,分明心昭其冤,民懷其惠也。鑑南朝之非,聽民間之思,而千古冤獄,顯在言外。
(取境)先以所見,感慨人去國非,繼以所聞,顯出人心公道。
(參考)壘址未詳,南史義康疑畏檀公威望,矯詔收之,公投幘曰「乃壞汝萬里長城」變前有似白鳩,集於公船之異,國人采而為歌,以追思之。
(文法格局)首句舊地遺跡,不過新柳廢臺,此是寫景。次句今時變遷,祇聞菱歌春唱,此是寫聲。三句江月長來,似多情而還照,乃當今發感。四句吳宮雖杳,其有見者尚存,是追古興悲。
(講要)苑只舊址,臺早圮荒,池塘楊柳,盡是新栽。宮殿廊榭,迹象全無。當此江南春時,想像往代,酣歌恒舞,影響俱空。今所聞者,僅是小艇往來,民間菱歌,有不勝其感慨者矣。思求故物,惟有西江之月尚存,曩者卻於此地,照彼吳宮之人。而月所照者,則今人不可得見,即月昔之所照,寧能今復照其所照耶?亦只曰曾照而已,斯益不勝其春矣。
(取境)檢取當前之淡冶,想像昔日之奢靡。
(參考)臺在吳縣姑蘇山上,即吳王夫差之宮。
(文法格局)首句溯憶古時,由繁華到冷落。次句觸目今境,歎水逝感草生。三句鳥亦斷腸,似解臨風憑弔,是寫其聲。四句花正飄墜,若為知己殉情,是寫其色。全首皆是以景寓情,後段又是託情造境。
(講要)繁華指絃歌酒筵之場,香塵謂婦女香奩等事。當年豪華奢靡,盡逐人事而散,今所餘者,無情渠水草木而已。水漣猗而自流,草逢春而仍茂,竟不知物故人非,事過境遷也。至園林日暮,東風時起,來歸止者,惟有野鳥,啼聲啁啾,若有怨恨。撫今感昔,見枝頭之花,隨風落地,猶似綠珠之墜樓也。
(取境)此詩之脉在一春字,全詩之眼,係墜樓人。否則以上三句,凡亭園弔古,皆可用之,何與金谷。
(參考)園在河南洛陽西北,晉石崇之別墅,孫秀求崇愛姬綠珠不遂,讒趙王倫矯詔收崇,綠珠墜樓以殉。
(文法格局)首句初見秋色,心為乍驚。次句繼聞秋聲,夜不成寐。三句愁到晨朝,自疑容貌。四句榮瘁之境,辨在鏡中。上聯觸景傷時,客況無託,尋繹後段,益為顯然。下聯因情述慨,妙不在言,逆溯前文,自可默會。
(講要)久客逆旅,又見落木蕭蕭,依然潦倒,未免驚心。入夜牽愁,不能成寐,時聽秋風,坐以達旦。自念惘惘無託,容鬢或改,朝來覽鏡以窺,始獲見之,先不知行藏何似,今乃知皆在鏡中耳。言鏡中者,不但僅謂現前之象,而來日渺茫,亦寓其間矣。至於容鬢鏡中,兩各若何,俱不多道一字,是上乘法,絃外之音,琅琅可聞。
(取境)不言客況在異鄉,而言在容鬢,不言潦倒在人間,卻言在鏡中。
(文法格局)首句近景,東流渭川為所見,是羨慕辭。次句遠景,閭里雍州為所思,是問訊語。三句淚傾水中,似有驛使得託,是無奈辭。四句淚隨水去,等於故園已歸,是憤恨語。
(講要)臨渭而觀其去,知其東流必經雍州,雖則入雍,究在何時耶?客羈逆旅,不得隨歸,空自悵望,反恨人不如水。只付兩行思淚,託水作郵,但不知水到雍州,須經幾時,故先問之,恐時蹉跎,淚亦寄不到也。
(取境)臨於渭水,思到雍流,託水寄淚,人不歸而淚歸。
(參考)渭河源於甘肅,東流入陜,經鳳翔而納雍水。雍州之名,地稱者多,甘陜及洛陽襄陽,均曾稱之。隋唐長安,亦有時稱雍也。此詩或作於靈武一帶,所言之雍,當係長安之雍也,觀於題中秦州,益可知矣。
(文法格局)首句名釀之處,酒之異香。次句盛器之珍,酒之佳色。三句酒美主豪,客不辭醉。四句故鄉異地,醉能皆忘。三句上承二句,四句上承首句。太白之詩,落筆磅礴,縱處窮愁,語亦豪邁。
(講要)先記其地,為此作之綱。酒為人間趣物,況是美者,且氣浮鬱金,其色光耀琥珀,而又盛之以玉碗,極盡其香光莊嚴。既愛其酒,當貴其地,若無慷慨好客之主人,則又索然矣。必地靈酒美主賢,始可為之盡醉,甚而言之,且願主人能使客醉也。再人之情,居故鄉則感其親,寄他鄉則感其疏,以今日賓主之逢,幾不知人間世,鄉之尚有他也。
(取境)人厭他鄉,偏言不知其有,而反盛稱其美,客緒本愁,卻誇得其趣處,竟求酣醉安之。青蓮文章,骨氣自爾。
(參考)蘭陵 今山東之臨沂縣。鬱金 屬蘘荷科,薑黃之變種。草本,葉橢圓,夏秋開花,莖有黃粉,採作染料,古用浸酒祭祀,謂之鬱鬯。爾雅翼云:此根和酒,令黃如金,故謂黃流。
(文法格局)首句逆旅之地,時序又更,客懷自易感觸,應題秋思。次句思家之情,緜緜萬縷,是書未作之前,承見秋風。三句書已作成,慮有遺漏,承意萬重。四句書已置郵,追回再讀,承恐不盡。
(講要)先言地名,點出為客,古時交通不便,冬夏氣候嚴酷,旅行驛使,多春秋二季。為客時久,愁緒萬重,寄書亦非易事,臨筆自有言難盡意之苦。書成讀而添改,料想不知凡幾,本已煩瑣,猶恨悤悤。迨及驛使將發,再索拆而檢點,一切形容,確是作家書之氣象,若移他用,少覺委靡。
(取境)為客情緒,一字不言,只取作書纏綿之態,烘托逆旅情思。
(參考)洛陽 今河南省,周營為東都,漢魏亦都之,隋唐仍稱東都。
(文法格局)首句上部象形,兼明色澤。次句下部比物,並狀姿容。三句受損頻頻,泰然自若。四句秉賦矯矯,因益超群。三句承二句,四句承首句。詠物之詩,多取寄託,此即詩之比體,下皆仿此。
(講要)葉似蒲,象形而已,新與綠,特狀向榮。起首便有自況,不過意分賓主,說身為賓,說葉為主耳。錦纏亦是取象,況身之有材也,懷才者遭嫉,不免為人傾害,蘊利者生孽,自然被人剝削。但縱剝削千度,總不因是餒奪,其葉益綠益新,衝天直上,猶抱負有志之士,不畏坎坷,雖遇患難橫逆,反更振奮有為。其骨始見嶙峋,其氣始見洋溢,不屈不移,自有其概焉。
(取境)棕櫚之文,多寫其清,山丘幽境,共騷人之賞耳。此則擬之以志士,強矯不變,昂藏之氣,悠然自若。
(文法格局)首句狀色,秉質之特,所取之潔。次句形聲,發響之暢,居處之高。三句聲能遠達,自處使然。四句雖有時機,卻不憑藉。此詩寄託,不必專指人爵,作天爵解亦佳,不泥一說,益具玲瓏。
(講要)蟬吟風飲露,其品清高。顯貴之冠,古以為飾,蟬之吻為針狀,有似冠纓之繐,結於頷下,故曰垂緌。其鳴清越,頗能感人,桐樹幹直葉疏,深院金井,自具幽韻,亦木之清者。蟬居高枝而鳴,葉疏不障流響,未藉風傳之力,自能使其遠聞。
(取境)詩旨實至者名自歸,足於己不賴藉於人,謂喻人爵固已大佳,未若天爵得體。
(參考)古人之冠,於左右有雙組,結於頤下以固之,名之曰纓。纓之末散絲如繐狀,以作文飾,名之曰緌。
(文法格局)首句先寫能聞之人,愁煞是聞蛩聲連續所得。次寫所發之響,枕聞是因離家未達而來。三句秋蛩感時苦吟,富貴之家,非其應訴。四句顯達及時行樂,笙歌之選,是所關心。上聯述自己所感,下聯勸秋蛩識機。
(講要)題以蛩為主,自是詠物,寓諷寄託,仍感物而作也。兩聯皆為流水,前聯則是倒裝文法,起句愁殺,實因其二句之聲,未言何聲,自是題之蛩字。愁又言愁殺者,屢屢加甚所成也,所愁者何?聞蛩使然,何至愁殺,聲聲不已,幾至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以其蛩俟秋吟,鳴其不平,一聲即使人愁,聲聲自使人愁殺矣。離家未達之人,聞之始有同感,相知相憐,不負秋來之鳴。若夫朱門之內,歡娛無憂,如或向之苦吟,可謂大不更事,彼等滿耳笙歌,又奚暇聽於君哉。
(取境)蟋蟀哀音動人,乃其常事,然亦有不受其感者,勸勿徒勞,未達者與笙歌者異耳。人多詠其常,此兼說其異。
(文法格局)首句記出所經之區,形其勞碌。次句點出所遭之境,辛甘備嘗。三句澈因澈果,無限殷勤。四句為此為他,莫知究竟。上聯言事,是追想以前,下聯寫情,是設想以後。三句承二句,四句承首句。
(講要)無論高低難易,不計殷勤往來,此言身為之苦也。采得百花,時久醞釀成蜜,此言所求之甜也。風光含義不一,其高低往來,與采得百花,兩皆有之,是言無限甘苦,備嘗之矣。所以經之營之,以希歲寒之養,寧知空為他忙,己無所得。當其高低往來之時,竟不知為誰受苦,得花釀蜜之後,亦不知為誰作甜,哀其癡迷,詩以諷之,然所諷不過借物為言,意又不僅為蜂也。
(取境)詩固不離諷喻,詠物尤為必具,此以小喻大,以一喻普,說則人人皆知,不說則人人皆昧。
(文法格局)首句形箏既調,聲所發處。次句調箏之人,手所觸處。三句聽箏之人,欲希所賞。四句奏者之心,別有所寄。上聯寫景,下聯寫情。三句承二句,以素手周郎,暗襯奏者為女子。四句承首句,以鳴箏拂絃,顯示奏時有聽者。
(講要)鳴箏者,音佳之箏也,與阮嗣宗「坐彈鳴琴」鳴同,曲禮「鸚鵡能言,不離飛禽」非在飛時,而言其飛,例多不能徧擧。金粟柱者,繫絃之柱,飾物裝成,而皆贊箏之華貴而已。素手女子揮彈之指,玉房亦其所居也,奏者意有所獻,求有所賞,惟恐情不能通,不我之顧,故誤拂絃,引彼矚目。時時者不一其次,欲獲流眄,頻接善睞,意或因之而親也。
(取境)容與技,悅人者也,容或重於技,逞容者不全賴於技。技有巧拙,巧常拙異,巧固動人,拙亦引人,況乃不拙故拙,取其引人逞容而已。
(參考)周郎顧 吳周公瑾精音律,度曲有誤者,輒異而顧之,時人語曰:曲有誤,周郎顧。
(文法格局)首句流水無情,去而不住。次句深宮終歲,寂寞長愁。三句見此飄零霜葉,況自身世所遭。四句表我同情相憐,助他如意自適。上聯流水深宮,伏下聯有所待求,下聯紅葉好去,映上聯可與借便。
(講要)流水者,御溝之水也,先言及此,含有三義:一者年華如水,去而不返,二者水比人猶自由,可以逍遙而去,三者深宮相伴,不少為我而留,故曰流何太急,深恨之辭也。次則深宮長愁,與世隔絕,君王曾無幸臨,而有寂寞長閑之苦。霜中紅葉,春生於斯,秋墮於斯,無主有同於己,特伸殷勤之意,告以相助之情。茲借流水之便,讓汝流到人間,己不忍於紅葉,不知誰復不忍於己也。紅葉為詩之主,流水為詩之境,傳神紓情,端在流水。
(取境)深宮長閑,歲華水逝,反憐無情之落葉,遭遇屯蹇,哀而助之,放乎人間,人之不堪,可以想見。
(參考)雲溪友議,宣宗朝有題紅葉隨流者,盧渥舍人應擧偶得之,藏於中笥,及宣宗有旨,許宮人從人,盧所獲人覩紅葉曰:當時偶題,不意君得之。
(文法格局)首句寫弓箭之技能,亦憫飛禽慘痛。次句形鞍馬之驕健,兼惡獵者之貪殘。三句別指事物,藉作畋獵進言。四句假想世情,代為郵傳請命。上聯寫景,尚新句是憫已過,又翻句是惡當前。下聯寫情,一句憫物,一句憂人。
(講要)已經一箭兩禽,血尚淋漓,技精善射,極盡其致,更含所為已甚,乃尚有不止之意焉。此句為全詩之胚胎,意皆由出,雖數轉折,總屬一氣,而「已」之一字,猶為本句之幹。下之「又」「憑」「恐」三字,無不皆與「已」作呼應。鳴鞭走馬,尋所獵也,又為翻身,見可獵也。憑君莫射,突轉規勸,緊張之勢,竟歸安靜。南來雁者,假想之事耳,意在去殺,借雁諷之而已。家書寄遠,益是或恐之辭,惻隱委婉,溫柔敦厚備矣。
(取境)實是愛物,託言愛人,若不愛人,與物何有哉,由微處求心,從大處落筆。
(文法格局)首句借古喻今,點明歌者身世。次句侑酒灑淚,表出唱者摯情。三句佳麗多人,想見從學之盛。四句囀喉高唱,盡有不及之嘆。上聯寫事,一實一虛,下聯寫情,一揚一抑。
(講要)首句只是借來比擬,可想歌者昔之所處,技之如何,而加一舊字,勢去流落又可知矣。起唱者謂已不彈此調,今日再起為之,復唱花筵之前,四座之客,聽而淚滿巾也。夫聞者垂淚,詩中甚多,如杜審言「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李頎「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杜少陵「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等,多加一層轉折,自多一番意趣。亦有直解歌人自淚者,謂座客文中無著,辯之者曰,花筵即庽座客也。予意從前之說境活,從後之說文順,各有是處,不妨兩存。紅粉者殊麗也,諸者多且盛也,一時者諸弟子同於此際,驚所未聞,其師一唱,梁塵齊飛,始知弗如,空自悵望。此僅就諸弟子神情形容,却不道歌者一字,而歌者絕技,全真無不畢現。
(取境)烘雲托月,借賓顯主,不道歌者之能,只從學者取狀。
(參考)金谷 見前杜牧金谷園注。梁塵 (七略)魯人虞公善歌,聲動梁塵。
(文法格局)起聯流光年華俱速,作者所慨。頷聯一為門未啟之所聞,一為門方啟之所見,此寫雪境,承起聯寒更曉箭等文。脛聯內外遠近之間,高低動靜之態,是狀雪姿,與頷聯驚滿山互映。結聯憶胡所居,緬焉懷古,固與起聯賓主映合,亦是雪字全脉。
(講要)起聯是對雪之狀,是憶胡之情,澈夜末眠,故見漏箭更而至曉也。起而覽鏡自照,只見憔顇,亦寓所憶之人,究不知若何也。頷聯寫情,先聞風竹近聲,知雪末止,開門遠山失容,明雪已久。脛聯寫景,從仰空思及深巷,寫外景,正映風竹頻動,由俯地見及廣庭,寫內境,乃映滿山厚積。結聯想像,以袁比胡,或於此時,蕭索未出,上句加一舍字,於閉關方有神也。
(取境)雪境枯寂,特用活寫,因雪憶人,便有事在。起聯傳與覽,為憶人而動,頷聯驚與開,為對雪使然。脛聯灑靜與積閑,亦是動而後寂,因靜閑更引起憶人,又暗寓動,皆活法也。
(參考)曉箭 古人計時之器,有漏壺浮箭。數壺首者貯水,末者置箭舟,水傳至末壺而箭浮起,箭有規度,可以知時。袁安 漢人,洛陽大雪丈餘,令案行至安門,除雪入,見安僵臥,問何不出,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令以為賢。居士 在家學佛清修之士。閉關 佛家精修,有閉關不出之制。
(文法格局)起聯一呼一應,點明喜意。頷聯雨來之勢,及其所用,承上時節發生。脛聯江郊景物,雨中氣象,承入夜句。結聯另拓一境,以轉為合,承潤物句。然結處之妙,而在貫串全體,花重映起聯之春,紅溼映頷聯潤物,曉看映頷聯之入夜,兼及脛聯之俱黑。
(講要)首聯春旱需雨,適然發生,似知其時,故曰好雨。頷聯春雨之狀,聞有風始知夜雨,疑是潛隨而至,物得潤尚無其聲,可想濛濛微細,如膏如酥,正狀其好也。脛聯夜陰之境,野徑本已蒼茫,加雲遮更增黑暗,江上寒烟瀰漫,惟船火隱約獨明。結聯次晨雨止所見,新紅多處,猶帶溼痕,紅者是花,溼則負重,垂垂累累,滿於錦官城也。
(取境)寫雨之好,謂其知時之旱,及春所需。寫人之喜,形容風和不鳴條,霖甘但滋物。氤氳霑濡,江郊昏黑,正是其好,曉霽氣新,溼紅明媚,正是所喜。
(參考)錦官城 成都舊有大小城,小者名錦官,謂有治錦之官,後人則泛稱成都為錦城矣。
(文法格局)起聯先寫異地晚霽,正為返照絕塞胚胎。頷聯江山明晦,天象陰晴,皆襯返照之景。脛聯衰病羈愁,閉門高枕,皆為絕塞之情。結聯流離傷時,居處懷古,近承脛聯,遠映起處。
(講要)先寫東西兩地,畫分黃昏過雨,正為返照歸雲,襯出明晦。夕照入江光反峽壁,乃西白帝雨過使然,歸雲擁樹迷失山村,乃東楚宮黃昏之象。觀氣象斯須變化,感到身世衰病,惟有少出高枕,及昏閉門。由而推諸國事,反側堪憂,居此臣民,實有招魂安輯之待。南方魂者,固借楚宮懷古,兼寓自身,及庶民耳。
(取境)豺虎將亂,是其主旨,而以黃昏夕照,引起所感。復以楚宮招魂,借古託今,點出自己身世,不勝淒婉。
(參考)楚王宮在巫山縣西北。豺虎亂 時楊子琳攻崔旰未已,知楊後必叛亂。招魂用楚辭之意。
(文法格局)起聯湖中之象,先為風勢形容。頷聯景物因風,所起變態。脛聯行人阻風,所起愁緒。結聯岸上之境,映合起聯蕭然。
(講要)空江蕭然,暗寓行舟皆止,釣船已泊,此際難施垂竿。渡頭竟湧高浪,是形春汛之狂,柳絮拍撲似烟,是形飄風不定。不寫脈接青草,何知湖是洞庭,必有綠楊堤岸,方能菰蒲泊船。情多傷春,不堪舉目,乃為三月飛絮,愁極思酒,更加囊空,乃為羈滯渡頭,是以情又生情,愁更增愁矣。岸有漁家,聊慰寂寞,不成村落,依舊荒涼。結處漁家夕陽,起處鎮日釣船,各具伏映,迹象渾淪。
(取境)春殘之時,曠邈之地,飄風之天,羈旅孤客,行囊羞澀,困阻野渡,不取險奇,從容寫出,意自灑落,韻亦悠然。
(參考)青草湖 在湖南湘陰縣,南接湘水,北通洞庭。三月汛 大河每於春清明後,立秋前後,潮流盛漲,曰春汛,伏汛,秋汛。
(文法格局)起聯形容燈火輝煌,關門開放。頷聯天地不閑,人烟繁盛,是寫觀賞者。脛聯脂粉穠艷,笙歌喧闐,是寫奏技者。結聯遊興未央,時光惜短。又不禁句,映合起聯鎖開。
(講要)火樹是為懸燈,銀花再作燈解,辭殊嫌費,且於下句不協,上元猶在嚴寒,或指樓臺積雪。星橋乃城池之橋,欄上列燈如星,鐵鎖開者,城門不加鎖耳,此聯之物,四端分明,作積雪解,兩正兩配,文從理順,否則偏頗矣。暗塵明月,專寫夜色,似為追逐而有,人馬皆是觀者。遊妓行歌,是被徵來,前為主寫情,後為賓寫景。此夜官既不禁,漏何苦催,與起星橋鎖開相映,彼景此情攸分。
(取境)太平之世,京都繁華,家給戶足,官民同樂。
(參考)穠李 詩「何彼穠矣」誇其容色。落梅歌曲名。金吾秦置掌徼循京師之官,應劭曰:吾禦也,以禦非常。顏師古曰:金吾鳥名,主辟不祥,因以名官。
(文法格局)起聯先記時令風景,雲山乃倚埤遠見。頷聯正是時景,然以時為其主。脛聯憑高望遠之境,而以遠為其主。結聯不言思鄉,而言思君,得其大體,長安何處,遠映雲山,近承遠天。
(講要)清明後者,為扼住風景之時象,故曰:百花如舊,以其經過花朝始生也,萬井新煙,以其經過寒食禁火也。睥睨前者,為瞻雲山倚俯而見,故曰:草無空地,如寸心之無間。江流遠天,如流人之益疏,皆是逢時興感,託景寓情。至其登城眺望,倚埤瞻思,莫非長安,夕陽邊者,東而西顧也。
(取境)感時而思,憑高所見,以其所見,寄其所思。
(參考)睥睨與埤堄同,城上女牆也。百花 指百花生日,其日有數說,名曰花朝,皆在清明前也。新煙 周代四時鑽燧改火,唐時清明賜百官新火。荊楚歲時記:冬節一百五日,即是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桓譚新錄:謂晉文公哀介之推,禁是日舉火,周禮司烜氏,仲春以木鐸修火禁於國中。由來以久,其說不一。
(強上聲養韻)
(文法格局)起聯老況逢秋,強自慰藉,偶爾發興,聊以隨緣。頷聯懷古契時,隨遇游戲,此特寫情,只是虛擬。脛聯藍水遠落,玉山高寒,此特寫景,卻屬實陳。結聯想到後會,憐惜當前,起結照應,意致綿綿。
(講要)老境逢秋,不免悲感,強自寬慰者,暗寓逢節使然。以九日遊藍田,不過偶然發興,崔氏莊隨宴集,只得勉盡眾歡。髮短羞學落帽,已無豪氣與人鬥文,此表衰老,正是強寬心情。反倩各互 入座正冠,不必序次,免過敬謙,恰是盡歡狀態。忽見藍水千澗遠奔,玉峰聳寒高竝,為景一振,自屬興來盡歡。今把茱萸,憶到後會誰健,為情感慨,仍歸老去強寬。細看者,狀沉吟也。
(取境)老境強寬為主,乘興盡歡為賓,凡述情處,皆為強寬,凡布景處,俱為盡歡。
(參考)藍田 縣名在長安東南七十里。吹帽 晉孟嘉為桓溫參軍,九日遊龍山,為風落帽,溫命孫盛為文嘲之,嘉即答之文美。正冠 淮南子:坐而正冠起而更衣。玉山 即藍田山,以出美玉得名。茱萸 西京雜記漢武宮人,九日佩茱萸飲菊花酒,令人長壽。
(文法格局)起聯時事如流,令節又換。頷聯添綫飛灰,寫應節之氣候。脛聯放梅舒柳,寫應節之物華。結聯感時傷世,酒不成歡。頷承首聯,結映脛聯。
(講要)冬至之意,冬寒已達於極也,小至者,前人謂冬至次日也。起聯天之時令,人之事物,流傳甚速,猶如相催。由春而冬,陰極陽復,春又將來矣,似互相催者。頷聯南至晝長,女功刺繡可添一綫,律呂六管候氣,黃鐘管中葭灰始飛,此以人事映照冬至也。脛聯岸邊容態,有柳待臘除盡,將舒其綠,山間意致,有梅衝寒來侵,欲放其葩,此以天時映照冬至也。結聯日色雲氣,天氣候占,與昔不殊,國步鄉心,人事所處,則大有異。愁來酒不能消,故教兒且覆杯。
(取境)此感時令,思及時事,要以時景時事,剝極必復,為其信念。故曰雲物之占不殊,何以鄉國有異,信疑交錯,愛之切,憂之深耳。
(參考)陽生 春夏之氣為陽,秋冬之氣為陰,冬至為陰之極,極則一陽生。吹葭六管 律呂之管各六,律陽呂陰,燒蘆中薄膜成灰,曰葭灰,置管中氣至灰飛,六律有黃鐘管,正與冬至相應。雲物 周禮保章氏:以五雲之物辨吉凶水旱,物謂形色也,左傳:凡分至啟閉,必書雲物。分謂春秋二分,至謂夏冬二至,啟謂立春立夏,閉謂立秋立冬。覆杯 前人謂盡飲之意,舉鮑照詩:臨流競覆杯為例。此處作是解不洽,杜集中停杯不飲之作非一,似作不飲為佳。
(文法格局)起聯首句逢喪亂不挫骨氣,次句見韶光反益感傷。造句紆迴,意境含蓄。頷聯花淚鳥心寫時景,映起聯城春。脛聯烽火家書寫離情,映起聯國破。結聯情景雙融,貫通全體。
(講要)國家殘破,所餘僅有山河,明無室家矣。城邑春歸,繁榮只是草木,明無人民矣。破言有存,春見所榮,俱用拗筆,益見荒涼之象。花含曉露,疑為無情之物,尚且濺淚感時。鳥戀舊巢,堪憐微小野禽,亦知驚心恨別。花鳥尚爾,人將何如?有此觸境,始引出下聯,流離念家,消息萬金難致之句,而寇患未滅,烽火兩逢三月之句,又反映起聯國破之由。結聯白髮固因於老,搔實因於愁也,老復加愁,幾短至簪不勝戴,其國步之憂,復何言哉。
(取境)因春而望,因望而感,因感而思,因思而愁。春望起聯也,望感頷聯也,感思脛聯也,思愁結聯也。搔之一字,為第七句之目睛,七句又為全詩之精髓。
(參考)此詩作於安祿山叛亂,玄宗幸蜀之時。連三月 杜詩浦譜注,亂後兩逢三月。以此論之乃經年耳。有謂連三月者,即是相續三月之久,此須考實際,方可定其正譌。
(文法格局)起聯當前憶昔,傷自羨他。頷聯是寫閭里之情,想見避亂所苦,還鄉所欣。脛聯是寫途次之景,諒必曉夜趲程,戰痕滿目。結聯無限荒涼之境,相對流離之人。頷聯分承起聯去還二句,結聯映照脛聯過宿之文。起一聯實寫其事,後三聯虛想當然。
(講要)亂同南竄,安後獨還,忻慰之中,仍有寂寞。回看他鄉身世,白髮新生,此後故國情趣,青山依然。想其中途,歸心似箭,必定曉月未落,已起早行,晚星已繁,始覓宿止,殘壘明已亂定,故關自是來處。所慊同來獨去,長途寡歡,然相為伴者,惟有早起之寒禽,與晚踏之衰草而已。
(取境)題謂送人,只在他人上著想,專寫亂後,重在行程。頷聯首句是客地,次句是故國,一南一北,畫出兩端,脛聯星月宿行,插在中間,結處之伴,正映起處之同。
(參考)殘壘 破殘之軍營。故關 前所來時,曾宿之城舍,稱之曰故。
(文法格局)起聯一正一拗,痛定思痛。頷聯突然一開,是欲歸興奮之心,情景兼至。脛聯忽又一頓,是暫住排遣之計,虛實猶分,結聯一江一陸,預擬歸程。頷聯承起之收地,結聯承脛之還鄉。
(講要)少陵避安史之亂寓蜀,薊北為賊巢穴,忽從劍門以外,傳來捷音,否極憂絕,泰來驚喜,感激慶幸,轉而悲涕。妻子尚未離散,愁立釋然,摒擋詩書行篋,喜幾欲狂。烽煙初息,路尚未通,現在將來,都應計畫。永日閑適,且藉詩書以放歌,更須縱酒,斯正狂喜使然。芳春旅塗,幸全妻子以作伴,正好還鄉,此乃愁遣興發。計江行程,由西而東,自是起於巴峽,終於巫峽。計陸行程,由南向北,又是起於襄陽,達乎洛陽。便下襄陽四字,語氣來自巫峽,雖屬一聯,意實一句。
(取境)涕淚、愁去、狂喜、一片真情湧沸,皆是忽傳,初聞所感。放歌、縱酒、作伴、還鄉、行程、去處、萬縷歸思纏綿,皆為收復以後求止。
(參考)劍外 劍謂四川之劍閣。收薊北 薊今名北平燕地,唐書、寶應元年十月,破史朝義,進克東京,相衛恒趙等州皆降。次年春正月,朝義走至廣陽自縊,英幽等州皆降。巴峽巫峽 二峽皆大江三峽之名峽。襄陽洛陽 襄即今湖北之襄陽縣,洛即今河南之洛陽縣。
(文法格局)起聯飢困喪亡。頷聯寫實遭逢。脛聯寫所譬喻。結聯望月想像。頷分承起世業兄弟,結合承脛離雁秋蓬。
(講要)起聯二句為時世遭逢之艱三,人事喪亂之苦三。頷聯二句,言時世之艱,因於干戈,人事之苦,困於道路。脛聯二句,千里分飛,各弔孤影,苦非一處,秋蓬飄散,已失其根,艱無所依。結聯二句,人離家喪,望月興感,設想應共望月,應共垂淚,此夜思鄉,五處一心。作者既言五處,是不獨思鄉,兼思五處,而五處思鄉,諒亦心分五處,是謂之同也。
(取境)望月興感,專重感字。起聯是所憶,頷聯是所怨,脛聯是所慮,結聯是所想,無不由感而發也。
(參考)河南 唐之河南道,今河南山東黃河以南,江蘇安徽淮河以北。關內 唐之關內道,今函谷以內,今陝甘寧夏等地。浮梁於潛下邽 三地在今江西浙江陝西境。烏江符離 二地皆屬今安徽境。
(文法格局)起聯形容飛凌霄漢之勢,是望其流源。頷聯點染噴射雲樹之間,是說其經處。脛聯一喻其象,一狀其聲。結聯一寫其實,一寫其虛。起聯言高,頷聯言下,脛聯言主,結聯言陪。
(講要)萬丈飛泉,凌虛而落,從遠瞭望,半隱紫烟。雜樹層疊之間,穿折奔下,重雲開闔之際,出隱不時。有泉落之句,遂以流下之句應之,因紫氛只言半隱,雖重雲亦可透出。頷寫瀑之狀態,脛寫瀑之神韻。麗日當空,竟似虹霓忽現,天光清朗,疑聞風雨驟來。以上皆望瀑,結始點出廬山。瀑依於山,山必鍾靈,始能毓秀,贊山仍重在瀑。雲霞水木,共相氤氳,山靈物秀,合成其奇。
(取境)廬山面目,身臨其境,不識其真,遠望略得彷彿。特以紫氛、雜樹、重雲、氤氳等,狀其隱約變幻之態。寫瀑布用或藏或露之法,乃與紫氛氤氳掩映有勢,聞風雨之聲,狀其藏處,似虹霓色,狀其露時。宛如畫龍,必以雲從,鱗角爪尾,隱顯多姿。
(參考)紅泉 泉之源地,產生五色金玉寶石者,象物之色,而名其泉。廬山 即今江西之匡廬山。
(文法格局)起聯關塞雄壯之形,水流通達之利。頷聯是寫地勢空闊,一高一低。脛聯乃寫江塞蒼茫,一近一遠。結聯側身其間,浩然懷古。
(講要)眺處或在今湖北襄地,襄當漢水之曲,下控荊楚、西南諸水匯江,至此為總。故曰三湘之水,遠隔楚塞,九河之流,盡逼荊門,先言其勢也。江過荊門,鋪平野遠入冥際,非在天非在田,疑流天地之外。山隔楚塞,隱烟靄微有色痕,雲耶山耶?只在有無之間。望山之方,則有浮浦郡邑,望江之方,則見動空波瀾而已。摩詰遊此,不知作客誰家,因地懷古,思及山簡習池之飲,雖云懷山,然有以山自況之意焉。
(取境)形容望字,望不見者,則想象,三湘九派,雖知其然,望而未能見也。江流山色遠而微渺,似見非見半見半想也。浮浦郡邑,動空波瀾,望而實見僅此,然神在虛卻不在實也。至結處懷古,亦是賓體,隱然自況,方是主旨也。
(參考)三湘 灕湘蒸湘瀟湘,由湖南匯入洞庭。九派 其說不一,有謂沔、沮、褒、洵、堵、均、淯、溳、澴者,漢受諸水至漢口入江。山翁 晉山簡為征南將軍,鎮襄陽,習氏有園池,多之池上,置酒輒醉。
(文法格局)起聯華嶽凌空,峰勢奇峻,安鎮咸京,得以雄據。頷聯武祠仙掌,嶽之風光,是從遙看。脛聯漢畤秦關,環周古跡,是從遙想。結聯華陰道上,名利馳驅,仙境當前,歎不知止。頷聯從高寫山境,脛聯向遠寫路途,起記都邑,結點人烟。
(講要)行經所見,太華岧嶢插天,咸京廣袤鋪地,而三峰之奇,疑非古說削成,華陰氣象,盡其形容。就太華眺矚,有漢武所建之巨靈祠,東峰具五指痕,呼之曰仙人掌,綴以雲散雨睛,晦明變化,山嶽得此,乃見靈秀。就咸京環視,河山綜錯趨北,橫枕險要之秦關,驛路綿連而西,平達迢遞之漢畤,峻嶽雄京,各得其勢。雄京繁華,來往路旁者,大都名利之客,峻嶽仙境,隱居其中者,諒多丹砂之倫,歎彼心身勞困,不如靜學長生。
(取境)行經主旨,在於咸京,而卻從環境,言其所見、所想。俾氣象借秦關漢畤出雄偉,神韻以雨雲奇峰造超逸,盡奪行旅陳言,故無半點塵氛,結處借問之意,實寓自問自況。
(參考)太華 五嶽之西嶽,在陝西華陰縣南。咸京 秦咸陽也,即長安以東渭城故址。三峰 蓮花、明星、玉女也。削不成 山海經;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武帝祠 即巨靈祠。仙人掌 華之東峰,上具五指掌痕。秦關 咸以北有潼關,東有函谷關,不必定指何關也。漢畤 漢祭白帝之神壇。
(文法格局)起聯過客行程,觸目傷感。頷聯因物懷他,從靜中形容。脛聯借色寓聲,從動處點染。結聯雲山杳冥,不堪憑弔。起結寫情,頷脛寫景。
(講要)帆而曰征曰掛,正是行時,酒曰初酣,纔到興暢。卻看暮景蒼茫,引起離情黯然,觸境撫躬,兩俱不堪。雲夢北望,晚霞千里,洞庭南憶,霜橘一洲,此皆行舟之上,暮景離情所縈回。當前更值風送雨以過寺,石逐瀧而落潭,湖天無際,一片秋聲,自是不堪之下,復加不堪。而忽思及山寺湘靈,寧無愁怨,但己羈魂無託,何暇弔人。況君山烟鎖,似對九嶷愁絕,雖欲憑弔,尋何處耶?
(取境)以杳茫之境,形離情之苦,復因離愁之地,而懷離愁古人。雖懷而不弔,以己同作羈魂,尚無人弔,又何暇以無人弔者,而竟起弔古人哉。
(參考)洞庭 湖名,在湖南省,南匯三湘之水,北注長江。雲夢 二澤名在今湖北省安陸縣。霜橘 指長沙縣西湘江中之下洲,其洲多橘,名曰橘洲,杜甫詩:「喬口橘洲風浪促。」秋寺 似指君山之湘祠。驚瀧 即瀑布也。九嶷山 在湖南寧遠縣,史記:舜葬於此,水經注: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
(文法格局)起聯真摯之交,應邀赴約。頷聯路上之景,由近及遙。脛聯室中之情,坐談起眄。結聯不盡留連,更期後會。頷聯承起聯之次句,脛聯承起聯之首句,結聯重陽菊花是虛寫,頷聯綠樹桑麻是實寫,以虛襯實,點出時光。
(講要)過故人莊,乃係赴約,開首即言備具雞黍,不嫌突兀,邀至田家,自屬如時而往。村邊言所住處,郭外言其來處,綠樹青山,皆村郭中間之物,行途所見,因物敘其時也。開軒把酒,雞黍相邀之情懷,場圃桑麻,田家所有之風光,座中晤言,歡聚暢其趣也。今日相遇,乃主之邀,待到重陽,為客請訂。就者仍來此地,同賞菊花,而雞黍之具,自在其中。
(取境)景取田家,自不必說。情在過字,全以動態出之,起聯實寫,客為主動,結聯虛寫,主為客動。頷聯行途來往,一瞻前,一顧後,客自動也。脛聯屋中酬酢,上為起坐形狀,下為歡暢言談,主客雙動也。
(文法格局)起聯犬吠桃濃,已近道人居處,形容幽僻,兼記時光。頷聯見鹿不鐘,俱明主人未在,是從客觀,所起情思。脛聯野竹飛瀑,乃係訪者無聊,於其環周,瀏覽物華。結聯閑雲野鶴,雖不得其行踪,依然徘徊,不忍遽去。起聯先聲後色,頷聯實見虛聞,脛聯景寫高低,結聯情分賓主。
(講要)行與山莊已近,水聲之中,雜有犬吠,但聞而已。桃花帶露且濃,自在晨朝。漸入而樹漸深,見鹿而不見人,時見不一其次,山勢盤紆可想。溪上日影已午,不聞道士敲鐘,所訪不遇,情盡乎辭。居處青靄碧峰,氤氳凝罩,有竹搖動,始分丘壑重疊,有瀑飛鳴,方顯峰巒高峻。詢其鄰居,亦無知所往處,故倚松愁待,數移不去。
(取境)以靈動寫寂靜,枯索騰生氣。不見犬而聞吠,不聞鐘而見鹿,煙靄深處,闃其无人,但有竹搖瀑飛,便自活潑潑地。無人知去,乃出於問,倚松而待,兩三其移。
(參考)戴天山 綿州圖經云,戴天山在縣北五十里有大明寺,一統志大匡山在綿州,彰明縣北三十里,亦名戴天山。
(文法格局)起聯先贊其地,次頌其人,是過訪觀感。頷聯藉古喻今,暗切不遇,是作者自懷。脛聯遠山近水,憑臨所居,寫幽齋環境。結聯著述惟多,種松皆老,寫隱淪生涯。起述事,頷敘情,脛記景,結想像。城外聯承起聯首句,閉戶聯承起聯次句。
(講要)呂居方之桃源,向絕塵俗,偕裴柳市之南,同訪高隱。雖不得遇,其家人亦非凡鳥,入觀園林,似亦不須先問主人。頷聯之意,正映隱淪逸群超俗,故二客悠然自得,各盡其興。但見城外青山,便如屋裏逸人,穿徑流水,想知鄰多清友。映前桃源向絕風塵,因於高山流水之境,有必然者,脛聯意也。逸人行業何似,閉戶著書,不知歲月,園林何有,蒼松連柯,皆作龍鱗。
(取境)不遇境本枯寂,卻用雙寫之法,說明須多事來,言有不休之勢。所居、所過、所到、皆絕風塵。二客、二主及其家人,東鄰、西鄰,皆是高逸。妙在不遇,始更說得周全。
(參考)桃源 晉陶淵明假擬之境,陶集有桃花源序。柳市 唐曲江街多柳,因排甚整,有柳衙之稱,言市者,曲江街也。題凡鳥 世說呂安訪嵇康不遇,其兄喜延之不入,安於其門題鳳字而去。看竹 吳中大夫家有美竹,王徽之乘輿造竹下,咏嘯久之,不顧主人。
(文法格局)起聯長羨其處,到已欣然。頷聯環水對山,宅邊勝概。脛聯種松栽藥,居處幽情。結聯案牘雖勞,無傷風雅。起說出閭里幽靜,頷點明時節景色,脛形容新所經營,結稱揚主人能詩。頷聯承起聯,結聯承脛聯。
(講要)不斷羨慕此里閒雅,今來頓覺顏開。清光絕塵,只為水繞門外,秋色入戶,乃因山聳牆頭,此街西天然之閒景。種松故使之疏,恐障月臨之明,栽藥特使之多,以待春來之賞,此新居經營之佳趣。員外雖則文牘堆案,絕無風塵之累,視其擇居,察其所動,認得簪纓之中,自隱詩人。
(取境)客之來,以秋紀其時,主之居,以新形其營。合其秋時新營,皆是詩境,主雖遊宦,仍是詩人。
(文法格局)起聯來遊之時,初踐其地。頷聯探幽攬勝,深入禪房。脛聯環周景色,境具禪機。結聯靜極絕塵,只有梵響。頷聯寫景承起聯,脛聯寫情映頷聯,結聯寫聲,總貫全體。
(講要)山寺又為後院,幽僻可知,詩興乃從入已而發,既新且簡。茂林多是深山,寺古方有高樹,院中不見初日,旭色先照林杪,而清晨爽氣,山寺荒涼,俱豁目前,此初入也。曲折小徑,而達幽閑之處,花木深密,而隱有禪房,此再深入,至其後院也。山開晨光,極得鳥性暢悅,潭漾清影,更滌人心煩塵,此房外之景,人鳥各適其適也。一切聲響此地俱歸寂然,惟鐘磬之音,偶聞清越數發而已,然雖鐘磬偶發,但反覺其益靜也。
(取境)以寂靜為主,人不寫跋涉,山不寫瀑流,寺不寫宏壯,室不寫殿閣樓臺。雖靜而不枯,有鳥性之悅,人心空暇,花木之茂,鐘磬遠澈,皆是活潑天機。
(參考)鳥性人心 傳心法要「諸佛菩薩,與一切蠢動含靈,同此大涅槃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
(文法格局)起聯廟貌及處,候令及時。頷聯庭中景物,從候令來,屋內丹青,由廟貌說。脛聯峽壁生雲,高處寫色,江挾沙走,低處寫聲。結聯瞻廟俯江,緬焉懷古。明寫江山氣勢,暗點疏鑿神功,結近承脛聯,遙映起聯。
(講要)禹廟空山,先標尋遊之地,秋風斜日,乃攀登到後時光。橘柚垂於荒庭,落寞秋色之中,竟似樵蘇罕到。屋古畫餘龍蛇,或係治水事跡,想已丹青剝落。此聯庭柯,是內景物,照應禹廟。虛壁峮嶙,只生雲氣,儼然雙峽陰森之象。走沙喧豗,江聲是聞,形容衝波浩蕩之勢。此聯江峽,是外景物,照應空山。四載更乘,胼胝艱辛,昔曾稔知,疏鑿三巴,控制天險,始驚神功。
(取境)廟貌既古,以秋色盡其蒼涼。山勢幽深,以江峽形其險峻。旨贊禹功,不尚議論,只以景物點染,故多俊逸之氣。
(參考)四載書:「予乘四載」水行乘舟,陸行乘車,泥行乘輴,山行乘樏也。三巴 華陽國志:「劉璋改永寧為巴郡,以固陵為巴東,徙龐羲為巴西太守,是謂三巴。」
(文法格局)起聯先記其人,次記其地,是稱道同交親。頷聯宴居之時,有聲亦靜,是寫實所見聞。脛聯修法之際,有事仍閑,此乃虛擬想像。結聯無繫無累,山樹蕭然,贊與古佛媲美。頷脛互為映照,首結前後呼應。
(講要)以釋門古賢兄弟,借擬當時緇素友誼,贊其嵩丘蘭若,一峰精修。會齊鳴鐘或磬,巢烏隨下待食,飯後空林經行,落積枯葉逐踏發聲,有情無情,共結法緣。迸水句,古注謂用景泰卓錫之典,細味之,與香案不諧。按迸者,訓走散也,法事有灑水之儀,亦係典故,若作此解,則與香案聯貫矣。石牀乃說法之座,想雨花積與平也。結言所居之處,惟深洞長松而已,他無物累,儼然天竺古佛。但與首贊有異,首謂身和同住,自是說因,結特頌其果也。
(取境)人則以古聖先賢擬之,不加議論。蘭若則以法事鋪敘,并不加重氣氛,只借景物烘襯,不外晴峰、巢烏、落葉、香案、石牀、深洞、長松等,徹首徹尾,卻無一不是法事。
(參考)無著天親 無著為兄,天親為弟,佛滅後九百年,生於印度,為法相宗之祖。食行 佛制凡齋供,必鳴磬念誦,會食則鳴鐘。飯後經行,此亦一儀,即於一定之地,直去直來,為痊疴消食而立。灑水 盂中貯水而咒之,以楊枝灑散。雨花 世尊將說法華,自天雨四種之花,各經各傳雨花之事不一。古先生 酉陽雜俎:道家稱佛之謂。
(文法格局)起聯人與祠廟,地與樹柯,有足式瞻,此述作者欣往。頷聯庭草無主,樹鳥空啼,愴然感時,此是當境寫景。脛聯知遇異殊,報國盡瘁,於焉懷古,此乃據史寫情。結聯壯志未申,大星忽落,堪為流涕,此代後賢痛心。頷承首,結承脛。
(講要)相有祠堂,標後世追思其賢良,故尋而往瞻,在有諸葛手植柏處,自設問答也。頷聯乃祠中之景,碧草映階,自生春色,黃鸝隔葉,空有好音,寫冷落也。注詩者,好言寓意每多穿鑿,固是一病,然此聯確有寄託,否則「自空」語胡為乎。丞相德澤如春,蒼生其蘇,今見階草,尤自春色,似是被澤而生。先主往求茅廬,歡若魚水,今聞黃鸝,隔葉好音,空具求友之意。脛聯乃丞相史跡,三顧天下計句,正映鸝空好音,兩朝老臣心句,正映草自春色。自空二字,皆具歎息之意,始憾以天不假年,未竟全功,而身先死,蜀祚不延,致天下英雄感而淚霑襟也。
(取境)以諸葛為主旨,借祠堂而興觀感而已。詩僅八句,儼然丞相一傳。自南陽躬耕,三顧出山,開基分鼎,相業惠政,託孤輔幼,志存恢復,躬親軍旅,盡瘁以死,建祠追思,錯落寫來,無筆墨痕。
(參考)錦官城注見「春夜喜雨」。柏森森 儒林公議:「成都先主廟側,有諸葛武侯祠,祠前有大柏,係孔明手植,圍數丈。」三顧煩計出師表:「三顧臣於草廬之中。」隆中對,即興漢之天下計也。開濟諡法:「開物濟務。」此謂章武開基,建興濟美。未捷 指五丈原歿於軍。英雄淚襟 蜀志:「天下英雄,喁喁有望。」歿於軍而失望也。
(文法格局)起聯首句近瞻閭閻,次句遠眺郊野。頷聯兩水雙橋形容,是向郊野寫景。脛聯橘柚梧桐點染,是從閭閻記時。結聯作者今日懷古,後者誰懷今人。全首所寫物華,皆是登樓所見,結處古今流水,不禁感慨係之。
(講要)此登樓憑高瀏覽,而贊瀕江之城。遠眺山浮旭光,仰望天高雲淨,而此清曠之間,鋪出一幅圖畫。其畫維何?即澄清明鏡之水,兩行夾拱,飛落彩虹之橋,雙跨其上。霜露橘柚,點綴烟村人家,疏黃梧桐,染出天地秋色。憑臨茲樓,遊目景物,實為緬思古人之風範,懷謝而登。作者此懷,可謂謝之千載知音,但不知今人懷古,而後來之人,亦念夫今之懷古者否耶?結極感慨。
(取境)寫景,分明是實,反以畫擬之。寫情,自是今人懷古,卻傷後不知今。
(參考)宣城即今安徽宣城縣,南齊謝朓曾為宣城太守,建有此樓。清人所注,樓即郡中謝之書齋。又謂兩水乃城外之雙溪,雙橋乃今鳳凰及濟川兩橋。餘且不論,橋係人工,時有興廢,唐齊邈遠,其所詠者,不必拘泥。
(文法格局)起聯亮節高風,昭然千古,此雙贊義行未泯。頷聯朝代如水,墓亦煙迷,乃感傷滄桑多變。脛聯客猶薦蘋,鳥似挽歌,寫依然德音不忘。結聯春草還生,王孫何處,特兼及受飯之人。起結寫史迹,頷脛寫當前,起結是賓,頷脛是主,脛寫景,頷寫情。
(講要)母之義,尚須待人而傳,故先敘淮陰之懷恩,次述今時所經見。墓雖古荒,樵人猶識,漢家帝業,惟餘楚水空流耳。此歎功業如夢,未若德業垂遠。行客蕭索,采楚水之蘋蘩,可申誠敬。杜鵑解愁,依冡墓之拱木,啼代挽歌。今見王孫春草,綠色茫茫,更憶王孫其人,舊曾遊此。
(取境)施飯報恩,雙寫前史之義,山木春草,雙寫今日留痕。
(參考)漂母 史記,韓信釣於淮陰城下,漂母見信飢,飯之,信曰:吾必以報母,母怒曰: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後信為楚王,報以千金。前朝指漢高所建之朝。楚水 即淮陰之水,淮古楚地。山木山指冢墓,陵冢為山,後世稱人死,曰歸道山。木指墓上拱木,左傳:中壽,爾墓之木拱矣。後世多稱墓木曰拱木。王孫 見前王維山中送別注。
(文法格局)起聯敘述江山形勝,寓意靈秀所鍾。頷聯上句遠辭漢宮,下句終葬沙漠。脛聯上句追憶前因,下句憐歸怨魄。結聯琵琶且作胡語,傷心自不堪言。頷實寫事,脛虛設想,起說古跡,結說今時。脛上下句承頷上下句,結貫全體。又此頷聯之法,實為全詩樞紐,上句為起聯之收束,下句為結聯之開轉。
(講要)群山萬壑,聚於荊門,靈秀之氣,而育姝麗,人杳尚有其村,可供後來憑弔。當其纔離紫臺,眼前便非漢地,等於已是朔漠,言其生別之極傷也。一去瘞恨以終,惟留青塚,獨向黃昏,言其死離之深痛也。當時漢元忽略畫圖之悞,僅識入辭春風一面,後人追思環珮,曾作招魂,夜月縱歸,亦是空幻而已。而明妃之不忘漢室,千載而下,遺有琵琶之曲,猶作愁胡之語,可以明其怨恨無已也。
(取境)紅顏薄命,扼於奸佞,生處冷宮,死沒胡沙。怨慕之心,寧有知者,僅能一曲胡語,訴諸琵琶,始終鬱抑不伸,形其沉痛有不可言者。
(參考)荊門 在今湖北宜都,於虎牙山相對,為江之絕險處。明妃村一統志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紫臺 漢之宮名。青塚 古注邊地多白草,昭君塚獨青。宋犖筠廊偶筆「墓無草木,遠而望之,冥濛作堂黱色,故曰青塚。」張相文塞北紀遊:「昭君墓煙靄濛籠,遠見數十里外,故曰青塚。畫圖元帝後宮既多,使畫工圖形召幸,宮人皆賂,昭君獨否,乃惡圖之。匈奴單于求為婿,乃以賜之,入辭始驚宮中第一,畫工毛延壽棄市。歸魂 章帝詔:「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琵琶胡語曲等 王昭君樂府篇名,本漢曲詠昭君事也。亦曰昭君所作。琵琶胡樂,故曰胡語。
(文法格局)起聯猿鳥遠避,風雲長興,形容天威如在。頷聯上句寫有臣忠藎,下句寫非君難扶。脛聯上句嘆主將大才,下句傷猛士早殞。結聯假想將來謁廟,可能預知神心。起聯直賦軍驛,結聯忽轉神祠,雖皆實文記事,都變虛筆傳情。此詩格局,大似明妃一詩,頷脛兩聯,均係上虛寫情,下實記事。脛上承頷上,脛下承頷下。又頷聯兩句,亦是上句收起聯,下句開脛聯。
(講要)先寫武侯威靈,軍機禁地,象猶森嚴,疑猿鳥尚且遠避。拒馬雍纍雖空,風雲常起,似為藩籬之護。繼傷北伐盡瘁,遭遇不時;運籌軍幄,徒費神奇,後主難輔,終歸降魏。又帥有管樂之才,將無關張之猛,非主非將,奈之何哉。結言未出隆中,自比管樂,好梁父吟,終未展其夙志。他年經過錦城,瞻仰遺像,想神有靈,猶抱恨也。
(取境)以眼前景物,烘托威靈。追述史跡,顯彰武侯盡瘁。假設後日之遊,預知鬼神飲恨。安排頷脛之實典,幻出起結之推想。
(參考)簡書 詩小雅出車「畏此簡書」朱子有二釋,一戒命,鄰國有急,則以相告,奔命救之。一策命,臨遣之詞。儲胥 本儲而待需之詞,漢揚雄傳「搤熊羆,拕豪豬,木雍槍纍,以為儲胥。(義山用儲胥未必如注家所指)」雍纍言其多也。義山之詩好晦,用之,而注者專指戒具,木槍拒馬之類,故曰軍中籓籬。傳車 驛舍之車,言後主遷送洛陽也。管樂關張 齊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樂毅燕將,下齊七十餘城。關羽張飛二公,皆萬人敵,同從蜀漢先主,恩若兄弟,在先主時,相繼沒。梁父吟父亦作甫,琴曲名,蜀志「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按梁父吟,說者不一,今謂武侯所吟者,即「步出齊東門」一首,只可存疑。
(文法格局)起聯景物點出,地域斯明。頷聯天多夜雨,氣候之殊。脛聯折獄催科,記其風土。結聯雖方前賢,卻用策語。頷聯二句,分承起聯二句,結聯之意,自承脛聯。前二聯固屬寫景,實為形容梓州,後二聯固屬寫情,實是對李勗勉。
(講要)萬壑高樹,梓州之境象,千山杜鵑,記其時令,山中夜雨,說其氣候,樹杪重泉,物態變化。句句轉折,脉脉銜接,兩聯對仗,流水一貫。催科折獄,守官之責,女職在內而織,輸將橦布,男職在外而耕,或爭芋田,而先賢文翁,則以興學施教而化之,誦詩說禮,比與齊魯。今李使君之來,自必因時制宜革故鼎新,但澤加民,不必蕭規曹隨也。
(取境)只就風物習俗沿革而敘之,不言及私,是諷體法,亦可作頌體看。四聯二段流水,前說梓州之地,後說梓州人物。
(參考)梓州 唐曰梓潼郡,今四川省三台縣。漢女 三國時劉先主建國於蜀,史稱蜀漢。漢女言漢地之婦女也。橦布 左思蜀都賦「布有橦華」。橦華柔毳,可績為布。巴人 蜀地周時有巴國。秦漢時,有巴蜀二郡,後世沿稱曰巴蜀。巴人言巴地之人民也。芋田 蜀都賦「瓜疇芋區」。本草「芋今處處有之,植蜀川出者,形圓而大。」文翁 漢書,文翁為蜀守見蜀地僻陋,選聞敏有才者,詣京受業,又起學宮教之,由是大化,比齊魯焉。
(文法格局)起聯僅記荊楚之遊,便知遠有所自。頷聯江山地勢夷險,至此截然而分。脛聯豁顯可觀,正形天地空闊。頷言其景,脛言其時。結聯舟雖逆旅無託,水仍巴蜀之源。頷承起,隨入映渡來等語。脛承頷,映平野大荒之象。結合起,筆分隱顯,故鄉映荊楚,萬里映遠從。紆迴起伏,矯若游龍。
(講要)渡遠者,由江而行,荊門外者,自峽中出也。來從者,送人來此,楚國遊者,則即止於此也。下為荊門以外,遊覽氣象。萬山盡過而見平野,江流脫峽而入大荒,此地象之闊也。月似天邊明鏡,西飛下沈,雲幻海上蜃樓,東生結起,此天象之寬也。結以別意,仍憐者,告於所送之語,其人當係蜀籍,是以曰故鄉水。意謂故人雖從此別,而故鄉之水,猶送行舟,仍須憐耳。云此者,故鄉之水,即故人之心也。
(取境)不用別語,只寫別意。不言江行,只首尾用渡舟二字攝之。不言從何而來,只言來遊楚國,故鄉萬里,自知其處。無分手語,無安慰語,只告仍憐故鄉之水,味之益覺深長。
(參考)荊門 即湖北宜昌之荊門山。
(文法格局)起聯總寫李王之貶,分問謫別憂懷。頷聯一寫李所觸愁,一寫王所想憶。脛聯一點長沙風光,一點峽中景物。結聯頌揚朝廷恩澤,安慰離人心情。起是實寫,結是虛擬,頷借物聲寫情,脛指跡象寫景。又脛承頷,結承起,此格異處,皆是雙寫分承。
(講要)嗟歎此別,因於謫遷,行人意緒何如,諒必倍苦,於駐馬餞杯之間,自心設問其所謫處。向蜀者,入峽聞猿,知墜幾行離淚。往湘者,衡陽歸雁,可獲幾封鄉書。既憂其當前,又慮其以後。若作明問解,人尚未到,墜淚獲書之數,何由說起哉。只告之曰:兩地荒僻,非同京華。湘之青楓江天遼闊,蜀之白帝古木蕭疏,俱增離感,宜加珍重。終慰之曰:聖代至今,仍多恩澤,謫遷料必暫時,分手不須躊躇。
(取境)行人之苦,皆是送者思存,國家恩澤,亦屬送者善慰。自始至終,統為設想,語雖實境,事皆空靈。總起總結,頷脛分詠。
(參考)巫峽猿啼 古詩「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衡陽歸雁,湖南衡山,七二峯之首,曰回雁峯。相傳雁至衡不過,至春而回。
(文法格局)起聯鄭之性格為人,及其年華身分。頷聯寫朝廷法制,怨尤之言,不失敦厚。脛聯寫朋友摯情,匆迫之際,不盡留連。結聯一訣會合難期,所交生死不渝。頷聯二句,為前後樞紐,上句開脛聯,下句承起聯,實以萬里百年諸語,為之主幹,結意亦依此而發,然卻貫通全體。旨與高詩全殊,合觀各識其妙。
(講要)鄭本畫師,無職守言責,垂老國破,陷落賊中,樗散鬢絲畫師,皆恕辭也。萬里之別所傷心者,為逢嚴譴之日,是送者自傷之謂。時當中興,未能寬一垂死老耄,乃憫乎貶者所遭。雖哀鄭之不幸,實礙於朝廷通詔,情理交爭,未能自已。貶者倉皇而就長途,別之速也,送者邂逅出餞,知之遲也。復念行人之老,貶路之遙,重聚不易,恐成永訣。今朝固云生別,卻同分手九泉,交盡於此之期也。
(取境)對國事言,恕其散職,傷其垂死。對私交論,哀其途遠,恐成永訣。
(參考)台州 今浙江省臨海縣。樗散 樗不材之樹,散無位之人。
(文法格局)起聯明月初升,離人同望,僅說境界,實寫當前。頷聯迢迢阻會,綿綿相思,寫心憂愁,是靜狀態。脛聯內外徘徊,不能成寐,寫身舉措,是動形容。結聯心言難表,期託夢魂,是申情懷,虛擬以後。頷承起聯下句,脛承起聯上句,結貫全體。
(講要)空庭月上東望,忽思遠人,且想遠人此時,必共望之。彼既共望,當於今夜,而怨遠道,恐或竟夕思我。而我所思不見,空望何益,遂入滅燭欲眠,月光滿室逾清,披衣再出,只獲涼露滋衣。繼思月光之內,有我思魂,擬掬此地之光,寄與彼地之光,合光以通情素,而竟不能。惟有還入於室,或冀夢中,可以期遇。
(取境)所懷之人,皆用假想之法,推其動態,測其情思。所望之月,皆換寫實,初在庭堦,繼返枕席,再出於庭,又入於室,心身不寧,摯情畢見,咫尺天涯,百轉千折。
(文法格局)起聯見月思及寄寓,諒其閨人獨看。頷聯以無知襯深情,轉到長安自處。脛聯鬟臂所以溼寒,是料庭中久立。結聯今夜愁極有淚,從期雙照點明。起上句從近向遠,下句是詩主旨,頷下句從外向內,上句是詩賓文,脛寫閨中舉動,映照起聯,結寫兩處同思,映照頷聯。頷寫情,脛寫景,起寫現在,結寫將來。統觀全體,皆是想像之辭,凌虛著筆,曲折玲瓏。
(講要)少陵身在長安,其家時寓鄜州。開首不言長安之月,而言鄜州之月,不曰自己獨看,卻想其閨獨看,實是自看自思,然較說自益覺其篤。閨看又不直說,反落到兒女身上,憐其幼小,未解憶人。當於此宵,不出看月。始襯出看月之人,久看深情,雲鬟諒為香霧沾濕,玉臂必浸清光生寒。長安孤客,鄜州空閨,多少愁怨,都在今霄。不知何時歸去,同倚虛幌,庶不比月今分照,各灑離淚也。
(取境)始終皆從對方落筆,一切皆是想橡。結語卻屬至情,情至矣,想像應有其事也,雖空不空。
(參考)鄜州 今鄜縣,屬陝西榆林道。幌 即幃幔之類。
(文法格局)起聯禁中夜景,及扃鎖獨自徘徊。頷聯宮殿仙掌諸物,在月霧之中景色。脛聯述天上尊嚴之像,及人間仰望之情。結聯感激君臣際會,知遇難逢。頷承起聯上句,脛承起聯下句。結近映脛聯,遠映起聯。起寫境地,頷上虛下實,脛上瞻下聽,結寫恩遇。
(講要)星疏斗明,漏滴聲殘,近曉之時。扃鎖加封以後,乃溯入侍之初,以至深夜而凭闌也。想仙掌盤中玉屑,已為冷露浸和,見禁城闕上珠光,正與寒月交射。此寫當直不寢,夜色嚴靜。仰看近天樓臺,向苑外籠罩,遙聽隨風歌管,從雲端吹來。此寫徵歌夜宴,達旦未休。星疏漏殘,猶酣歌管,明朝諫書,隱然可見。若夫司馬長門之賦,詩人不以為然,須識君臣際會,各有其難,豈可枉道倖進,而乖乎大體也。此詩忠愛敦厚,有大臣之風焉。
(取境)以露冷月寒之秋夜,襯樓臺林苑之宮闕。以星疏漏殘之時,映歌管燈酒之宴。以今際會,不眠凭闌思諫,諷古際會,黃金賣賦邀倖。
(參考)禁直 侍臣於宮中守夜也。玉屑金盤 三輔故事:漢武帝以銅柱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求仙。珠光 殿閣極顛之飾,以瓦作火焰大珠形,外塗金碧之釉,光彩如瑠璃。長卿 漢司馬相如之字,武帝之陳后失寵,以金賄長卿作長門賦感帝,復得幸。
(文法格局)起聯內廷深沈之夕,獨直翰院有思。頷聯月逢三五秋夜,心在千里故人。脛聯東西宮殿等處,似皆有月可看。結聯江陵卑濕多陰,猶恐今不見月。脛聯近承頷聯,遠映起聯,結聯近承脛聯,遠映頷聯。
(講要)樓臺宮闕,在夜色之中,尤覺深邃。禁中直宿,獨在翰林,自起相思。況當此中秋十五之好月,焉不念及二千里外之故人。再緬望渚宮之東,烟波清冷,浴殿之西,鐘漏方深,是東西兩天,月色皆明。想千里故人,今宵本可共看,然恐不如所期,以江陵卑濕多陰,或為雲翳,清光未必如此耳。
(取境)見月思人,冀人亦見月思我。東西瞻望,四天無雲,人可見月,形出一喜。假設彼地卑溼,恐或多陰,未必見月,再轉出一愁。
(參考)翰林 唐初置翰林院,為內廷供奉之所,後置學士,侍直禁廷,專司制誥。渚宮在江陵城內,春秋楚之別宮也。浴殿 不詳,或指華清宮,驪山溫泉,太宗建溫泉宮。玄宗改為華清宮,益治湯井為池,環列臺殿。白在秦、元在楚,詩意不違,諒如是耳。
(文法格局)起聯地時氣象,併呈清幽。頷聯寫靜寫景,高下攸分。脛聯寫動寫情,水陸有別。結聯草木知時,人應安處。頷承起聯上句,脛承起聯下句,結貫全體。
(講要)初秋猶熱,山雨晚睛,炎暑驟退,新涼送爽,始感天氣有秋意矣。此際青空雲盡,明月孤照松間,積霤澗盈,清泉漲流石上,特以景色,烘托山雨新晴。浣紗女子,穿竹尋歸,故竹喧響,釣網漁舟,盪蓮鼓棹,故蓮搖動,復以聲音,形容天氣已晚。又念山中群芳,無不春生夏長,至秋而收,故曰春芳隨歇。王孫者,借草自喻,亦應知時,隱而不出也。詩豳風七月箋:春女感陽氣而思,秋男感陰氣而思,故借以喻。
(取境)空山已遠闠鬧,秋晚雨益清涼,浣漁知歸,芳菲知歇,觀彼物華,胡不知止。
(參考)王孫 注見前。
(文法格局)起聯攬勝之地,遊賞之時。頷聯所翫之景,是晚是春。脛聯所發之情,因花因月。結聯鐘聲僧院,勝境無窮。頷承起聯,偏重在上句。脛映起聯,偏重在下句,結意固出脛聯,亦自遠映起處。
(講要)春來山中,芳華爭發,玩賞非一,及夜忘歸。掬水而月印手中,弄花而香霑衣上,皆為事之殊勝者。興高遊無遠近,欲去猶惜芳菲,皆以玩致忘歸者。幽賞未已,忽聞鐘鳴,矯首南瞻,又現奇境,翠微深處,隱見樓台,益感不能止遊,雖曉曷忍遽去。
(取境)芳華在春,山中占盡,城市不過僅有,事卻少人道破。詩意本同秉燭夜遊,夜宴桃李,但隱去傷感之辭,不落蹈襲窠臼。
(文法格局)起聯敘出氣象地區,人烟農事。頷聯以應候之景色,寫地清幽。脛聯述山居之生涯,寫人恬靜。結聯形容毫無拘束,物我兩忘。頷承起聯,脛開結聯。
(講要)林間炊蒸乃其所居,藜黍餉菑乃其所往。水田夏木,先點往處之所見,鷺依漠漠水田而飛,所聞,鸝隱陰陰夏木而囀。習靜清齋,回寫居處,槿花朝開午落,習靜者觀悟其空,葵菜四時主蔬,清齋者茹得其潔。野老海鷗,所餉及設喻;爭席言無拘束,何疑言無機心。
(取境)山莊著筆,亦景與事,然景重在積雨,曰空林煙遲,水漠漠,木陰陰,是寫神遺像。事分我他;我則習靜清齋,閑散之極。他則炊餉爭席,無非農莊之忙。景色事物,不染人間烟火。
(參考)爭席 莊子「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坐席有讓,此處之爭,無拘不讓也。海鷗列子「海上之人有好漚(鷗)鳥者,每旦至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
(文法格局)起聯山中幽居,自為之事。頷聯鹿鳥相伴,俱無猜心。脛聯友人肯來,喜與同趣。結聯仍拘宦跡,難放形骸。起聯是主,頷聯是賓,兩俱寫景。脛聯說他,結聯雙寫,兩俱寫情。
(講要)先言時之好,繼言地之幽。鹿鳥山中之伴,溪苔樹雲山中之景,鹿苔雲鳥對偶,特以動靜顛倒取勢。而寮友氣同,故載酒見訪,多有逸興,乃遠山相過。惟慚身為纓冕牽拘,不及恣飲酣醉,如山簡之忘形耳。
(取境)山中索居,故人攜酒過往,極寫來者高誼,對彼取揚。猶拘纓冕,不能沉醉忘形,慚己抒情未醇,對此取抑。
(參考)青鎖 以青畫戶邊鏤中,天子制也。接籬 頭巾也,晉山簡每遊習池酒醉,倒著接籬。
(文法格局)起聯櫬幔江行,返骨鄉土。頷聯親在部異,人事變遷。脛聯功業櫬幔同付東流,感今追昔猶復西顧。結聯送者自哀,回憶故好。脛上句映頷上句。結映起,亦與頷脛互通其神。
(講要)武華陰人,鎮劍南卒,櫬由江路起發,故曰流水舊京。其親尚存,傷其短命,部曲另歸代領,軍容歎或改觀。櫬幔運以舟帆,前引形以風送,舊營仍鎮蜀隘,回望已覺天長。哀哭之久,不覺時暮,少陵仍客於蜀,此後交親者何人?意為生前處若平常,沒後始覺其厚也。
(取境)逝水返舟,以景寓沒者。老親部曲,以情表存者。蛟龍匣驃騎營,傷國士為公。哭三峽追遺情,思知己為私。有弔有傷,語意俱盡。
(參考)嚴僕射 嚴武為劍南節度使,破吐蕃七萬眾。虜不敢近邊,卒年四十,贈僕射,時母尚在。蛟龍匣 西京雜記:諸王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鎧甲,連以金縷,為蛟龍鸞鳳之狀。驃騎營 漢書;霍去病以驃騎將軍薨,其年略與武同,故比之。
(文法格局)起聯雙寫賓主,一詩主文。此下三聯,皆取此法,頷景客路逝墳,脛情追昔感今。結則奠者哭聲,墓道松吹。脛聯上句映頷下句,下句映頷上句。結休哭映起向立,松吹映起聊奠。
(講要)此遠道而來專祭,故有繫馬聊奠之言,野烟孤客,由己方說,形路之僻,寒草孤墳從他方說,寫阡之荒。琴韻流水,乃悲逝者不返,詩寄白雲,乃歎自少知音。日斜休哭,自是奠者痛傷已久,其所聞者,惟有殯宮之松吹而已。
(取境)人事求盡孤寂,境界形極蕭瑟,是以靜筆,正寫荒涼。來哭之際,轉靜為動,還有一杯之禮,松吹之樂,復於動中,反襯荒涼。
(參考)松吹 吹鼓吹也,指松聲為簫管鐘鼓之樂。
(文法格局)起聯崇他慚己,句皆三折。頷聯追念亡者相助,脛聯不忘在日糟糠,既映起聯嫁黔百乖,並開結聯今日殊境。結聯回映起聯,復貫全體。
(講要)先推其門第才華,次慚己貧寠累人。搜篋授衣,是相助出外交遊,拔釵沽酒,是代具來客飲饌。平日生計,益念其賢,饍茹野蔬,僅老藿澀味,雖粗亦甘之,薪 撿落葉,乃古槐稀枝,固少胥賴之。然至今日,俸過十萬,既富既貴,恨生死之異途,營奠營齋,報百乖而不盡。
(取境)備述昔日極貧困難,以彰亡者之賢。營奠營齋,正顯追思無窮。
(參考)謝女 晉謝奕女道韞,值雪,叔父安問何所似,兄子朗曰撒鹽,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黔婁 濟南府志:春秋齊人,修身清節,齊魯欲以為卿相,均不就。貧甚,及卒,衾不蔽體。無衣沽酒 曲禮:「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鄭康成云,歡謂飲食,忠謂衣服。謂飲食衣服,為會樂之具。營齋 齋僧,作佛事超薦也。
(文法格局)起聯霜風玉芝,傷其早謝,蒼生士林,歎眾失仰。頷聯言其生前,空有霖雨之心,映起聯之絕望。惜其不壽,未了向平之願,映起之凋芝。脛聯哀其身後,學空付史,孤墳似安,何益旅魂。結聯為闔先開,始見頓挫。
(講要)玉樹芝蘭,喻其才華,民失所望,士喪其朋。空懷者,傷其不遇,不見者,惜其短命。所少慰者,事業付諸青史,尚不孤者,旅墳獲結德鄰。復慨同作逐臣,獨當徙滿,故以伯喈自況,儌倖將歸。從此地異歲長,陰陽重離,欲立二碑留贈,聊申故人篤義。
(取境)同遭貶謫,生死偶異,生別以酒,死離以碑,雖云哭呂,兼是自弔。
(參考)呂衡州 名溫,以知雜御史,貶通州刺史,徙衡州卒,年四十。太史 周禮注史官之長。大戴禮:「青史之記」。墳近要離 後漢書,梁鴻與妻孟光隱於吳,依富人皐伯通,及卒,伯通葬於要離塚旁。咸曰:要離烈士,伯鸞清高,可相近也。徙歲當滿 後漢蔡邕,為程璜所構,下獄。論減死,髠鉗徙遠方,明年赦還。夢得時亦在貶,自況伯喈。二碑 伯喈有為人作二碑三碑者,夢得亦曾為曹溪六祖作二碑,今復欲為之。
秦火後興之文,已變乎前,漢魏之詩比於周,格漸趨簡,沿及於唐,大體相因,而風骨則各殊矣。盛唐律絕出,朝野翕然風從,是又一變,然於所因者,未嘗替也。後人則稱曰古體,律絕曰近體,實則唐之古體,唐人所因之體耳,不仿乎漢魏兩晉六朝,而有其特具之風骨焉。溯觀六朝因於晉,而有異於晉,晉因魏而異,魏因漢而異,皆不聞有古近之名,何至唐而有哉,亦為時創律絕之別而已。夫唐因之作,能起六朝而振之,亦不同乎漢魏,尚格調之嚴細,亦不同乎律絕。故此注釋,期悟初學,既不須襲前人之考據訓詁,復不便依律絕之繩墨剖析;要在斟酌得解,折中而舉,俾能義格俱達,庶盡之矣。前後兩體既異,注例難乎不變,非亂也。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先點夏秋節候,下句更序當日時分,係路途之曠景。次聯,上句瞻衡宇見雀集,下句喜遠客得歸家,係人物之歡情。此四句為第一段,專寫行程、歸里之況。三聯,上句初見愕疑,下句見後悲喜,皆出家人逆料。四聯,上句世值喪亂,下句徼倖偶還,皆述自身所遭。五聯,上句鄰里之誼,下句同具之情,別記旁觀所感。此六句為第二段插入鄰人,分成主客三方,乃屋外動態極為靈活。六聯,上句久別話長,映第一段,下句重逢恍惚,映第二段,此二句為結段,言處室內。題為羌村,而雲日柴門,自是村景,鄰滿牆頭,亦是村俗,傳神之處,不可忽過。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暮山下,為卻顧一聯胚胎,下句月隨歸,為相攜一聯張本。主人之家,方可曰歸,必是斛斯同遊,玩在一字。次聯。突轉頓挫,回旋前境,山態物情,豁然呈露。此四句為第一段,文結下終南山。三聯,上句賓主偕行,下句童僕延待,乃到門情況。四聯,上句此入他徑,下句彼拂我衣,乃院中景色。此四句為第二段,文結過斛斯山人,且映一段起聯山下人歸。五聯,上句賓所言,下句主所供,映第二段之行途。六聯,上句記歌,下句記時,映第一段之月隨。七聯,上句賓主之誼,下句兩情高雅,乃得憩以後,更闌酒酣,曲終歡暢諸事。此六句為第三段,文結宿置酒,其中得憩星稀,共揮共忘,皆從一二兩段,一脈行來。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好時好境,下句寂寞寡歡,全詩要旨,在一獨字,先一抑。次聯,上句在天唯月可親,下句在地有影可共,成三人語奇想,無親而有親矣,又一暢。三聯,上句承杯邀,下句承成三,縱然相對,不能共酌,又一抑。四聯,上句聊藉自慰,下句陽春難逢,又一暢。此八句為第一段,寫落落寡合,及時行樂。五聯,上句月似解聽,下句影似伴舞,無中生有,幻心想像,又一暢。六聯,上句承前二句一暢,下句啟後二句一抑。七聯,上句無情雖得永結,下句然終望而不及,遠離難親,仍是獨耳,又一抑。此六句為第二段,按前一段寫月與影之靜態,本段寫月與影之動態,任筆流轉,自成嚴律。
(註:欸音哀乃音迺或謂當讀烏浩切前人多不為然)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漁翁夜宿之景,下句漁翁曉作之景,一山一水,一動一靜。次聯,上句江山與天時之氣象,下句江山與人物之情態。境不見人,煙日幻變,靜中之動。欸乃有聲,山水凝碧,動中之靜。此四句為第一段,寫漁翁之宿起作行,然主體卻在山水,僅借漁翁作點綴耳。三聯,返顧西巖,清湘瀉瀑,巖上逐雲,雙收山水。此二句為第二段,是描去遠之境,貌似點景,實乃紓情。按句中無一舟字,而統體無不皆舟,此詩求以象外,方見 其妙。前人有謂後二句,為詩之纍,予不苟同,以格局論,文無此少轉折,境無此少餘韻,迴看二字,諒作者必有深思。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曲徑崎嶇,下句到寺時分,難行故到遲,夕集鳥昏飛蝠矣。次聯,上句堂階小憩觀覽,下句雨後花木繁茂,院中徘徊,分詠情景。三聯,上聽僧言,下見寺事。火照正映黃昏到寺,見畫反襯升堂坐階。此六句為第一段,分行徑院中堂內三層,並敘賓主動態。四聯,上句主所供張,下句賓所享用,從所供享疏簡,可見徑僻寺古之情。五聯,上句蟲絕,動者而靜,下句月出,靜者而動。此四句為第二段,寫來與上鋪牀一聯,映僧言賓見,夜深一聯,映蝙蝠新雨。六聯,上句不識途徑,下句出入混芒,然水獨行,已能深窮其幽。七聯,上句紅綠爛漫,見行處之深秀,下句松櫪十圍,知山寺之俱古。八聯,上句足踏澗石,是自我而往履,下句水風在衣,是由彼而來加。前既出入高下,茲又赤足涉渡,皆映獨行無路,自在無拘。此六句為第三段,亦分三層,首為天明別去,不識途徑,次寫山壑景色,蒼鬱錦繡,終寫澗流之勢,水風激盪。山水佳境,臨去方敘,文瀾轉折,固已新奇,而尚不止此;溯看一二兩段,已寫內景及夜所見,至此是寫外景及晝所見。俱以逆筆行之,無少疏漏,犖确黃昏,乃脈匯處。九聯,上句山居放任之樂,下句世俗拘束可厭。十聯,上句分明獨來獨往,偏想到二三子,下句分明離此而去,偏說安得不歸,故作頓挫,以紓其勢。此四句為第四段,前聯實寫,後聯虛寫,點出此遊感想,以作總結。
(文法格局)起聯,上句主人樽酒,歡餞今夕,下句座客鳴琴。懷技請獻。此為第一段,布局八層,嚴整有致。二聯,月烏入夜之時,朦朧景色,下句風霜寒冬之際,淒楚情緒。三聯,上句寒夜室中之供具,下句鳴琴先後之曲名。四聯,上句琴曲奏時更已深,下句聽者神入而天已曙。此為第二段,乃詩之主體,月照一聯記時,為餞宴之始,承一聯。銅鑪一聯記琴樽之雅,是琴歌本旨。承二聯。一聲一聯記奏琴絕技,為餞宴之終結,承三聯,取對仗式。五聯,上句將去之處,迢迢千里,下句此地為別,雲山萬重。此為第三段,天曙宴散,主客分別,正與起聯呼應。
(文法格局)起聯,先設假境,引起所詠,是客是虛。次聯,已出其處,尚在微茫,是主是實。合此四句,是一小段,皆是聞諸談論,情想之辭。三聯,上句直說本山高勢,下句泛說五岳不及。四聯,以近地高山擬之,亦是傾倒居下。合此四句,又一小段,意謂天下諸山,惟此峻極。總二小段,為第一大段,前小段紓情,後小段描景。追述所聞,意中造境,入夢之因,由是而發。五聯,上句欲夢。下句成夢。六聯,已至所思之處。七聯,其況猶如謝時。八聯,效謝之登山。九聯,極處之見聞。為一小段,寫夢想成境,情景歷歷。十聯,由豁暢而入幽暗,形邱壑轉折深秀。十一聯,震絕澗水嘯之激響,攀層巔古柯之盤錯。十二聯,上下之氣,沆瀣晦冥。次二小段,寫晦明變化,岩壑幽怪。十三聯,雷電震盪。邱巒改易。十四聯,由險轉奇,石開洞闢。從聲中寫。十五聯,由暗轉明,忽呈仙境,從光中寫。次三小段,因天姥之幻夢,復生幻境之幻境。十六聯,氣象裝點威儀,仙人初降。十七聯,異獸執事扈從,眾靈咸集,已幻幻境,又幻幻人。十八聯,驚悸而醒,猶疑興感。十九聯,依然故我,萬象皆空。次四小段,有為諸法,夢幻泡影。合四小段,為第二大段,是為夢遊主體,溫厚之寄託也。二十聯,世事如夢,達觀排遣。二十一聯,絕一單句,有遯世入山之意,映照開首希睹天姥。二十二聯,諂事而求富貴,非其所樂。此為結段,道出心事,別去之意,不肯折腰。別君去者,別人乎,別地乎?注家異辭。志趣不合,總一去耳,不必泥求顯說,含蓄為佳。
(文法格局)起四句為一聯,以棄我亂我兩句,皆如「君不見」等之引起語,而非獨立句。昨不可留,棄我恨我,今多煩憂,亂心苦也,只言今昨之日,極盡含蓄。二聯上句忽睹雁行遠征,而有長風相送。下句人正賓主相別,高樓惟有酣飲。此六句為第一段,今昔移異,以時寫離,風雁萬里,以物寫離,人在高樓,睹之思之,自己離愁,強借酒消。本段無人離等字,全用景物烘托,長風兩句尤妙,須從神會。三聯上句頌揚校書才華,下句以前賢方之。四聯上句合建安至小謝,而能分庭抗禮,下句興思遄飛,乃至豪邁攬月。此四句為第二段,格取流水,妙以當地古蹟,暗點眼前之事。五聯上句取喻,喻所愁也,下句寫思,思若水也。六聯,上句記叔雲世況,況為失意,下句說明朝之去,去應散髮。此四句為結段,水喻有二,喻情纏綿長續,喻事奄忽逝滅,愁亦有二,感慨叔雲失意,煩憂賓主別離。而於結處,不作慰藉,反以散髮勸之,知太白亦投閑散,不肯低頭權貴,語具昂藏之概。
(文法格局)每句用韻,每三句一換韻,每換一韻,即為一段。全體共為六段,換則平仄相兼,初段雖為二句,開首加君不見一逗。亦與三句相似,否則全體皆三,突然二句,節奏難諧。上句言處,下句邊地狀況。白晝平時,曠杳荒涼。次吼韻段,上句夜風之聲,中句石礫犖确,下句風勢猛厲。描寫天地慘淡,景象獷悍。三肥韻段,上句虜恃馬肥而驕,中句乘驕窺竊進犯,下句漢師西出征討。僅言兵象險生,胡漢發動之勢。四脫韻段,上句營幕戒備,中句夜黑路危,下句狂飆飄忽。此寫將帥夙夜嚴警,以及兵士衝進堅忍。五蒸韻段,上句路坎坷而馬勞,中句天酷寒而宵征,下句幕檄文而難書。此寫馬匹冒寒勞瘁,以及文僚筆硯艱困。六懾韻段,上句虜聞漢兵直入,中句彼已失勢當遯,下句待奏獻捷之功。北胡恃冰雪之阻,猶南朝依長江之險,既失所恃,自然氣奪膽破,不戰而逃,立奏膚功。但此六段,有虛有實,前三自是寫實,後三純是假想。
(文法格局)前聯寫景,重在春光。上句追述昨夜之雨,借紅渲染桃花明媚,下句轉到今曉之煙,以綠烘襯柳色鬱藹。桃雨由動歸靜,柳煙由靜趨動。今宿明暗動靜,變化多態。後聯敘情,重在朝事。上句照映前聯上句宿雨,靜中庽動,家童未掃是陪文,下句照映前聯下句朝煙,動中庽靜,山客猶眠是主旨。前聯含雨帶煙,皆為狀晨之早。後聯故有花落未掃,鳥啼客眠之句,應乎晨早之事也。
(文法格局)起聯,先寫江郊,上句從高空著意,只有寒巖嵯峨,下句向平遠放眼,惟見四野寂寥。更以虛筆,道出鳥絕人滅,其雪境曠蕩,已全呈露,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後聯始寫江中,上句簑笠,扁舟,漁翁,著一孤字,為與前聯江郊鳥人相映。下句曰雪、曰江、曰釣,是與本聯上句三事對承,著一獨字,為與本聯江中孤舟潤色。合觀若無江郊之荒寒,不能襯出江中之冷寞。
(文法格局)此實短古,類於絕句,縱謂以古行絕,亦未嘗不可也。前聯,上句琴與彈者,兼狀音響,下句曲與聽者,並述感觸。後聯,上句古調雅正,惟自賞之,下句今人趨時,已少和者。前聯謂事是實寫,後聯賦感是虛寫。此詩借琴以寓寄託,尚有抱道自守之意。
(文法格局)前聯寫其形跡;上句遯世无悶,不與人忤,下句宇宙逍遙,亦無物累。後聯寫其居處;上句已棲碧山,門猶深鎖,下句俯拾自然,道參天地。三句映起句,人所不識,結句映二句,澈天澈地。
(文法格局)前聯俗人騷士,胸襟各殊,上句疑而來問,既問其事,又問其因,一唱三折。下句付之一笑,口不與答,心自安閑,亦是三折。後聯仙境塵寰,清濁互異,上句桃花流水,窅然不住,下句洞天福地,是乃別有,禪機慧心,俗人不會,只有無言,報之一笑耳。
(文法格局)起聯先敘琴者來處,以寫景出之;上句琴非常品,下句山乃靈峰,而人乃蜀僧,居世外者,開首二字,實貫抱琴下峰兩句。頷聯賓主之交,以寫情出之;上句揮手,映照綠綺。今逢知音,下句萬松,映照峨嵋,兼及琴曲。此聯每句,皆有為我聽他,賓主兩方交融之妙。脛聯借贊琴曲之美,雙關情素之應;上句,客心煩憂,可為曲中流水滌蕩,下句,僧指習音,宛如敲動霜鐘警化。結聯留連忘時,雙收兩地;上句望峨嵋之蒼茫,下句想暮雲之幾重。起聯山之景,頷聯人之情,脛聯曲之神,結聯時之久。
(文法格局)初聯樓之史迹,上句名實由來,已有實亡之感,下句空有樓在,猶呼舊名而已。頷聯靈氣銷沈;上句慨歎古人黃鶴,俱不復返,下句空有無心閑雲,千載來去。此兩聯俱以空字結之,不勝太息,前聯謂人已去空餘樓,後聯謂空有雲而無鶴。浮視之似寫遊賞,深求之全是懷古。脛聯流覽環境;上下兩句,不過左顧右盼,僅見漢陽睛川,鸚洲芳草,而川上之舟瞬逝,洲上之丘已湮,豈獨昔人黃鶴,不復睹哉?結聯倦遊思歸,上句日暮當還,鄉關何處,下句烟波迷離,羈絆江上,濤瀾千折,一氣呵成,其格調詭變,另文述之。太白法眼,始肯擱筆。
詩循聲調,唱依樂譜,名雖有岐,其道一也。詩乃唱之精魂,唱乃詩之聲響,樂譜者,高低長短之音,無次則唱譜難立,聲調者,平上去入之字,失粘則詩調不諧。唐代以前,雖無定式,天籟之鳴,輒中律呂,如細求之,知其無定式而有定式,不解古音,自感尋無跡象。 迨至有唐,以詩取士,遂達熟成之期,直無法而不備,雖有定規,仍主多變,變不離宗,易可見其榘矱。唐代以後,無新創作,降宋而力乎辭,元而力乎曲,是知不能抗衡。別闢蹊徑者也。然則詩至唐代,可謂集其大成,惟其如是,故能知唐聲調,則可上溯古規堂奧,亦能下賅今體靡遺矣。
以聲而論,從嚴則每句各字,必使四聲勻停,從權則各句墜腳,僅使四聲區別可矣。以譜而論,陰陽兩平為平聲,上去入等稱仄聲,為便製譜,皆取符號代之,平聲形盡作『—』,仄聲形盡作「|」。詩體辨古近之分,聲譜舉正變之別,正者其數有量,能指範疇,變者其式無恒,聊述常用而已。
初學詩者,必先求學正格,正者正常規則,平易近人。應將其熟讀切記,毫髮無訛,能如是已,然後始言變格。蓋變者,正之所由變也,不解其正,何能言變,既解正矣,不但可以言變,且能自知其變,而能自變。次言變格,變更有句體之不同,句變者,大小借拗之謂也,亦僅限於字聲,其範圍只在一聯之間。體變者,全首調譜更張其序也,因其奇詭,聞者不過數家,非如句變之普,而為有唐詩人所共行者。茲先列正格,次列變格,句變列前,體變列後。
前譜雖云一十六式,似屬複雜。實則熟記五絕一式,可概其餘。茲以五絕仄起四句而論即以此式定為基礎。平起五絕,只是將下二句與上二句掉轉而已。五言律式亦是依五絕重疊一闋。首句入韻者,不過採用第四句式,作為起首,是使首尾僅相同耳。入韻五律,第二闋仍依定式,重疊一次,不採首尾相同之法。至於七言,仍依五言之式,如仄仄平平仄句,則於頂上加平平兩聲。平平仄仄平句,則於頂上加仄仄兩聲。平平平仄仄句,則於頂上加仄仄。仄仄仄平平句。則於頂上加平平。七律準五律之理,可推而知也。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是為仄起之入韻式,可採用上下任何一聯,變式如下。
(第二字應仄,此順於成辭也,故人西辭黃鶴樓句,亦用於此也)
以上所舉律絕變式,大致多為唐賢時採用者,餘則偶見,此編不採作範。如仄起式,第二字反用平,李太白「故人西辭黃鶴樓」「杜陵賢人清且廉」等,皆仄起用平聲也。除古調絕律外,在正格絕律中,上句墜腳有用三仄者,杜子美「朝罷須裁五色詔」之類。下句有用三平腳者,王少伯「和丹只用青蓮花」之類。尚 有其他:蓋是偶為者矣。
就大體論,句變格皆為出於五言絕律,在七言中,僅有大小借之法,不似五言之複。體變格皆出於七律,在五律中,反未之見,儼若各有壁壘者焉。
絕律而有變格,文字可得縱橫自在,不羈真情,而且調兼古意,亦覺蒼勁鏗鏘。惟不主全體皆拗,以拗者音多激,必須和音以調之。雖古體擯律句,嫌傷細弱,然仄韻者,其聲益激,中間亦每採律句,借緩其音。即平韻者,往往結處,尚變律調,以其律必配呂,音斯諧也。
夫今言乎古體,必定其代,否則有史以來,無不稱古,茲所言者,有唐一代之古耳。蓋律絕至唐而法備,人呼為近體,律絕以外,則呼為古體,然唐所作古體,亦唐人之古,而非周秦漢魏,亦非兩晉六朝也。唐之音韻,與魏晉已異,遑論周秦,至其聲調,唐代自具,更非摹自以前,惟以因習而來,亦不無幾分似處而已。唐代以後,無甚變化,凡作古體者,除專摹某體之外,範疇皆不離唐,離之則調多不諧也。然則唐代以前,有聲調乎?曰:聲調音韻,變幻奇詭,無過三百篇;四聲造句,上下取異,各篇雖多同聲,須觀本章前後調整,用韻不盡押腳,當於協處求其微機,言數殊式,讀皆鏗鏘,不有法度,何以克諧如是耶?專著有詩本音,詩聲類,詩聲分例,音韻詩經等,可知其然矣。漢魏六朝,轉尚五言,調譜漸趨簡易,聲韻猶存古音,而簡易之中,亦非漫無規範,故沈休文曾倡八病,病者不協其譜也,當時雖不盡遵,要亦不至大離。迄於有唐,而絕律擅世,唱被管絃,又由簡趨細,古詩聲調,亦因之繩以矩矱矣。遜清翁 覃溪、王漁洋、趙秋谷等,各有發明,衡以唐賢諸作,確屬相符,自非數家偏見,亦非偶有所合。故於近體聲調之後,聊述古體之梗概。
或曰:既云梗概,能盡其道耶?曰:此作本不求乎詳盡,因聲調各譜,固已詳矣,奚必再贅,畫蛇添足,而詳之者,亦不過便於研考,而此作之意,僅為切乎實用。蓋詩道之衰,無過今日,問津者已難能可貴,求詳者更鳳毛麟角,實以今日文風,咸趨歐化,文尚譯語之體,詩取白話稱新,蔑視國學,概以腐舊貶之。偶有喜者,涉入少深,則又畏難,終則輟廢。故聲調各譜,不可不知,時習繁簡互更,不能盡守,凡一切制作,久則趨變,不失其美,斯為貴矣。然變總不宜離乎宗,離則別成一事,如蓮花落,而非崑曲,曲非詞,詞非詩,以其離也。韶有琴瑟鐘鼓,干戚羽毛,樂也,武有琴瑟鐘鼓,干戚羽毛,亦是樂也,俱用之於廟堂,秧歌無之,不以樂稱,不得用之廟堂。殷因於夏禮,俎豆醴帛,升降跪拜,而有損益,周因於殷禮,俎豆醴帛,升降跪拜,亦有損益,損益依於因,有所宗也,非有所離,皆稱之禮。詩之一道,何莫不然,今之學者,應依乎譜之聲調,應損益乎譜之聲調,不離其譜,不墨守成,而仍是國詩之正宗,不曰盡亡可也。夫如是,謂能繼往,始可與言乎開來。
今之作古體者,四言六言,亦多不采,茲可不論。樂府竹枝之類,元和各體,或歌法不同,或章法更變,而其造句製聯,押韻換韻,聲調取粘取拗,皆與通常無大異,可思而得之,亦皆略之而不言。茲僅就平 仄韻之五七言,短句長句之雜言等,其格句聲調緩促,換韻不換韻諸法,舉例以明,即可謂能事斯道矣。
古體聲調,不同於律絕聲調,五言律絕,聲調有變,僅變其句聯,不變其章法。至七言律絕,若取變時,句變却少,章變反多。古體句無定式,可短可長,章無定矩,可少可多,如是可曰僅有句譜,而無章譜,顧章亦有格局,惟尚乎變,即句譜亦非如律絕之謹嚴,未許少犯,俱可酌乎法度,自為權宜。然則豈非等無譜乎?曰否,其譜較律絕難言而已,有譜而譜無具型,無譜而譜有必式,若精於音律,自然左右晏如,從欲無咎矣。特舉一喻,可悟其法,武術家之功,有獨練禦敵之別,獨練如詩之律絕,必招招式式,依次走趟,不容少紊。禦敵如詩之古體,招式不能預定,須視來攻而決其拒擊,是在臨機擇用其成法也。
凡用此法者,後文多用重字,如本詩內「兒女」「十觴」,皆兩用之。新安吏詩,則「中男」「肥男」「瘦男」共四用,「眼枯」二用,他詩如是者,亦多用重字。其開首採此者,以首為詩根,不宜以聲調害辭旨,且如樂之始作,只求翕如,必從而後,方臻純如皦如繹如之美。惟韓昌黎秋懷詩,結處兩聯「不如覷文字,丹鉛事點勘,豈必求贏餘,所要石與甔。
初曾用之,結復用之,此式亦是變體,而昌黎又變之變者也。然此詩多變,固有費解,總不外二字三字音式原則,細察即知,凡二字失粘者,無不仍於第三字處調之。
然亦非全不用,仄韻五古,往往用之,以仄韻過緊,得律句而少和,斯為其調而變之。平韻五古之結聯,亦每用之,以古多拗句,於終處寬舒其氣也,除此用之則傷弱,故應避之,惟詩以辭章表旨趣,總不宜拘聲調而害義,偶涉及時,自有補救之法,當於後段舉詩例之,方易豁然。茲先將句法格局列出,次再詳釋本詩格律結構。
按換韻之法,原有多種,為起文瀾,必激必決,形變聲隨,韻應有換。要在氣之所至,不得不然,似有一定之局,並無一定之式,總以水到渠成,方圓自象。略舉數類,以概其餘。
本詩前段,首句二平,三句五仄,餘為三平,「皆好奇」「遊渼陂」句,平仄平亦例為三平也。但有一忌,不許四平,如二句「遊」上有來平,「遊」即不能下再連平。次段換仄,首句二平五仄,餘三皆為律句,仄古本可采用律句,取其調緩。而此段皆是以律之上句,作古之下句,以律之下句,作古之上句,如水被抑揚,則激蕩而鳴矣。三段換平,首句二平,三句五仄,餘皆三平押腳。四五換仄換平,參前可知。五段換平,首句「亦吐珠」三字,乃平古變調,雖變仍是古句,律猶取變,古不變無波瀾矣。結段因前之變,引起再變,突兩仄以促其節,復兩平以舒其氣,則首尾撥刺,潛飛有姿。若僅二五三平,墨守其成,調無鏗鏘,不免纍文減色。
按此詩為長短句式,共十一段,段各異格,最綜錯者,「蜀道之難」長句三幹,如華嶽三峰,各挺其秀。一為起幹,非此不能撼震全局。二為中幹,無此以作脊骨,似長身老人,傴僂難行。三為後幹,無此作結,而奔雷掣電之威,山飛海涌之壯,則兜攬不住。此三幹皆有配句,配句皆短,否則奪勢,幹不成幹。亦不單行,且亦不與各段為伍。第八段「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二句,有人主合一句,與各段變化減色,前已言之,而全體中,忽出一十一言之句,此三幹音節,即被侵凌,而格調亦自不諧矣,且第四段中,有黃鶴八字單句,看似突兀不協,後之六字單句,正為接應前單,調停勻圓。為此者,不能爭一句之奇,須看全局結構,合聽全章律呂,庶不逕庭其事也。本篇所言,專為聲調,文法辭旨,概不與焉。
唐人之詩,有唐人之韻書,天寶年間,孫愐訂正切韻所編。序曰:「名曰唐韻,蓋取周易周禮之義也。」惜書久佚。今廣韻猶存,亦係源切韻而成,或與孫之唐韻相近,究不與唐韻一也,曷敢謂唐詩,盡依廣韻,茲編所述,本在聲調之式,不重韻源,自元迄今,所習知者,皆平水韻耳。權引作鑑,遇韻腳處,冠平水以別之,俾便來學知變而已。
一、詩屬韻文,作固有方,誦亦有則,故兩皆有其道也。三百篇詩,為一時期,格局頗為複雜,聲韻今多變轉。雖有音韻詩經,無人傳授,早失讀法,格局後已不習。
二、漢魏六朝,為一時期,格局由繁化簡,多尚五言。然於聲韻,頗有發明,分口具之七音為等韻,分發出之四聲為廣韻。潘氏次耕曰:「後世讀字,失其本音。」音既不正,韻復不協,而樂府徒存其書,唱作久無傳人,故今學之者少。
三、詩至於唐,為一大變,亦為盛極之時,難再與爭,遂致宋變為詞,而元變為曲。然凡習詩者,迄於近代,仍宗乎唐,雖不能至,而其矩矱,未嘗離焉。觀夫學府授課,結社唱和,皆依唐體,故只採唐詩習吟之!
一、近體絕律類。按聲調譜吟:於句中雙平處長停。七言有兩處雙平句者,則須兩長停。
二、古調今局類。按長短三停吟:長短易知。三停者,句腳三字也。聲取高低互易,方有抑揚之勢。
三、古體五七言類。按章句吟:讀間停,句後停,章後聲少歇。聲分高低,互換為佳。
四、古體雜言類。按音節吟:無定法,隨其音節轉變,須取聯續,似詞曲之唱。
《吟誦常則》中所列的唐詩吟誦法,概分為「近體絕律類」「古調今局類」「古體五七言類」「古體雜言類」等四種,其中以「近體絕律類」在國學啟蒙班、大專講座以及蓮友之間流傳最為普遍,而其規律性也最為明顯,現在謹將其吟唱特色以及吟唱譜略為介紹於後。
「近體絕律類」有十六種不同的格律,先是依首句第二字的平仄來分,有平起式和仄起式兩種:配合「五言」「七言」「絕句」「律詩」等不同格式,便形成了以下八種格律,分別是「五絕仄起式」「五絕平起式」「七絕仄起式」「七絕平起式」「五律仄起式」「五律平起式」「七律仄起式」「七律仄起式」等八種;而其中每一種又可分為「首句入韻式」和「首句不入韻式」,因此便形成了十六種不同的格律。格律雖有十六種之多,但是吟唱譜卻只有八種之分,原因是「首句入韻式」與「首句不入韻式」只有該句韻腳字有些微差別之外,整體的唱譜大致是相同的。所以,「近體絕律類」的吟唱法,基本上便只有八種格式,能把握這八個唱腔,對於近體詩的吟唱可以說已掌握要領了。然而進一步來探討這八種唱譜,我們卻又可以發現彼此之間推演的規則,到究竟處,則只是由「五絕仄起式」作為基調,一步一步擴充形成其它各種格律的吟法,以下就把個中奧妙作一敘述。
此式的聲調譜為:
吟唱譜為:C調
《吟誦常則》說:「停應守,聲可變。」意為平聲長停的地方必須嚴守,拍子要拉長,至於音的高低則可隨詩的字句有所變化。因此第四句的吟法有時可作或是轉調為
,旋律上揚結束。
此式的聲調譜為:
它是由前式的三、四句和一、二句互換而成,因此吟唱譜也是以前式的音型為本,把前式第三、四句的節奏保留,只在音符旋律上略加變化作為此式開始的一、二句,然後再原封不動的把前式的一、二句接上,作為此式的三、四句,只是把最後一個音符7去掉,而成為以5開始,以2結束的商調式樂曲。其吟唱譜為:
F調
F調
雖然旋律音符略有不同,但是節奏和音型仍然相似。
此式的聲調譜為:
它是由「五絕平起式」的第一、四句前面加上「仄仄」,第二、三兩句前面加上「平平」而成,因此吟唱譜的變化也是仿照這個模式來擴充,吟唱譜為:
C調
這裡的聲調譜第一句比「五絕平起式」首句多了「仄仄」兩字,而吟唱譜也多了15兩音,其餘部分在節奏和弦律音型上則都相類似;第二句的聲調譜則多了「平平」兩字,而吟唱譜也多了212-三個音,其餘都和第一句情況一樣;第三句和第四句已經轉為F調,我們也可以發現除了所加上的44--和15之外,其餘的部分和「五絕平起式」的第三、四句是完全相同的。
此式的聲調譜為:
和前面的情形一樣,此式乃由「五絕仄起式」的第一、四兩句前面各增加「平平」二字,第二、三兩句前面各增加「仄仄」二字,這樣便成了「七絕平起式」。吟唱譜也是由「五絕平起式」擴充而來:
C調
「七絕平起式」比「五絕仄起式」多出的部分為:第一句的11--、第二句的52、第三句的66和第四句的212-等節拍。其中第四句也和「五絕平起式」一樣,可以轉調成為
此式的聲調譜為:
雪廬老人的《聲調舉隅》說:「此即五絕之譜依之重疊一次也。至其守定通融之際,亦與絕式無別。」因此它的吟唱譜也就是把「五絕仄起式」重疊一次而成,唱譜為:
C調
以上為一般吟法,此外也可以從第四句起轉為,如果依此唱法,那麼脛聯與結聯也就是第五句以後便全部由C調轉為F調,形成前四句為C調,後四句為F調,變化有致,不失於呆板。
此式的聲調為:
此法和前式相同,由「五絕平起式」重疊而成,吟唱譜也是由五絕重疊並稍作變化而成:
F調
若從絕句重疊的角度來看,所變化的部分是:
1、第四句最後一拍改作7以為過渡音。
2、第五句改為66--222。
3、第六句前兩字改為35。
除此之外都無差別。但是若把各聯單獨分開觀察,我們卻可以發現,起聯和結聯合起來,仍然是「五絕平起式」的吟法,而頷聯和脛聯合起來便又成了「五絕仄起式」的吟法了,同中有變,萬變又不離其宗,其中的妙趣橫生,殊堪玩味。而此式的變化猶不止於此,有時隨著詩句文義之旨趣不同,脛聯首句會多所變化,歸納之,除了之外,尚有以下的三種:
因此,綜合起來「平平平仄仄」一類的詩句,便有以上四種吟法,以供變化之用,俾使詩味生動有趣。
此式的聲調譜為:
同樣的,這也是由「七絕仄起式」重疊而來,故唱譜亦由絕句變來:
C調
變化之處是:頷聯末句最後一拍改為3,以過渡到脛聯首句改成的,其餘部分都不變。前面說過,「七絕仄起式」係由「五絕平起式」擴充而成,因之七律也和五律一樣,其脛聯的首句可以有四種不同的旋律變化。
此式的聲調譜為:
它是由「七絕平起式」重疊而來,吟唱譜也不例外:
C調
上面舉的是一般吟法,此外也和「五律仄起式」一樣,可以在第四句第三字以後開始轉調,成為,而第五句(脛聯)之後,全部轉為F調;如果第四句轉調,那麼第八句就不能再轉調上揚,否則音域將會太高,不適合一般人吟唱。因此,大致上律詩的吟唱既是由絕句重疊而成,為使其增加變化,便可採用轉調的方法讓它前後有所不同,有時是在第四句便開始轉,有時是到了最後一句才轉,當然,兩次都不轉調也是可以的。
以下的唱譜是依據 雪廬老人生前錄製的原音帶譯出,茲有數點須先聲明:
(一)所記之吟唱譜旋律,只記其主要的音符,至於甚多裝飾的「音符群」,實無法一一詳記,讀者仍應以原音為準。
(二)所記之吟唱譜節拍,係以原音為據,並參考《聲調舉隅》及《吟誦常則》,而作適當的修訂,以便於合吟及樂器伴奏時有所遵循,其中或有部分與原音帶不能完全相契者,讀者可自行斟酌。
(三)所記之吟唱譜,只是作為原音帶之輔助,讀者幸勿為記譜所拘限,而有妨於詩興韻味之暢達,如此才不失其記譜之本意!
以下便從 雪廬老人原音帶中,依近體詩八種基本吟誦格律各選一首記其唱譜,以供吟誦傳習之參考,另附「古調七律」及「駢文」各一首,敬請方家不吝賜正!其它尚有「古體五七言類」「古體雜言類」等,由於文章甚長,吟誦變化多端實非力所能堪,期待有識者之戮力,或有完成之日,則 雪廬老人唐詩吟誦之絕學,或可弘揚於百世,詩歌吟詠之聲,將可傳揚於十方!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詩之道,其若斯之要乎?詩者發乎情,託乎言,言者情之聲。依文而呈體象焉。情聲宜有節制,文體亦當殊觀,思言之忠,詩道尚矣。
節制情聲,有發知所止耳。言應止雅。義應止正,無傷溫柔敦厚,庶幾義正。出之含蓄寄託,庶幾言雅。果如是矣,方能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詩之道也,然情他人內在,義旨隱微,忖度非易,故云詩無達詁。況拈一義。引伸多端。 子夏問巧笑美目,孔子以繪事告之。子夏反而悟出禮後,孔子與之。是詁之難。似為內在而言已。
若夫文體,雖曰特殊,既由章句組成。自必灼然有則。其間無非格局敷陳,聲調轉變。氣勢起伏。辭藻修擒。驟視錯綜多姿,音節互換,細審本末終始。脈絡總通。且屬外在,法度可尋,靜心求之,何難得其跡象。非同內在情旨,無處懸測,設得其綱,網自在手,絜其領,衣即加身矣。
維自黌舍語體興,文言擯,茫茫六十年間,此道不幾熄矣。雖閭閻仍有歌與習者,亦猶歐美之人,大嚼華廚珍錯,口舌僅沾酸鹹,尚昧其質與藝,何能奢言知味也。深究其由,實亦不自今始,詩話興後,群言淆亂,顛倒 皂白,是其一者。坊注俗淺而充斥,不諳格調,捨鳳求雞。是其二者。迨及清代取士,闈墨例為五言八韻,組織別具格式。板滯不許變通。塾師授徒,自當依制,雖亦課誦唐詩,卻不習作。至法度更勿論矣。此又唐詩之一大厄也。茲既言唐,應依研學之階, 由淺入深。皮相自是其最淺者。而格局取境聲調諸法,即其皮相。故須先知之,而後方能解文觀義也。欲捨皮而入骨。事未有之,孔子云:觚不觚,觚哉觚哉。不觚,既疑非觚,盡刪唐法,而研唐詩,如唐詩何?
茲者。國家倡復民族文化,文學一系,中西竝重,中文有詩選一科,余忝濫竽應授。而在新舊兩際,交觸之初,學者不免徬徨,多所滋惑。因其未通聲調,復困法度,再狃俗注謬解,詩話混淆,冀得雅言正義。自有其難焉,姑就平素問難,擇要記錄,連合他編四種,總名述唐。故格局聲調。皆依唐法粗述。否則刻兔添角。畫龍刪鱗,非兔非龍。胡為乎此哉。但四萬八千之什,都以法成。聊舉一斑,藉希類推全豹而已。此專指唐言唐,不及他代。
上黜注疏詩話,專指膚淺駁雜者言,若夫鴻儒碩士之著,自當私淑尊崇。然千智所得,亦有一時不及,苟有所見,正不必震畏強從,意在求達,非敢好與人殊也。究其膚淺駁雜之作,或係書賈所為,或係未有師承,皆出名利驅使,甚而謗傷唐賢,自命心得。更有大妄者流,竟敢擅改原作,化金為鐵,勢不得不明辨其謬,上為洗唐賢沉冤,下可杜來學邪思也。凡此之類亦只依據而析,不復 擧名,為文而不為人,且學者博覽自知,不知亦無傷於藝也。編中所擧,有一詩迭出,或嫌重複,自應有所說明。實以問者本非一人。疑者更非一事,縱一事尚分繁簡,一人 且至多次。有不能合併之勢,亦難序其次第,記不同時,故曰隨筆。
崔顥黃鶴樓,是以古詩神韻,而行之於律詩者也。辭與聲調,法皆取古,引吭長吟,實又是律,其跌宕縱恣,固已極盡其致,而妥帖自然,尤其天衣之妙焉。以聲調論,四聯組織,各有不同;頷聯純古,結聯純律,起聯中分,一古一律,脛聯大借拗體,半律半古。此譜音節之調,即在起脛兩聯,以一古一律、半律半古之法,介乎純古純律兩聯之間,是以得其暢也。再起聯古句,乃預為頷古之胚胎,起聯律句,更遠作結律之濫觴,脛聯半律半古,脈( ) 從起聯而來,其半古自承前聯之古,其半律正【口十】後聯之律,能使律古交雜之體,沆瀣無痕,端推此聯之功。復次論辭,前三聯之譜,可云大體是古,行氣亦是古法,惟每聯上段,皆用對仗,故讀之甚諧,而不拗口,下半段雖屬變古,卻用重字,如黃鶴去黃鶴樓,空悠悠等,亦不感詰屈聱牙。脛聯漢陽地名、鸚鵡洲亦地名,二言三言,形式不對,漢陽下綴樹字,讀之皆不對似對。此聯重字,不用於下段古調,反用於上段對仗,儼然律句矣。然此歷歷萋萋之對,實為前古後律調劑樞紐,因與悠悠,同一氣息,以律接古,不覺扞格,貫後律聯,亦不逕庭也。一律之間,三用黃鶴,兩用空,三用重疊文,以昔人起,以今人結,又聯之對仗,格取流水,論譜是古,讀辭是律也,文藻旨境,乃詩之主,有非片言可盡,茲不過取櫝遺珠,略求辭調之跡象而已。
暢當此詩,矜誇用力,不及王詩之神韻天然。暢詩恣縱以外,一覽無餘,此詩含蓄迴環,雋永不盡。惟多疑依山之日,不曰赤紅,反稱白色,似與事有不合?若就一句而論,非之不為無理,統觀全局,始知白字之妙。因下三全是活句,用赤紅則滯在一處,且盡者,赤紅亦無所見矣。試看二句是俛而東望,暗伏西來,乃說河由西流向東方也。三句是已覽當前,希望再窮千里,乃說由近思遠也。結句是身居二層,擬登三層,乃說由低欲高也。細玩下三之法,自明首句結構,此是平臨西顧,聯想盤桓時久,日已由晝轉為夕也。若用赤紅,則就西言西,三活一死,則體不全靈矣。然此意早有用者,曹子建「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其箜篌引、名都篇,均有白日西馳之句。而本句墜腳之字,既然曰盡,若用赤紅,贅且格局亂矣。
李太白極歎服崔顥黃鶴樓詩,初以鸚鵡洲仿之,不自為洽,又以鳳凰台仿之,而抑揚者不一,揚之者謂太白思君,崔顥憶家,李勝於崔,此另是一旨,非知文之言也。予以鳳凰台詩,仍是近體律耳,似與崔體有遜,遑云過之。抑之者謂青天外何能對白鷺洲,且稱杜子美決不為是也。此論不但不知李杜,更不解詩格調,鳳凰台本為仿崔之作,其精采處,正在此聯,可與漢陽樹鸚鵡洲媲美,此律若無是聯一拗,起聯孤掉,無住腳處,而反以對仗責之,真楚人不識鳳矣。然杜子美亦絕不天對地雨對風,如「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之類,又何嘗字字對耶?或謂「尋常」是數目,可對七十,「籌策」是二物,可對羽毛,試問「行處與古來」,「割據與雲霄」又有何解?
李太白「敬亭山」,王摩詰「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兩絕,灼耀千古,後人皆偶有微辭,謂李「孤雲獨去閑」句,既曰孤雲,而又曰獨去,不免疊床架屋。王「獨在異鄉為異客」句,既云為客,自在異鄉,而客上多加異字,寧有為客不異者耶?予意李坐敬亭,所伴惟鳥與雲,鳥飛速而先盡,雲去遲而獨閑,是雲不與鳥共而獨,正與「落霞與孤鶩齊飛」相反,非同「一個孤僧獨自歸」之病也。王之「異鄉異客」,或是當時通語,如今語「本鄉本土」者然,縱不如是,而異客之異,乃作與流不同,與世寡合解。再總看全句,獨身而住異鄉,且少交結,佳節思親,倍字之味始厚矣。
杜子美贈白詩曰「世人皆欲殺」,可以想像太白之神態,是世俗多厭太白,而太白亦多厭世俗也。此詩全見其意,惟其含蓄人不及耳。總體之眼,端在「不厭」二字,其驚奇之處,尤為「只有」二字。起聯「眾鳥孤雲」俱無機心,尚且厭而棄我,況世俗哉。鳥飛疾而先盡,雲去遲而獨閑,此「眾鳥孤雲」亦各不相諧也。結聯惟有「敬亭」,堪為知己,其下造句之奇,堪稱獨步。人固看山,此曰山亦看人,隱含高山俯下,垂青如照,一奇也。既曰所看不厭,而反結曰「只有」,讀之則兩方不遺,其味彌永,又一奇也。若在俗手,或可人山並收,不但稚氣,而與前之「鳥雲」,亦失脈絡矣。郢人運斤,匪夷所思。
此詩雖僅三首,亦當作連章而論,自有其次第回旋,賓主變化。惟李詩注者本少,此注尤感不詳,且有拋開正文,多生枝葉,喧賓奪主,益增眩惑矣。茲就格局而析,聊紓拙見。
其一:以妃子為主體,花為賓體,前聯實寫,後聯虛寫。取一想字,為全首旨趣,始終轉折,俱以想字傳神。奇者開首一句,已括全局無餘,想者、追憶往昔也。今見花而想昔之仙容,見衣而想昔之雲霓。次句風承雲衣,露承花容,後聯以仙境遙承首句之兩想,統觀全章,細味方得。遊龍矯首,全體蜿蜒目不暇接,悠然而逝。宋儒疑雲字無著,改為葉字已失,又責雲字注者,引楚辭雲為衣兮霓為裳,為強牽附會,是一錯再錯也。按太白夢天姥詩,自有霓為衣兮風為馬之句,凡此之類,皆寫仙境使然,因後聯群玉瑤臺,乃見逢妃子處也。雲裳仙境相映,為格局所必然者,此首大旨,謂妃子非世間人也。
其二:以名花為主體,神女飛燕為賓體,然以巫山漢宮兩事,別其虛實。未寫妃子,並非偏頗,而名花神女飛燕,皆暗襯托妃子,深得風雅之旨,誦者應自省焉。取一似字為旨趣,始終以似字表神。大意謂紅豔露香,惟此花一枝獨秀,神女自愧弗如,故枉斷腸耳。求諸漢宮,雖飛燕少堪相似,尚賴新妝佐助,亦可憐矣。總之神女漢后俱非名花之匹,言外之意,自有屬焉。人不如花,太白他詩有之,如荷花嬌欲語,愁煞蕩舟人句,古人亦有類此者,語不突兀。
其三:雙寫妃子名花,同為主體,兩者相較,花乃主中之賓。君王春風,皆為賓體,兩者相較,君王又為賓中之主。取恨為全首旨趣,詩中歡字亦有其旨,相較恨為主中主,歡為賓中賓而已。大意人能羞花,花不妒人,兩相交歡,故得君常笑看。思及春風幾日,花豈常好,是名花雖豔,又難與妃子比倫。況天時人事相催,君恩何如,不免當境纏綿,倚欄沉吟,萬感交集,恨無限矣。玉關笛怨,勞亭客苦,結以亭名兜住,俾知人間尚有沉香亭之恨焉。以聯章論,正為其一之檻相映。三首皆含蓄溫柔,餘韻不盡,寧獨和寡,知亦不易言也。
(其二)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粧。
(其三)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起句先言洞庭,點出現在之遊處,西望當指長安,眷戀過去之帝闕。楚江分者,乃言洞庭長安之間,一江中橫,竟成異域。水盡南天,回顧將往之謫所,水天浩淼,俛仰斷腸。再詩中用雲,如停望浮去之類,多喻親友隔絕,寄託相思,今云不見,此去無所親也。二句粗看,似為寫景,而時三地三之迴環,思慕飄零之淒婉,多少愁緒,盡寫其中。以此眼前之境,幾已不勝酸楚,況向南天極目,便是賈謫之長沙,時當落日,倍感蒼涼。而夜郎更在其南,惟見秋色迢遞,其落莫蕭條,是又甚於長沙之謫也。結則一筆力挽,歸到洞庭,欲弔英皇羈魂,尋竟無處。此亦詩人,借以自況,縱遇赦召,恐歲有不及者焉。跌宕轉折,讀之悠揚自在,信乎文章天然,妙手偶得者矣。此就跡象以求,聊揭旨趣,若夫境神氣韻,有非淺學所能道者也。詩醇云「二十八字,不減九辯之哀。」
杜子美「身輕一鳥過」句,下一字剝落,蘇子瞻等擬之,後見原字,俱慚弗如。余幼夜分讀詩,五更醒而臥誦,所忘之字,每效補出,興而檢書,補皆不類。如是五年,不但一字難勝,求其相抗,亦不能至,心始折服,眼力亦從此進。近以課生,授杜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頷聯首字忽忘,百思不得。以此處原非重要,試為補之,擬有起回偶今數字,皆不上口,檢視為「卻」看,始覺所擬吃力不洽。再王幼安之蜀中九日七絕,第三句首二字遺,以此詩無多神韻,且王不以詩名,其處又非詩眼,擬或勝之。下五字為「已厭南中苦。」遂擬有「離居」「客心」「年光」等,讀皆索然,更有十月寒之語病。檢原作為「人情」二字,初睹竊哂近俗,合讀數四,乃悟不及,又見他本,情作今字,兩者相較,後者似饒神韻,前者之長,能順全體之對仗耳。昔昌黎曾折中推敲,不知情今有人作過決擇否?
詩為長短句之長古,變化極複雜,排比極嚴整,換韻別出新奇,聲調不律而律,難窺其端倪也。起首兩聯,乃一小段,一聯一韻,以平換側。且本聯二句,即有五七之不同,是造句與韻腳,開始即綜錯,但以第二聯與第一聯取對,則又流利不感其拗矣。此小段形式既立,全體不得不變,龍首翱翔,身尾烏得不矯夭耶。中間傾韻。所奇者以平換平,尤奇者,長短句能一平到底,唐賢集中,實不多見也。讀之鏗鏘抑揚,而不偏枯壅塞,妙在每當變處,均用兩側韻作轉捩。此兩側句文氣,為每段之開端語,不能離段獨立,故曰平段換平段也。惟烟臺二韻換處,不取此法,則以句法變式,便不涉滯而益活。煙韻結處,採六言如騷,臺韻起處,採四言似雅。不但金鍼暗度,水乳交融,而全體句法多岐,亦正少此兩種耳。結處雖仍取二側引轉,忽以還間山三韻一頓,又以安能九言長句再振,後以平正收煞。是各同中有異,而又同異象泯,自然伏映一貫,百體玲瓏。至其聲調,墜腳有四平者,多在兮字句,吃緊處仍三平也。或一聯上下,皆用平字,然仍多四側五側,對四平五平,奇詭不失嚴整,繩墨不礙恣肆也。
閬仙「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一聯,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人多不見其佳,魏泰且議之曰:「不知二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有云:「獨行潭底影,其詞意閒雅,而島積思三年,局于聲律,卒以數息樹邊身為對,不知反為前句之累。」諸說因不解二句之義,故有輕論古人之失。此詩之題,為「送無可上人」乃送一僧人遠行之作,二句皆寫行僧,皆有用典,難得其偶,非難於聲律也。上句獨行,正是別後之旅況,潭影相隨,更為獨行之形容。但余梵筴讀少,不知潭典 所出處,所見者,惟華嚴疏教起十因,其三順機感者一段。文云「其猶上有白月,下資澄潭,潭清影現,機感應生。」數句耳。唐詩中凡言僧寺,每帶寫潭,如王摩詰之過香積寺「薄暮空潭 曲」,常建之破山寺「潭影空人心」,張籍之山古中寺「近來潭水黑」,白香山之寄題仙遊寺「黑水澄時潭底出」等,沈佺期之遊少林寺「龍池歲月深」註者謂寺中有九龍潭,故曰龍池。據此知潭皆是用典也。下句數息,是行非一日,故數夜休息。樹邊身是夜所息處,四十二章經,比丘「日中一食,樹下一宿」是所用典,非僧而行者借用不上,以典對典,不可意造,故難也。然釋教之經行與數息等法,獨行若作經行解數息若作數息觀解,則為上動下止,周拆頓挫,亦通亦佳。
市俗書賈,誤將次句西畔,印成東畔,或以東西皆可。又譏其飛橋二字,於後並無聯繫,言過矣,未之思也。此詩造句精微,隱借桃源設喻,洄漩起伏,跡象泯然。溪者礀之水也,必兩岸有山,故溪上有磯,山間或有洞穴,因見桃花,而有漁船之問,是四句之洞,與次句石磯作伏映。三句桃花,與次句漁船,作伏映,盡日必為夕時,磯西始見落照,改為東畔,景情皆失,而二三兩句,又一伏映,結句洞何處邊,東岸乎?西岸乎?此所以問而欲尋也。尋須有兩岸之擇,則起句飛橋隱隱,又何可少哉。而全詩問字,乃全體之眼,見桃花而問洞,見飛橋而問東西岸也。
鸛雀樓二詠,一為王之渙,一為暢當,二詩俱膾炙人口,亦互有軒輊之評,仁智所見不同耳。暢詩造句皆奇,頗見峭拔,王詩造句自然,出之平淡,縱然皆為佳詩,則天衣勝於斧鑿矣。不特此也,取境亦異,暢詩開首,鳥上出世,俱形其高,此意境之常。王之開首,只言日依山河入海,但敘遠景,不言高即在高矣。暢之後聯,雖亦言遠,而且吐辭雄渾,氣象磅礡,惟兩聯間少介辭,微有欠貫之嫌。王之後聯,「欲窮」二字承日盡海流,皆無所見,而欲見之,下 句寧有他言,故必曰「更上」矣。然此二字尚有奇妙,既將樓之層數襯出,又將身已登樓點明。輕淡其表,玲瓏其心,境界之高,似又勝旗亭畫壁。
絕妙好詩,因解生晦,陽春白雪,賞者幾希。至謂只可取神,句在可解不解之間,取神是矣,不解則非。果不解矣,豈非作者不通歟?細味此詩,兩句一脈,合解則得,分解則梗。若曰:秦時月夜戍守,萬里而來之征人,及漢時關塞戰爭,萬里而來之征人,皆見其去,不見其還,如是解之,有何紆曲?第一句為秦漢二事,第二句只長征未還一事,以二句之一事,雙承一句之二事,此亦通常之文法,更無足怪者。但未還二字,乃一詩之眼,承上啟下,感慨無盡,力擎萬鈞,讀之卻輕鬆自在。
摩詰此詩,固已誦傳千古。而其造句之精,紓情之細,借虛顯實,用一攝多,則全詩之神,盎然於目者,端在各句開首之字,「獨每遙遍」是已。尤以「遙遍」二字,最為警奇;遙能從此達彼,遍則由全形缺,而氣脈來去洄漩,深感綿綿不盡。前人嘗以三五兩處為眼,不免滯泥,此詩每句五處之字,何能較此四字靈活也。
「本草綱目」,「柳花黃蕊,花落結子成絮」,是花自黃絮自白也。「輟耕錄」:「柳黃,用粉入三綠標,並少藤黃合。」此色之名,非取自芽,即取自花也。太白所言之柳花香,乃狀酒之色,而非贊柳上之花有香也。古時酒多黃色,故名亦多用之形容,如毛詩之「黃流在中」,輟耕錄段繼昌「名酒曰黃嬌」,曲洧:酒有「金波」,枚乘賦:「爵獻金漿之膠」等例。此詩之柳花,在唐或係酒名,因時有梨花春之名,白香山詩,青旗沽酒趁梨花之句可證。即不然,或見酒之色澤,而以柳花黃色擬之,如玉碗琥珀之類也。亦可謂見柳花之黃,聞店酒之氣,疑酒香發自柳花。又可謂初聞酒香,疑在柳花,既經嘗酒,始悟香在於酒,三說俱通。有釋柳花記時,有釋柳花,亦自有氣,就句論句,固感易解,統觀脈絡不貫。
送別之詩,由今溯古,多是驪歌絃管,離淚酒樽,能剔盡陳言,維此作耳。然果無以上諸事,又豈近情?妙在顯無隱有,乃能文新情茂矣。其前聯只敘主人冒雨夜來,行客雨止晨出,而此長夜之間,寧皆枯坐,匣劍帷燈,可以心會。後聯安慰往處之交親,託達自己之情素,而當前之賓主,反無一辭及之,似亦突兀矣。觀其夜雨渡江,定知此處決不冷漠也。細玩「如相問」之語氣,分明情話以後之綴語,且有為行客作介之事,理脈顯然。
此詩乃譏玄宗追念楊妃,遣方士招魂之作,註家以楊妃生前受封解之,大是誤矣。詩中曰上皇,曰昨夜受籙,含笑入簾,豈是殿陛冊封之象。若玄宗當位,何能號之上皇,即冊封亦不是夜間事,更不能宮中私相授受,且明言上皇受籙,非云楊妃受籙也。細玩詩義,乃謂上皇親受符籙,招來太真之魂也。按詩序,文王伐崇,受籙應河圖。魏書世祖至道壇受符籙。隋書後周承魏,每帝受籙,如魏之舊。皆言受神之籙也。又元和志:「天寶六載,改溫泉宮為華清宮,又造長生殿,名為集靈臺,以祀神。」更可知矣。上聯二句,所寫朝景,日高而無人,只有紅樹露華,自是秘招神鬼,預為屏絕宮人,以故深宮寂寂,鬼氣幽幽。但託豔麗之筆,寫陰森之境讀之而不知其所為,知之而不覺其可怖。且直記其事,無一評語,敦厚含蓄,亦上乘文字也。
此詩法極變幻,渾樸不露,前後兩聯,各取一人作眼;前聯以張徽為主,上句觸今實寫,下句感昔虛映。後聯以上皇為主,上句溯昔虛點,下句傷今實結。而各家注釋,尚有未暢其旨者,遂使金石無聲,良可慨也。以愚所解,前聯之義,乃謂今夜淋鈴之曲,卻是人歸故宮。所異此際情境,猶如棧道張徽新奏。後聯之義,乃謂疇昔征途,尚有嬪從顛沛零落,依淒雨咽鈴之聲,製此寄恨,且長聽說上皇教張徽時,曾幾垂淚。奈何南內今宵,其無人寂寞,更有甚於蒙塵時也。託憶楊妃而詠,然肅宗張良娣之行自見,委婉敦厚,抑揚盡致。
清王靜安有釋,固具苦心,然仁智之見,不妨各異。既云酒家,當是城中秦淮,淮距大江,約有十里,隔江有唱,城中不聞。按宋景文筆記「南方之人,謂水皆曰江,北方之人,謂水皆曰河。」後不甚分別矣。詩中隔江,或指秦淮兩岸。又陳後主惑於群小,荒淫驕奢,起臨春三閣,製後庭豔歌。隋兵已逼廣陵采石,卻自寬曰:江限南北,豈能飛渡,王氣在此,奏伎縱酒不輟也。據此,亦可謂牧之聞商女後庭之唱,傷其無知。履其地、聽其音,觸今感昔,哀彼亡陳,敵逼隔江,酣歌不顧,何今秦淮商女,猶唱此亡國之曲也。如是解之,亦能暢達。
唐七絕中,千古推此,氣象神韻,無與匹倫。人第知其妙造自然,一呵而成,而不知其下字琢句,章節脈絡,結構謹嚴,變轉奇詭。起句白帝雲間,為結句山字胚胎,次句千里江陵,方有結句之山萬重,一日千里,必是輕舟。起曰朝辭,承曰日還,轉曰不住,結曰已過,非寫白帝江陵,何出猿啼。第三句兩岸二字,尤為一詩之眼,分明水程,而全首無一說水。只用兩岸,而澈上澈下之境,全變江景,夾寫猿啼,而白帝江陵重山,三處都活。詩之章法為兩段,上段為主,題為下江陵,曰辭白帝,曰江陵還,只言其事,不及其他,已盡之矣。下段為賓,乃追述上段而已。追述者何?為景為情,與其時間,及其行蹤。格甚奇特,盡而復說,不善學者,則累贅矣。
詩自詩也,自有其道,非不講物理,非不重考據,若專以物理考據繩之,則詩道失矣,即三百篇,無不可議也。俞曲園氏以「江楓漁火」四字,頗有可疑。謂宋龔明之中吳紀聞,作「江村漁火」,贊為千金一字。後有人見日人中國詩選,亦有作「江村」者,遂倡楓為村訛,好考據者和之,予以為易此一字,神全索然。又豹隱紀談載橋舊名封橋,後承張詩曰楓,若改江村,詩便文不對題。漁火者,然火引魚蟹之工具,必在江而不在村,始與岸楓相映成景。且楓字承上句霜字而來,又點照題之楓橋,若論格局神脈,村字何寶之有?又有謂月落烏啼,與夜半鐘聲時間不合,王堯衢解之曰:鐘聲自寒山寺來,天色將曉,而張繼愁眠,猶疑為夜半也。解雖苦心,仍感欠暢。中吳紀聞云:姑蘇鐘惟承天寺至夜半則鳴,其他皆五更鐘。不免滯泥。按寺鳴鐘,佛家有制,有定時及非定時之別,時久亦有演變,時代地域每有不同,不可概也。李太白「溪午不聞鐘」,孟浩然「山寺鳴鐘晝已昏」,劉長卿「杳杳鐘聲晚」,陶翰「夜來猿鳥靜,鐘梵寒雲中」,杜子美「欲覺聞晨鐘」,王摩詰「月出但聞鐘」,常建「初日照高林:惟聞鐘磬音」等。以上所舉有昧爽,初日、亭午、斜陽、黃昏、月出,半夜、五更諸時,是一日夜皆有鳴鐘時也。以夜論之,夜之中多稱曰夜半,但中之前曰上半夜,中之後曰下半夜,凡夜間鳴鐘,皆可曰夜半鐘聲也。今人又以霜本露結,而曰滿天,於理不通,此則詩人不負責咎。禮記月令「霜始降則百工休。」降者自高而下,稱曰「霜滿天」有何不可。且月令孟秋,有「白露降」語,霜露一物,許露降不許霜降,是執物理,而不解文法者也。如不以余言為然,試思一晝一夜,地轉而日不動,人皆知之,但皆稱曰日出,得非語皆 傎乎?
此詩第二句「直北迴」,不諳地勢者,疑是錯簡,謂江本東流,何至北迴。毛奇齡亦曰:因梁山博望夾峙,江水至此一迴旋也。時刻誤此作北,既東又北,已乖句調,兼失義理,遂易為至此。又有易為至北,向北者,至此固俗不成語,至北向北,亦稚氣不侔。蓋梁山博望二山,一東一西,江從中過,自是東流之江,迴折成為南北之流,形勢顯然,並無難解。按直北為正北之義,史記「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壇。」又直作當字解,儀禮「直東序西面。」又作徑字解,直北二字,用以上三解皆通。且上句之斷字開字,與「直北迴」,本是一脈,分則索然矣。其義為天門之斷,專為楚江開道,使其迴折,從山夾中向北駛去耳。蓋江曲折萬里,凡曲折處,十數里或數十里,折處無不易方變流也。
此作脛聯,為全詩脈絡之主,花而曰暖,純是寫神,花安有暖,暖者深山日午時也。何知其暖,花正開也。此為院中之景,賓主歡會之際,前之撥雲尋道,乃來時之朝景,後之獨下寒煙,乃去時之晚景,朝暮來去,忙閑離合,以花暖貫串之,匪夷所思,太白之筆,仙乎仙乎。
宋容齋詩話,記此一則,「嘗有武弁議其失曰,既是無敵,又卻似庾鮑,或折之曰,庾清新而不能俊逸,鮑俊逸而不能清新,太白兼之,是以無敵也。今集別本,一作無數,殆好事者更之乎?」武弁之疑,固無足怪,或者之折,說亦欠圓,而將敵改為數者,則更唐突少陵矣。此詩之無敵,乃言當時之一切詩人,語雖揄揚,尚不為過。非謂詩道興後,無抗白者,以今不可得,則尋於古而方之,舉庾舉鮑,有何不可哉。若謂涵蓋古今,而三百篇兩漢魏晉,豈皆出乎白之下矣,杜意寧如是耶?
「亦知」「已近」「一寄」等句,三同音字,用於一詩,而又皆用為起首,讀之深穩沉著,而不拗口,全在渾淪一氣,逐句轉折,故跡象斯泯,更易不得,他人為之,恐不如是之自然矣。其結聯「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其構思傳神,含蓄溫厚,閨怨邊塞諸詩,亦皆不能及之也。此十言字字是怨,聲聲是心,用盡閨中力,欲聲之沖高播遠也,空外音不是空中碪杵,而乃別有之音也。冀征夫之善聽,故不惜用盡力以赴之,十字之間,含多義於不言,是真得詩旨之能者耳。太白之「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去來今三際,彼此他三人,感慨之情,頓挫之勢,能以十字攝盡,亦與此同,二公光燄,惟有空仰。
唐絕句中,為人所共推者,小異大同,而此不儕其列。余意此作,實冠各家。以境言之,如月印千江,杳無跡象,以趣言之,如秋水芙蓉,非出雕琢。前聯下句之笑,映上句之何事,不答映問余,心閑映棲山,格局細嚴,全出信手。至「何事」二字,可以窺知問者品流,其骨氣俗傖,畢形呈露,由心閑一言,亦足想像笑者舉止,其神態高逸,飄然難蹤,含蓄玲瓏,清濁萬里。後聯更無一語,只是寫笑之所由而已。別有天地,俗所不知,碧山之境,固非人間,然又加以桃花流水,窅然而去,其神其境,必須自我會心,俗人盲問,豈能答哉。
「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句,有人謂此是敗筆,為一詩之累。更謂早知二字,尤在此處不振,仁智之見,不必苟同。此二字用者不一,意各有解,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早知清淨理,常願奉金仙」等,皆言以前不知,今始知之。本詩所用,乃早有聞知,活用活讀,則走轉流利矣。意謂禹乘四載行具,疏鑿此地,其功之偉,乃昔習聞,故曰早知。虛壁雲氣,走沙江聲,其境之雄,為今始見,是寫親臨,與詠岳陽樓詩,昔聞今上意同,讀而味之,並無艱澀。且上六句,皆寫當前,最後二句,忽追禹功,必有逆折,方起文瀾。早知二字,實前後之轉捩語,下筆恰如其分,少他不得。
「風景每生愁」句,為一詩之胚胎,發育變化,俱基於此,字字映照前後,惜為後人忽之。而每字尤為奇絕。可方壁畫之龍,睛只一點,則蜿蜒飛騰;其客散山空,乃謝范過去離別之愁也,池花窗竹,乃太白現在寂寥之愁也,長歌懷舊,千古知音,能懷今者,後來何人,乃將來嚶求之愁也。觸境感時,所以每能引愁也。一字之妙,總攬全機,卻似羚羊掛角,跡象泯然。至頷聯「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以神韻論,流作動辭解固佳,但太白此律,全體細整,與聽蜀僧濬彈琴,口號贈盧徵君鴻等法不同,僅此聯對偶一字不琢,恐非原意。若作河川波等實字解,以物對物,似亦未嘗不佳。按詩邶風柏舟「汎彼柏舟,以泛其流。」漢書禮樂志「猶濁其源,而其清流。」源河之根本,流河之枝末,河由一源而分多派者,皆曰支流,是流之一字,可代河川波等之義。古人作實用者,如陶淵明之「臨清流而賦詩,」左太沖之「濯足萬里流,」孫子荊之「漱石枕流」韋應物之「門對寒流雪滿山」等,不勝枚舉。碧水流者,碧水之波耳,青天之月盈虧出沒,碧水之波,起伏來逝,各具離散空寞之象,故曰風景生愁。再此詩頷脛兩聯,皆言風景,既曰生愁,是情已蓄在景中,且頷指謝范之時,脛乃太白自況,景分今古,自不合掌,愁曰每生,情亦多感,矯夭閃鑠,莫之窺也。
此詩首句,義本雙關,若作直言北斗,上下不連,章既不成,神亦索寡。且斗自非晝見,言夜更是費辭。按曲禮行軍,旗分五方。中軍曰:「招搖在上,急繕其怒。」象取玄天七星指四方也。西鄙人今見斗象,宛如哥舒建旗,是睹境生情,感今追昔。而邊鄙今猶謐靜,皆是哥舒夙夜防攻,軍事精嚴,所遺之威德也。太平廣記所載,下聯與此大異,失之粗野,不取。
此為寄丘之詩,自應分詠兩處,前聯自況是實述,後聯說丘是設想。憶念故人,適於秋夜,所思不來,起而徘徊望之,久而沉寂,故詠歌以遣懷。此純以動境順寫。形其翹盼之態,是前聯之意也。次想丘於空山之夜,寥落寡歡,諒亦盼我相過,但所聞只是松子落聲,並非跫音,或猶耿耿不眠,勞所待耳。此變為靜境逆寫,形其審聽之情,是後聯之意也。有疑松子落與眠無關者,可釋然矣。再蘇州好用此調,如「幽人寂不寐,木葉紛紛落。」「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意各不同,與此更異矣。
劉文房送裴郎中七絕,結句「青山萬里一孤舟。」宋人病之,謂其一與孤複,有為辯者曰:唐人屢用一孤舟連字,引孟襄陽「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證之,謂惟加一字,益覺淒楚,且譏宋人,為不知詩。竊以兩者之諍,俱以一作數解,譏之辯之,均是南轅北轍。蓋一字之義,其釋本多,若採「獨」義作解,自無不適。獨者惟獨也,只有此也。詩意酒闌客散,人去境移,江山萬里,只此孤舟而已,襄陽之句,意亦同此。不作數解,神韻乃出。茲舉各家用一,不作數解錄後,尚書「惟精惟一」一純也。羲之蘭亭序「一觴一詠」一或也。杜審言「一聞歌聖道,助曲荷陶甄。」一一旦也。孟襄陽「鄉關萬餘里,失路一相悲」一獨也。李太白「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一乃也。又「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一偶爾也。杜少陵「前佛不復辨,百身一莓苔」一同也。又「及茲煩見示,滿目一悽惻」一純也。張祜「一宿金山寺,微茫水國分」一發語辭也。
孟子曰:「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誠善讀之言也。詩之有格,猶水有流脈,而水之洶湧洄漩,必勢導不使決潰,此似不以辭害志。詩過泥律,如俗工模物,不使物有自然,物之方圓長短,工必範而制之,此似以文害辭矣。唐雖尚律,實主多變,故嚴整而靈活,長短俱鏗鏘,其作者能變,讀者知變,不謂不害辭,甚得其志也。太白陪族叔及賈舍人遊洞庭湖詩,詩醇謂其不減九辯,而前人竟有譏其重用「不」字,是過泥於律矣。不知文章天成,已具神妙,但得意志,不避一字之重。律絕而用重字,各大家每每如此,獨責太白,亦見之狹也。如沈佺期雜詩五律:「聞道黃龍戍」「一為取龍城」龍重。孟襄陽歸南山五律:「不才明主棄」「永懷愁不寐」不重。王摩詰漢江臨眺五律:「山色有無中」「留醉與山翁」山重。高達夫夜別韋司士七律:「夜中殘月雁啼聲」「只因啼鳥堪求侶」啼重。劉春虛闕題五律:「道由白雲盡」「幽映每白日」白重。劉禹錫哭呂衡州七律:「一夜風霜凋玉芝」「遺草一函歸太史」一重等,不勝枚舉。譏太白蕩不守法,豈知詩也哉。
此詩頷聯「寒山獨見君」句,實為一詩之骨,亦是全章之脈,不曰寒,起聯之落葉堆紛,便無根據,必曰山,結聯之人到白雲,始有所出。前段時地荒涼之村,迥無行客之路,後段橋斷澗決之險,為有同病之憐,而以獨見君語,卓立其間,瞻前之境,皇甫之來也,可稱其獨,思後之情,皇甫之來也,益見其獨。且起處荒村,早為獨字之預伏,結處何人,猶為獨字之總映。惟其獨獨,其喜乃真,一字一句,豈偶然哉。誦之流走一貫,了無跡痕,古人功夫,有不可及,如此。
仰而瞻天,疑天離人而高,平而望天,悟天自於地連。其高遠所見,乃是其光,咫尺不知者,則有其體。樹論高低,依於樹杪,天論高低,指其體附。月因江清,顯知魄必印影。天因野壙,得悟體不同光。必明乎天分體光,月有魄影,始能解此聯對意,否則扞格。月近人如非指影,與江清何關,若指影,天無分晢,對仗安能和諧,雖云見解各異,而文義豈容偏頗哉。
詩旨撫古感今,偶以登臨觸起。撫古者,昔人黃鶴也,人鶴不可見,悵望樓雲而弔之。感今者,歷歷只是川流,萋萋只有洲草,而舳艫士壟皆為逝者。總結到異客煙波,等一飄蕩,鑑古思今,由彼例此,宇宙茫茫,一切如是。結一愁字,貫串全體,亦可謂一字兜住,竟有載華嶽振河海之象焉,與不愁泛泛言愁者,可同語哉。情哀而不傷,氣豪而不放,倜儻含蓄,詩之上乘。
又有版本,首句黃鶴,改為白雲,為使前四,雲鶴勻停。他本無論,漁洋山人十種唐詩選,皆作乘白雲去,不知古本如是,抑選本為之。研讀數十,未能體出改易之佳,但感神韻全失,句脈皆乖。首既言乘白雲去,四又言雲空悠悠,語意相違者一。二既言空餘鶴樓,三復言鶴不復返,不返即是空樓,文傷重贅者二。此詩之局,原非通常,余於開卷,曾詳析之。必以雲鶴二物勻停,直是遺神取貌矣,況此詩境神格調,各具有勻停之密,如空無鳥行痕耳。再崔詩題壁原稿,是白雲抑黃鶴,太白所見,當不致訛。而太白鸚鵡洲及鳳凰臺二詩,皆仿崔體,玩李二作,亦可推想崔格。鸚鵡洲律,前闋連三句皆點鸚鵡,第四句「樹何青青」何曾鸚樹勻停。鳳凰臺律,起聯三用鳳凰,一用「江流」亦不鳳江勻停。論文而外,證以李仿,崔詩開首黃鶴,無甚可疑。況清中葉之本,多刻黃鶴,顯非今人好事,新更張也。按淵鑑類函、武昌志,群碎錄等,均載費文 偉乘黃鶴過此,述異傳曰,荀瑰憩江夏黃鶴樓,望物降自霄漢,乃駕鶴之賓也。唐閻百里記黃鶴樓圖經云:費褘澄山,嘗駕黃鶴返憩于此等,各說雖小有異,然皆言乘鶴,是乘鶴有典,乘雲無徵也。
訪人不遇,境本寂枯,宜用活語,令其生動。賈閬仙訪隱者不遇,造出一童子問答,枯境全活,固已佳矣。而太白寫此,尤為神奇,只以聲響形容,更不假設,雖以色為間對,靜亦成動。犬吠水聲,聲雜而合寫之,午不聞鐘,無聲寫之反覺有.碧峰飛泉,狀形藉顯其聲,無人知往,想他聲而自語。或實者實寫,虛者虛寫,而又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意境幻化,文法參差。至於桃帶露,瀼晞隨時,樹見鹿,來往悠然,竹分靄,濃淡倏忽,倚兩三松,徘徊不定,無不活潑潑地,飛動生姿。又寫聲起處是兩聲,皆為實有,結處亦兩聲,一虛一實,頷脛各自一聲,亦分虛實。寫色桃露竹靄,皆無情物,穿樹倚松,皆有情物。聯聯反映,骨肉勻稱,意意趨變,乃蹙其瀾。格律嚴細,求之無痕,或謂太白恃才率出,豈知言哉。
詩題落花,旨在惜別,內容客花雙寫,極為顯然,春盡雖在結處,全體充盈其神,此三者筆筆俱到,隱顯有別而已。細尋四聯對仗,法皆分詠,自起至結,無不花一人一。惟頷聯人花,專為寫景,脛聯人花,換作寫情,起聯所言,只是春事,結聯所言,乃春思也。隱顯變化,而格再多取拗句,故促成抑揚之勢,鏗鏘不平。尚有全作落花解者,則起句便無著落,雖多牽強解說,章法終不調暢。又見坊本歸韻改稀,似專為落花安排,但觀全局,仍不貫焉,且稀類於趁韻,義理俱澀。
陣圖有三處,此指四川奉節西南者,為諸葛武侯所布,相傳曾困吳兵。詩每寄託寓意,不必定依正史,此即姑用相傳,吐屬所蘊也。隆中之對,鼎足三分,東結孫權,待天下變,以荊益眾分向洛秦,興復漢室。不幸蜀吳構釁,未能止先主東伐,軍敗勢異,遂成大恨。起聯功蓋名成二語,雖指陣圖,卻用側筆一拋,向習俗論者糾謬。以世多稱石陣之名,贊其拒敵之功,而三分大計,竟為所掩,特先標出本末,譏世俗見小不知大也。舊注謂頌武侯,文義難圓,夫三國爭雄,功於二國何有,宇宙大名,僅成於此石耶?下聯乃詩人正義,謂此石陣,不過掩護退卻,聊獲安全而已,終於大局之失,無可挽回,故云遺恨。伐吳之舉,武侯諫而不從,曾自愧曰,法孝直若在,必能止主上東行也。石本可轉,而竟不轉,喻武侯忠心國恨,終不移也。失者,錯誤義,漢書路溫舒傳,「臣聞秦有十失。」
此詩對仗,取間隔式,首與脛聯,皆取其對,頷與結聯,則不取之,自與通常律格,而不相同。再律格多為一聯一事,此則一句一事,法雖流水落澗,卻是處處激湍。文句八變,無不下出自上,更非彼伏此起,勞人遠尋。而辭意玲瓏,反覺渾堅樸穆,百脈迴環,空中卻無鳥跡。如頷聯上句,春風幾日,乃上承起聯,下句兩鬢成絲,實下啟脛聯,脛聯上句秉燭須飲,承乎頷聯,無容再贅,而下句投竿未遲,又啟結聯。不僅此也,前一闋首句之酒,與後一闋首句之飲,前一闋末句之鬢成絲,與後一闋末句之猶可師,皆為呼應。人多謂太白信手,而竟不知其錘煉無痕。
首句秋日,有本作為秋月,細味之,月自不如日佳,然日或月,皆作時解方活。句中明字,為一詩之眼,水必至秋明潔,自能鑑采蘋人也。采蘋者,言欲有所獻耳。偶睹荷花,嬌而欲語,忽慚人不如花,既而轉恐色不及人,悵然自失,不堪以獻,幽思綿綿,不能已而。采蘋何人,采於何處,采作何用,采時何感,盡於結處一句發之,自是點睛破壁之法。蕩舟蕩槳而已,注引蔡姬齊侯事則累。
白髮三千丈,憑虛形容,想當然耳之辭,下句已自注矣。必連讀之,方不扞格,見而駭怪者,未之思也。髮因愁白,愁以髮顯,愁在內而無形,難見幾許,髮在外而有形,尺度可得。然髮不過數尺,人盡而知,將愁喻作江海,則無限量,如橫江詞,一水牽愁萬里長。愁展萬里,不較三千丈數更長耶?然不之異者,以借外物喻內愁易解也。此詩之意,愁生一寸髮白一寸,其愁綿綿不盡,白髮料必長丈三千。驚語異者,因以內愁託外體多忽之也。且三千一語,乃為極多名詞,非謂定數,自應先知。禮經曲禮三千,史記珠履三千,漢武外傳王母桃三千年一實,楞嚴經三千威儀,法華文句優曇華三千年一現等,皆是形容其多,文可意會。沿而用者,如三千弟子,後宮三千,詩句采用,如太白之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摩詰之老將行,一身轉戰三千里等,所舉非一,隅可反三。此詩髮長三千丈,只表多耳。至於次聯結句,實為反映上聯緣愁所發。何處者,謂鏡並無隙處,得者,疑霜何由而入,且若不知己髮反影,味始盎然。處字若作他處解,則索然矣。此詩字法,應著意上聯緣愁似三字,及下聯何處得三字,庶不失之。
烏衣巷弔赫顯逝者,文顯人皆知之,石頭城哀南朝之興亡,文隱人多昧之。前聯隱傷其戰伐;眺矚地自如故,周遭之山,圍繞宛在,而六代杳然。昔歲幾經戰伐,攻守降破,今之江潮湧起,猶似十萬軍聲,來撲空城,卻又寂寞而回。此言不但國已不存,即攻拔之勝軍,何嘗復見,所賸江潮打來退去而已。後聯隱刺其荒淫;溯其當年,粉黛歌舞,月照後宮,金蓮玉樹,今日安在?僅有秦淮東升之月,是其舊物,還於夜深,飛過女牆,獨具癡情,徘徊其處。國政之事,不道一字,只談江潮淮月,而興廢萬端,盡寓其中矣。
屈子杳矣,沅湘尚流,寒湍嗚咽,猶似澤畔吟聲,觀水不盡,想知忠怨無已也。此對兩江,虛擬古人之情。廟貌肅穆,神所依止,江水湛湛,楓林蕭蕭,當于風起日暮之際,竟似有人賦招魂辭者,此對廟貌,幻想神來之象。兩聯皆用楚辭之意,故不空泛。首聯有作屈子之怨,沅湘之水,流蕩不能盡去解,亦通。
太白此作,格極別緻,詩境以如畫及望,兩者為主。故頷脛兩聯,皆寫景色,絕不道及聲情,方是畫也。題為秋登北樓,所寫亦是秋山水畫。而此四句之脈絡,不必分承,總以起句如畫次句望,可貫之也。有人評「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與右丞之「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相較,神韻與自然似過之,而不及右丞之聲色分明也,是未思右丞乃寫實境,太白是寫畫意也。且詩格貴在變化,豈能墨守聯別,此詩變在全體,脈皆暗承,起聯首句登樓總覽,次句分別眺望,皆是作者動態,結聯臨風懷謝,又思後人誰念今人,盡是寫情,有何偏頗。即兩聯之景,亦自各異,水係氣化,喻以人工之鏡,橋乃人工,喻以氣化之虹,此聯寫地域之旖旎,橘柚霜晨之寒,惟人乃覺,梧桐黃落之老,由秋所成,此聯寫時節之淒清。
此詩頷聯,乃訪者二人自況,脛聯頌揚逸人,兼及鄰里。謂具高山流水之志,以標出隱淪之風,兩聯合觀,且含有賓主知音之意。來仰城外青山,便如屋裏之人,復見繞門流水,更知鄰舍皆清,此正是絕風塵意,前聯正是訪隱淪也。若解為其屋裏看山,如同郭外看山,言其屋之豁敞,亦無不可。山維寫內外,水橫寫左右,格局嚴整,益覺可觀。有本「一向」作四面,「屋裏」作屋上,「種松皆作」,為「種松皆老」等,均不佳。「一向」是說久,與次句說遠,方有縱橫之勢,「屋上」情文並乖而俚,「皆老」事理不圓而滯。
律絕之詩而有重字,各大家每每用之,然以重字犯韻者,除在連續句法中,取其跌宕,餘不多見。此詩有二流字,不一其講;東流去者,僅形容辭,只言萬物流動之態,非是物體。故園流者,乃言水之本體,與前所言,虛實體用,大有異處,故不嫌耳。
此詩頷聯:「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九霄乃借喻之辭,即九重之意,係指宮殿,非直謂天空也。星臨之句,普涵閻閭,從廣處看,言其眾拱之形。月傍之句,專崇宮殿,向高處言,狀其獨尊之象。廣大邈邈,高明昭昭,各分其勢,格局勻停。指宮殿與上掖垣相映,言閻閭與上鳥過呼應。
此律四聯,各有其目,起之今日,頷之吹帽,脛之峰寒,結之茱萸,皆九日俞穴也。盡君歡指主人,倩旁人指他客,落帽把茱萸皆自己,知誰健合眾而言,皆此會脈絡也。詩諍處有二,一笑正冠;有本作整,實不知正字之義,反謂杜倩他客為己整正之,予不為是,一聯一事,已病合掌,忽帽忽冠,跡近趁韻。且詩中末言僮僕,倩客趨侍,等視孺子,似失體統。淮南子「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吹帽正冠,以典對典,一己一他,格局自嚴。詩意笑替他客爭讓席次,勸隨處濫坐飲酒,對不能落帽作文,分映強寬盡歡也。二醉把茱萸,前賢謂茱萸酒名,細看謂指玉山藍水,此亦不敢苟同。以境界論,固增神韻,惟茱萸九日所記,或囊或插,乃其常俗,未言必飲此酒也。縱曰看指山水,而手把茱萸,未嘗不可遊觀,奚必一定把酒,如謂宴集安得無酒,有一醉字,意豈不足耶?敝意興來今日,是敘會初,醉把茱萸細看,乃結會終。然醉把茱萸為一事,把之不捨,戀今日之會,預擬明年之會也。仔細看為一事,若看茱萸,看誰再插,看坐中人,惟己獨老,恐再會健不在我也。以格局論,醉把茱萸,近承明年此會,誰健重插。看曰仔細,遠映老去今日,為君盡歡,形容其暗沈吟也。盎然有神,情思不盡。若看謂指山水,仔細二字,反覺累贅,且與上皆脫節矣。
此詩結聯:「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前賢。」解者義多不暢,趙松谷氏疑云,不敢或係敢不之誤,文則通矣,未見善本可校,不便遽更,且細味之,有尊古卑今之氣分,贈友似不得體,不更是也。按倚之釋依也,具依恃依賴依附依傍等義。恃與賴有守委無進之意,可解為不敢墨守前賢成規,而必自因時制宜也。附與傍有退隨不前之意,可解為不讓文翁專美於前也,對古對今,皆揄揚而無抑。
詩義深微,讀者不妨異見,以達為是,達雖異可並存焉。求達有就句論句者,有看一聯者,有須觀全局者,法無一定。少陵此詩,「青春作伴好還鄉。」乃是一句三層,一聯共為六層,律格忽此結構,理自拗戾,黃白山氏所釋此句,人多從之,云「一路花明柳媚,不寂寞也。」意謂春光明媚,作人之伴。就句論句,未嘗不佳,若論一聯,則有未達。春光花柳是實境,春光作伴是虛情,今將青春作伴,二並為一,上句亦應如是觀之,當解日色發聲向人放歌矣。敝意作伴者,是映頷聯之看妻子,放歌者,是映頷聯之卷詩書。即執詩書而放歌,攜妻子以作伴耳,文從意達,焉用紆求。
律詩聯中用典,必兩句求偶,否則跛倚無度,思而易知。但有竟忽於此。致義錯解,究其易混,在文熟而典生也。太白聽蜀僧濬彈琴,本非純律,亦不外此,其「客心洗流水, 餘響入霜鐘。」皆知流水是典,而忽於霜鐘,只以曉鐘釋霜,豈為知者。山海經「豊山有九耳鐘,每霜降則自鳴。」章雲仙曾據而注之。或譏為多事,予以為必如章說,方合律體也。不見夫少陵明妃畫圖省識脛聯,只謂畫圖是典,九日藍田崔氏莊羞將短髮頷聯,只謂落帽是典,而歸魂及正冠,俱未措意,所以解多欠圓。餘如摩詰送梓州李使君之芋田,劉長卿經漂母墓之山木,無不依文解句,造成跛病,若思及律聯局勢,庶不失矣。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月照宮人,而在墮西之時,其宮酣歌恒舞,徹夜不眠可見矣,是有刺焉,非泛指江月而已。按太白之烏棲曲,亦詠吳王西施,其結云:「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不過彼顯此隱,詠月之時,意則一也,借以形其沈冒,互證可知。劉賓客「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似師此法而變之,雖言東邊,而後加以夜深,意亦如是耳。
少陵春望結聯,「白頭搔更短」句,劉師培評曰:「白髮可言長短,今易白髮為白頭,則屬不詞,文人嗜奇,至以文害辭,背於正名之義矣。」此評未省易者誰指,少陵乎?抑後人乎?玩其言近於苛刻,實則髮以頭代,文不害辭,云頭者,即指髮非言頭也,不言他書之例,即杜集中,白髮、白首,觸處可見、何獨責此句耶?若謂搔可髮非可頭,杜集中「老夫清晨梳白頭」何不責曰:梳其髮非梳其頭,「出門搔白首」亦應易髮為正。若云頭不當曰長短,「惆悵頭更白。」寧謂頭一變再變乎?「頭白好歸來。」若就字而解,不但頭不能走去歸來,即髮亦不能耳。又「白頭亂髮垂過耳。」細玩此句,益不必諍,分明形容亂髮,而冠之以白頭,豈非頭白之名,依髮而得,髮亂之名,因頭不梳耶?頭與髮固屬兩物,行文可互借用,史書多見,並非嗜奇務怪。
達夫塞上聞笛,「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此僅言風吹落梅笛韻,非言實有梅花也。迴環讀之,理微情婉,且較王之渙旗亭畫壁,尤覺含蓄敦厚。詩人耳聞樓笛梅花,幻想其境,目對塞上雪月,靜觀其神,意謂凡見雪月映照之處,似皆有笛曲音波瀰漫。又以梅花為雪月之境,雪月為梅花之神,當於此際,笛韻意境與雪月之神,交融一片,故雪月滿乎關山,笛韻滿乎關山,即梅花滿乎關山也。後之注家,竟直作實梅解,更有解為「塞無梅花,落滿關山,豈非從漢地吹來乎?」如是論詩,化虛靈成滯泥矣。滿關山者,雪月實也,梅花虛寫,笛韻半實半虛。
嘗聞詩之起句,猶樓閣之奠基,基固矣,始能崇峻其構,侖奐翬飛,皆依其基而立焉。此詩為寫山江晨景,統體藻華,皆孕於起句,而要以宿字為眼。其下不見人之句,正為宿字聲應,汲湘然竹,早炊也。煙消日出,早時也。欸乃一聲,早行也。不見人,群動猶息也。皆為宿字烘託。山水綠,移後所見之新象。天際中流,巖雲相逐,宿處所遺之化機。前人有云:後二句反為全詩之累,情雖不乏同者,予卻不以為然。蓋至山水綠,截然而止,言不盡意,餘韻有之。若論章法,此一回看,實少不得,少則西岩之宿無映,欸乃之行不張,況有此回折,反點出西岩勝境,文瀾神韻,始覺充沛。
李義山籌筆驛,「風雲常為護儲胥。」注者多為軍中藩籬,無典可據,何謂其然?詳參各注,每引長楊賦,「木雍槍累,以為儲胥。」遂謂木柵竹槍,雍累其外,疑為拒馬之類,故曰軍中藩籬。按揚雄傳:「搤熊羆,拖豪豬,木雍槍纍,以為儲胥。」名義考云:「所獲之獸,如木之擁,如槍之纍,可充君庖儲之以待需也。」是儲胥者,儲而待需義,非專指一事,亦不專指藩籬。蓋軍中所需,糧 秣武器,皆其要品,應設藩籬蔽護有之,若以儲胥作藩籬解則牽強矣。辭源諸書,又引此詩作藩籬之證,義山用意何如,亦不可橫誣之也。
律詩之聯,凡取對偶之處,用典用事,兩句宜同,違則不律。張泌洞庭阻風,頷聯青草浪高句,乃指以南之青草湖,下句綠楊花撲,疑亦有所實指。或近處有堤有村,厥名綠楊,拘在一處,名不易顯。易代改名,後遂湮沒、語似強牽,理實應爾。縱或不然,即指楊水之岸。按(水經注)「楊水逕竟陵縣,北入於沔,謂之楊口。」晉杜預曾開楊口,起夏水達巴陵。巴陵晉置,即今岳陽縣也。句中楊花,或謂楊口岸之柳花, 果爾,始與青草,皆有實落,然未考處遠近,姑妄言之,唐律法度,大體盡如是耳。
詩為送別慰離,全首止於詳告梓況,已得丁寧之神,陳套不著一字。李之身分,王之篤情,俱在言外烘托,亦不少遺。起聯梓之地時,頷聯氣象,脛聯歸到人事風俗,為詩主體。民不過男耕女織,官無非催科聽訟,隱刺文前執政,故先一抑。結聯鋪敘興教化俗,自屬不倚前賢,顯美文翁嘉猷,特為一揚。然結處兩句,正是慰離,借頌文翁,以之擬李。謂其蒞梓,定別於舊令尹之政,亦如文翁不倚前賢也。此借喻贊法,非直言其事,與漢江臨眺詩「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之意相同。注者,將上句謂實指文,下句乃專指李,則成不滿文翁矣。不但法度不調, 意亦扞格。此聯前曾論之,偶爾翻閱,似欠豁顯,故再補出。
唐詩尚變,近體律絕,亦如是也,非獨(占)古體為然。五言變調,每在一句,或一聯之間,鮮有他者。七言反是,變多在全體更其序也,錢仲文此詩,體不變而變,不變者調譜,變者聯排對仗也。其聯有四,則分半對,全對,拗對,隔對等。起聯與脛聯,皆上四相對,下三不對,故謂半對。首聯之「日暖風恬」,與「紅泉翠壁」,實不對實,形容不對形容,偏以實偶虛,虛偶實,顯然拗之。頷聯,卻以「鹿苔」對「雲鳥」隱然拗之。故謂拗對。頷結兩聯,固屬全對者,但皆以半對者相間,故謂之隔對也。因其運用自然,全泯跡象,讀之者,每不覺其異。
此賦別離之詩,借琴樽酬酢表之,非主人贈別,乃行客留贈主人也。只起結處,微有別離之語,餘皆寫琴,故題曰琴歌。共十句分為三段,前四為首段,先記其時,自初夕至夜闌,首句主人具酒,次句行客奏琴,後二句皆琴技感激之境。次四為二段,時由夜闌達旦,首句添鑪更燭,次句琴曲迭換,後二聽者入神,惟有琴韻。此兩段格局相同,而變在境神,起皆主人,而具酒與燭增,為時會之異。承皆鳴琴,而請奏與先彈後彈,明其事之異,轉合皆琴之技能,而萬物之動,與四座寂靜,形所感之異。結二為三段,乃行客辭別,應起主人餞行。
起句「武陵溪口駐扁舟。」為全詩之骨,而「駐」字尤為其髓,亦可曰詩眼也。駐者,暫停盧溪不發,而此駐時,餞送贈答,當有許多情事,以下諸語,皆為此時所言也。次句溪水隨君,言當日別後,所送君者,尚有此故鄉溪水。後二乃是預計之事,言溪水流到荊門,轉向東去,君西上峽,更與鄉水亦須作別矣。僅有天上孤月,曾為故鄉之所親者,但三峽蕭瑟蒼涼,野猿且感而哀啼,莫再將所親之孤月,牽去共伴猿愁。只言月猿,而不言人,月猿既難禁此,人之不堪,其何可言?意婉旨深,逆折百轉。
此詩皆取雙寫,又多設喻,雖李雲何適,題未明言,細玩其詩,當與太白皆失意者也。昨日棄我,喻別之情,今日煩憂,似寓失意之遊,如謂兩皆言別則贅文矣。長風秋雁,借天際實景,以喻行客,高樓酣飲,主餞為解多愁。蓬萊建安,因樓懷脁,隱推李雲也,小謝清發,昔二謝今二李,太白自況也。抽刀一聯,脈自高樓酣飲,借江流實景,述愁結不斷,雙喻別離失意也。結處扁舟五湖,乃多煩憂之伏映,由來注家,多釋其典,少明其義,姑妄言之。
「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楊注之意,誤為牛臥花蕊之中,疑其欠理,逐謂葉上青蟲,有兩角如蝸牛者,實錯解也。青牛白鶴,皆是道家熟典,對用之氣象渾穆,若換小蟲白鶴,卑尊不侔矣。然王注雖非楊之青蟲,似同其臥花非理。評曰:「不過用道家事耳。」其意謂虛寫,作為花松烘托而已。敝意俱不苟同,若尋全體脈絡,意再求諸字外,自釋然矣。此詩取境,端在起聯「逍遙」,言人與物,皆是自在無拘。故滿地有花,牛不避而臥其間,清晝松上,鶴反棲而眠之。若滯泥句下,豈有活詩,固不能解詩,更不能解太白之詩。如再不悟,試思宴桃李園序,「開瓊筵以坐花」,得非亦坐花之上耶?至於領之古道,顯係荒徑,流泉乃謂澗壑,自是亂水。結處獨下,主不送客,無非皆寓無拘, 脛豈獨不然耶?
此詩頷脛兩聯,亦是分承起聯,不過取法特異,似不類耳。法不以每聯承一句,變半聯承一句,分為四半,更迭照映,於下述明。詩題大旨有二,一為「吳公臺上寺」,一為「秋登遠眺」,起聯二句,先分點出。頷之上句,只承臺寺,下句離開,去承遠眺。脛之上句,再承遠眺,下句離開,再承臺寺。然此兩聯,離為四句,每句各去單承,但意各不雷同。野寺人少者,僻境蕭曠,慨今也。雲峰隔水者,客心迢遞,異地也。夕陽舊壘者,境遷跡陳,弔古也。寒磬空林者,荒剎蒼涼,晚時也。頷為寫情,一客況,一鄉思也,脛聯寫景,一目寓色,一耳聞聲也。綜錯之中,極其嚴細。至結處「惆悵」一辭,傳全詩句句之神,「長江至今」四字,隱全詩句句之事。
首句言天時已夕,次句言地勢曠遠,三句言人情發縱,結句言樓高層數,四句分立,各言一事也。又登高者,必望遠,首句為實所見,次句為半實半虛見。三句為想再有所見,而實未見,結句為求其欲見,或見或不可見,其旨無非寫見,卻有四句之異也。又首句仰觀,從東轉西,次句俯察,由西向東,三句虛想,自近及遠,結句實證,居下升上,八表上下,周覽無餘也。又前後兩聯,情景攸分,勿須贅言,前聯之景,實有者,惟山與黃河耳。然山亦有專指中條者,似又泥矣。海實所無,日亦非山西永濟獨品,因望遠想到山河盡處,始連上遮蔽不見之日海,忽取來以作陪賓。此欲窮二字,所由出也。然配聯,又以賓日對主河,主山對賓海,綜錯變化,讀之幾認賓為實有。下聯欲窮者,不云境處而云自目,更上言樓,始與目有自他之回旋。字字錘鍊,句句轉折,卻 優游自在,一氣呵成,如是絕句,真稱絕調。趙子龍一身都是膽,此詩一身都是格局。
此詩頷聯:「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九霄乃借喻之辭,即九重之意,係指宮殿,非直謂天空也。星臨之句,普涵閻閭,從廣處看,言其眾拱之形。月傍之句,專崇宮殿,向高處言,狀其獨尊之象。廣大邈邈,高明昭昭,各分其勢,格局勻停。指宮殿與上掖垣相映,言閻閭與上鳥過呼應。
明月松間照一句,寫盡起聯之神,而空山、雨後、天氣、晚秋等境,豁呈無餘,真神來之筆也。清泉石上流,亦如之,乃謂雨後山洪所積,漲於澗壑,而侵於石徑者。若作平時之月泉解,則失之矣。即下二聯,人歸竹喧,舟下蓮動,春芳歇,王孫留,無不是雨後秋暝之境,細味自得。
「遠聽江上笛,臨觴一送君。」聯本流水之法,因有錯讀,則有誤解,謂送君之送乃韋也。不但江上之笛,無有著落,下聯還愁更聞,亦感鑿枘生硬矣。詩意:「臨觴」乃陸韋對酌之時,送君指江笛曲來,一者,或專之詞。三句之獨為途次,四句郡齋謂新所,皆恐再聞笛曲,觸起離愁。蓋笛曲常奏者,多屬梅花折柳,今對故人,猶不勝情,後處寂寥,豈堪重聽耳。
理契智圓,必無唐捐,法無人聽,聚石說之,諒必八部來護,故憑頑石點頭。云鬼神聽者,即此意耳。其起句立基,先述疇昔公案以實之。講堂夜猶不扃,固表荒廢,亦可作法華一席,至今未散想。塵封漠漠,自是闃其 无人,然有此方明月,正滿中庭,亦如前之聚石,仍厲鬼神來聽之意。按可字應作一讀,中庭作一讀,前有作可中一讀,庭字一讀者則非。可字之訓,有當、適、約略諸義。即謂月正當庭,或月適合一庭,或月色約滿中庭,無欠無餘也。詩固別有心裁,末句猶為傳神,其「一方」「可」三字,不知如何思來,不深入詩道三昧者,恐不知味。吳景旭氏,引宋文帝會沙門食,生公云:「白日麗天,言可中。」語以解之,雖具考據苦心,句反不靈,不足取也。明人謂此譏執政,亦不可執。
王杜岑諸公,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詩。前人有評王詩最劣者,云:雲裘,衣冠,冕旒,兗龍等,重疊雜亂無次。噫,豈知言哉?是詩法度,極為嚴整,惟格別緻,粗視不入,遂致厚誣前賢。按王詩布局,序分三際,有以前、當時,終結等境。又前三聯皆是早與朝分詠,結亦唱和兩分。起聯從宮中寫,上句雞人報早,下句尚衣預為朝事,裘不過早寒點綴。頷聯從殿上寫,閶闔開,言敞闔禮始之早,衣冠拜,言百官趨進正朝,冕旒君王代名而已。脛聯寫禮已成,日色高動,為退班早況,香煙濃浮,為侍朝久象,僅兗龍此處實指朝服。結聯寫作者和者,亦是分詠,辭之與意,俱含早朝。再此四聯,法各有異,起為宮闈內外侍臣相偶,領為閶闔朝儀容止相偶,脛為殿中廷下時景相偶,結為退朝詩人唱和相偶。縱橫細玩,何亂何複之有。李義山落花五律,似師此格,但隱顯變化,有不同耳。
此律頷脛兩聯,皆引用典,一隱一顯,讀者忽之。其脛聯迸水句,為晉慧遠公,梁景泰公,建寺卓錫出水。雨花句,於法華維摩諸經,記載甚繁,兩皆熟知。是文之顯者。而頷聯食隨句之食,行踏句之行,俱是叢林儀規,多為人作常語輕略。食謂飯食供養,必擊磬念誦,行謂飯後經行,在林間來往。是文少隱者。阿彌陀經云:「飯食經行。」,然同是用典,亦有異處,頷是實寫,脛是虛映。
有謂此詩起聯,語太浮泛,尤以東城北郭,病其重疊趁韻,粗視似之,細玩則非。按今安徽,多為唐江淮一帶,山水佳秀,甲於各地。敬亭山、青山、宛溪、秋浦、宣城等勝,均以玄暉太白名章。太白耽玩,有終老之志,曾以居宣時久,集中所詠獨多,送友一詩,或係此間之作。當塗青山,玄暉築室山南,後人易名,曰謝公山,故有青山北郭之句。宣城之東,宛溪曲繞,所謂白水,料應指此。考白題宛溪館,極贊其水,有「百尺照心明」「白沙留月色」等句,白水宛溪,當不逕庭,且水曰白者,中國河流之凡稱,語出淮南子河圖,不必實有白名。白水成語,古人用者不一。左傳:重耳指白水以誓心,南史:任昉指白水而旌信,故有白水東城借意。起聯分詠,先標征人送者所居,雙顯二人身世心情而已,然亦不必定謂居二處也。若以此作一處解,猶以少陵吹帽正冠,作一事解,同一謬誤。全唐律詩,實未之見,而謂李杜出此,真蚍蜉撼樹矣。又疑白水東城之釋,未若青山北郭著實,然白水東城本有,奚不引而實之?曰定遠東城,和縣白水,固近宣城,但太白無詩以紀。秋浦白笴陂,宣州白龍潭,太白雖遊有詩,舉偶不如舉常也。再青山白水作聯,杜子美及許渾孟郊皆用之。或以色言,或以地言,或實或虛,用法各異。太白此詩,乃指實而用虛也。
六十三年八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副刊,載太白送友人詩:「孤蓬萬里征」句,孤蓬釋義之爭,達十數年不決。甚至煩國立編譯館查校,曾檢元版唐詩校勘,確屬草部蓬字,而非竹部之篷。且遍舉前人用者多處,並指字書各解為徵,仍不之信,不解文法故也。不了則不信,強之何益,前人所用如是,字書訓詁如是,如是如是,已而已而。余今略述此詩格局,以享初學。斯作頷聯,實為全章樞紐:上句承起聯,此地為別,乃送者止步之地,然其止處,既非青山白水,亦非北郭東城,自在客舍驛亭之所也。至起聯云何,已另有解。下句啟脛聯,孤蓬萬里,乃行者臨去之況,僅是喻辭,非言蓬草行萬里耳。脛聯分云,浮雲落日,是推二者別緒,各有不同。結聯自當貫通全體,必以兩語兜住,揮手茲去,專指正別之時,蕭蕭馬鳴,實為纔別之後。再起是二人素居,脛是二人臨別,一伏一映。頷是驛亭行餞,結是馬上分途,一呼一應。若知文格,紛諍息矣。宋人有詩:「牧黃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詩者樂也,樂有歌也,無板眼節奏,何成歌樂。彼無腔信口之吹,故不能與言五音六律也。
俗評李失之滑,又誣杜云:「重與細論文。」含譏也。誤信諸說,則於李詩不能深入矣。未知李律,無格不細,但運用無痕,粗看不識耳。此律極變極嚴,更為淺學難解。如北郭東城,謂為疊 牀架屋。孤蓬錯作舟解,謂忽舟忽馬雜亂。一為別自茲去,謂語意重複。蓬之一字,致煩編譯館查校,信乎詩亡久矣,眾人顛倒如是哉。夫讀詩與文少異,必將境界、含蓄、格局、聲調、文法等合觀,猶須體其變化,明其結構。否則捍格,不能知也。首言取境;詩以送字為旨,凡酒餞,安慰,揮淚,相思等詞,一掃而空。白手搏戰,句句相映,聯聯反襯,無不是送。次言含蓄:其表面皆寫景事,其裏盡充摯情。首聯德鄰之雅,頷聯遠送止處,脛聯鑑物想像,結聯班馬戀群。不著一字,得盡風流。
再次格局,此詩首聯,以頷聯上句承之,頷聯下句,實啟脛聯。結聯之上句,正映頷聯之上句,結聯之下句,正映頷聯之下句。全詩四聯,皆用雙寫之法,每聯具送者行者,惟結聯同中再變而已。頷聯孤蓬為全詩分界,以前寫送,雙是實寫。以後寫送,僅為想像,法仍用雙,卻是虛寫。
又次聲調,律詩四聯,以頷脛兩處對仗,最為通常。然有三對仗者,或加首結不拘,更有全取對仗,例亦多有。此詩固為兩對仗者,卻在首脛兩處隔對,頷采半對,結不取對,恐與頷混,疊蕭蕭以別之。首脛雖正對仗,亦自不同,首聯青山北郭,腰中間虛字分介,脛聯浮雲遊子,腰中接實詞緊連。橫嶺豎峰,隨處變化,上口讀之,毫無鋒楞。
又次文法,所謂文須細論,前曾略言,若對照當益顯。頷聯此地一為別,與結聯揮手自茲去,文義大異,求諸章法自知。頷之此地謂止送之地,一為別謂從是處分別耳,下句故曰孤蓬,純送者之言也。結之揮手,乃行者動態,勸送者止步,自茲去承落日,茲 字指時,皆行者言動也。別與去二字,亦不可儱侗看,別是未去之擬詞,去是實離而登程。頷脛兩聯喻亦不同,未可粗讀。頷之孤蓬,係以人喻物,脛之雲日,反以物喻人,且頷喻只以形言,脛喻則以心似。
劉夢得烏衣巷詩,有人譏為癡語,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謂燕無此長壽,東晉時燕,何能活到唐朝,又即劉所見之燕,有何確證,定是王謝堂前者。讀詩宜玩文意,體其語氣,有不能循文直講者,此類甚多。舊時兩句,乃比擬及疑似之語,非直認眼前之燕,即是東晉所產。錢仲文望匡廬:「祇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李端聽箏:「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錢句顯李句隱,總是此法。而摩詰之「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太白之「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等,豈謂周漢三國六朝之人,皆活到唐時耶?
涼州詞,乃樂府曲譜名,初為西涼人所制,約在晉末傳入中國。有說唐天寶時,西涼府都督郭知運所進,說有遠近之歧,然皆謂曲名無異也。又碧雞漫志、唐史及傳載,稱天寶樂曲,皆以邊塞為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是只取邊塞作名,非專詠涼州等地耳。王之渙涼州詞,亦是泛詠邊塞,後人誤為專詠涼州,則謬解百出矣。茲舉數說,以明未達此體;一者,謂涼州為甘肅之武威縣,西距玉門關有二千里,東南距黃河約三百里,與詩不合。此即以曲名,誤為詠地之錯也。二者,全唐詩校及詩話等,黃河均作黃沙。此誤與前同,因疑河是沙 譌,以故改之,求易解也。三者,以不解題之原義,復信詩校詩話諸說,並受其改河作沙之謬,竟大改詩文:謂萬仞為萬里,其自注「俗本里作仞,非塞外景色也。」且改遠字為直,然其所改,亦未指出善本何種。以上所舉,其第三者,固不成詩,前二者改河作沙,理與神已全失矣。王阮亭云:王維渭城,李太白白帝,王昌齡奉帚平明,及王之渙黃河遠上等,終唐之世,絕句無出此四章之右者,雖屬一家之言,不為無見。當日旗亭畫壁,龍標達夫,尚且低首,詎料後人識見如此哉。
少陵登樓七律,雖未言登何所之樓,但以結聯推究,必是昭烈廟內之樓也。按此詩結聯,吳曾漫錄有注:謂蜀先主廟,在成都錦官門外,西挾即武侯祠,東挾即後主祠。又注代宗任用程元振魚朝恩,致有蒙塵之禍。指詩中後主,託刺代宗,梁父吟者,思時無武侯之相也。細玩吳注,其三廟相聯,而詩原為感時之作,結處忽以兩廟懷古,突如其來,文理不接。若謂昭烈廟中之樓,則花近首句,已樹全體之基,脈絡有自。而結處古事,來自起處古事,三廟有開有合,文格無疏無脫,託古感今,渾然一體。
藥禁籞也。漢書、池籞未御幸者,假與貧民。注,以竹繩連綿為禁籞,籞即闌,連用猶圍援也。以藥闌之為物,通常作芍藥之闌解者,望文生義,固是錯誤。然亦不能泥此一名,不許他用。如虎子為溺器,而不入虎穴,難得虎子,亦可謂錯解溺器耶?少陵此詩之藥闌,亦有作禁籞解者,余誦多遍,與全文總覺逕庭。若從常注,作芍藥之闌解,則文情皆暢,似宜從眾。否則只來看一禁籞,有何興致可乘?
此詩脛聯「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為全體樞紐。上句承洞庭氣象,藉以述懷,下句啟頌揚張相,慚徒羨魚。句全用典,但運化無痕耳。然上句甚顯,一望而知引自尚書,「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下句貌似浮泛,每不深思,若知律聯典無偏頗,則不粗疏讀過矣。其意在端居而恥,乃取自論語,「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一歎己乏才,反襯張相之賢,一復慚無位,藉顯朝廷有道。格嚴象渾,溫柔敦厚。
宋明以來論詩者,多謂太白任筆恣肆,不拘格調,姑言姑聽,取櫝還珠,誤人不少。此詩借物蘊情,又為自然掩其嚴細,僅欣藻華,詩道久亡信矣。茲略抉微;起聯渡遠敘賓主來處,從楚遊明送者止所。頷聯江山景色界分險夷,橫寫地勢變化;山在蜀中崎嶇,入楚截然平野,江在峽間洄漩,流鋪大荒浪靜。行人獲安,送者可止,題標渡荊送別,意在於斯。脛聯雲月兩地行程始終,豎寫天象升落;望飛鏡,送者從返巴蜀故里,指結樓,猶念行客淮海前途,以開結聯憐故鄉水,送萬里舟。再者水送之句,亦有所喻。南史任昉傳,青松示心,白水旌信。太白的寄少陵詩,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皆是託水喻心,意甚豁顯。此曰鄉水送舟,而加仍憐以告行客,實謂心同鄉水,仍相送也。情思含蓄,語皆寓別,結構精密,無跡可尋。前人有評山隨江入一聯曰:此太白壯語也,子美星隨平野闊二語,骨力過之。疏不知山平野盡,江大荒流,妙在別意婉轉,託景紓情,若僅謂其語壯,直皮相矣。不解李詩,聽其一言可知,繪事後素,豈為繪說哉。又清人謂詩中無送別意,題中二字可刪。噫,余不苟同。
他日之義,言非今日而已,固可指來日,然亦可指往日,但相衍只作將來釋,則失其本義矣。杜少陵秋興八首,叢菊兩開他日淚一聯,釋者義皆欠暢,或含胡不詳,皆以他日作來日解,至形成辭義兩違。蓋此首乃乘舟出峽受阻之作,叢菊兩開句,實追憶往日之事,謂來蜀羈旅歲時也。孤舟一繫句,乃直說當前之情,謂出蜀復遭逗留也。上句承頷聯,波浪湧天,風雲接塞,蕭森氣象,與兩都異。逢秋開菊,與故園同,殊境交錯,言曾兩墜客淚。下句啟結聯,塞衣刀尺,暮天杵砧,烟火人家,與里 閈同。孤舟江渚,與故園異,聲境感觸,恨在繫住歸心。按左傳楚人獻黿于鄭伯,公子宋與歸生將見,宋食指動,以示歸生曰,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此處他日,分明謂往日也。
清代名詩人,襲嚴滄浪故說,謂兩句上皇一句少帝,而以末句總承作收,格法又別。余細玩索,不如是觀。此首構造,大氐以地人事三者為宗,然地又分出入,人又分賓主,事又分變常,總此六端更有顯隱。詩雖四句兩聯,章實析為兩段,段各引此六端,事極複雜,文極自然,所以獨步千古也。茲聊述之,前聯一段:劍閣是出發之地,上皇是主體之入,歸馬回鑾為事之常者,雲屯擁戴是賓體官民,惟擁戴乃隱筆。聯中上句簡寫,下句繁記耳。後聯一段;少帝是主體之人,長安乃其入地,竟開紫極為事之變者,月照乾坤指賓體張后,惟月亦是隱筆。聯中上句繁記,下句簡寫耳。雖分兩段,調是流水,說應作上皇發蜀之日,即少帝踐祚之時。若審上段結句,下段起句,文脈接處,格益顯然。按通鑑曰,上入西京,結曰,是日上皇發蜀郡,味此格調,亦有隱意也。前後勻停,並無偏頗。如謂末句總承前三,則成日月喻上皇少帝矣。
此詩首聯,匠心獨運。香剎句之香字,殿扉句之扉字,皆以物體靜辭,變作動辭用,能將寺中講筵始終,盡形托出,真妙文也。剎加香名,以法會焚香暫得,因送嗅而稱之。扉本門扇,以法會結束始闔,因阻隔兩狀之。忘歸係於經筵,殿扉形其夜靜,後三聯或景或情,皆闡此二意。頷聯映照夜靜,偶遊庭院別窺禪房,脛聯映照經筵,憶及殿堂得悟玄旨,結聯花落,贊講師之辯才,處處鳥銜,喻聽眾之獲益。
鳥鳴澗,為輞川山谷境之一也。詩之下聯,鳥鳴春澗,只是敘出澗名所由,可不贅論。惟起聯桂花落,繼言春山,人多惑之,以桂乃秋花之類也。趙秋谷亦云:當闕疑,不可強解,未見不言是矣。竊聞花木鳥蟲,固分節候,亦論地帶而異,不一其端。按桂亦名木犀,種有多類,色有黃白丹之分,花有春秋時之別。李時珍本草綱目云:有秋花者,有春花者,四季花者,逐月花者。余行役大江南北,目所見者,其花實不一時,惟未詢四時逐月何種,但花繁香烈,皆遠遜於秋桂而已。推想鳥鳴澗所詠,當係逐月四季之類,既非詩人有誤,亦不必疑為錯簡。
凡宮怨詩,如黃金四壁起秋塵,金屋無人見淚痕等,雖隱顯有異,皆意想可及。是首金屋無人下,卻用螢火流接之,突如其來,所思不群。螢火流三字粗看,不過點綴夜景而已,細味其中隱微,總攝全體脈絡。螢流屋中,當是門扉不掩,簾幕不垂,以望時待君使然。既見斗轉西樓,乃至月將墜去,思切望久,俱以天象烘托。而能得以觀者,在於扉幕盡敞,故知歷時流轉,處境寂寥,含情幽怨,都因觀時而生,只借螢火流屋,識者自得其 意焉。結句亦有寓意,似是前夜不愁,反因月欲別去,始化愁境耳。欲到者,尚未到,月別即墜而近曙,皆為愁字作引。
重與細論文之細字,相傳與頷聯伏映,意謂譏李之境,不過六朝。何時重晤,再細導之入深,噫,此乃刻薄存心,夢囈語耳。此詩以前,尚有數首,如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且有憐君如弟兄句,可見李杜篤誼。又有悞會者,謂杜待李若弟,不時對之切磋,更不知二公之年矣。按李生於長安元年辛丑,杜生於睿宗先天元年壬子,計李長十二歲,實杜居於幼也。學問之道,固不在年,就文言文,細論者,杜請益於李乎,杜誘掖於李乎,抑逢知音共研乎,並無定義,安得誣杜有微辭耶?以本詩格局審之,亦可明解,開首以無敵為基,結處忽換諷刺,詳研杜詩法度,如是顛倒者幾希。且杜全集,並無薄今詆古之作,而獨譏其摯交,有是理乎?始作俑者,實元微之杜碑,有云:「至若鋪陳始終,排比聲韻」「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由是降宋以來,人輒隨聲附和,優劣前賢,形成流俗,後生輕薄為文漸矣。再玩碑贊四句,杜之詩聖,僅如是乎?揚之實所以深貶 之也。元遺山曰: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趺。雙方皆不討好,徒開千古澆風。
藥闌者,藥禁【竹禦】也,【竹禦】闌一事,而連稱之。後人借作芍藥之闌圍解,固非原意,然習久公認,反多忽其正義。嘉州此詩,「山花醉藥欄」句,自應作禁 解,文理方達。因此一聯,皆寫野景,且本句有山花字,若作芍藥欄解,不但有疊架之病,亦與澗水樵路皆乖矣。可參前少陵賓至詩藥欄解,自知其用不同處。
此詩聲調,為半調重疊式,取七絕平起一聯,重疊一番而成,如律詩兩排同譜,但首句無韻別之。題為送行之作,章法依照譜式,分作上下兩段,各言一事。上段景物鋪陳,只寫眼前實境,而行役諸事,都寓其中,所 謂匣劍帷燈,詩之正義也。渭城奉使所自發處,雨後登程適值爽晨,客舍驛路離亭,柳新正堪折以送別,遺貌取神,無非行色。下段主客動態,只敘酬酢殷勤,而異域愁緒,自在言外。勸君更酒,想係餞罷客起,主人挽住,加以慰情,此一轉折,無限纏綿。西出陽關,便非此間時景,日無故人,與誰歡言觴詠。興念及此,感慨係之,此杯不得不勸,此杯不得不盡也。此詩之譜,名陽關三疊,如何唱法,說者不一,香山東坡語皆不詳,玆僅論文而已。
梅花折柳二曲,唐時所最流行,折柳皆為別離而奏,梅花多為思家而歌。宋之問「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王摩詰「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高達夫「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韓冬郎「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等,唐詩例中甚多,不勝枚舉。此首前聯住腳,曰不見家,後聯住腳,曰落梅花,正是脈絡,細讀自知。但宜審問者,在其寓意,望長安而不見家,與浮雲蔽日,不見長安,其趣大異。梅花本有節候,竟曰五月開落,雖係笛曲,究為乖時之言。考太白年譜,肅宗乾元元年流夜郎,未至,二年遇赦,還憩江夏而作此詩。前聯不見家追念上皇,後聯有身遭非時之感,不失忠厚委婉,詩可以怨也。再起句遷客長沙,詩旨已立,下皆由遷客所發,焉云不貫。起句一為之一,作竟義解,此詩之眼,莫滑口讀過。二句西望不見是客思,三句鶴樓聞笛乃客途,四 句落梅雖遭非時,猶幸叨赦還憩江城也。復次,長沙非直言地,其所流處,實為夜郎,此借賈誼自寓而已。
此春閨憶遠人之詩,由興而賦之體。起逕告以所遊之鄉,有先應知之者,破夢曉鐘,發人深省。繼問應候所發新枝,欲其榮茂。復殷勤篤勸,促其廣收,版本多亦作休,然不如多好。結則諄諄釋明物之本性,,冀遠人有所感悟也。幽思萬縷,蘊而不發,愈轉愈深,愈深愈顯。洽心髓,無雕痕,語婉淒,旨敦厚。詩題有曰相思,則是詠情,有曰相思子,自屬詠物。詠情即一覽無餘,詠物卻含蓄不盡,兩者相較,取後為佳。摩詰固長於五絕,他作恐亦不能出此之右。
詩地址有四,應先所知,即長安唐之首都。次以西之渭城,為送行最終之驛亭。次長城向西域要隘陽關,在甘肅敦煙縣西。次所往之安西,在新疆吐魯番。注者謂長安距渭城三十里,渭城距陽關二千里,陽關距安西未注。今可不拘,蓋古今度量不律,而地名代更,難得其確。惟有注渭城陽關為一,乃是大錯,渭城今之咸陽,陽關分明長城塞門也。此不知辨,詩之情境全失矣。詩題曰送元二,曰使安西,及取半調重疊格,一切配合,均有含蘊。故詩只言送處,而元往處,題內已明,出使為公,起程自必長安,故不復贅。格為兩闕,前曰渭城送所止處,曰朝雨灑道以利行,曰客舍設餞之亭也,曰柳新可折贈也。後闕上句寫實,乃客起言別,言更進者,反襯前闕酬酢備致。下句虛寫,意謂不獨安西寂寥,即向陽關一路,已無故人矣。句中出字活看,味始雋永。
詩重細吟,吟不多遍,脈絡神韻,皆不能有得也。此詩若不得此四者,有何意味,只謂詩人眼前之景,則錯過矣。前曾言之,今再瑣述。前聯實寫橫寫,是言地勢現狀及動態,隱寓古今興亡之局:山圍謂其龍盤虎踞,故國周遭謂六朝故城,潮打空城謂潮似軍聲來攻,寂寞回謂六國久荒空無所獲。反思可知亡國之痛人民塗炭矣。後聯虛寫豎寫,轉言天象及時代,隱寓時君荒淫廢政;淮水東月謂夜初時,舊時月經過六朝稱舊,夜深謂後夜之時,還過女牆謂六朝深更曾照夜宴,今宮已荒深夜還來相照。其國廢禾黍之感,概可見矣。再此詩格局,亦極緊密,第三句之舊字,固為本句之眼,實應起句故國,又絡結句還過。結句女牆,亦映起句周遭,而後聯之烘托廢國,卻從前聯之空城胚胎。溫柔敦厚,盡其含蓄之能,此作有之矣,劉郎詩豪允哉。
凡論詩文,須觀全篇而定,只摘片言隻字而斷,每傷元旨。此詩之無敵,與細論文,後人謬解,前已備言之矣。茲再按其法度而釋,當更了然,起聯「無敵」立基,乃言時人無抗者。繼釋無敵之所以然,在「飄然」欲仙,非他人之思所能及耳。而頷聯承之,豈能不貫,故以庾鮑雙接,始圓其無敵不群之義。白句清新,古人有之惟庾,白氣俊逸,古人有之惟鮑。然庾鮑各得太白一格,而時人則無,語不抗卑,溫柔得體。轉處以憶暗寓知音。知白者渭北之甫,諒引甫為知己者,亦惟有江東之白。樹在渭北,春由東來,雲在江東,暮卻西顧。第恨江河間隔,無由晤言,不免相思之苦,故題曰憶,是詩之作,脛聯為主體也。結聯虞有不能重逢,詩亦無可再論之意,極為知音難遇沉痛,文盡含蓄之妙。
律詩之聯,兩句必有變化,否則有合掌之病,又當勻稱,庶與布局,不致逕庭。此詩頷聯二句,文皆上天下地,細審一豎一橫,各有綜錯。石林叢山,由下向上,得日若蒸,氣寫高。江水長河,由此往彼,接天若飛,流寫遠。氣字則日與山都活,流字則江與天相連,惟是寫書,益覺傳神。有本水字作海。境界文理,皆難解矣。脛聯用典,一雙一單,映照江水,錫鶴寫實,寫鷗則想當然耳。結聯取喻,有賓有主,前照石林,後開廬路。似字指畫,真字指禪師,照應詩題,貫穿全體。
杜子美禹廟,秋風落日斜。王摩詰使至塞上,長河落日圓。此二詩句,均遭評譏,謂落日寧有不斜者,斜乃贅字,謂落日書圓餘時皆缺耶?圓有語病。是不知詩詠落日之法,故發此似是而非之論。蓋詠落日,有將落已落之別,已落則是沒去之後,將落乃係尚見之時,必分兩種寫法,方能分明其境。斜圓各言其尚見,皆寫將落,斜可易解,圓須神會。應思日落為圓加大之象,餘時雖圓,未若此時圓顯,此圓乃心會所表也。再舉落日詩句,徵其取鏡異寫,摩詰之「落日滿秋山」用滿字,李太白之「落日故人情」用情字。(遲遲之意)戴叔倫之「落日照行塵」用照字等。皆取與日有關一字代尚能見,此寫將落之法也。子美之「落日放船好」孟浩然之「落日池上酌」高達夫之「落日風雨至」等,不加與日有關之代字,是落後無復見矣。此寫已落之法也。唐賢詩文,大都各有法則,李杜王孟,猶為鐵中錚錚,有疑當細思,不宜率爾加訾也。
詩旨久亡,今則法度亦鮮有知。竟有謂此詩前雖寫景後除孤舟外,無一字與湖有關,尚指多疵。語甚繁瑣,可參六十八年十一月四、五兩日中央日報。為解來學之惑,略言梗概;旨趣格局,固應詳析,何時之作,猶應先明。按公年譜,大歷三年正月,去夔出峽,冬晚之岳州,四年正月,自岳之潭州,五年舟下荊楚寓卒。詩當作於大歷三四年之交,適安史亂後,方鎮跋扈,殘破之際。知所作時,玩其文義,此詩義旨,可以豁悟。次述格局;起聯昔聞,當言開元之末,乃唐全盛時期,所聞必多勝概。今上所見,大異所聞,觸目蕭索,萬象皆非,文雖溫蘊,時勢顯然。頷聯緊以國事承之,上句吳楚坼,坼者分裂不一狀,寓邊疆互 攻,或殺主將自稱留後。下句乾坤浮,浮者漂泊不定狀,寓國基板蕩,內外降叛無方。坼浮二字,固為二句詩眼,實亦全體綱領,人多忽之,只作風景論,既失其旨,且與首尾切斷,是解者之誤,不得不辨。脛聯由國喪亂,連及身世,上句家之有無,鄉信斷絕。下句老病流落,依舟暫存,茫茫天涯,伶仃無託。結聯萬方多難,心念京華,上句北望關山,憂心戎馬,因吐番又寇靈武。下句前途堪虞正殷,百感交集,徒有憑軒涕泗。 茲再略述法度,一者,水樓風物,皆是即景即情,原始要終,無不每處括入。二者,起句昔聞虛寫,是思過去,結處戎馬寫實,是慮將來,中間諸語,有實有虛,都是現在,此三際也。三者,統首四聯,各聯皆分賓主雙寫,起聯分時為二,昔賓今主。領聯國難分二,邊疆為賓,國基為主。脛聯身家分二,鄉關為賓,孤舟為主。結聯地域分二,關山為賓,憑軒為主,而涕泗之情,上貫七句一語也。其謹嚴有如是者。橫窮豎遍,萬象森羅,天球則渾一而已。
論語,子謂子貢瑚璉也。惠氏棟謂胡連,皆不從王旁。引漢禮器碑,作胡輦以證之。說文璉作槤,力展切。大興翁覃溪氏,謂近日翟氏攷異,謂杜甫詩「嶷嶷瑚連器,」按杜詩集,連作璉寫。為俗讀平聲所由啟,不知杜詩水宿遣興廿韻,此句在十三韻開句,以三平四仄互換,何嘗讀連為平聲乎?此特未曉詩理耳。查杜詩鏡銓注,亦云璉力展切,但又云協平用,是真不識聲調矣。按下句為「陰陰桃李蹊。」此不過大借法式,上句之三變法耳。其上句本為「仄仄仄平仄。」,三變者:可作五仄,如杜番劍「致此自僻遠」等。可第一平下四仄,如李義山落花「高閣客逕去」等。可中一平,餘四皆仄,如杜重送嚴公「遠送從此別」等。本詩瑚璉之句,即取此法,極為通常,不勝枚舉。覃溪精於聲調,忽生別解,言三平四仄互換,不如言大借三變直截耳。按小借在本句中借補,用豎直法,取一與二,三與四,五與六等之換。大借則上下句借補,用橫平法,取上三與下三,上五與下五之換。覃溪之釋,事理則通,但多一周折,易生惑耳。又杜詩嶷嶷,嶷嶷力切音逆,與湘中九嶷之嶷,讀平不同。
權德輿玉臺體,今朝蟢子飛,蟢即蠨蛸,無翼。腿長行速,又依其絲升降,詩言飛者,注家皆作升降解,狀若飛然。歲庚申四月初夕,余壁見蟢生二翼,薄如紗,長及其腿之半,平生僅見,奇之。逾夕又見群蟻有翼,向燈飛集,二時許,脫翼成蛹。按蟻雌雄生翼,飛空交尾,始悟蟢亦如是,但蟢少不常睹而已。是前人早經知之,則此詩之飛,乃為寫實,與帶解相映,聯皆有據,可謂取譬有方。逾月又見屋隅隱處,多小蟢子,回憶有省,蓋益信余意不謬。
此詩頷聯,已實寫地形,以荊門外之坦平,反襯峽內之艱險,主人相送,在於險字。脛聯改言時間,全用虛寫,從遊至斯,便是盡處,所止之意,在於平字。而其運用之妙,亦非人可輕為:月下是沒去不見,天鏡言曾經見時,以飛字分成兩際,上映度遠來從。乃主人送客止後,停舟西顧,含情回憶,虛寫過去之境也。雲生是破曉常景,海樓為渤澥偶然,以結字形其幻聚,下啟萬里行舟。轉念客所去處,迢遙東望,想像前途,虛寫未來之境也。飄然之思,不著一字,神態顯現,若有實無。此聯詩眼,不在飛結,重在下與生字,下讀去聲,動詞作降落解,始能形出前有今無。雲生亦是虛擬,千里之海,山川相繆,何能便見。朝雖有雲,料非海上生者,實謂後到海涯,或能見雲間蜃樓也。若作眼前物解,則全失之矣。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此詩若依格局而論,自與前說小異。首句先敘布陣人之功業,以作興起。魏吳立國,皆有憑借,惟蜀漢獨賴諸葛運籌,而成帝基。雖曾以管樂自擬,其政治實有子產之風,魏吳均無其才,是功業超越三國。次句直賦其事,謂陣在名垂。三映次句,謂前朝盡付東流,陣石不轉,森嚴橫江。結承不轉上貫三分,恨蜀吳失和,隆中之策遂墮,不能復興漢室矣。格局分明,庶減爭議,實謂後到海涯,或能見雲間蜃樓也。若作眼前物解,則全失之矣。
常建破山寺後禪院詩,注者多難其解,固勿足怪,頷聯曲徑二句,歐陽文公亦感逕庭。李攀龍曾評曰,二句直為寺後禪院真境耳,有此題合有此句,無意可造。歐陽永叔不知于何題,欲救其語竟不可得,而謂造意者難為也。竊以歐疑,當因誤解首聯而起。以初入寺中便走曲徑,語涉突兀。蓋首句為賦體,言時言地,以入字為詩眼,初進寺內自是前廷。次句求簡改用比體,因下三聯皆詠後院故,語采梵典,人多忽之而已。按華嚴旨奧卷繁,有經王之稱,非大器不解,喻旭日先照峰顛,其下仍在暗中,句取此喻而兼頌也。比擬前廷諸端,殿閣像設課誦傳經,盡以莊嚴教義代之,然亦有數字明點。高林非謂廷前柯木,凡寺皆有禪林叢林等名,古寺與高林,實為一事,不過實寫與稱頌有別耳。前人注高林乃寺外之樹,實為入字而作紆曲之說,益顛倒錯亂,不成格局矣。頷聯後行,自當側由曲徑,明乎上說,何疑之有。若全詩誦畢,益信此非強解矣。曲徑是行處,幽處是後院,禪房乃後院主體,花木乃後院陪景。腔聯山光院外環周,潭影院內清澈,人鳥眾生性悅心空,皆為禪字烘托。結聯此俱寂謂後院幽靜,此字為全體詩眼,堪稱一字千金,此字指時而言,乃映起句之初日,高處雖明,下界尚暗,故萬籟仍俱寂也,又暗襯託華嚴之高境,此若作處解,不但神韻全失,且前後亦無關矣。鐘磬音反映前殿莊嚴,正是全寺早課形色,節次謹嚴,神韻悠遠,尤為詠寺之冠。
太白秋登宣城謝朓北樓五律,經宋黃山谷於人煙句易兩字。明李攀龍評云,人煙句總寫秋色,故著寒字,山谷改人家圍橘柚,非但句拙,兼失題神矣。宜元美之誹笑也。予謂李評是矣,恐山谷之失,尚不止此,或因拘於格局一時疏略。似以頷寫城外遠景,脛當分寫城內近況,殊不知二聯本來如是,竟未深審之耳。
茲聊為之析述,應先將題逐字濾過,若但就聯句而論,自必不能深會。當知此是倚樓遊目,而非歷覽徘徊。首聯起句江城畫裏,是樓上兼內外言,次句山曉晴空,乃眺及高遠,霜天秋曉,寒氣襲人,題之全神二句備矣。頷聯繼承宛溪鳳橋,圖誌所載城外之景,讀而易知,此由內向外之一闋也。脛聯返轉次第寫內,人煙即是人家繁聚,橘柚梧桐實寫郡中之物,郊外並非無此,然其果其葉之微,高樓隔城豈能辨明何物耶。況緊接尾聯北樓懷謝,此又由外返內之一闋也。脈絡不紊,開合分明,無可議處。
杜工部曲江其二首,頷脛兩聯,不但情景攸分,而其頷更有典據雙關。賴此而使統體融貫,如中樞攝乎四週,若不知此,詩即減色。清曾文正公有注,酒債句引孔北海詩,歸家酒債多。七十句云為古諺,俱有所本佳矣。竊以酒債句,杜似引吳志,孫濟嗜酒,屢欠酒緡,
人皆笑之,孫曰,尋常行坐處,欠人酒債,欲貨此縕袍償之。則與首聯典衣醉歸,盡映照矣。七十句似借曲禮兼內則,大夫七十致仕,及不俟朝等義。按杜此詩作於肅朝末年,尚在壯歲,適此眼前風光,及時行樂,故能上承起句之朝回,下啟結句之相賞莫違。依此解之,辭較近切,象亦渾淪。典雖所引不同,旨與曾公不背也。
蘇味道上元詩,起聯火樹銀花鐵鎖星橋,分明四事。法度勻停,而非重複。惜注者多將火雪星三物,皆作燈解,則偏差疊架,殊不成理。前曾糾之,然仍誤火與星,同作燈解,意終未妥。近見庚子山望月詩,星橋視桂花,注星橋即銀河。又憶張文恭七夕詩,星橋百枝動,始悟蘇之星橋,喻銀河之度橋也。如是火樹謂燈,銀花謂積雪,鐵鎖謂城門,星橋謂是夜搭鋪之吊橋耳。均因燈火點綴云然,義理不紊。
王摩詰使至塞上詩,中間兩聯,疑者謂領之蓬向塞外,既云出漢,而雁歸衡陽,何以又云入胡?曰上句之蓬,乃橫寫之,由內向外名征,是出漢家之關塞也。下句之雁,乃為豎寫,雖則由朔歸湘,必須離漠起飛,翔入 高空而南,此空猶是胡天,以在塞外所見,應寫當前物態也。次謂脛聯之大漠,自屬平沙無垠,山木空窅,風必狂勁,煙何能直?下句落日而圓,猶覺浮泛,豈他處落日,不如是耶?俱感費解。
曰此亦係塞外獨然,移吟他處不得,既云大漠孤煙,當非居民炊事可知。是言戍臺之警號,夜舉火而晝升煙,其材取狼糞所配,性能逆風直上,與他煙迥異也。下句落日,象由曠漠長河而來,假有山木之遮,落則銜山,或現殘形,皆不能成其圓也。仍係本地風光,並非泛語,不過以神寄境,益見其微妙耳。
張泌洞庭阻風一詩,其頷聯上句青草,乃實有南來之湖,綠楊亦應有處,而後人竟以綠色之楊解釋,殊未能洽。近得清儒高士奇,送孫愷似孝廉詩,有「沁園詞客舊知名,曾任楊花渡口行」之句。其第四句闔閭城語,或此渡與洞庭相通。再商務印書館所出之地名辭典云,有綠楊橋,在湖北蘄水縣東一里,蘇東坡有題詞,云解鞍攲枕綠楊橋之句。又中華書局,出版之「吳佩孚傳」中,有如下記載:「不久段祺瑞調任江北提督,取道運河南下時,後面有一條船,緊緊相隨,傍晚繫舟於綠楊堤岸。」按三書所載,或渡或橋或堤,總為實有其處,且皆與洞庭貫通,足徵張詩如法,而後之解者率爾也。
太白金陵酒肆留別詩,起句「風吹柳花滿店香」,由來不得確解,竟有誣太白率意為者,余前與諸生討論,亦未得其所以,近日偶閱宋儒黃休復之「茅亭客話」,載蜀漢之時,成都設最大酒店,名曰「柳條酒肆」,其內當罏諸人,名皆「柳條」,尚有數端神話,繁不便述。按作者已於題中標出「酒肆」二字,而後人忽之,奈之何哉。再宋龔明之「中吳紀聞」載王荊公集一詩曰:「春江渺渺抱牆流,煙草茸茸一片愁。吹盡柳花人不見,春旗催日下城頭。」詩方子通作,誤入王集中。詩中「旗」字,乃酒帘也。是「柳條酒肆」,後人亦有采用者矣。
詩雖文之一體,然具別裁,篇章構成,極盡綜錯,既講四聲,更論音韻,字限其數,句有其規,節節層層,各有法度,術語孔繁,程式多變,沿及有唐,益臻醇細,歷攬前代之精英,化成難倫之絕響,宛如秋菊開後,更無有花。若眄之而過,迥不見痕,默而審之,方得其象。況乎今日,崇尚西詩,擯斥國學,已五十餘年,縱有抱殘守闕之士,恐已生疏。但至味好色,人遇之,雖不解所以,屠門大嚼,霧中看花,亦有所欣焉。故唱誦者,出於校,吟詠者,立乎社。………………
茲特將其成分,析而說之,俾初學玩此,可得津梁焉。清王漁洋論詩,方之為龍,曰時露一鱗一爪,趙秋谷作談龍錄以譏之,聊採其意,名是編曰鱗爪概談。(編者按:此介言係依 老居士二分未成稿合成,虛線隔開表示二稿合成,中間尚有未竟之意。)
唐人古詩,乃順歷代相沿通式,非仿於古,且有變也。固有仿古之作,溯漢迄隋,惟效文氣,亦少數人偶為之耳。至其稱古者,以唐有絕律之興,則於所沿者,曰古,其新興者,曰近,取別而有其名,實則惟唐之古也。所謂相沿有變者,一首而言數有不律,韻腳每不一,前代雖有,亦偶而非常也,唐則新而廣之,故曰:唐古詩唐人之古也。體有五言古、七言古、長短間句、單行句等。字不甚限於聲,句不限於數,韻不限於一,章不限於長短。而法度局勢,不尚墨守,儼若洄瀾疊嶂,莫知其方。故今人學詩,反先由絕律,進而習古,俾初學易得矩矱也。舉例如下,原作宜檢對參。
平聲韻五言古 杜少陵之贈衛八處士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起,至「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止。押腳為平聲七陽韻,一韻到底,句皆五字數,例餘。
仄聲韻五言古 王摩詰之青谿詩:「言入黃花川,每逐青谿水。」起,至「請留 磐石上,垂釣將已矣。」止。押韻為上聲四紙韻,一韻到底,句皆五字,例餘。
換聲韻五言古 李太白之月下獨酌詩: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至「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四聯押腳,為平聲十一真韻。自「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至「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三聯押腳,為去聲十五翰韻。但此僅為一換,然亦可觀勢多換,如太白長干行二首,人呼之曰長古。其一起處「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一聯,為入聲十一陌韻,次,「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至「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十聯為平聲十灰韻。次「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至「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三聯,為上聲十九皓韻。次「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二聯,為平聲六麻韻。
詩格換韻,實盛有唐,既尚乎換,格自不一。或一換、多換,或仄換平、平換仄、或仄仍換仄、平仍換平,皆非所拘,要視文氣如何,以行之耳。韻一多換,及平仄互換,本條所舉太白二詩是矣,亦極普通,他可類推。但一換者,非必因其詩短,多換者,亦非因其詩長。全體可勻停,可不勻停,多讀自明,不勝繁引。惟以仄換仄,以平換平,音調不易和諧,故作者少,若至勢所必出,有不得不然者,斯乃為上。如太白之長歌行:「金石猶銷鑠,風霜無久質。」入聲四質韻,接曰:「畏落日月後,強歡歌與酒。」上聲二十五有韻,是以仄換仄也。少陵之石壕吏:「孫有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平聲十二文韻,接曰:「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平聲支微通韻,是以平換平也。二詩換皆自然,渾無跡象。
平聲韻七言古 韓昌黎之石鼓歌:「張生手持石鼓文,勸我試作石鼓歌。」起,至「石鼓之歌止於此,鳴呼吾意其蹉跎。」結。平聲五歌韻到底。例餘。
仄聲韻七言古 杜少陵之湖城東遇孟雲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疾風吹塵暗河縣,行子隔手不相見。」起,至「人生會合不可常,庭樹雞鳴淚如線。」結。去聲十七霰韻到底。例餘。
換聲韻七言古 杜少陵之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巢父掉頭不肯住,東 將入海隨煙霧。」前六聯去聲七遇韻。「蔡侯靜者意有餘,清夜置酒臨前除。」後三聯平聲六魚韻。此乃一換韻者,然換多一不拘,與五古同,茲舉多換一例。杜少陵之渼陂行:「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起,此乃平聲四支韻。至「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結,結為平聲五歌韻,期間共為平仄八換,皆平仄相間也。至以平換平,以仄換仄者,亦時有之,在正格五七中少而已。如太白之鳳笙篇:「重吟真曲和清吹,卻奏仙歌響綠雲。」平聲十二文韻,接「綠雲紫氣向函關,訪道應尋緱氏山。」為平聲十五刪韻,此以平換平者,少陵之高都護驄馬行:「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場利。」去聲四寘韻,接「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為入聲九屑韻,此以仄換仄者。
長短間句 如李太白之上雲樂:「能胡歌、獻漢酒。」乃三言句。「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乃四言句。「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乃五言句。「云見日月初生時,鑄冶火精與水銀。」乃七言句。「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乃八言句。「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乃九言句。一詩之中,句法如是互異,故曰長短句,亦曰雜言。前人有將此體,歸納七古者,似有未適,必精於格局,熟於音律,如幻如化,出之自然,少涉強作,非失之生硬,則流入油滑,甚難討好,故李杜而外,寥寥數家而已,且此體趨勢,在多換聲韻,平仄交雜,方覺鏗鏘。然太白蜀道難,除仄韻一聯,餘六換皆平,讀之八音俱奏,尤為難之難者也。
所謂長短句者,有短至一字,長至十五字者,舉例如下。一字句者:如「噫」見少陵桃竹杖引,二字句者:如「嗚呼」見少陵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然」見太白江夏贈韋南凌冰。三字句者:如「造天關,聞天語。」「車轔轔,馬蕭蕭。」上見太白飛龍吟,下見少陵兵車行。四字句者:如「其害乃去,茫然風沙。」「我阻東京,不遠其還。」上見太白公無渡河歌,下見昌黎河之水寄子姪老成。五字句及七字句,屬於通常,不錄。六字句者:如「乃在洞庭之南」見太白遠別離。「吾將囊括大塊」見太白日出入行。八字句者:如「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固將棄天地而遺身」上見太白戰城南,下見太白鳴皋歌送岑徵君。九字句者:如「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見太白蜀道難。十字句者:如「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上見太白遠別離,下見太白草書歌。十一字句者:如「人非元氣安能與之久徘徊」「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上見太白日出入行,下見少陵短歌行,十三字句者:如「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見太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十五字句者:如「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見太白鳴皋歌送岑徵君。
單行句 一聯有半曰單句,如岑嘉州之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如是者五段,每段換韻,惟開首一聯,起加「君不見」句,亦等於三句段耳。兩聯半之單者,如 杜少陵曲江三章:「曲江蕭條秋風高,菱荷枯折隨風濤,遊子空嗟垂二毛。」後結一聯,「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五句共為一首,故曰兩聯半耳。再少陵之八仙歌,雖有一聯二聯者,間插其間,仍是一聯半式,此三者,段法不變,章法互變而已。岑詩章法簡淨,段段換韻,鏗鏘有聲。杜段不換韻,且韻有重押,能使章法錯綜,亦自回折生瀾。
相似近體 五言「玉堦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七言「青谿道士人不識,上天下地鶴一隻。洞門深鎖碧窗寒,滴露研朱寫周易。」凡此皆是也。唐詩格繁,萃而皙之,厥分兩類,曰古與近。章必限句,句必限言,言必限聲,押腳必限平韻,聯中必有對仗,全章聲調,必依其譜,森然不相犯者,名曰律絕。此唐人釐定之格,故號近體,亦曰今體。不依此範者,另為一事,自屬相因之類,應歸於古,未可遺格取言,攬近體中。宋人詠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固梅之花,有似桃杏,然桃有綠葉,杏有青枝,是桃杏自桃杏,梅自為梅,不得一處相似,輒混為一耳。如王摩詰「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之竹里館。李太白「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之山中答俗人等作,前人盡歸入近體五七絕。太白「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之聽蜀僧濬彈琴。崔汴州「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之黃鶴樓等作,盡歸入近體五七律。至凡五七言四句者,不問與前例合否,一概歸之近體絕句,余未敢茍同也。見仁見智,不妨異於前賢,故上舉諸詩,仍歸古類,僭擬其名,曰相似近體,既相似,則實不然矣。
絕句之義維何,起於何時,歷來紛諍,無有定論。有謂絕出於漢,且引「里中有啼兒」一詩為據,竊不為然。若以四句一首,即名之絕,自古四言四句者累累,姑置不論,尚有「昔聞盟津河」五言四句,以及琴歌,桃葉歌,皆五言四句,更有「青槐夾道多塵埃」七言四句等,未聞人稱絕句,一家言不足取也。有謂律前絕後,有謂絕前律後,雖未言年代,其非漢可知,但律絕並提,意有關連顯見,惟文獻無徵,存參可耳。又有釋絕義者,謂絕句者,截律之句也,有截前四句,截後四句,截中四句,截首尾兩聯之四法,言亦無據,然卻與事有相符處,似應研討也。按絕之體,格局聲調,即律詩之半截,但誰前誰後,未能斷之,至其暢行,迄今尤盛也。玩索其趣,律絕本一脈源,皆孕於唐,或無疑義,故聲調不契律譜者,縱只四句,不與稱近,仍謂古也。四六言類,偶有不論。
唐之近體,唐人新創之體也。天馬行空,馳騁八極,縱恣不羈,古體之象也。雨 雪雷電,滂沛震撼,必守其時,近體之局也,其局維何?曰絕與律,絕必四句一首,句章聲調,必依其譜。韻腳取平聲,通常為五言七言兩種。一首之內,有無對仗不拘,採對仗者,或在上聯,或在下聯,或上下兩聯,此絕句之大概也。
律者,亦分五七言兩種,即將五七絕之四句譜,加重一闋,成為八句,前四後四,聲調一如,惟律必有對仗也。其對仗多在頷脛兩聯,亦可首聯對起,或在結聯加對或全體皆對,或僅對一聯,但取其諧,皆可任之。更有隔句對仗,及僅起結兩聯對仗者,皆屬別裁,作者甚少,有 異而非端之嫌,未能通行。
五七絕律,皆有聯章之局,即一題而賦多首,數無限制。多首之中,平仄起調,首句入韻與否,聲調或正或變,各自為局,不必一律。惟韻腳不可重押,一首須有一首之義,各首更取脈絡相貫,但分起結抑揚,雖詠多首,合為一章,即應作一體觀,章有章之法度也。
五七律又衍出排比之局,稱之排律,即將一首律體中間之對仗,增為若干對仗而已,中間之對杖,為頷脛四句,按其本首之調譜,分四句為一排,或多或少,任興行之。其伏映開合諸法,則無二致,但知夫絕律已,而聯與排可默會之。聯章不過增其首數,排律不過增其對仗,一擴其外境,一增其內容耳,此二種一語易知,無他底蘊,只舉其目,不錄其作。
言夫聲調之譜,有正有變,正者,合絕律式,僅得十六,變則多端矣。必先知正,而後學變,不知正,為不入唐人之門,不知變,乃未得窺其堂奧也。聲調各譜,專文論之,茲於對仗形式,舉例如下,亦因其繁,只能標出概要,宜檢原作對參,庶不恍惑。
五言絕句各式 全首不取對仗者,如李太白之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一首。全首取對仗者,王 并州之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首。上聯取對仗者,張繪之之春閨思,「裊裊城邊柳,青青陌上桑。」一聯。下聯取對仗者,孟襄陽之宿建德江,「野闊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一聯,四首皆係第二句入韻。首句入韻者,盧允言之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一首,上舉各詩例其餘,本 編學詩先讀求味,皆採入之。
七言絕句各式 全首不取對仗者,如賀季真之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一首。全首取對仗者,柳中庸之征人怨,「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一首。上聯取對仗者,劉夢得之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一聯,下聯取對仗者,李太白之上皇西巡南京歌,「地轉錦江成渭水,天迴玉壘作長安。」一聯。四首皆係第一句入韻。首句不入韻者,杜少陵之江南逢李龜年,「歧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一首。上舉之詩例其餘,各選集中皆有之。
五言律各式 只頷脛取對仗者,如李太白之渡荊門送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等。於起聯加對仗者,王洛陽之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等。結聯加對仗者,杜少陵之悲秋,「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等。全首皆對仗,蘇眉州之正月十五日夜,「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等。只對仗一聯者,然此多在脛聯,常進士之題破山寺後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等。上舉諸詩,皆係二句入韻,其勢與五絕同,首句入韻,如太白之:「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穠。」摩詰之:「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等。人皆傳誦,但較首不入韻者,少而已矣。例其餘。參各選集。
七言律各式 只頷脛,取對仗者,如蘇文憲之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斗懸。細草偏承回輦處,飛花故落舞觴前。」等。於起聯加對仗者,李東川之題璿公山池,「遠公遁跡廬山岑,開士幽居祇樹林。」等。結聯加對仗者,杜少陵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等。全首皆對仗者,宗叔敖之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玉樓銀牓枕嚴城,翠蓋紅旗列禁營。」等。只對仗一聯者,在七律則少,以氣較長,不易諧也,然取似對不對者,或句內半對,為求鏗鏘,則每有之。如張道濟之幽州 新歲作,「共知人事何嘗定,且喜年華去復來。」杜少陵之題省中院壁,「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迴違寸心。」以及「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等。皆是也。七律入韻,亦多在首句,但不入韻者,杜律多有之,繁不勝舉,例其餘。參各選集。
絕律聯章,以及排律,聊舉一目,備檢參考。五絕聯章,錢仲文之江行百首等。七絕聯章,劉夢得之竹枝等。五律聯章,李太白之宮中行樂詞等。七律聯章,杜子美之秋興等。五言排律,劉文房之留題李明府霅溪草堂等。七言排律,白樂天之泛太湖書事寄微之等。若言乎律,固推崇子美,而排律一類,尤為其獨擅者也。
以上所舉之詩,標出之韻,權按宋平水韻目而言,非唐韻也。蓋平水之書,自宋及清,皆襲而用之,言唐韻多無知者。雖讀唐詩,亦例以宋韻,狃習已久,若正之反而茫然。按宋平水之韻,百零六目,實併廣韻唐韻之通目而成,故以宋韻讀唐詩,尚多能合,茲因習而說之也。後聲韻篇中可參,附注數語。
詩即樂章,尚乎聲韻,二者皆音所運用,故亦稱音韻之文。性感物而動之謂情,情託噓氣,流響於唇舌齒牙喉際,名之曰音。音之吞吐疾徐,形成高低長短,聽有平上去入之別,名之曰聲。聚集音聲相順之言,歸類分目,依目讀之,聲同音【口十(音協)】。如車同軌轍,而不相拗,名之曰韻。大體論之,音計有五,聲計有四,今韻實計一百有六。詩單句謂之句,兩句謂之聯,句不論其言數,均須依於四聲,製定位次,聯不論其排數,皆須依韻,押【口十(音協)】其腳。凡五七言之絕、五七言之律、五七言之一韻古、五七言之換韻古、以及雜言古等,總此九類,形各不同,名之曰式。唐詩要體大備矣,無不墜腳取韻,聲韻之學,必熟習之。
一字一音一義或數義,數音則決數義。凡語言文字,皆須正音,始定訓詁,非詩為然也。詩為文學之別品,辭賦銘曲等類有韻者,屬之。文為文學之通品,經傳史書等散行者,屬之。為學必先通品,而後別品,學依次第,未可越進,違而求速,反紆而難達也。既學乎詩,必已習通文矣,似無庸再研發音,惟詩尚聲韻,自與音有相關處,故學詩,應知音已多變其初焉。夫一字一義,而有秦越齊楚鄉音之差,復有古今遷徙傳習之轉,發音不同,入耳不順,詩有韻腳,吟之便乖腔矣。如平水四支之「吹」、五微之「衣」、六魚之「除」、七虞之「壺」、八齊之「閨」等,是其顯著者,繁難枚舉,賦詩者,必知音經時地衍變,或吟或賦,庶能運用【口十(音協)】調,不致乖韻,亦為學詩之要端,除韻腳嚴之又嚴外,餘亦應略知其概。
中國歲時之久,地域之廣,國人賴以親,情賴以達,事賴以通,厥唯書同文之功焉。勿論各時各地,讀法不一,而字形及義不變,如去文言,全用方言,是求塞之道也。即以政治力量,統一言語,而發音亦勢難律一,縱律一矣,久仍轉變。如人幼壯老耄,雖鄉音未改,而歲音則異,以律呂衡之,數十年間,以徵商迭辯矣。三百篇,乃周人之發音,至宋凡韻讀拗口處,朱子則曰【口十】某,所【口十】者,宋人之發音,已變於古,周人並未【口十】讀也。今所流行之平水百六韻,乃更定前之廣韻,可見宋元人發音已變,為其順時所合併者,今人讀之,一韻中音,又有不能【口十】處,是其顯例也。當平水韻之出,大為識者詬病,然唇舌五音,單音兼音,開口呼、合口呼、撮口呼,陰陽輕重等,尚能明辨。故東冬、魚虞、元寒、蕭肴豪、庚青篜、覃鹽咸等,粗聽似同,依然獨立。而上聲梗韻之打,紙韻之毀,去聲御韻之助,沁韻之闖,入聲屑韻之閉,陌韻之劇等,未曾剔出。亦見彼時,對於上舉之平韻發音,各箇不同,故不併也。對於次舉之仄聲三韻之字,發音不異,故不刪也。而今時則否,前之兩舉,其平異者,則認為同,其仄同者,則認為異,從本乎?須正發音,從時乎?就錯發音,何從何去,不屬本編範圍,可以不論也,不能不知之。知之如之何?句法之鏗鏘,韻腳之【口十】調聲宏,均有助焉。孟子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五音不正,何以成四聲,四聲不辨,即無所謂【口十】韻矣。論造句,詩與文異其趣,詩以少用雙聲,反覺抑揚上口,論押韻,不違韻目之範,而順今音採用,可免乖戾逆耳。造句五言者,如杜必簡之「獨有宦遊人」三仄為入上去,二平為一陰一陽。七言者,如杜子美之「丞相祠堂何處尋」為平水蒸漾支陽歌御侵七韻,兩者聲皆不同,自無正紐旁紐拗口之病。韻書今取平水,若在四支,韻腳有「誰」字,可檢「眉垂吹為」順聲者押之,韻腳有「時」字,可檢「枝遲移奇」順聲者押之。五微韻,則有「微飛違肥」聲,與「旗衣機稀」聲等似異,餘如魚虞齊佳灰等,無不皆然,難以備舉。茲所舉造句押韻二例,僅為時人學作者而言,若言述唐詩,則不須此,蓋彼造句,聲有其律,押韻發音,多非今日之音也,故曰知之而已。
音發於口,聲響於外,以音之關係,發聲不同,乃其自然,表字義者聲,故不能不講求也。言語文字,非聲莫表,從幼習成,謬則其意不達。有強猛之聲,有中和之聲,有哀長之聲,有短促之聲。強猛者、曰上聲,中和者、曰平聲,哀長者、曰去聲,短促者、曰入聲。解發音者,自會呼聲,不解發音者,幼小薰染耳音,呼已習慣,或不致大謬。除北人不習入聲,南人不慣上聲外,餘皆能之,雖能之而每不知之,至行文賦詩,則不會用也。詩道自周至唐,曰古體,唐創絕律,後之習者,曰今體。無論古今之體,俱尚聲韻,是音可由而不知,而聲與韻,絕不許不明辨之。
茲先言古體,其造句頓挫鏗鏘者,皆四聲勻配,或韻腳今讀不諧,乃古今發音,變之又變也。古無韻書可依,凡學者,無不諳發音切韻,當時已呼同音,切同韻,暢行流通,且為後世法也。若以聲韻用法相較,韻嚴聲寬,固非律絕定式,實非率爾無度,觀沈休文八病之論,可知其概。其八病,為「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等。此皆研討聲韻之說,雖後世有遵有不遵,即沈說之,亦不全遵,然證古體,不離聲韻,既與研讀,必識之耳。
再言夫唐之古體,則嚴於以前矣,雖變化奇詭,大致已有定型。隋陸廣韻出,經唐刊定曰唐韻,人有依傍,可不致力呼切矣,詩學之盛,時為空前。此處所言者,僅限聲調,以與魏晉六朝較之,大都皆不及唐也。下一字檢聲,押一韻取響且神,端賴五音縱錯,四聲交雜之工。若不解聲韻,固自不能著手,徒誦其文。亦如蕭管信口,嚚瘖難聞,豈作者之知音哉。
至於律絕,乃唐之新創,製有聲調之譜,必依其式。雖有正有變,幻化奇異,正固有式,變亦無不有式也。製譜者,不過僅取鏗鏘抑揚,非若樂辭之嚴,故簡化四聲為二聲,陰陽兩平,名之曰平,上去入等,名之曰仄,四種之聲,但分平仄即可。所製各譜,亦只兩聲配合,若能誦熟其譜,不失平仄,即為能事矣。其譜維何,亦係專學,本篇止論其聲,譜乃聲之集體,另編有「聲調舉隅」一書,可詳研之。然發音呼聲之學,今鮮注意,四聲不準,平仄何由?昔有「字彙標韻」雖已久不流通,茲更有易簡之法可求,能先將平水韻,陰陽三十韻目記熟,即得之矣。按辭源辭海兩書,每一字下,皆注有平水韻目,一檢可知。若係平水三十平韻以外者,皆仄聲矣。
論平仄不論四聲,製譜如此,平仄不錯,曰不失粘,即畢其事。杜必簡曰,詩乃我家之事,子美曰,老更細於格律,於平仄外,而能少求四聲,亦有佳處。勿論古體近體,下句墜腳之字,必押有韻,古體韻腳,不限平仄。押仄韻時,其上句墜腳之字,多配平聲,用平聲時,必每句之墜腳,不一平韻。押平韻時,下句墜腳,多用仄聲,亦應不一其韻。若在絕律,押韻皆取平聲,倘首句不入韻者,律則上句墜腳,是有四仄,絕則二仄。嚴格而論,此二仄四仄,以上去入三聲,交雜配之為響。此即杜家律細之一,亦應知之,然唐人非皆如是,即杜律亦非全依,不能因聲調一端,害好句也。惟上句墜腳之仄,其字不在一韻目內,有頓挫之宜,似可依也。若前所舉二 杜五七句例,佳則佳矣,乃係老於此道,天籟自成。今能墜腳字異,斯亦杜家座客矣。
唐人之詩,自屬隋唐時行之韻,究為何者,難以妄斷。天寶以後,始有唐韻之訂,以前,或不出切韻廣韻,恐唐人用韻,早期亦不一致也。自宋韻興,而唐韻佚,依宋韻而研唐詩,顯然逕庭,依廣韻而研唐詩,寧契實際耶?然自宋迄今,言韻書無不知平水,言學詩無不崇三唐。本篇主旨,在導初學上取,非沾沾於考據。即學唐,應玩其神韻雄渾,格局變化,並不在元音摹仿,縱然唐賢三昧,深造其奧,猶戒蹈襲,形成優孟。況唐韻知後,亦不能用於今日,且作詩優劣,更無借於彼哉。按全唐詩,四萬八千餘首,其韻腳衡以平水各目,大致不甚鑿枘,故今人詩學唐法,韻自應用平水也。以下凡遇韻處,有言皆指宋韻,不再加贅平水,免煩。
入韻先言古體:入韻者,一詩第一次之韻腳也,不論五七言,或長短句,有第一句墜腳字即入韻,有第二句墜腳字入韻者。五古第一句墜腳入韻,如太白之「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平聲庚韻。「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綠。」入聲沃韻。七古第一句入韻,如少陵之「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去聲遇韻。「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日報清晝同。」平聲東韻。至於第二句入韻,乃詩常規,其第一句有不入韻,然第二句無有不入韻者,既屬常規,不須舉例。長短雜言,本無常規,無所為例,視其行氣,任運入韻。惟古體用韻,與律絕不同,律絕韻腳,必限平聲,古體則四聲皆採,比較寬暢自由也。
次言近體:即絕律也。五七言按聲調譜四句,名曰絕句,按絕譜重疊一闋,名曰律體。律絕用韻,必限平聲,其有不用平聲,或用平聲,而不依調譜者,雖僅有四句八句,不與律絕,仍列古體。蓋律絕者律也,不依律者,非古而何,不可因似而亂之。近體入韻,首句次句,亦聽自由,因各有其譜也。但以文氣長短,聲調和亢調停之故,五言多於次句入韻,七言多於首句入韻,多者多而已矣,非盡然也。其首句次句入韻各詩,已於標型篇中舉之,可檢而參考,不在贅述。
【口十】韻先言古體(詩):首句墜腳,或次句墜腳,既入某韻,首次二句,名曰一聯。其下之句,皆稱上下二句為聯,每聯下句墜腳之字,必按所入之韻,於某目內之字,採一字順文用之,名曰【口十】韻,即是押韻。聯聯下句墜腳其字皆不許超出其韻,及其通韻範圍,違則不【口十】,拗口逆耳。上自三百篇,而漢魏六朝,無不如是,非獨唐詩為然也。或恐未了,宜檢本編第一種之「學詩先讀求味」中,後選古體參考。如杜少陵羌村一首,五仄不換韻者,其次句墜腳,為「日腳下平地」是入去聲四寘韻。以下五聯墜腳,為「至」「淚」「遂」「欷」(未韻古通)「寐」等,皆寘目範圍。如李太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一首,五平不換韻者,其次句墜腳為「山月隨人歸」是入平聲五微韻。以下六聯墜腳,為「微」「扉」「衣」「揮」「稀」「機」等,皆微目範圍。 餘則類推可知,換韻者不在此例。
近體入韻,亦有首句及次句之別,首句入者,次句必【口十】,次句入者,第四句必【口十】也。於古有不同者,古上句墜腳,不論平仄皆可隨用。近則上句墜腳,必用仄聲,正變調譜,自有定式也。尚有不同者,韻目列字,多有通押,惟許於古,律絕則僅於首句墜腳一韻,俗曰孤雁出群。此在唐時則否,凡所有通韻,不分古近,俱可採用。如太白尋雍尊師隱居五律,五韻腳:「天」「年」「泉」「眠」「煙」等,言唐韻故不知,衡以廣韻,則為下平,一先與二仙兩韻通押。杜子美初月五律,四韻腳:「安」「端」「寒」「團」等,則為二十五寒與二十六桓通押。唐時如是,略舉二詩取徵而已,宋元而後,只限古體通押矣。
本篇所述,旨在聲韻,俾知其所自,明其所用,升階納陛,庶得助焉。前云:唐詩要體有九,而律絕體之聲調諸譜,古近體之章句各式,另有專論,於此不及之。
宇宙事象萬變,邦家興替多端,順逆相續不休,是為人生環境。外加於身,內刺於臆,當此之頃,謂之觸受。如水遇石而激盪,樹入風而動搖,水激樹搖,有所感而然也。人類觸情發興,始欲有言,情真言摯,自可能也。是興會為詩胎元,興發原於有感,無感則不詩,詩者,感應之聲也。
心之靈明,感物而動,喜怒哀樂等,七情生焉。若鬱塞之,必發其音,求其泄也。小人縱恣,則有踰矩之事,君子調節,使歸中和,敦厚含蓄,寄託於詩,興觀群怨,情斯暢矣。暢情之詩,天真流露,所以無病呻吟,不及秋蟲春鳥。且人情所感萬殊,果能辭達己意,雖千人共詠一物,吐屬決不雷同,文格不必求異,而境自然超乎塵表。為詩者,應先守此微機,詩由此機發動,是之謂言志。
志立不移,自我作主,於所詠者,皆是其賓。既須觀其全型,猶須察其別部,在行文以前,宜預采擇設計。不拘於寫真,不泥於抽象。不妨借物譬喻,不妨假設子虛。可直言,可反襯,或顯揚而隱抑,或陽貶而陰褒。但能不傷忠厚,不落乖僻,任擇一式,由我運用。如建築然,地必計長短,房必計高低,材料土木或石金,形成中華或歐美,先繪藍圖,依而成之。是其發也有的,其為文也有章。
談詩聲調有譜,不自趙秋谷始,漁洋既靳而密之,是前已有之矣。按近來出版者,其名甚多,或過繁寡當,或簡陋不詳,俱難助於初學,余不采焉。故自選編,得古近體詩三十餘類,曰聲調舉隅,列為本編一種。其法皆各譜所載、前賢所說,僅於其間小加意見,補缺刪贅而已。果能盡此三十餘法之義,自漢至清,詩學聲調,可繹而盡得之。中國之詩,即樂之章,聲調譜者,即樂之音律也。作詩者,於內容設計以後,應按諸譜擇定一體,依而成之。因詩古近諸體,氣分不同,造句之時,即同醞釀氣分,故必先擇體裁,而後落筆。即章法布局,亦須依體安排,決不宜絕句意不盡,加而為律,律仍不盡,改增為古,或古竭改律,律竭減而為絕。如一詩可加可減,則不成其章法矣。
題為一詩之綱,總攬全詩宗義,題所建立,一字多少不得。內容須句句扣題,題亦處處點內容之脈,詩猶一區風景,題則張圖標誌也。但作詩之前,不可先立題自束,只可假想一二重點,向之運用,是不立題而有題,所謂成竹在胸而已。詩成以後,詳審內容,擇要標出,如春秋筆法,字字皆有來歷,題綱而詩即目也。佛家經籍,皆先說而後命題,其題例有七,故皆合其所要。再三百篇、漢十九首,未嘗立題,唐人多有仿者,只取詩中二字代之,且有直標無題者,不過偶然為之,通常仍標題耳。
詩體多類,作法亦別,其類別者,外之格式,內之構造,取捨不一耳。至其動機以後,落筆以前,以上所言,只為預計設施,不論何體,應無二致。蓋外體格式,內容構造,於本篇四種,皆有提要。但如何運用,仍在心靈醞釀,其醞釀之際,入之深淺,時之短長,人各不同,機亦有異,此僅言須有過程,非能說其微妙也。
句為詩骨,字為詩髓,句必斟酌,字必推敲。古人為下一字,拈斷數莖髭鬚,為求一句聯偶,卻致眼淚雙流。偶然得一妙句,必以錦囊貯之,七絕二十八字,不得羼一屠酤,其端嚴縝密,可想見矣。近體五言七言,古體短言長言,凡每一句,皆須三折,少亦有二,轉方有勢。然此數折之中,又應有實有虛,以及動靜反正,折即轉變,轉變 則多姿,其句乃有活態。舉例以明:五言如(「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穠」),七言如(「映堦」「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驪」「空好音」)等,句皆三折,若細味尚多也。長言如(「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短言如(「為君」「題」)(「惜」「解攜」)(「草」「萋萋」)(「沒」「馬蹄」)等。以此例他,無不然也。
字為詩髓者,以句為纍字所成也,一字浮泛,全句索然。四唐各大家詩,靜心體會,雖渾淪無象,卻無一字不從錘鍊中來。句不論五言七言,既成句已,便如一支骨節,再行移換不得。不僅此耳,更須於諸字中,提出一字,以為本句詩眼,如人眼明,神方能足。玆舉錘鍊字句數則,助玩其意,太白渡荊門送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山謂三峽群峰,平野荊門外地,內則眾山綿連,地無平處。隨盡二字,隨形內而盡指外也。江謂出峽之江,大荒乃壙邈無垠之原,入流二字,介江與荒也。二句讀之,平易自然,試換一字,再觀景象如何?所謂句中詩眼,即隨入二字也。又含寄意:地已峽盡野平,江已岸寬流靜,並開後故鄉之水,仍送東舟,行人離險且有伴侶,始可別矣。再舉少陵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露從今夜,定知凝聚而白,從字今夜之介,白為露字之承。月在異域,猶同故鄉圓明,是字故鄉之介,明為月字之應。兩 句詩眼,自屬白明。此聯詩眼,由來爭執,編者之見,似以今故為佳。又此聯情景融和,文理易見,一驚物候,寫國憂正殷,一感時地,寫友于篤情。
詩之體裁,自與文異,近體諸詩,更為異中之異。一詩之中,不許字有重者,限於聲調,律絕皆同。然詩有綿綿之情,反覆寄意,借文達之,則修辭有不得不重者。觀其所重,自有其度,決非漫無規制,率爾操觚,雖尚變化,法法皆俱森嚴。舉例明之,略作參考。
形容名詞者:如張仲素之「裊裊城邊柳」句,重在起首。王摩詰之「客舍青青柳色新」句,重在二折。杜少陵之「無邊落木蕭蕭下」句,重在三折。李太白之「楓葉落紛紛」句,重在結尾等。
類推名詞者:如杜少陵之「半入江風半入雲」句,一與五重。王龍標之「秦時明月漢時關」句,二與六重。李義山之「刻意傷春復傷別」句,三與六重。杜少陵之「即從巴峽 穿巫峽」句,四與七重等。
翻轉名詞者:如崔無機之「明月自來還自去」句,三與六重。李義山之「不問蒼生問鬼神」句,二與五重等。
類推聯續者:如王摩詰之「江南江北送君歸」句,及王禹偁之「無花無酒過清明」句等。
連係名詞者:如白香山之「共君一醉一陶然」句,即李義山之「一絃一柱思華年」句等。
兩事字重者:如韋端己之「處處青樓夜夜歌」句,杜牧之之「青山隱隱水迢迢」句等二式。
重字連綴者:如蘇廷碩之「東望望春春可憐」句,趙承祐之「月光如水水如天」句,張文昌之「枝枝葉葉不相離」句等三式等。
一詞重用者:如白香山之「紫薇花對紫薇郎」句,趙承祐之「斷續聲隨斷續風」句等。
雙重字一連一分者:如韋端己之「江雨霏霏江草齊」句等。
雙重字錯落不連者:如崔無機之「不見人歸見燕歸」句,二與五重,四與六重。
上所舉者,乃本句所重見,玆再舉兩句重用,或一詩之中,不拘其處而用者,列錄如於下,一字分句重者:如李君虞之「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句,張道濟之「日見孤峰水上浮,心隨湖水共悠悠」句等二式。
一字分句重,再別綴重字舒氣者:如韓君平之「浮雲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欲迷」句,於下句令加重蒼蒼。武元恒之「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驛空濛雨似煙」句,於上句另加重悠悠。白香山之「天平山上白雲泉,雲自無心水自閑」句,於下句另重加自自,更分而不連綴耳。特舉三式,因各不同。
雙字分句重,再單重一字舒氣者:如元微之之「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句,其三句再以宮女重,羅餘杭鄴之「人間莫漫惜花落,花落明年依舊開」句,終句內再以人字重。
隔句四字重,再別重一字舒氣者:如李義山之「巴山夜雨漲秋池,卻話巴山夜雨時」句,首句為「君問歸期未有期」乃兩用期字。
兩詞兩用,隔句分重者:如崔殷功之「人面桃花相映紅」詩,第三句重人面,第四句重桃花等。
雙字錯落,分句重者:如陳羽之「洞裡春晴桃花開,看花出洞幾時回」句,兩洞字,兩花字,兩句分重,錯落有致。王大用之「雨前出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句,重亦如陳詩,但式不同耳。
作詩起於造句,近體不能重字,初學之人,應先知之。然陣法有正有奇,文章亦有常有變,奇變有則,仍得稱謂正常。是不許重者,且可重而又重,有條不紊,即正常矣。略舉梗概,可例其餘。
單句謂之句,雙句謂之聯,此近體詩之通例,古體則間或有異。玆以近體有範可尋,故先言之,知其常型,而後始可言殊也。不論五七言,只近體皆有定式,凡四句者,名之曰絕。兩句為一聯,句法貴波折,聯法在殊異,即上句與下句,脈固相連,意境則須兩事。四句為一首,共為兩聯,而前一聯與後一聯,亦不應雷同。此不同乃事境之不同,如前聯景,後聯則情之類,否則起承轉合相混矣。
凡八句者,名之曰律,其造句與成聯,與絕略同。絕僅兩聯,律則四聯,一聯既須兩事,四聯自應八事可知。惟律與絕,貌似簡繁,然各有其質,各有其聲調,各有格局,作者各有其難易,未易軒輊,多讀多作自悟也。聯為詩學術語,亦有分析,有對仗者則曰對聯。不取對仗者只稱聯已。絕句兩聯,或取對仗,或全不對仗,或一取對仗,事甚易知,不另舉例。律體四聯,聯中必有對仗,最普通者,為頷脛二聯。例如王摩詰之山居秋暝,孟浩然之過故人莊等。起頷脛三聯,如賀季真之送人之軍,岑嘉州之初至犍為作等。或頷脛結三聯,如孟浩然之峴山餞房琯崔宗之,張喬之送友人許棠等。四聯全對,如蘇味道之正月十五日夜,李商隱之過故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舊僚杜趙李三掾等。一聯半對,如杜甫之月夜,頷聯半對,脛聯整對。杜牧之題揚州禪智寺等,頷聯半對,脛聯整對。僅一聯對仗者,如宋之問題大庾北驛,只脛聯對仗。周大朴董嶺水,亦脛聯對仗等。更有隔聯對者,如王子安之杜少府之蜀州,卻起與脛二聯取對,王維之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亦與王之隔對同等。尚有全不采對仗者,如孟浩然之聽鄭五彈琴,李白之夜泊牛渚懷古等。然雖聯不采對仗,而聲調格局章式,俱采律型,故仍列入近體。至所引詩句,偶有與前同者,以所論之事各異,則不妨重引之。